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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 胡風女兒回憶師大女附中的日子:可以望個無窮的遠

(2016-11-26 09:27:43) 下一個

可以望個無窮的遠 可以暖暖青春的夢

——《夕陽之歌》胡風

1954年夏季的一天,北京師大女附中的大操場裏,一個短發女孩從正在舉行高中入學考試的教室裏走了出來,靠著雙杠休息。看校門的老工友問她:“同學,還沒到點,你怎麽就出來了?”她答道:“我考完了,也檢查過了,挺容易的。”老工友說:“我說同學,你一定會考上的。”這女孩就是我。幾天後發榜,我果然考上了。在我父親1954年8月18日的日記中記下了這樣一筆:“曉風考取師大女附中(高中)。”而每當我回憶起母校來,首先記起的就是操場上的這一幕。

在當時的時代風氣教育下,我們都成了理想主義者

在這一年前的1953年8月初,我們全家從上海遷居到北京,這時,我應該插班上初三念書。搬家之前,父親曾問過周揚的夫人蘇靈揚,能否讓我去她任校長的師大女附中上學。她的回答是,學校不收插班生。父親也就不再多說。於是,我在離家不遠的女六中(現在的156中)念了一年初三。第二年畢業後,我居然自己考上了這所全國知名的學校。這回,父親顯得特別高興,我也第一次感到了一絲自豪。

當年我的同班同學很多是從初中直升來的,這之前還有“公費生”和“自費生”之分(公費生就是幹部子女,生活用品等都是公家發的,什麽都不用交費,也就是供給製;而自費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要交學雜費、書本費和中午的夥食費),不過,到我入學時,似乎國家已全部轉成薪給製,也就沒有“公費生”和“自費生”之分了。雖然一些同學的父母是高幹,但她們處事都很低調,從來不提,所以同學間也都不大清楚。大家穿著都很樸素,同學間關係也很單純。

看校史介紹,女附中是1917年成立的老校,老早就是優秀的名校。解放後,學校吸收了育才中學和華北中學的女生部,學校就不但以學習成績優秀著稱,且思想進步,政治上緊跟時代。

在五十年代一邊倒向蘇聯老大哥的影響下,學校的各方麵都深受其影響。聽一些初中就在這兒就讀的同學說,她們那時上俄語課有蘇聯教師,還給她們起了蘇聯女孩子的名字呢。我們看的最多的書是《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古麗雅的道路》、《普通一兵》、《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等革命英雄主義的名著;唱的歌曲是《小路》、《山楂樹》、《共青團員之歌》、《卡秋莎》等;開班會、過團日時,黑板上寫的主題詞是:“友誼”、“同誌愛”、“祖國”、“理想”……1955年,卓婭的母親來我國訪問,還特地到我們學校參觀,那可是我校的光榮啊。我們那代同學在當時的時代風氣教育下,都成了理想主義者。我當然也不例外,剛一入學,便積極要求入團,爭取進步,立誌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夢想著將來當個科學家或工程師,為國家做貢獻!


1954年夏,張曉風一家在北海公園珍珠梅旁

 

同學們對學習的興趣,就是這樣被一位位老師提高起來的

在將來為祖國爭光為人民服務的理想感召下,師生們都努力保持母校的光榮名聲,學習特別努力,每年的大學入學率在全市都名列前茅。繼蘇靈揚任校長的胡誌濤校長,是長征老幹部,認真嚴肅,極有風度。而老師們(當時不稱老師,而是稱先生)講課時的風采和魅力,我至今仍是曆曆在目。尤其是幾位特級老師:王明夏先生、張玉壽先生、張繼恒先生,都教過我們班。印象中的王明夏先生,上課時提著一塊小黑板進來,講定理解方程可真是條分縷析,邏輯清晰,一句廢話也沒有。她一步一步地引導解答難題,使我們對數學不但不覺得枯燥難懂,反而感到興趣盎然,以致我在睡夢中還在解幾何難題。

前幾年教育界在反思現在的中學語文教學時曾提到,我們那三年的語文課本(那時叫“文學”課)為編得最好的一套。那是,從《詩經》起,循著中國文學發展的道路,精選各階段的優秀範文——《詩經》、《左傳》、《論語》、《史記》、唐詩、宋詞、元曲、白話小說等(這套課本我一直珍藏著,有時還要翻翻它)。高一時的語文老師我已記不得姓什麽,隻記得她講古詩時繪形繪色地朗誦講解,把我們都帶到了詩句體現的境界裏去了,聽她的課可真是一番享受。雖然我看過的文學書籍夠多的了,但對中國古典文學卻不了解,如沒有這樣的課堂學習,我就不會有起碼的中國古典文學修養。可惜不久,她就被調到阿爾巴尼亞教課去了,後來的文學老師教學水平都不及那位。

同學們對學習的興趣,就是這樣被這一位位老師引人入勝的講課提高起來的,學習根本不是負擔,而是樂趣。記得,當時我的課桌裏放滿了一排排課外輔導書,自己找習題做,從不用家長督促。就這樣,還要抽空到學校圖書館去借世界名著看。我們家的文藝書籍雖多,差不多的名著都有,但總還有缺漏的,好在學校圖書館的藏書相當豐富,我看書又快,往往一晚上就能看完一厚本,第二天再去借。雖有一些可能是“囫圇吞棗”式的閱讀,但對個人道德情操的成長肯定有潛移默化的作用。學校裏還有形形色色的課外小組可以培養學生的業餘愛好,同學們在校的生活是非常充實和快樂的。

當年我們的成績都是按照蘇聯的模式以5分製計算,沒有排名次,從成績單上看大家差距不大。我覺得這樣做比現在的百分製排名次要好得多,更有利於提高同學的自信心。連續六年(包括初中)各科成績都是5分(相當於百分製的90分以上)的同學,高中畢業時可以獲得金質獎章;僅高中三年各科都是5分的,畢業時獲銀質獎章。我因身體廋弱,體育課總是勉強及格(3分),所以,畢業時沒得銀質獎章,隻得了一個銅質獎章。得銀質獎章和金質獎章的同學,往往可以直接保送上北京師範大學。不過,這一項到1955年學校改製為“北京實驗中學”後便取消了。

學校很重視體育,每到冬天,操場上會潑上水,上體育課便是練滑冰,這大概是一般學校沒有的條件。因為我體育成績不行,每到運動會時,眼看著身穿竹布汗衫白長褲校服的同學們進入會場,自己不能參加,總是羨慕不已。

由於學習成績是5分製,大家無法分高低,但有一項我們卻是在暗中比賽的,那就是書寫方麵。老師們的板書都很漂亮,課代表們也不甘落後,在黑板上寫老師所留的作業時都盡量寫得好看,大多數同學的作業本字跡也是既幹淨又漂亮。我覺得,這也是我們學校的一個特色。

 

班裏團組織對我做工作,要我揭發父親的“罪行”

入學不久,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召開了,報上公布的全國人大代表名單中列有父親為四川省的代表。我高興地指著報紙上他的名字給同學們看,感到很自豪。但不久,對父親的批判文章就一篇接一篇出台了,標題都是什麽“反馬克思主義”“小集團”等字樣。我弄不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又不敢去問父母。大概是因為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不能理解,我幹脆就在學校裏住宿,不常回家。

1955年5月13日那天,正是星期五,看到報上發表的《關於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後改名為《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一批材料》),我感覺如雷轟頂,立刻被震懵了,完全不知如何是好,這個周末也就沒回家,直到下一個星期六(5月21日)才回到家中。到家一看,那可真是物是人非了。父親和母親都不見,一問方知他們都被帶走了。外婆流著淚對我講述了那天的情景。

父母被帶走了,哥哥在外地工作,家中隻剩下七十多歲的外婆和七歲的弟弟。一夜之間,我不得不成了大人,要應付所有的事,還得管家。在當時的形勢下,整天聽著大喇叭中的討伐聲,看著報上的大字標語和聲討的文章,連走在我家的胡同裏,都有孩子們在我身後喊口號。在最初的那些日子裏,我真是恨不得有個地洞能讓我鑽進去,躲開這一切,心裏可真是不好受啊!本來就內向的我,這之後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再也難得有笑容了。

班裏團組織對我做工作,要我揭發父親的“罪行”,劃清界限,站穩立揚。當時,雖然我打心眼兒裏不認為父親會是什麽“反革命”、“反革命集團”的“頭子”,但作為一名要求進步的青年,絕對不會懷疑黨和政府的英明,也絕對不會懷疑所有這些材料。我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能回憶揭發出父親的大量“反動罪行”,這樣,不僅幫助了黨和政府,解除了自己的思想負擔,還能證明自己劃清了界限。可惜,窮盡記憶也揭發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材料來。

後來,我據實寫了一些,既沒有添枝加葉,又不懂得人言亦雲地把父親痛罵一頓。幾次材料寫下來,組織上對我失望了,我的入團願望沒能實現。好在那時還不興“狗崽子”說,老師和同學既沒有歧視我,也沒有開什麽批判會,他們還是希望對我有所幫助,讓我盡快進步,有些課任老師甚至一直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1984年5月,張曉風與父親在北京飯店文聯招待會上 

 我這才死了心,認了命,開始找工作

到高中畢業時,正值1957年,國際形勢嚴峻。春季,我們每天圍看教室後麵貼的當天的《人民日報》,雖然不大懂得,但還是很關心,偶爾也有議論(後來得知,我的兩個同班同學因為有“錯誤”言論,再聯係上她們的家長都有“問題”,在畢業前被加以團紀處分,一位隻好到工廠去當了工人,一位沒考上大學上了中專)。

“反右”開始後的一個晚上,學校把我們拉到北師大的大禮堂(似乎是在德勝門附近),參加對某教授的批判大會。雖然我已有過1955年運動的切身體驗,但真正的批判會的架勢,這還是第一次領教。人們紛紛上台揭發批判,雖然沒有後來“文革”時那樣的揪鬥,那也還是給被批判者加上了若幹“罪名”,甚至涉及個人品德。堂堂知名教授實在無法忍受這一切,當天夜裏便上吊自殺了!他的一個女兒正是我的同班同學,成績優秀,能歌善舞,但由於父親的問題,當年沒能考上大學,便去了茶澱農場(北京農業技術學校),第二年別人都保送上了大學,她卻又一次因父親的問題未能上成大學,後來到豐台一農村小學去教書,並在那邊結婚成家,最後因婚姻不幸,早早自己結束了生命。

回過來說我自己。那年的高考沒被大學錄取。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考得不好,報的誌願太高,便自學一年後又考了一次。後來方知我的分數並不低,隻是因為政審通不過,所以上不了大學。我這才徹底死了心,認了命,開始找工作。

那年月,高中畢業生還比較吃香,可是對我來說,卻難以找到合適的工作,隻能在工作條件極差的工廠車間裏當學徒工(現在知道,1957年8月,北京市委第二書記劉仁曾在大會上傳達過高考招生工作的方針政策:今年高考招生錄取工作要貫徹階級路線,要考慮家庭出身,要考慮家長是否有曆史問題和現行問題,凡這方麵有較大問題和不清楚的,一律不予錄取……於是,我這個“反革命頭子”胡風的女兒當然更不能上大學了。須知,當時有數以萬計的大學生被劃成“右派”,其中不少人的罪名中就有一條是“為胡風鳴冤叫屈”!)

前些年,朋友給了我一本某老幹部的回憶錄,其中提到了與我有關的一件事。那就是他負責1959年農業機械學院春季招生工作時,看到過一份未錄取考生的檔案,考試成績490多分(滿分是500分),據他回憶,該考生從照片來看眉清目秀,考卷字跡也同樣清秀。在政審表上寫有招生委員會的意見,大意是:該考生張曉梅係“胡風反革命集團”首犯胡風的女兒,與反革命集團頭目的父親胡風,劃不清界限,曾幾次到監獄與其父見麵。最後,表上蓋了“不宜錄取”的紅章。看到這段文字,我頓感五味雜陳。雖然此人將我的名字搞錯了,對是否報過農業機械學院一事,我也記不得了。實際上,自1955年5月父親被拘捕,直到1965年底他被判刑十四年後獲“監外執行”回到家中,我才得以再次見到他,這期間,我從未被準許到監獄中去看過父親,我更不會主動要求去見他,招生委員會卻說我去看過幾次,那自然是劃不清界限了。對於不知情頂著的這項罪名,我可真是無話可說了!


畢業照,後排左起第6人為張曉風

 以高中畢業的學曆評上了研究員

到了“三年困難時期”,我又到了“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北京郊區的一個國營農場,當上了掙工資的農業工人。臉朝黃土背朝天,差不多的農活和不屬於農活的勞動我都幹過,總之,我下定決心在農場紮根勞動。既然農民們能世世代代在地裏勞動,我為什麽不能呢?在那裏,我與現在的愛人相識、相知、相愛,後於1965年底結婚,在農場破舊的小屋裏成了家。

我所在的農場雖在農村,但也並非世外桃源。畢業多年後,竟又與女附中有了“關聯”。上麵派來的“四清運動”工作組的一位成員,竟是女附中教務處的老師,她當然知道我的情況,便想方設法從我周圍來往的青年工人中尋找我“立場不穩”的線索,也想從我們周圍弄出個什麽“集團”來,作為農場存在尖銳的階級鬥爭的證明。好在我們和農場的老工人們關係較好,從我們身上又實在找不出什麽可信的“現行反革命罪行”來,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也未能將我們揪上台來批判。好在不久,工作組撤消,她回校去了。這之後的“文化大革命”中,我們夫婦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此事說來話長,在此就略過不表了。

1980年9月,“胡風反革命集團”一案正式平反,父親的工作被安排在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任顧問,我也同時從勞動了20年的農場正式調到藝術研究院,擔任他的秘書,協助他的工作,照顧他的生活。我的愛人通過其他途徑調回了城裏,我們的家也安到了京城。父親於1985年6月8日去世之後,我致力於整理他的文稿及各種材料,編輯出版他的著作、書信、日記、各種史料以及母親的著作等。當然,自己也寫些有關文章,出版著作。終以高中畢業的學曆評上了研究員,並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重回母校已是1987年校慶時,離開她30年,學校變得認不出來,同班同學相見也須先報一下名才行。大家,無論是事業有成還是身處平凡的崗位,都始終是兢兢業業地工作著,不負當年老師們的教導。近年來,看到了許多關於“文革”初期學校紅衛兵暴行的報導:她們甚至折磨並打死了卞仲耘校長,那幾位可敬可愛的特級教師都被揪鬥……這些都使我感到十分震驚和難過。如果不是親見親曆過“文革”時期的種種,我真難以想象,十幾歲的女附中學生竟下得了手幹得出這樣的事來!但是,那個時代就是這樣,女附中所發生的這些事情在全國並不是個例。雖然校史中這恥辱的一頁不可能抹去,但我們這所百年名校終將通過反思跨過這一切,繼續教書育人的優秀傳統前行!

在女附中,我度過了三年最幸福的青春年華,那是我難忘的記憶!

 

文與圖/張曉風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胡風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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