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在其中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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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骨氣大右派孫大雨:鄧小平應向我道歉

(2016-09-04 18:45:02) 下一個

複旦大學教授、莎士比亞研究專家孫大雨是毛澤東在上海幹部會議上“欽點”的右派。撥亂反正後,中共複旦大學黨委放話,孫大雨隻要認錯,馬上給予改正。孫大雨回複:“我錯在哪裏?錯的是他們!”直至最後,孫大雨在改正結論簽字處加了一段批語:“毛澤東有什麽權力餓死一個教書為業的教授?我錯在哪裏?毛澤東已經死了。鄧小平先生應代表已故之人向我道歉。”本文摘自2016年第1期《世紀》,作者房群係上海市公安局離休幹部,原題為《風骨剛毅的孫大雨教授》。

1957年反右運動,百萬幹部下放到農村和礦場勞動(圖源:中國反右運動數據庫)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我在大連海關工作。為了迎接新中國成立,每位幹部都寫了一份《對蘇聯看法的思想演變過程》思想匯報,時隔八年,這份匯報成了我“反蘇反共反人民”的罪證,我被打成“右派”。此後二十多年,我一直努力為自己翻案,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因此,我後來受人之托,到上海著名的大 “右派”孫大雨(1905-1997)教授家傳授自己豐富的翻案經驗,也算是一段因禍得福的際遇吧。

如今,孫大雨教授已經去世多年,但他高大、堅韌、坦蕩的身影一直活在我的記憶深處。我願意提起筆來,回憶耿介清正的教授,完成教授生前對我的囑托,以此寄托對他的敬佩緬懷之情。

訴訟風暴

1957年苦夏的台風季節,台風還沒有降臨,狂飆般的政治風暴席卷了上海灘。被卷入風口浪尖的是複旦大學教授、莎士比亞研究專家孫大雨。大字報鋪天蓋地,報紙、電台等宣傳輿論都調動了起來,來勢異常凶猛。

7月,毛澤東在上海幹部會議上“欽點”了死不悔改硬骨頭的孫大雨,他成了轟動全國的大“右派”之一。此後,市委書記親自出馬召開會議,麵授機宜:由 《解放日報》《新聞日報》帶上“工人”到孫大雨的家裏開現場批鬥會。令人驚詫的是這位被批鬥的教授,非但不低頭認罪,承認錯誤,反而指責批判他的人是“反革命”,“出口傷人”!

“欽點”的大右派如此囂張怎麽得了?於是,書記掛帥,四方行動,找了在公開場合被孫大雨斥責罵過的領導幹部、社會名流共16人,聯名向法院遞了訴狀,控訴孫大雨誹謗罪。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為了批捕孫大雨動足了腦筋,副檢察長方行連夜查閱資料找法律依據,總算找到了可以“傳喚”孫大雨的法律依據。

孫大雨接到“傳喚”通知,奉命準時來到檢察院。當時的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位於外灘15號(中山東一路15號),上海市總工會的隔壁,中間隔了一片籃球 場大的院落。在外灘的建築群,這座三層樓的西式建築隻能算是個矮胖子。事隔半個多世紀,這裏已變成了“中國外匯交易中心”,除大樓的輪廓還在,內外已麵目全非。

孫大雨被勒令不準從麵向外灘的正門進檢察院,通過內部人員出入的小便門(大鐵門的右下角是個小鐵門)進入。當時,在檢察院的正門,貫通三層樓的空間 到處貼滿大字報。正中懸掛了一幅特大的“漫畫”--一隻穿著長袍的狐狸,掀起袍衫,露出粗長的尾巴,袍內藏著牛鬼蛇神,配上毛筆寫的黑體大字“打倒頑固不化的右派房群”,上樓的梯口是另一幅“漫畫”--紅皮白心的大蘿卜,題字為“房群你究竟想做什麽???”一前一後,這樣戲劇性的一幕,成為我和孫大雨教授最初的緣分。

為什麽關於我的批判漫畫貼在樓梯口呢?我所在的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三處反右運動開始時討論的題目是“德才兼備的幹部政策”問題。我的觀點是搞自然科學的應重其才,無論他們的世界觀如何,都應重用,搞社會科學的應重其德。反對意見指責我歪曲了黨的幹部政策,還批駁我對匈牙利和波蘭事件的看法,最後甚至說我早在中央政法幹校就應該定為右派。辯論中我一直不承認錯誤,情況升級的結果是,我成了頑固不化的“右派”,結論抄錄了建國前我在大連海關親筆所寫對蘇聯 看法的思想小結,並給我定了性,“房群一貫反對蘇聯,早在1945年旅大解放時,房即視友為敵”雲雲。我雖不如孫大雨“欽點”之身,也是檢察院重點“關照”的對象,批判漫畫高懸於正門。

我當時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情,冒著風險,一定要親眼目睹心目中敬佩的教授。我躲在院子左邊車庫樓上的暗處,對準大鐵門的小角門--隻見一位身材魁梧、風霜滿麵的學者,拄著手杖,從大鐵門的小角門進來,因角門太小,隻能彎腰進來。他那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步履艱難地斜穿過籃球場的邊角處,踏上一方木 質階梯,由幾乎碰到腦門的小便門進了檢察院。這一情景此後常在我的腦中浮現。

1958年6月2日,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以誣告、誹謗罪,判處孫大雨有期徒刑六年。至此,孫大雨響亮的名字,從喧囂的城市裏消失。關心他的人們私下揣測、議論:有說他在獄中被折磨致死;有說他不甘屈辱,抱著他的畢生心血譯著投了黃浦江。在人人自危的年代,人們慢慢也就忘記他了。

膽大包天的批語

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央五十五號文件《貫徹中央關於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決定的實施方案》落實以後,我這個翻案翻了二十多年也沒有翻過來的“極右分子”也得到了改正。偶然機會,我結識了法國裏昂大學文學院博士翻譯家徐仲年,他是中國第一位在法國獲文學博士學位的人,也曾不明不白地被戴上了右派帽子, 又稀裏糊塗地被摘掉了右派帽子。

1980年,在徐仲年的家裏我們談起了孫大雨,他曾和孫大雨一同在中央大學、複旦大學等多所大學任教。他說,孫大雨剛正不阿的倔強性格由來已 久:1949年前為了教育部長的貪汙問題,他當麵指責過蔣介石;1949年後,他原來看不上眼的學生都變成了他的領導,他們說他反動,他就回敬他們是“反革命”。他的問題到現在也沒有解決,我不方便去看他,你去勸勸他,現實一點,不要老這樣頂著。徐仲年的提議正中下懷,點燃了我心中潛藏已久的拜訪孫大雨的念頭。

從老城隍廟的後門出去就是晝錦路,過馬路不足五十米,狹窄的弄堂右首處那磚木結構、上下五進的院落,就是孫大雨父親孫廷翰置下的產業,也是孫家的祖宅。孫大雨從茂名公寓被掃地出門就回到了這裏。這座院落早已被居委會占有,僅在樓上劃出一間10平米左右的房間給他夫妻居住。樓下是街道製作豆製品的作 坊,夏天酷熱喧囂,環境艱苦。

房間裏僅有的物品是一張紅木圓桌,一分為二,一半靠牆,上麵放著油鹽醬醋,瓶瓶罐罐,碗筷也在其中,剩下的空間就是吃飯用的餐桌;另一半擠靠在床頭,上麵堆滿了書稿,顯然也是書桌。三尺半的鐵床上,唯一的床上用品是那破舊不堪的棉花胎,床下、牆角堆滿了泛黃的書籍(抄家丟下的剩餘物品),除了幾把 破舊的凳子,沒有任何財物,一貧如洗,如果我不是親眼目睹,不敢想象這就是孫大雨的處境。

我這不速之客進門時,孫大雨正專心致誌地伏在案頭工作。得知我的來意後,他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隨意地問道:“徐兄可好?”我將徐仲年已獲改正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孫大雨聽後,臉上才露出了點笑容。

孫大雨的夫人劉月波從外麵進來,見有客人,連忙從餐桌上的竹殼熱水瓶裏倒了杯白開水遞到我的麵前,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家裏沒有茶葉,慢待 了。”孫夫人身材矮小,麵慈心善,談吐謙和,是位容易親近的人。她告訴我她是位普通的教師,拿的還是一百多點的保留工資,否則也不至於狼狽到客人來了連杯茶水也請不起。

在交談中,我對夫婦兩人這些年的經曆有了大致了解:孫大雨被判了六年徒刑,送去蘇北大豐勞改農場差點被折磨死,又逢三年困難時期,孫夫人把家裏值錢 的東西全部變賣,往勞改農場送藥和食補品。她當時隻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也要把人保住,不能死在那裏。硬撐著煎熬了三年,看看實在不行,她又四處奔波,求 爺爺,告奶奶,總算能夠讓孫大雨保外就醫。

所謂的天災還沒度過,人禍又接踵而至。紅衛兵闖進了他們的家,不依不饒地揪鬥孫大雨,比“反右”時來得還要凶猛。孫夫人挺身而出去保護丈夫,卻被紅衛兵小將們打翻在地,還準備再踹上一腳。孫大雨氣憤不過,揮拳教訓了紅衛兵。這下禍可闖大了,從監獄死裏逃生熬過來的孫大雨再次被投進了監獄。他在上海第一看守所被關押了三年,實在找不到理由宣判,隻能莫名其妙地把他放了,美其名曰交給群眾監督勞動,掃大街的差事又落到了他的頭上。二十多年來,兩人備受折 磨。

隨後,我們的談話轉入了正題。我以現身說法告訴他,我翻案翻了二十年,“文化大革命”翻進了監獄,也是在第一看守所關了三十個月,二十一年的“右 派”帽子也沒有摘掉,真的以為要帶著花崗岩的腦袋進棺材。但五十五號文件的落實是大勢所趨,我拿自己翻案經驗,和徐教授的真誠意願,推心置腹地勸說孫大雨,先“改正了”,服個軟,改變一下現狀再說。

出乎意料的是,孫大雨無動於衷,原來複旦大學黨委早已放出話來,他隻要認個錯馬上就給他改正。“我錯在哪裏?錯的是他們!”這就是孫大雨的回複。我勸他,硬頂不行,我的經驗是可以在書麵結論上表明態度。

複旦大學黨委拖了一陣子,實在拖不下去了,派了個小姑娘(黨委的工作人員)拿著書麵結論來到孫大雨的家。他順手從案頭的書堆裏抽出那份書麵結論的抄件給我看。我記得這份抄件的大意是,根據中央五十五號文件的精神,對右派分子孫大雨予以改正,時間是1980年的某月某日。

令人震驚的是,孫大雨在該簽字的地方加了一段批語:“毛澤東有什麽權力餓死一個教書為業的教授?我錯在哪裏?毛澤東已經死了。鄧小平先生應代表已故之人向我道歉。”

我一時語塞,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說什麽是好。我一生閱人無數,審閱了不知多少案卷,從未見過像孫大雨這樣一位風骨剛毅,寧折不彎,敢做敢為的人!

最後的遺憾

以後的日子裏,我與孫大雨先生多有交往。那時政治氣氛寬鬆了點,我們兩個大難不死的“右派”,時常坐在一起促膝談心。關於孫先生的為人,沈從文早年就對他有過評價:“多才、狂放、驕傲、天真”。毛澤東也曾說“像孫大雨這種人,如果他頑固得很,不願意改,也就算了”,可見孫大雨的頑固非常出名。相處越多,我越能感佩孫大雨先生的剛正不阿,人品高潔。以至於我曾私下對夫人說:“孫大雨都判六年徒刑,把我拉去槍斃也無話可說。”

後來,他們搬進衡山路近吳興路的高層住宅,居住生活有所改善。我去拜訪過幾次,進門後,孫夫人總先給我倒杯茶靦腆地說:“再甭請您喝白開水了。”想來還是記著當年待客不周的窘迫。她又抑鬱惘然地對我說:這高樓大廈她並不滿意,住在這裏沒有人氣,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城隍廟那邊是他們的老宅,鄰裏鄰 居都熟悉,走動起來才方便。閑聊時,她向我提了個請求:“房先生,我們真的是冤枉,我們家先生就是脾氣不好,可他心地不壞。政治上拖著不給我們解決,紅衛兵搶了我們家的東西,總該還給我們吧?”我深表無奈,隻能說這類事情太多了,這筆糊塗賬,恐怕一百年也算不清楚。

“身外之物,身外之物!”孫大雨輕蔑地插嘴說,“何足道哉?”的確,他畢生所追求的確實不是這些身外財物,否則,他不會謝絕加拿大知名學府的高薪厚職毅然回國,也不會在悲慘的政治命運剝奪了他二十七年的寶貴時間後,在七十多歲時孜孜不倦地完成了《屈原詩選英譯》《古詩文英譯集》《暴風雨》《離騷》等 多部譯稿,以至耗盡了他畢生的心血。

“我的年事已高,無論如何也完成不了心願。”他憂傷地對我說,“房先生,你年輕,我們交往一場也是緣分。但願你能像對待楊兆龍先生那樣,用文學形式也給我留下一筆。”我曾將楊兆龍先生的遭遇寫成文學作品《劍與盾》公之於眾,引起了社會很大關注,所以孫教授才有此請求。我極少見到一貫鐵骨錚錚的他流露出如此傷感的情緒,想來這並非源於遭受到的磨難,而是感歎自己浪費的歲月和無法實現的學術理想吧。

孫夫人搬到新大樓沒過多久,就離開了人間。她陪伴丈夫度過坎坷苦難的歲月,然而因長期抑鬱,身體羸弱,最終還是先孫教授而去。遺憾的是我那時正在長 春電影製片廠改編《劍與盾》的劇本,沒能送她一程。後來又為了籌措資金拍電視劇,南北奔波,連孫大雨先生去世的消息也是事後才得知。

根據嚴祖佑的《人曲》所記,孫大雨最後的二十年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學術。他將楚辭和漢樂府,唐宋各大家的詩詞,按照英文古典十四行詩(桑納特)的韻律,翻譯成英文,又把莎士比亞的劇作,盡量按照其固有格律翻譯成中文。

因時代的機緣和曆史的荒謬,我接觸過許多包括孫大雨、楊兆龍、徐仲年在內的“大右派”,他們都是學識淵博、人品正直的知識分子。與撰寫《劍與盾》初衷一樣,希望重提孫大雨教授的遭遇能令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

 

孫大雨
  原名孫銘傳。浙江諸暨人。 民盟成員。畢業於清華學校高等科。曾先後在美國達德穆文學院和耶魯大學研究院學習英國文學,回國後曆任武漢大學、北京師範大學、北京大學、浙江大學、暨南 大學外文係教授,中央政治學校英語教授兼主任。1920年開始發表作品。195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譯著劇本《黎琊王》([英]莎士比亞著),長詩《安 特利亞·特爾·沙多》,譯注《哈姆萊特》、《奧賽羅》、《麥·克白》、《風暴》、《冬日故事》、《康忒勃壘故事集·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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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滿兒 回複 悄悄話 馬寅初娶了2妻生了7個孩子。從沒有情人。
馬寅初的人口論隻是他的學術觀點。不能因為人家的學術觀點而剝奪人家的權利。
oneplusone 回複 悄悄話 現在的知識分子如果和孫教授一樣也是要住監獄的。胡當權10年什麽事也沒有管,但是還有幹了兩件事,1提出
和諧社會 2把劉曉坡送進監獄
workforwal 回複 悄悄話 毛澤東反右不徹底,一個不殺,大部不抓。最後一個娶四妻生九子的右派對中華民族的傷害遠遠超過文化大革命:中國人從占世界總人口4??分之一,降至百分之十九。
滿兒 回複 悄悄話 57年反右派運動時是當時的書記們領導們開會動員這些知識分子們“提意見”。 如果不提意見,你就是對黨“有意見”。反複開會,反複動員,結果人家不得已開口說了一些話或根本就沒說,卻把人家打成右派。勞改,下放,免職減薪,鬥爭不停。連累子孫,有些甚至家破人亡。更可笑的是在摘帽後要三呼萬歲,感恩不盡。毛澤東還把這個陰謀說成陽謀。真是曆史上的大冤案。
X723 回複 悄悄話 中國的知識分子大概書讀得太多,其實一點也不會看人,整天想遇到一個明君為朝庭效勞。他們看不出他們是在同一個講盡天下好話,做盡天下惡事的無賴打交道!就像最後隻有三位右派不平反的反右運動,中國共產黨隻有所謂的平反,而沒有自我認錯的檢討。毛選五卷中那個自稱自己是從來不搞陰謀鬼計的人,用他自己的話如何用大嗚大放引蛇出洞,最後槍打出頭鳥的反右運動。
潤濤閻 回複 悄悄話 聽說過這個人。
portfolio 回複 悄悄話 現今,所謂的知識分子,大多數是奴才哈巴狗。
longmarch 回複 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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