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在其中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個人資料
滿兒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ZT: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陳小魯口述(下)

(2011-06-17 18:37:08) 下一個
◇ 反思

  紅衛兵這一段對我影響太大了。我們是在傳統教育下長大的。傳統教育有兩個好的方麵:一個是中國幾千年傳承的道德傳統;還有一個就是我們共產黨的這一套政策傳統。繼續革命理論,階級鬥爭理論和這兩個傳統是衝突的,矛盾的。在這矛盾中,我取的是傳統這邊。所以我沒有那麽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造反中去,也做不出那些太絕情的事情來。比如對學校領導被打倒,總是有些惻隱之心。當然,我也不敢說“同情”他們,隻是到我這兒,能夠寬容的就寬容寬容。學校當時的主任挨鬥,他說,哎呀,我咳血了,身體不好。我說,那你回家休息吧,在家裏反省。有事我們去家裏找你。我批準了他,他就躲過了一劫。但是當時畢竟年輕,我如果主動讓他們都回家,那就可能會更好一點。

  運動來了我們是不能自主的,但運動來了你怎麽表現,那是你自己的選擇。人生無非就是選擇嘛。整個文革,我基本是按照自己的意願做事,還算比較清醒一點兒的,不是忽左忽右的。當然,對一些不滿意的地方,我也不敢公開反對,總是心存疑惑。我不大想做的事,因為肯定都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的事,起碼我不積極去做。我的選擇是我自己做的,我主持的活動都是我自願的,當然做錯了也在我。比如前麵談到的批判校領導、批判北京教育局領導等,都是錯誤的。這裏有毛主席文化革命路線的影響,沒有這個環境我們這些人不可能去批判領導。話講回來,我之所以不主張打人武鬥,也還是受毛主席的影響,毛主席不是講不要虐待俘虜嘛,十六條不是講要文鬥不要武鬥嘛,這是中央的政策啊。當然他後來又說了“要武嘛”。我做得對的事情,也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獨立的社會實踐的結果。

  有些人參加“文革”目的比較明確,“造反”啊、“奪權”啊。我始終沒有上升到那個程度。在多數場合,我是隨波逐流,但是也有自覺的成份。毛主席的很多想法,跟我當時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也覺得“反修防修”這個觀點對。另外,教育製度一些不合理的事情,我們都感到需要改變。所以,毛主席的講話很符合我們的口味,因為我們是他培養出來的嘛。當然,也存在著一些不協調的地方,對這方麵我試圖不斷地讓自己的思想去適應毛主席的想法。但是,我沒有絕對地盲從,還有自己的考慮。比如說,你講老師有錯誤,我承認;你講他是“黑幫”,我就打個問號。你講劉少奇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我承認;但是你那麽對待人家,我覺得不符合我們黨的傳統。你說“要文鬥不要武鬥”,我當然支持;但是你又說“要武”。這麽一來,不就亂套了嗎?

  從思想根源來講,即使我們的父輩,還不都是帶著傳統的烙印?他們對毛主席的那種忠誠,是不是有點像對封建帝王的那種忠心?沒有人敢當麵去忤逆毛主席,這裏麵有種種因素,有他的威望,也有當時的環境,也有自身的考慮,更有傳統觀念的影響。我們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們在這裏麵,確實是服務於他們的一個“棋子”而已。

  關於紅衛兵暴力問題,也還是受毛主席的影響,事實上是一種思潮的結果。1966年7月底,清華附中的三個造反精神就出來了,造反歌出來了,對聯也出來了。這些東西,你看他的語言,你就知道了,就是打打殺殺,語言是可以變成行動的,處在那種狂熱的氣氛下,結果那麽多人被打死。其實我們整個中學教育沒有去教育打人,但是我們有一個階級鬥爭的教育,不斷給你緊那個弦,劉文學〔13〕不是被階級敵人殺害了嘛,雷鋒不也講對階級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嗎?這樣培養起來的階級仇恨,植根於青少年的心中,雖然你沒有教育打人,但是在更高的階級鬥爭的層次上,就不是這樣了,暴力這個東西就爆發出來了。

  另外,在我們國家,人們對於人道主義,對於人性,人權,從來沒有足夠的教育和認識。而暴力卻是人類的基因,政府、法律、監獄,其實就是要遏製人類本身的劣根性,所謂暴力傾向、弱肉強食這些“自然法則”。人類社會的發展充斥了暴力,進入理性社會以後發現這樣是不行的,就要限製暴力。但是,一旦社會秩序崩潰、法律廢止和政府失職以後就暴力就會出現,文化革命實際上也是這樣。而且青年人本身就有一種逆反心理,有種偏激的態度,暴力因素在青年人身上就表現得最突出。不光是中國,法國“紅五月”的青年運動、洛杉磯的暴亂、海地地震後的搶劫,都是政府失控後的暴力行為,所有國家都一樣。在我們這個社會,由於長期宣揚階級仇恨,文革中政府和法律又采取縱容的態度,就產生了這樣的結果。公安局不進中學嘛,中學打死人了問都不問。你不能說他鼓勵你打人,但是打人不犯法,那就叫縱容。這是一種宣泄的情緒,在瘋狂的階級鬥爭指導下,這每一條都能做出很大的文章來。

  這種事文革並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共產黨從紅軍時期的肅反、延安整風就有,類似的運動綿綿不絕,一直到現在都是存在的。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應該對這些事情進行解剖,而不僅僅局限於這個人怎麽樣,那個人怎麽樣。我認為這沒什麽意思,隻不過是又來一次,台灣叫“族群分裂”,然後製造出新的矛盾。我覺得大家都要對文革這個民族災難反思,如果真正的目標是推進社會的進步,是為了民族的啟蒙,大家討論可以,但要有一個平和的心態才好。我認為不能用文化革命的那種方式來研究文化革命。人的記憶沒那麽準確,今天追究幾十年前過多的細節,就沒辦法了。

  海外的一些學者有這個條件,在研究,在總結文革,應該說還是有擔當責任的。我認為這是一個嚴肅的、有責任感的事,是個好事。國內的學者當然不能說沒有責任感,但官方的學者回避這個問題,民間的學者沒有這個條件,第一他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第二他得不到豐富的資料。還有就是多數人,都采取一種漠視甚至忘卻的態度,這也是很自然的。他不願意再回顧四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這個傷疤不願意揭。時間是思想的最好避難所,時間可以讓一切抹平消失,實際上就是這樣。

  文化革命對我的一生有很大的影響,因為我認識了社會的體製,之所以後來積極參與改革,包括現在對共產黨體製的認識,包括現在希望它改革的認識和行為,如果要尋根呢,還是尋到文化革命。文化革命之前我們對這個社會覺得好得不得了,一直沒有質疑過。為什麽後來我們這一代很多人都走向了改革開放的道路,就是因為他們在文化革命中吸取了深刻的教訓。一直到後來,我到部隊,做外交工作,參加政體改革,到下海,一直到今天,始終就是文化革命的記憶烙印在我身上。比如說1975年批鄧以後,我就決心不說違心的話了,我很強調我的個性和人格,我覺得共產黨幹部現在就缺少個性,缺乏人格,就是人雲亦雲,就是跟著官大的說。而這個差別就在於是否認真對文革進行了反思。

◇ 武官訓練

  打倒四人幫之後那幾年呢,就覺得思想上有點兒開放了,各種思潮也有了,包括“西單民主牆”啦,這些東西都有了,有一些衝擊。我這個人比較認死理兒,所以對處理西單民主牆,不大滿意。既然是西單牆把你們捧上去的,怎麽你後來又把它封掉?這有點太實用主義了吧?如果是我的話,當初你支持我的時候,我就把你封掉,對不對?你不能說,噢,支持你就是好的,不支持你就不好?當時我有這個想法,現在還這麽想。這個事情說明,共產黨的作風啊,就是馬列主義隻照別人,不照自己。

  不過沒多久,我就到南京外語學院去學習了。當時正好趕上我們國家準備開展軍事外交,貫徹毛主席“三個世界理論”〔14〕的“團結一條線”,主要是“聯美抗蘇”的觀點。因為文革十年形成一個斷檔,就從全國調了一批團職以上、比較年輕的部隊幹部,到南京外語學院學習。然後準備外派武官,開展軍事外交。我們等於是調幹輪訓,除了英文,還有一年的武官業務。當時我們的英文課本,內容還是《為人民服務》什麽的,沒有什麽國外的教材,隻能是自己找點書看一看,聽聽“靈格風”什麽的而已。那時候還比較“左”,聽“美國之音”還算偷聽敵台呢。不過裏麵教“英語九百句”,我們有時候也聽。

  嚴格講武官是代表軍隊的,而軍隊是國家一個非常特殊的部門,所以也是代表國家。武官業務,就是軍事外交,然後就是情報。這是我們的兩大任務。武官業務的課,一個是學我們的戰爭理論,軍事知識等等。另外,學一些外軍的情況。還請一些老武官給我們講授一些經驗。

  當時,一個以前駐老撾的武官給我們講課,講怎麽做工作,特別生動。他正好趕上越南南北統一、老撾革命勝利那一段動蕩時期。那時候,美國人已經跑了,老撾的右派勢力也衰弱了,大變在即。很多舊政府的老撾軍人,屬於中間勢力,就向中國使館靠攏。中國的武官工作很方便,想要了解軍事部署和動向,人家就把他直接帶到作戰室裏,說,我們這點玩意兒,對你們來講沒什麽,隨便看。到最後,左派要進城了,這些中間派的朋友感到害怕,就來問他,我們怎麽辦?我們是不是也要走?他當時勸人家留下。這些中間派的老撾軍人在當時權力真空的時候,出麵維持了社會秩序,然後把國家政權交給了巴特寮,應該說是起了積極作用的。可後來這武官非常後悔,因為留下來的那些朋友,都被清洗了。他講課的時候就這麽講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他們,都是老朋友了。

  當時他想當然地認為,中國解放以後,國民黨降將還有做政協委員的嘛。老撾革命勝利,也應該這樣,這些軍人還是有貢獻的嘛,也應該善待。他沒想到:老撾勝利是越南支持的,越中當時已經有矛盾了嘛。第一,這些軍人是舊政府的人;第二,他們是中國人而不是越南人的朋友,人家忌諱。第三,這些國家革命勝利以後,心氣兒很高,他也不一定能學習和接受中國的那一套。反過來說,就是中國共產黨上台以後,過河拆橋的事兒還少啊?文化大革命不是也整死了一批人嘛,“降將”日子也不是那麽好過的。所以當時就應該勸他們走,起碼能保住身家性命。

  老武官們的經驗之談,對我們還是很有啟發的。武官的主要業務則是軍事外交和情報。軍事外交好理解,情報嘛,我們有個說法,就是“戴白手套”和“戴黑手套”的:白手套就是武官係統,公開的。武官是公開收集情報,通過交朋友,通過隻言片語了解點情況。另外就是從他們的報紙等公開資料上,進行分析。黑手套就是諜報係統。諜報是另外一個獨立的係統,是機密的,需要掩護的,需要以特殊身份進行的暗中收集情報。也包括通過技術偵查,比如監聽、衛星。再有就是情報交換。不過這個係統跟我們沒有關係,我們不知道,也不能知道。

◇ 外交生涯

  在南京學了三年之後,1981年1月,我抵達英國做駐英的武官助理。我首先感到困惑的,就是怎麽認識資本主義?當時總參來了一個代表團,和英國一家大公司談一筆生意。代表團是星期六到的,公司都休假,是那家公司的老板去接的他們。寒暄過程中,英國人說到:現在英國在整頓國企,要把煤礦私有化,於是煤礦工會發動全國大罷工。煤礦工會是非常凶的,堅決不退讓,就和政府頂著。我們代表團的領導,就有點教訓的口吻說:你們要關心工人啊,要聽取工會的意見啊。人家也不爭什麽,然後大家吃飯,聊聊天。代表團的領導說,我們明天開始談判,請你們把合同準備好。對方說,行。星期天談判,對方就老板一個人,帶著合同來了。我們的翻譯一看,說,老板,這是誰給你打的,錯別字這麽多?老板說:禮拜天,秘書休息。沒辦法,我自己打的。代表團的領導當時就很火:哎,怎麽搞的,怎麽能這樣呀?他們就不能加班嗎?老板說:這不行,有法律呀,你們昨天不是也說了,要照顧工人的利益嗎?我付他雙倍工資,他也不願加班兒。這是人家的權利呀。所以我隻好昨天晚上自己打,很抱歉,我打字技術太差。這件事說明這個社會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對此,大家深有體會。

  剛到英國時,他們對中國外交官還是有限製的,不過它是對等的。當時,國內對外國人的限製是開放的城市外圍20公裏,20公裏以外就不能去了。我們是對所有外國人,畫一個圈兒。所以英國對我們是對等的,也有限製,不過是35英裏,比我們寬得多。出了這個圈,你要寫明目的,幹什麽去?什麽時間回來?住在哪兒?走什麽路線?都要報。我們的大使曾經出過一個事。他參加一個活動,於是報了路線,到什麽地方去,走哪條高速公路。後來呢,中途下高速公路吃了頓飯,再上高速公路回來。人家就抗議,說你違規:為什麽不按路線走?中間在哪兒吃飯也應該報告,很嚴格。但是它並不設禁行的牌子,因為它隻是和中國對等限製。

  我也出過一個事。當時有一個代表團到英國的工廠去。英國國防工業署突然給我們打電話,說,你們那兒有一個工程師,心髒病發了,你們得派人去。其實我們去解決不了問題,但是他怕負責任,萬一死在這兒,要出事。所以要我們去。哎喲,我趕快就給英國外聯處打報告,說我開車去看病人。獲得批準後,給了路條。我車開得極快,就超速了。結果後邊來了一輛警車,打警燈,沒辦法,我靠邊停下來。他一看,是外交使館的車。他說,“你超速了。”我說,“對不起,我有急事。”我趕快把路條拿出來,上麵寫的是看病號。警察於是說:那你愛開多快開多快,隻要安全,我們規定醫生是可以超速的。但是這小子不死心,怕我造假,於是他立刻打電話給考文垂的警察局。我剛到,那邊就來人了,估計是反諜報係統的。他很客氣,一進門就說:“中國代表團的人在嗎?聽說你們有個病號?”我說是啊。“聽說還有人來看他?”我說我就是。然後他說,“好!有什麽需要幫助的,我們願意提供。”兩天後,該代表團經過倫敦回國,就跟我講,說那個工廠後來被警察局詢問,說“為什麽共產黨中國來了人,你們不報告?”這個廠商也算違反了“外事紀律”,沒向有關部門報告。可見,當時的中國外交的確很受限製的。

  我去英國之前,英國遠洋艦隊每年都要到遠東來訓練,一般都在香港停靠。後來英國執行緊縮財政,就取消了遠東的軍事訓練。1982年英國在馬爾維納斯群島〔15〕打敗阿根廷之後,英國、香港就有一派鼓噪:“大英帝國還是實力強盛嘛!”軍方就籌劃恢複遠東的訓練科目。這時正好趕上中英談判香港的回歸,這就帶來個大問題:英國“恢複”遠東訓練,還要在香港停靠,如果把這個跟中英談判聯係起來,是不是“挾福島作戰勝利之威”,向我們施壓?或有點“武力保衛香港”之類的涵義?這是個大事,大使親自過問了。我的看法是,這是“例行”的,英國軍隊內部在這次作戰之後,發現它這個遠洋能力的訓練,還是很重要。因為它過去就有,所以不好說它跟香港談判有直接的聯係。大使說,那不行,此時此刻,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呀!於是我們開始運作。

  第一個管道,我正好參加一個英國軍方的活動。見到他們英軍海外援助——就是管理“軍援”的一個少將。我跟他聊起來,我說,聽說你們艦隊要去香港啊?他說,是啊,要去。我說,“你們的軍艦要停靠香港?”“當然要停靠香港了。”因為軍艦停靠是要交錢的,停靠香港就不要交錢了。我說,“你們考慮過後果沒有?”“什麽後果?這是例行訓練啊。”我說,“可是現在,中英間正在進行香港歸屬談判,你們沒考慮這對中英談判會有什麽影響?”“你們很在乎嗎?”我說,“當然在乎啦!”到最後,我講,“我希望你把這個信息轉達給你的上級:我們很在乎這個事情,希望你們妥善處理。”

  這是第一個信息傳過去。接著,我們的武官直接找了他們的空軍元帥,總參謀長,軍職最高的,希望他們不要停靠香港。外交就是要傳達信息,緩解矛盾。我們是國家在最前沿的觸角,如果這個工作做不好,問題一蹦出來,就會變成勢不兩立,誰也下不來台。外交是很講麵子的,我們要給人家台階下,人家也要給我們台階下。所有的外交衝突、軍事衝突,都是一樣。我們這些人,就是要想法找出共同能夠接受的台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後來好像是他們做了一些讓步,隻派了補給艦什麽的,我記不清了。總之這個事,經過處理,對中英關係和談判,應該是沒有什麽大礙。

◇ 槍和槍的區別

  我還遇到一件事,挺有意思。有一年,英國一家國營的軍火公司,向我們推銷一種新型防暴槍。所謂防暴槍,就是打橡皮子彈的,橡皮子彈打到人身上,會打你一個跟頭,不打到要害打不死人。這種槍像信號槍這麽大的口徑,子彈有拇指粗,單發的。但是這槍瞄不準,大致對著一個方向就發射了。那一次是剛做了改進,裝了一個轉盤,可連發五發子彈,而且可以瞄準,打得很準。在英國的外交中,盟國是“第一檔”。中國和一些第三世界國家列入“第二檔”,屬於友好的國家。當時,蘇聯東歐這些國家算“第三檔”。這一次,他們也邀請了第二檔國家的武官。會上,他們做了個表演。看過以後,我挺感興趣。正好公安部副部長陶駟駒到英國訪問。我就介紹說,英國現在有這麽個東西,照片我也給他看了。陶駟駒說,好啊,我們買點樣槍。你給我采購,送回去。還留下了一萬多英鎊。我說,好,應該沒大問題。然後我就打電話找邀請我們去的那個董事長,這個人還是個爵士。我提出了購樣槍的要求,結果等了半年還沒消息。我急了,這是怎麽回事啊?我們部長還在等著呢。你們把我弄了去,看了表演,向我們推銷,等我們真有興趣了,怎麽沒消息了?我就再找他。後來弄得那個董事長很尷尬,親自跑來請我吃飯,向我解釋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這槍不能賣。我說,為什麽不能賣呢?他就說,哎呀,這個、這個……這個槍呀,不能賣給“獨裁國家”。我說,你這什麽意思呀?他說,這個槍啊,是鎮壓性武器。是“鎮壓群眾”用的。就是說,賣給你們,拿去就“鎮壓群眾”了。我就反問,“那我要買M16〔16〕呢?” 他說,“M16可以。”我說,那我拿M16不也可以“鎮壓群眾”嗎?他說:“噢,那不會的。M16是步兵武器,是戰場上用的,你們政府也不會用這個向老百姓開槍的。——遺憾的是,後來“六四”,不還是用步兵武器開槍了?

  他還跟我講:“而且我很遺憾地告訴你,這個槍,不但不能賣給你,也不能賣給我們的軍隊和我們的警察。”我說,那為什麽呢?他說,很簡單,因為這個槍的性能太好了。他就給我舉例子說,現在北愛爾蘭也有暴民,有的時候警察要使用那種單發的、老式的防暴槍,也會致傷、致殘,碰巧打到要害就打死了。但是我們政府有個說法,說我不是有意為之,是偶然碰到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表演那天你們都打了,都試驗了。我這槍打得這麽準。用這種槍,到時候如果有打傷打殘,你就不能說你是偶然碰上的,就必須承認你是有意打的。這樣呢,是法律不允許的。後來我一想,他是有道理的。因為你原來是瞄哪兒不打哪兒,就是說我即使瞄你,也可能打不到你;而打到你,則完全是偶然的。可現在我打死你,肯定是瞄哪兒打哪兒啊。他這個槍等於白研製了,任何國家都不能用。因為它超出防暴槍的概念了。防暴槍,不是要打死誰,是要驅散群眾,它不能傷人,至少是不能有意傷人。按這個邏輯一想,他這道理對啊!後來我隻好寫個報告,也就隨他去。

  我當時跟使館各個部門都比較熟悉,關係都不錯。所以那段工作應該說,心情比較舒暢。再一個我當時是受軍隊的教育,或者說是雷鋒精神的影響,在哪兒都要幹好。我後來被評為外交部的先進工作者,駐英國使館就評了我一個,而且是大家評的,不是領導定的。那段經曆對個人來講也很不錯,看了很多東西,包括對科技、對股票的了解。在海外的眼界開闊了,可是又趕不上國內的變化了。我四年中探了兩次家,每次和朋友見麵,他們都說,你是月球上回來的?你講的話,都是十年前的、甚至還是文革以前的!我任期滿了以後,本來要我再到美國去當武官,我沒去。國內變化很大,我有點落伍的感覺,不了解國情不行啊。後來我就到中國國際戰略研究學會做副秘書長,主管日常工作。

◇ 參與政治體製改革

  不久,中央正好要搞政治體製改革研究。有個同學問我,你想不想參加政治體製改革的研究?我覺得這是中國的一件大事,值得參與。後來他就向鮑彤〔17〕和陳一谘推薦了我,把我從二部借調出來。

  陳一谘當時是中共中央政治體製改革研討小組辦公室的秘書長,也是經濟體製改革研究所的所長。當時他比較紅,思想比較開放,上麵也信任他。他跟我談了話,互相感覺還可以。我的優勢是在國外工作過一段時間,對西方政治畢竟有一個比較感性的認識。

  當時,政改研討小組是一個臨時機構,是1986年9月根據鄧小平建議成立的,由趙紫陽、胡啟立、田紀雲、薄一波、彭衝五人擔任小組負責人,在政治局常委領導下工作。政改研討小組下設辦公室和七個專題組,記得有黨政分開組,黨內民主組,社會主義民主組、機構改革組,人事製度組等,抽調了一些理論工作者和相關機構的實際工作者共同研討。

  我是1986年10月到政改研討小組辦公室的,簡稱政改辦,當時耀邦還在台上。但是我們開會的時候,發現是趙紫陽牽頭,耀邦沒有參加,感到這很奇怪。1986年學潮是在12月份,這時候還沒發生學潮。等於說學潮之前已經內定耀邦下了,由趙紫陽接總書記,所以中央指定這個事由趙紫陽牽頭。你想,耀邦是總書記,但是他不管政治體製改革;而趙紫陽是總理,主管經濟,他牽頭搞政治改革?這個大家馬上都感覺到了。

  趙紫陽開始不願意幹總書記,最後是老鄧把他硬推上去了。而且趙紫陽原來還有個想法——這是老鮑跟我們講的,趙紫陽不主張動政治體製改革這塊,因為他認為經濟體製改革任務還很重,要集中力量。但是老鄧有這個想法,而且他認為政治體製改革中,黨政分開是主要的。我們後來體會,他認為當時扯皮比較多,兩套班子掣肘。黨政分開,實際上他就是要提高行政效率。老鄧最後歸結到“政治體製改革就是黨政分開”,“核心就是黨政分開”。按照中國政治體製的特點,黨政真能分開嗎?挺難的。

  有句話現在不大講了,可那一段特別強調:執政黨“要在法律範圍內活動”,就是共產黨不能淩駕於法律之上。後來我們提出過一個建議,就是黨委書記兼人大主任。這樣,他就有了一個社會身份,是在法律範圍內活動,監督政府。我們覺得,政治體製改革的“核心”好像不應當是黨政分開啊,而是發揚黨內民主、健全法製。我們當時奉為圭臬的,就是老鄧1979年關於黨的領導製度改革的講話〔18〕。當時他說得很對:不能人治,要有製度保障。到後來,政治體製改革有點兒行政改革的味道了。

  當時大家都覺得李瑞環在天津搞的不錯,威信也挺高,他搞一些現在看就叫“民粹主義”的東西,跟老百姓搞對話什麽的。但是他是一身二任,書記兼市長,所以他沒有矛盾。可是別的地方不行。過了這麽多年,我們現在的實際情況是,要麽分開了,書記、省長鬧得不可開交;要麽分不開,就是書記一人說了算,中間形態都沒有。

◇ 台階式上行是最佳方式

  1972年,我在父親的追悼會上見毛主席,他說了這麽一句:“你們不懂世事,要20年”。對於認識社會,對於人才培養也確實是這樣。社會的複雜性,不是初出茅廬就能認識的。

  我當初在政改辦,有一個明確的觀點就是,高級幹部的培養,需要時間,需要台階。30多歲的人,你要想當國家領導人,不可能的。革命時期可能,因為你造反嘛。但是和平時期,你一定要走台階。我們不主張搞“三個梯隊”提拔幹部,沒有意義。人為的,反而會造成壞影響。所以我們講,幹部一定要在基層搞個幾年,在縣一級搞多少年,然後在市一級搞多少年。而且,在市一級不能光搞一項工作,不同的部門,你都要搞一搞,才能了解社會,才能了解我們這個官僚體製如何運作,然後到省裏。說老實話,這樣到了省部級,50歲就是比較快的了。中央領導人就是60歲上下,最好幹一任,到65歲或者70歲就下來。最高領導到70歲,普通領導一般到60多歲就下來。這是正常的循環。

  對此,我曾經舉過兩個例子:一是我們39軍提了一個副總參謀長。他當副團長的時候,我是政治處主任。他資格比較老,當時已經要轉業了,要他去搞軍史。後來可能是陪過胡耀邦,被發現了就提起來了,提到軍長。他剛到總參的時候,你想,他從一個野戰軍,沒有經過軍區,直接就提到總參。野戰部隊很單純,司令部、政治部、後勤部,就完了。但他對總參的運作、對總參的機構,沒有任何了解和認識。這時正好碰上一個事件,一個登陸艇叛逃,跑台灣去了。對這樣一個突發事件,怎麽安排?他都不知道給那個部門批、批給誰來處理。另外,有沒有預案,他也不知道。這不是他能力的問題,而是說,缺乏必要的經曆和台階。

  二是我們在英國調查英軍幹部的提拔,那一定是一級不落,而且在三個部門中轉換:一線部隊,指揮機關和訓練院校。在一線部隊,你當連長,當完連長,可能調到司令部當個參謀。以後,你要到軍事學校去受訓。然後再過來,可能到營裏或者團裏,再當指揮員。然後你就到上一級機關當參謀。這樣子慢慢轉到最高的軍銜,就是總參謀長或者元帥。你當元帥的時候,你肯定在總部機關,包括軍務部門,作戰、指揮部門、院校都幹過。這樣,他不但對作戰係統了解,對軍務部門了解,對裝備部門也會了解,包括訓練和人才培養。

  所以毛主席說,我們要20年才能懂事。就是說,你不用20年時間,你怎麽去了解國情?怎麽了解我們這個體製運作的優、劣?你都不知道。因為你沒有閱曆。這是看書是看不出來的,特別是看中國的報紙和書更看不出來。

◇ 積重難返的臃腫

  另外一個是機構臃腫問題。臃腫是怎麽來的呢?1949年,我們是全盤接收了國民黨的文官係統,曾提出“三個人的飯五個人吃”〔19〕。大批的舊政府職員,加上我們五百萬軍隊下來,往哪安排?還要把軍隊轉化成工作隊,變成幹部。然後按照蘇聯這套係統設這個部門,設那個部門。但就是蘇聯的機構,也比我們精簡。

  可以說,臃腫不是一天兩天的問題了。文革時毛主席下那麽大的決心,“煤炭部改成煤炭科”,當時真撤掉了,但是後來不是還得恢複嗎。我記得薄老聽匯報時曾經有一次插話,他特別清楚,說:解放戰爭時,一個縣委就七八個人,帶個板凳,就是書記,有一個通訊員,就完了嘛。哪有那麽多人啊?他說,外國那些執政黨,它都靠黨費嘛。他那點兒黨費,根本不夠開個會。當時大家都笑了。當時薄老爺子還講,實際上,滿清政府的效率很高。縣太爺,就管辦案治安,不管別的,所以也沒有那麽多人。我們現在組織機構就五大班子,還什麽都管。最後弄得困難地區的稅收都抵不上開銷。

  軍隊可以說是最統一、最整齊劃一的了。可是老鄧搞了百萬人的裁軍,過兩年卻又恢複了。你現在看我們的官兵比例,官的比例奇高,各個國家都不會有這種情況。而且你還要考慮一條:我們的兵還並不都在第一線啊。一個離退休老幹部,他就占了兩個兵的名額,這全國又多少萬。這都是吃兵額的啊。還有一個機構,叫“老幹辦”,幹休所,它下麵也有些戰士,還配了設備什麽的。你說你的作戰能力還有多少?真正能夠在一線使用的有多少?你是“軍隊辦社會”呀。

  再和外國軍隊比:

  第一,我們有一個政治係統,是三分之一這一塊的官,這就多大?人家國外沒有。中國軍隊體製最早是學蘇聯紅軍的。我們分析過,政治委員製度產生於蘇聯紅軍時期,因為當年紅軍是新生的,它有很多將領是從白軍倒戈過來的。所以說不可靠,需要派一個政委幫助他呀,比如像夏伯陽〔20〕這樣的。軍隊政治部門的存在就是因為他不放心嘛。但後來情況變了,蘇軍也是“一長製”了,隻有個政治副團長,沒有政治委員了,也沒有政治部的機構了。而我們反而發展成為傳統了,所以軍隊最大的臃腫就是這一塊。

  當年毛主席在《井岡山的鬥爭》中講得很清楚:基層幹部傷亡很大,有的是俘虜的白軍士兵,第二天就當班長,一個月以後就當排長、連長。那怎麽辦呢?他要嘩變怎麽辦?所以要有政治委員,要“支部建在連上”,看住他。就是你聽我的,可以讓你指揮打仗,你要是有異心,我就可以製約你。但是到後來,這就變成毛主席製約權力的一種方法了。就是說,同一部門他就得放兩個人,放一個人他不放心。一個人搞鬼怎麽辦?你們倆人兒有點矛盾,我才放心。封建社會傳統也這樣,明代的東廠派監軍,就是看住你,怕你造反。我們現在的軍官,都是自己培養出來的,為什麽還要用這種製度呢?

  第二,我們副職多。國外沒有副職,或者隻有一個副職。英國部署在西德的萊茵軍,5萬多人——相當於我們一個軍的架子,它隻有一個司令,一個參謀長。要是我們得安排多少官啊?其實八路軍的時候沒有這麽多,解放戰爭時候也沒那麽多,就一個副職,哪有那麽多副司令啊?哪個野戰軍,也隻有一個人是說了算的。比如三野打孟良崮,有個縱隊司令說傷亡很大,叫苦。指揮作戰的粟裕是副司令。他打電話,那個縱隊司令就不聽。我父親接過電話說:“你們幾個都上去,要不惜傷亡,損失多少我給你補多少!一定打下來!”他一看我父親講話了,就沒話說了。我父親講,戰爭年代,基本就是這樣。你不行,就被淘汰。所以長期以來形成了規矩。

  還有一個,就是我們在戰爭時期的製度,後來就形成了一個權力高度集中的體製。這個權力高度集中,慢慢就造成了臃腫,自己就動不了了。幾次機構改革,是越改越多呀。當時我們也覺得,整個中央、國務院係統,人並不是太多,但是吃預算飯的加到一塊兒,不得了!我記得前幾年有個統計說,滿清政府,好像是28個人養一個人;到我們,是十幾個人養一個人。當然,這個計算包含的人員不一定準確,但是它確實觸目驚心。我記得還是10年前在寧夏調查,他們就講,縣太爺的兒子、姑娘,六歲的小孩就是公務員,一個月200塊錢,吃空餉。到了這個程度。這牽扯到一個改革的命題,自己改掉自己是很難的。自己砍自己一刀,不容易呀。

◇ 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

  起草十三大報告的前後,我們提了一個重要建議,就是“基本路線”。我說,毛主席曾經有一個基本路線,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不管它對不對,但是這種形式讓人記憶深刻。十三大報告,也應該寫基本路線。我們當時提出的就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

  因為真理都是簡單的,毛老爺子就講這個。“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八個字,就講清一個道理,內容多深刻。“打土豪、分田地”,這就是綱領,老百姓就知道你要幹什麽了。搞“文革”,也是“造反有理”四個字。要動員和深入群眾,你隻能用這種辦法。老鄧也是:“改革開放”,“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目的很明確。搞得很複雜的,人們反而記不住。什麽“五講四美三熱愛”,現在有幾個人知道?所以我說,口號就是要簡單。十三大報告也好,將來政治體製改革也好,也要有核心的東西,有個基本概括。這個大家都很同意,覺得有道理。

  對於體製問題,當時十三大報告是有論述的。就是說,一個就是戰爭年代、戰時的體製。我們的體製最主要的問題,前麵說的臃腫問題還不是第一位的,權力過分集中是主要問題。權力過分集中,一個人說了算,“人治”大於“法治”這些東西。我有個朋友當市長,他就講:“我是給書記打工的。”我心想怎麽這麽說啊?這反映了一種什麽心態?但是沒有辦法,就形成這樣一個概念,一把手說了算。

  當時政改辦和後來的政改研究室的氣氛是比較開放的,有什麽感想就說什麽。所以我們也就提出了很多問題。胡啟立還專門講過,研究室內可以放開講,不打棍子,但是不要流出去。我們探討嘛。

  十三大開完以後,1987年10月,中央宣布成立政改研究室。它是從政改辦脫胎而來,成為中央的一個正式的部級機構。老鮑就當了主任,我在政改研究室的社會改革局當局長。整個這期間,我的關係都在總參,還是借調。1988年底,老鮑跟我談,是不是把關係調過來?我說,我還不想調過來,準備幹一段還回部隊。他就說,要不要給你調一下級,讓紫陽給你們二部寫個信,把你的級別解決一下。因為我在部隊是副師級,而我在政改研究室是正局了,地方的正局長比軍隊的正師職還要高。我說,算了,這也不方便。他說,你老不到職,部隊怎麽提拔你呀?他意思是說紫陽辦公室可以寫這封信。我說,算了。當年對當官兒的事,真沒往心裏去。

  政改研究室成立後,我們主要就是搞一些調研。當時,我參加過工會改革的研究,改革中的工會就有一個怎麽發揮作用的問題。不能老是“禦用工會”,不能光收會費、看電影就完了。你能替工人講話嗎?但當時又怕出現波蘭“團結工會”〔21〕的問題。我當時也參加了工會的一些會議,我們主張,工會應該要有不同的聲音,要尊重、維護工人的利益。因為實際上如我們看到的,而且到現在越來越明顯,就是很多地方的黨委和資本聯係在一起了,他是為資本家而不為勞動者講話。誰為勞動者講話?沒人為勞動者講話,所以會有“黑工事件”、“黑窯事件”〔22〕。很明顯,這麽多年,那麽多警察、官員或者是裝作不知道,你別跟我說,我不聽;或者說就是有意的,隻要別出事,你怎麽幹我不管;還有就是麻木不仁,混我的官飯。就是一種默契吧,最後發了財大家分。我們那時調研就有這個端倪了,很多工人說,你們這個工會,不能保護我們工人的利益。當時江澤民在上海當書記的時候,上海有一個工會副主席,也是個老幹部,資格跟老江也差不多。他就說,我不是為難你書記、市長。我是“小罵大幫忙”。你不能要求我跟你完全一樣,明明有些東西侵害了工人的利益,你不讓我講,那我、我的工會,在群眾中就毫無威信了,這不行啊。其實他講的是不錯的,可當時的領導就覺得他這個人炸刺兒。

  我們那會兒還研究了“危機處理”,就是對當年社會動亂的可能性進行分析。這個課題好像是室裏、老鮑他們提出來的。主要是1988年要“過物價關”,物價飛漲,經濟不穩。當時也不像改革初期那種萬眾一心搞改革的局麵了,思想比較動蕩。而且出現一些不穩定的因素,社會也比較動蕩。從理論上說,改革開放已經到了“起飛階段”,是最動蕩的時期。十年改革有成就,但是也帶來很多社會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可能矛盾比較集中。當時我估計,從老鮑的角度,也是要大家看一看,摸摸情況,研究研究。這樣,我們就去著手搞些調查,跟團中央的領導交流過關於學校的問題,跟工會談過工人的問題。還沒調查完呢,就出事了。

  不過在“六四”以後,這件事對政改研究室反而有“好處”。因為調查組來一看,哎,這幫小子從1988年的10月份,就開始做“動亂”方麵的研究了。

◇ 民主先從1000人開始

  那時,我們還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話題,就是共產黨的權力從哪裏來的?是憲法來的?還是人民選舉來的?我提出一點,叫“武裝選舉”。為什麽?天下是打下來的,就是武裝選嘛。當時可以選蔣介石,他兵多槍多,甚至有中央政府。為什麽選了毛澤東?他就是用槍杆子打下來了。問題是,這個“武裝選舉”,槍杆子隻能選一次。選了22年(1927-1949)選上你了,能保你多少年?是不是能永遠保著你?

  改革開放,則是“經濟選舉”,就是能不能解決老百姓的民生問題?1976年老百姓參加四五天安門事件,也是在向領導示威呀!怎麽辦呢?老鄧就得修改,就是改革開放。改革開放也是一種手段,目的是改善民生、發展經濟。老鄧講:如果你搞不過資本主義,你的生產效率不高,最後你就垮台嘛!這話是很明確的。我們當年就說這個,現在得還是這個。那麽今後呢,這種來自於經濟的“選舉”,或者這種成就,能夠保證你的政權多久?也不是一勞永逸吧?

  所以,還要繼續進行改革,政治體製改革。當時我就覺得孫中山民主三階段論:軍政、訓政、憲政,〔23〕還真有點道理。關於國家體製,我們可以畫個圖表示:

  縱軸是國家體製——目前最高的就是“多黨製”,下麵是“一黨製”。這裏頭如果再細分,多黨裏可以兩黨強,像美國;一黨強,像日本自民黨那樣,一黨長期執政,但是其他黨罵我都可以。我們名義也叫多黨,“一黨領導、多黨合作”。但實質是一黨製,而且你不能罵我;你罵我,就把你打成反革命。再下麵呢,是“寡頭製”,就是領導集團的幾個頭目參與。最底下,是“獨裁”,就是基本上一個人說了算。這是縱軸。

  橫軸就是時間。我們這個國家運行的狀態,你可以畫出一條橫向曲線。比如說1900年,肯定是皇權啊,那還是在“獨裁”和“寡頭政治”之間啊,因為當時不是皇帝一個人說了算。慈禧太後,她是“政由己出”,“乾綱獨斷”。所以它可以說是一個領導集團。然後下來,到孫中山時代,到袁大總統時代,就稍微寬鬆點兒了。因為袁世凱雖然獨裁,但是革命黨也很厲害啊,他可以公開不聽。包括蔣介石時代,他也沒有絕對的權力,共產黨就不聽他的。

  1949年的中國是什麽狀態呢?它也不是一個“黨”來領導的,它是寡頭政治,就是幾個人,毛主席、劉少奇、周恩來這些人。作為一個黨員,實際上沒有什麽權利。普通黨員甚至連建議權都很少,隻有執行的權利。但是由於從戰爭年代過來,還有一個民主作風。我看民主這個概念可以分成三個層次:一是一種理念;二是一種製度安排;三是一種工作作風。我們通常講的“民主”是最低層次的民主作風。可以說,1949年在這個圖表上,是在一黨和寡頭之間這麽一個狀態。慢慢隨著權力集中,這個曲線向下走。到文化革命,降到了獨裁這條線。就是老毛一個人說了算。等老毛一去世,改革開放一開始,這就不一樣了。老鄧是強勢,但是別的老同誌也不軟啊,又變成集團、寡頭政治了。

  到現在,我們是在集團和政黨之間。實際上,我們現在還沒有實現一個政黨統治。政黨統治,就是黨組織要起作用。現在的黨組織能起什麽作用?選舉還是形式,黨員和黨組織完全是一個人身依附關係。

  我當時的概念,武裝選舉不能長久,經濟選舉也不能持久,必須找到一個治理的方法,才能長治久安。政改研究室當時的結論是,政治體製改革就要先從黨內民主做起。因為別的不太現實,而且阻力會更大。當然實際上,黨內民主也很難!因為我們“一元化”慣了,什麽事都要“和中央保持一致”。說行動上保持一致,還可以;但思想上保持一致,那就是有意見、有問題不能提呀。這就不好說了。

  從國外看,要說克林頓是多聰明的人?布什是多有能力的人?都不是。但是他為什麽能治理一個國家?實踐證明,所有西方國家就是靠製度的力量。我們呢,像毛澤東、鄧小平,都是一時之選的人物。毛澤東這麽聰明的人,為什麽出問題?你隻能歸結於製度,不能歸結於個人。個人的缺點,在這裏麵都不是主要的。如果不是製度在支持他,對他的個人崇拜能達到這樣的程度嗎?因此,中國需要製度的變革。

  實現黨內的民主,是我一個長期的想法:從黨內開始民主。因為“人民民主”這東西是個口號,現在沒法實現,13億人沒法實現民主。何況還有很多具體的問題,文化程度問題、政治力量的配比,等等。當時我們設想的是,我們能不能就在中央委員這一級、在1000個高級幹部裏首先實行民主?不要一講話,市長就說“我為書記打工”這種話!

  13億人事實上做不了主人,可以先從1000人做起。而且這1000個人,都是共產黨自己多年培養起來的,經過考核的,不是從哪個地方蹦出來的。這些幹部當部長之前,起碼有20年的工作經曆,起碼15年的黨齡吧。他不是老百姓選的,而是共產黨自己選的啊,而且已經給了他一定的權力。那為什麽不能讓他再提高一個層次,參與國家大事的決策呢?這個觀點,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同。

◇ 軍隊經商和“小艦隊”

  我那時還提過一個重要意見。當時,上麵公開或半公開地允許部隊經商。為這事,我直接去找了鮑彤。我說,你看看,世界上從最落後的軍隊到最先進的軍隊,沒有一個允許經商的。經商,部隊就垮了呀,這個不得了呀!我說,咱們搞商品經濟,不能說部隊也搞,那不行。我說,我就知道,我們賣給外國的武器,要收百分之一百的回扣啊!這個不得了哇!軍隊是國家的,不是鬧著玩兒的!別的我可能不太懂,但是,這個我有研究,我畢竟是從軍隊出來的。這個事,你得考慮考慮,跟領導說一說。最好說一說。如果現在是權宜之計的話,要趕快收口。老鮑當時沒表態,因為這事兒不歸他管……我這次算是鄭重地向上麵提出這個意見,其它的問題我都沒有個別交流過,都是在會上。

  政改研究室1988年年終總結時,領導要聽意見。秘書長就說,開個會,大家提提意見。當時我提了三條。第一條是說,我們是中央的一個政治機構,不能光為紫陽一個人工作。大致是這麽個意思,講得比較委婉,沒那麽直白。因為當時政治局一位常委到東北調研,當時決定中辦派一個人,政改研究室再派一個人。可是,這位常委沒帶我們室的人,退回來了。當時我們就覺得,這是什麽意思啊?這是明擺著的事兒,就是認為你們是紫陽的人。你說這是個什麽問題?老鮑平常跟趙紫陽是單線聯係。趙紫陽經常出題目嘛,這樣我們就好像成了一個直屬趙的機構,這就不太正常。

  第二條是講,我們是一個研究機構,不是一個寫作班子,不能光給領導寫講話,我們得研究點問題。中國政治體製改革,這麽大的課題,我們現在是流於應付。

  第三條就講,弄不好啊,我們就成了“小艦隊”〔24〕了。我當時就用了“小艦隊”這個詞。因為當時確實已經有人說我們是“小艦隊”了,而且不是一般人,是黨內一些高層人士、一些權力部門說的這種話。這就是黨內矛盾的反映。

  應該講,政改研究室的空氣比較民主,老鮑這個人也比較民主,聽得進不同意見,所以我們也比較敢說。平常大家關係都不錯,也一起打打橋牌。當然,我講這些,一是有分寸的;二是當時老鮑不在。這裏麵,我算年紀比較大,資格也比較老的,開會的就是我們這幫人,大家就是坐在一塊兒聊。所以我就說了這些。後來呢,秘書長就報告老鮑了。

  報告以後呢,估計老鮑可能有點火,他沒有直接跟我談。我這個話說得還是有點重,盡管語氣很緩和,但是意思就是這個意思。那裏都是人尖子,“說話聽聲,鑼鼓聽音”,沒有聽不懂的,你瞞也瞞不了。後來老鮑說,那好,我們再開個會。他親自到會。這個會上,我也講了,但沒有講這些,因為上次已經講過了嘛。我就簡單點了點,意思是說,我們還是多做點研究工作,多為常委服務。結果有人覺得不過癮,就出來把那些意見重新講了一遍,最後還來了一句:這不是我的意見,是陳小魯的意見。弄得我十分惱火!當然了,實際上這個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大家都有這個想法,都有這個感覺。

  胡耀邦去世的時候,學生遊行、絕食……當時我們很憂慮,一方麵怕打亂改革開放的部署。你本來是逐步開放,這麽一來會不會有一個強硬的反彈?另一方麵也怕社會真搞亂了,社會、經濟的各種難題就更難對付了,老百姓就倒黴了。這麽一鬧起來,社會一亂,“左派”勢力就會起來,這個矛盾不可化解,社會動蕩,改革就會受挫,趙紫陽的地位就危險。當時雖然還沒到這個程度,隻是擔心,但後來它果然就來了。矛盾被激化了,激化到出來“六四”。

◇ 不再做違心的事

  中國曆來的政治運動中,人們都是隨風倒,甚至於落井下石。

  文革初期還好,我因為在基層,沒有官位無所謂,願意幹就幹,不願意幹就算了。私下罵罵江青,罵罵林彪,也無所謂。但是到“批鄧”時候,我就不好辦了,因為我是團政治處主任了,你得執行命令,就是違心你也得說,沒辦法呀。所以我隻好來了一個“道不同不相與謀”,溜之大吉,起碼躲開了風口浪尖。“六四”這樣一個大的風波,就不一樣了。盡管我們處於被攻擊的地位,但是我們畢竟所處位置不同,聽到和看到很多事情。另外在這件事情上,我自認為,我還是能夠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的,沒有隨風倒。這是我聊以自慰的。

  “六四”過去以後,紫陽已經被罷官、軟禁了。然後中央開十三屆四中全會吧,來解決趙紫陽的問題。當時中央有一個19號文件,講動亂的。這個文件我看了,當然不是通過正式渠道看的。看完以後,這麽說吧,其中一半兒是不公正的,一半兒是假的。別的我不好說,就說其中多處提到政改研究室的事,都是捕風捉影、道聽途說來的東西。可能是有這個事情,有這麽點兒影子,事實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

  當時,工作組被派進政改研究室了。牽頭的老金,是中直機關黨委的老幹部。他人不錯,比較客觀。他們來了以後,就四下調查。當時,我們單位已經抓起來兩個,老鮑一個,高山一個。上麵的的確確認為我們是真正的“小艦隊”,而且“黑”得不得了,“深”得不得了,“壞”得不得了。但是調查完以後,工作組最終的結論是:政改研究室“基本上堅持了四項基本原則”。這個報告送上去以後,上麵就翻臉了:怎麽會是這樣一個結論?!政改研究室這樣一個機構,跟趙紫陽那麽密切,老鮑直接抓的機構會沒事?那“六四”從何而來啊?然後上麵就二次改派中直機關黨委的副書記親自來調查,同時還調查前任工作組。後來,工作組的人跟我說:你看看,我們搞了倆月,現在來查我們來了!當時情況就是這樣。

  對中直機關黨委調查組,我說了三條。第一條呢,趙紫陽不支持動亂,他是反對動亂的。他是想用和平的方法,去平息、化解,但他並不支持動亂。第二條,趙紫陽沒有反老鄧。我當時原話就這麽說的。第三條,當然,背後的事情我不知道,因為整個運動當中,我沒有見過趙紫陽。我們一般是老鮑來傳達給我們一些東西,是不是欺騙?我不敢肯定。我舉個例子,就是耀邦下台後,左派們一度要批判這個、批判那個。比如關於在“經濟上反自由化”的問題,趙紫陽1987年5月13號有一個“刹車”的講話。老鮑給我們傳達完以後說,這個講話實際上是鄧看過的,是小平支持的。所以我的第三點說,我揭發:老鮑告訴我們,五一三講話是鄧講的。當時就有人說這是趙的右傾,所以你們可以調查,如果老鄧沒講,那說明老鮑給中央領導人造謠。其實,這些觀點就是老鄧講的!我就是“將”他們一軍而已。

  調查的這些人也不是壞人,但是我真是有氣。我說,你們跟“四人幫”搞得一樣嘛。他們說,“哎呀,不能這麽說呀。”我說,我就是打個比方而已。還好,人家覺得我講話比較直,不和我計較。我說,這次動亂當中,我和室裏一半以上的幹部談過話,不要上街。這你們可以查。他們查了確實如此。我又說,我們單位沒有上街的,個別人去,那沒辦法。就是說沒有以我們單位名義上街的。當時很多單位,打著團中央旗號,中組部旗號上街都有,我們有嗎?他們查了也沒有。那你還要怎麽樣?

◇ 捕風捉影的文革遺風

  在對政改研究室重點審查期間,楊尚昆也找過我,也是要我揭發。中組部的一個領導先跟我談,他一開始還說,哎呀,你今後的工作問題,我們一定要好好安排什麽的。我心想,什麽安排不安排的?無非就是想要我講講“內幕”嘛。我們開會都是公開的,十多個人參加,另外全部有文件,我們的研討結果也都是有文件的。我們沒什麽內幕,有什麽內幕啊?

  跟楊尚昆談話時候,我也講上麵說到那三條。首先,我認為趙紫陽並不支持動亂。你要是說,他處理動亂不力,這可以,但是他絕對不支持。支持動亂,就等於反黨啊,他顯然不屬於反黨。其次,趙紫陽沒有反對老鄧。他可能對老鄧的某些看法,提出自己的意見。主要是他的“五四講話”。他提出,學生有愛國主義熱情,是愛國的。他這是一個詮釋啊。這個詮釋對不對另說,你不能就因為這個說法可能跟老鄧的初衷不一樣,就說他反對鄧小平。不能這麽說,對吧?再次,我說,趙紫陽我很長時間就沒有見到他。後來的事情,都是老鮑傳達的。如果老鮑傳達的有什麽問題,那是老鮑的問題,我不知道趙紫陽本人怎麽說,我沒法評論。但是我所得到的信息,正式交代過的,是上麵要求我們“不要介入這個漩渦”,“不要去支持學生,不要跟學生接觸”,“遵守黨的紀律”。後來楊尚昆還找我談過話,主要是要我揭發鮑彤。我們談了一個小時,他介紹了一些情況,說老鮑有“情婦”。我說,據我所知那個女的無非就是陪老鮑去養蜂夾道遊了兩次泳。這些事,反正你們有“手段”嘛……楊尚昆沒有表態。事後有人傳給我一句話,說楊尚昆“很失望”,白費了一個多小時。我說,那沒辦法,我隻能講我知道的。後來聽說有人杜撰我在這次談話時痛哭流涕什麽的,我一不利欲熏心,二不賣主求榮,有什麽可哭的?無稽之談。

  但是,在19號文件當中,卻實實在在地利用了我跟一個朋友聊天的一些內容。那還是1989年5月8號,我在中南海裏遇到他。當時的局麵是學生又開始絕食,矛盾趨於激化。這個朋友就問我,怎麽樣啊?我說,形勢不太好。他問我,紫陽倒不了吧?我順口就說,難說,紫陽手上不過就“三、四張牌”。第一張牌,說紫陽是“大管家”,他雖然不當總理了,但他還是中央財經小組組長,這點與耀邦不一樣。這是老鄧給他的任務,還要管經濟。可是現在通貨膨脹這麽厲害,大家搶購。你看,起碼他沒管好經濟,他這張“牌”沒了吧?第二,說他政治上比較穩定,這是跟耀邦比較。現在“穩”什麽呀?27萬學生大遊行,這是中國共產黨曆史上從未有過的。這張“牌”也沒了吧?第三呢,就是用人的問題上,趙紫陽沒有自己的人啊。誰是紫陽的人啊?人家耀邦還有“團派”〔25〕呢,紫陽有什麽派?他現在等於是孤家寡人。我說,現在唯一的,就是他能夠和平地平息這次學生動亂,也許才能保住自己。我說,現在必須得和平地平息這個事,否則就是動了武平息,他也得被人當作替罪羊踢出去。所以這時候呢,他可能在策略上,需要在一些地方和老鄧保持點距離呀,或者怎麽唱個白臉紅臉的。因為大家是很熟的朋友啊,大致就聊了這些內容。後來,這個朋友就給上麵報告了。

  人家“通天”啊,這些話就讓上麵抓住了。這倒沒成為我的罪狀,跟我倒沒什麽關係了,他能拿我怎麽樣?這卻成了趙紫陽的罪狀!19號文件上麵講了:“中央政治體製改革研究室的高參”給趙紫陽出主意,要反對老鄧。後來我說,我人在北京呢,你們至少可以到我這兒來核實這件事呀,怎麽能就這樣寫入中央文件了呢?這件事,就是議論趙紫陽要下台,我沒有、也不敢跟鮑彤說,鮑彤都不知道這個事,更何況趙紫陽呢?怎麽是給趙紫陽出主意?說我“犯自由主義”,這我承認。我在政改研究室,跟少數人說過,跟幾個朋友說過,確實也不該這樣議論中央領導。可這跟趙紫陽有什麽關係啊?你怎麽能把這個作為趙紫陽、或者我們政改研究室的罪狀呀?這個文件,大多數是這樣的內容,捕風捉影。我當時就覺得,真沒多大意思。何必呢?

  我跟楊尚昆談話中也說了這件事。當時我聲明一點:“三張牌”的話是我說的,沒錯。這是我要檢討的,自由主義、妄議上麵。但這個話,我從來沒跟趙紫陽講,也沒跟鮑彤講過。很明顯,我沒傻到那個程度,趙紫陽還沒出事、還是總書記的時候,我去講這個?我就是私下議論了而已。我說,中央可以調查。但這個東西,不足以變成趙紫陽的問題吧。這是我負責任的話,不能像文件上寫的,好像是政改研究室研究了這麽一個策略,建議趙跟老鄧保持距離,絕對不是這麽回事。

  不過,楊尚昆也好,特別是老鄧,可能真是認為“六四”的內幕非常“黑”。當然我不能確定老鄧是不是,但是清查的時候,就是奔著這個方向去的。最後處分我們室的幾個人,都是非常簡單的問題。有個同事就是跟一個朋友發了幾句牢騷,就給個處分。還有個同事在福建私下說了幾句話,無非就是說這個形勢啊,趙紫陽怎麽怎麽樣啦。中央不表態,大家都上街遊行了,思想比較混亂。這種話,在別的單位太普遍了。但是他被人揭發了,在我們單位就責令他做檢討。很能幹的人,後來在使用上始終被壓製。

  當時,我的態度很明確,我說,要說有錯誤,趙紫陽肯定有錯誤,下台都應該。這麽大的事兒,你總書記要負政治責任嘛。但是你不要給他編造別的東西。我就是這個觀點。比如後麵那個工作組找我談話,我就公開說,聽說有些人要批趙紫陽的經濟政策?趙紫陽的經濟政策哪裏來的?不就是老鄧的改革開放嗎?誰批,誰將來要負這個責任,肯定是錯誤的。

  現在想想,他們也沒別的辦法。我們沒有法律上的手段來解決問題。而且老鄧有個講話〔26〕嘛,沒有這個講話,還有退路。紫陽講話無非就是說,學生是愛國的,你的動機是愛國的,但是你的做法不對。但是老鄧講了,這就是動亂,就沒有退路了。那是很關鍵的一個東西。

◇ 善後和轉業

  “六四”清查和整黨結束以後,政改研究室被撤銷。我沒有受處分,當時還是留守的黨委書記,負責這幫弟兄們的遣散、善後。工作組找我談,說,現在這些人都各回各單位了,你的情況,不歸我們管。但是我們願意給你出個證明,證明你表現不錯,你是正局級,如果部隊需要的話,你還是應該爭取一下,級別應該動一動。我想,也對,我們“六四”後就被當成趙紫陽的人了,我也不想在部隊幹了,也別給領導添麻煩,提你不是,不提你也不是,轉業算了。

  所以,我當時就找二部副部長姬勝德,提出轉業。我說,我想轉業。他說,“轉業好啊。部隊,沒勁!我都想轉業。”我說,我轉業,你能不能給我調一級?我1976年調到總參二部的時候,我已經是副團職了。到現在還是副師。我在政改研究室,中組部給我出函證明我是正局。如果你給我調到一個正師,我轉業在地方工作,還能多領倆錢兒吧。

  結果他說,“哎呀,很困難呀,這個東西很複雜。”我說,“好吧,實在不行就算了。那就還是副師吧,我隻是提出我的想法,不行就算了”。其實,我1976年到二部任副團職的時候,熊光楷當時還是正連職;姬勝德還是副連職。他們這時已經提到了正軍和副軍職,蹦了多少級?我還是副師,常理上我是比較虧,不過我這一輩子,對當官沒什麽更多的想法。

  我當時為什麽轉業呢?也是對整個“六四”的情況很不滿意。一個是開槍。我在英國,前麵提到的人家處理防暴槍的態度,不能隨便拿槍去打人的,是有底線的。另外呢,黨內鬥爭比較激烈。中央開會批趙紫陽的時候,那份19號文件怎麽說呢?一半是假的,一半是擴大的,我不敢說別的,政改研究室這一塊基本上沒有真的。所以我覺得,共產黨經過文化大革命,真的沒有接受教訓。到了現在,還是搞這種手段。趙紫陽下台,不是很容易嗎?老鄧一句話就行了。你何必非要把一些不是他的事情,不是他的問題,栽到他頭上?還搞“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政改研究室這段經曆,就是知道了中央決策是怎麽回事兒。後來我有點心灰意懶了,沒法奉陪了。我下了個決心,就是從此不在體製裏幹了。換句話說就是,我不能再說違心話了。

◇ 在國外講學

  1992年1月,政改研究室正式解散。全部工作做完,財產封存,文件封存,人員全部安排了。因為我是借調的,沒有什麽安排,我就回原單位了。回部隊以後,通知我去學袁木〔27〕講的什麽三套——“三代”領導班子。當時我講,第一,我要學,就學馬列著作,學小平著作,他那個不是馬列主義;第二,他講的錯誤很多;第三,我現在已經要求轉業了,要找工作,沒功夫。

  當時,外國專家局的局長是我的朋友。在英國的時候,他是三秘,我是武官,大家談得來。他一聽說我要轉業就說,“哎,到我這兒來吧,你太適合幹這個活兒了,有外事經驗,思路又開闊。”我當時說,我不想做具體的,你給我個虛職,把我從部隊轉出來就行了。

  中組部趙副部長親自找我談話,對我還不錯,問我去哪兒。因為外專局那邊要,我就說去外專局。他說到局裏安排比較困難。我說,我不要求到局機關,就想到掛靠外專局的人才交流中心、協會什麽的。另外,我對級別無所謂,副師就是副局級,我到那兒也不當什麽局長、秘書長,給我個研究員什麽的就行了。過段時間,我就下海。他說,那問題不大。

  結果還是不行——換人了,外專局新來的局長堅決不要我。後來趙部長沒找我,他秘書打電話告訴了我。我說,我很理解。換了我,我也不要。因為我這個身份,幹好了不會添什麽彩;幹不好他拿我沒辦法,還是大麻煩。我說,我太理解了。感謝趙部長,我自己再找吧。

  我就找體改委賀主任,他給證監會打電話。那時證監會正在搭班子籌建中,劉主任那邊說,歡迎!要做哪個局的局長隨便挑。我說,哎!老賀,我真是對官場寒了心了。這樣吧,你就出個函,我把檔案放體改委下麵的聯辦〔28〕。後來老賀看我挺堅決,就說好吧。他後來就向部隊發了文,就把我從總參調出來了。我把檔案就沒往體改委放,直接就放到聯辦的人才交流中心去了——自由啦!

  後來閻明複〔29〕找我,說民政部彩票中心缺個主任,要我去。我說,官方、半官方的,我都不想幹了,我下海。閻明複說,那你就給找個人過來吧。我就把原來政改研究室的辦公室主任推薦過去了。我開玩笑說,你知道中國共產黨有幾個委嗎?中顧委、中紀委,還有一個知道嗎:“中募委”——“中國福利彩票募集委員會”,這個可厲害,錢也不少。怎麽樣,去吧。結果就把他推薦去了。他去了,幹的還不錯,跟老閻也搞的挺好。

  這時,美國華盛頓大學邀請我做冷戰史研究,是訪問學者。因為我當年在戰略協會的時候,有朋友找我參加一個中美學者的討論會,他說,這是中美雙方學者第一次交換對朝鮮戰爭的看法,討論會缺一些軍界的人。我當時還有軍銜,所以問我願不願意參加。我們談了談,大家感覺挺好的,我就參與了。然後我就為此采訪了楊尚昆、喬木、師哲等人,還有一些軍界的學者,寫了一篇文章《1949-1950年的中國對美政策》,參加這個會。好像在陶然賓館,開了五天,和美國學者麵對麵的交流。李慎之參加了,他算領導,下麵是一些青年學者。這第一次,大家還交流得不錯,挺高興的。以後我就介入這個圈子了。後來,美國方麵邀請我去訪問,因為在部隊的身份去不了,我就沒去。

  這時我是自由之身了,也沒去過美國,我就答應了。我以個人身份,去了三個月。我的研究課題就是冷戰史,Cold War History。同一年,我還去新加坡東亞研究所去講了一次中國的政治改革和經濟改革。“六四”後,我是下決心不在體製裏幹了,不能再說違心的話了。所以我講話也沒有顧慮。我講的主要觀點,就是改革開放肯定要繼續下去,而且中國的發展前途很好。

  當時聽眾也有很多問題,與學者們交流也談到一些觀點。比如美國的奧森伯格教授,很有名的漢學家。他對中國很熟悉,他說,你看,毛澤東怎麽樣,鄧小平如何,說到江澤民,他說nothing——什麽也不是。我說,你說得對。但是我們現在,需要的就是nothing的領袖。因為這個社會的體製在轉換。當時我有個觀點,“六四”當然是個悲劇,但是也有“好處”。它使中國的社會形態發生很大的變化。過去人人關心政治,恨不得大家都要來管天下大事,這就亂了。實際上,分析所有的國家,包括最民主的和最不民主的社會,“政治”始終是少數人的事情。所以不可能有那種理想中的大民主。這也是我們一開始在政改研究室就講的,沒有那種純民主,什麽都投票。政治始終是少數人的事情,美國也一樣。當然了,它的形態比你高一點。“六四”後,中國人迅速地世俗化了。所謂“世俗化”,就是關心自己,然後去發財。這樣一來,社會就有一個穩定器了。另外呢,它也打破了對共產黨的幻想。大家知道自己努力了,靠組織,靠不住了。那個組織有它自己的利益。

  講完以後——他說,咦!你這個觀點很有意思。當時美國總統是克林頓,我說,克林頓是什麽?克林頓也nothing。我們現在需要的,就是列寧那句話,“持常人見解”的路線。“常人”就是平常人,不是像毛主席那樣的“神人”。神人有很多思想,但是他脫離實際。老江離實際會更近些,體會到普通人想什麽,所以他說,發展經濟呀,讓大家生活有所提高啊。他就求實了嘛。

◇ 改革開放變不了

  我的想法是一貫的,認為應該由製度來代替領袖。要發揮製度的作用,領袖不能老改變製度,那不行,那樣社會付出的代價太大。比如改革,老鄧有他的想法,換個人可能想法就變了。所以,我為什麽說,要政黨去做呢?我認為政黨代表製度,領袖代表個人。

  當年耀邦下台時,很多人看到耀邦就這麽給搞下去了,覺得比較憂慮和悲觀。我當時就講,不要著急。現在老鄧在,老鄧靠什麽起家?靠得是改革開放。老鄧跟毛老爺子,有什麽不同?就是在改革開放上不同。老鄧的觀點我們歸納為“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其中,講“四個堅持”,那毛老爺子比老鄧在這點上要堅決得多。講四項基本原則,列寧就是呀,斯大林還是,毛澤東也是,直到江青還是。我說,老鄧之所以和他們不同,就是改革開放。所以,老鄧奮鬥這一輩子,就整出個改革開放。要把改革開放拿掉,就沒有鄧小平了。這是他的旗子,他能這麽扔掉嗎?不可能的。可能是我看到事物的本質了,或者,我看到他的人性了。這是從最高領導的思想來看,他不會改變的。

  “六四”以後我還這麽說。第一條,不說別的,看看這些領導人的子女,他們在想什麽?看看這些人的生活方式,他們能夠回去嗎?不要說“右派”了,就看看那些“左派”們的子女,他們能回去嗎?他們要真是“清如水,明如鏡”,倒讓人害怕了,那很可能還真要回到五十年代了。第二條,江澤民當時講什麽:小商販,要“把他罰得傾家蕩產”,這是文件上寫的。但是過兩天他就不說了,“傾家蕩產”?當時兩千萬個體戶,一億人口,你贖買下來?你養不養?你給他解決就業問題?你解決得了嗎?你還得允許他,甚至還要發展他。李鵬那時候講,鄉鎮企業是和國企爭資金、爭人員……我說,他懂不懂,鄉鎮企業當年怎麽發展起來的?這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幹兩年就知道了。

  很清楚,當時改革開放已經是“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你收不回來了。老鄧厲害就在這個地方。比如搞股票,他表態說,“允許試”、“不行就收”嘛。其實,允許試是真的,不行就收是假的。他早想清楚了,別人可能沒想清楚。允許試,就試唄。反正後邊有句話,不行就收。收?怎麽收?靠行政命令收?收得了嗎?你發了那麽多股票,要花多少錢再把老百姓的股票買回來?你花錢買,正好給大家“解套”。再者,你有這筆錢嗎?你政府要是有錢,何必搞這個呢?所以沒法收!老鄧這個人,比較聰明。戰略上他想透了,後一句話,就把那些反對者的嘴堵上了。別的老頭一聽,啊,允許試,可以收,好啊。可一試,就“開弓沒有回頭箭”。

  《反杜林論》的那一段話,非常精辟:“平行四邊形”。每個人對社會都有他的意義,隻要有一個“力臂”,社會運動軌跡就要改變一點點。老鄧的思想符合多數群眾的利益,獲取了多數群眾的支持,所以成功了。毛老爺子開始也是,文化革命搞得轟轟烈烈啊,多數人都支持他。可慢慢的,支持他的人越來越少,他再堅持也沒有用。最後,老鄧往這邊一偏,就整個“打左轉燈向右轉”了。

  這個笑話它有點道理。搞改革開放,老鄧的想法,無非還是要搞社會主義,要把中國搞強。毛老爺子和鄧老爺子的想法,都是這樣的。江青的想法就是搞“窮社會主義”嗎?也不是。她是為了打倒對立麵,即使“寧要社會主義草”也行。這是手段,就用這個把你打倒。其實那一段,四人幫在上海搞得相對還比較好。因為他們已經控製和鞏固了上海這個地方。

◇ 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毛澤東的思想方法,工作作風,他的種種東西,應該說是影響了幾代人,甚至也包括“民主派”,包括西單民主牆。特別作為我們這一代人,從小讀的是《毛選》,學的是“雷鋒”。我們的思想方法就是這個方法,你得出的結論能走出多遠啊?說實話,當年在黨內沒有人敢跟毛主席辯論,不論誰都說不過毛主席,都會折服於毛主席的雄辯。毛主席批彭德懷,多“精彩”,別管他有沒有道理。

  過去有句話:“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如果願意反思的話,文化革命就不是曆史嗎?就紅軍長征是曆史?說起來,紅軍長征是不錯,延安精神是不錯,但它們畢竟是在奪取政權當中創造的這種傳統。現在是建設時期了,這期間我們黨內最大的財富,應該說,一個就是文化大革命,還有一個是改革開放。文化大革命這筆財富難道不要了?本來應該通過總結曆史經驗,教育全黨,防止文化革命的再生。

  我們汲取文化革命的教訓,現在就要建立一種機製,要能不斷地調整政策,另外要容忍對手。過去的政治鬥爭,每個人在反對對手的時候都打出一個“崇高”的旗號,說對手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資產階級代言人”、“自由化”等等,無非就是拉大旗作虎皮。就是不能達到一個共識,容忍對手。西方的政治理念,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保護對方的權利。所以對老百姓來講,民主黨、共和黨不論誰上台,對美國都不是災難。我們則不是這樣,而是隻有我上台,中國才能好;其他人上台,就是災難、就是“複辟”、就是“自由化”。所以鬥爭變成“你死我活”,就要采取極端手段,動不動就要動用軍隊等“專政”手段。

  我們需要寬鬆的機製,我就不明白這個:他們為什麽老說,中國“國情”不適於搞這個。這是傳統觀念和傳統勢力在阻礙。所有當權者都一樣,他都不願意跟別人分權,與虎謀皮是做不到的。那麽隻有一個條件,就是社會力量達到一定程度,形成一種製約、一種限製,使他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權力。但這些東西的改變是需要時間的,否則做不到這點。現在你看不到這種改變。

  當然,新的變化也是有的,比如領導人終身製的結束,這是從老鄧開始的。這隻是進了一步。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就是你不能總是自我copy(複製)。兩個黨競爭,它們有不同的政治取向。我們現在是自我copy,這就造成血緣上的“近親繁殖”。結果,就是一代不如一代,就弱化。現在就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因為在共產黨的體係裏,在權力中泡得太久了,就形成一種非常大的曆史的惰性。毛主席講“最聰明的人是戰士”,就是說,可以從不同的地方選拔人才,來打破這種惰性。所以,文化革命的所謂的“合理性”呢,就是毛老爺子想要探索出這樣一個體係。他當時對官僚體製很不滿意了,想改造這個體係,所以他把王洪文從工人中選拔起來。但他不是從搞文官製度、搞政黨競爭這個思路來做的。

◇ 商場上的洗禮

  大約1993年,海南三亞市要開發亞龍灣。原來有一個亞龍灣開發公司,資金也不夠,沒搞起來。後來由幾家公司聯合成立了一個股份製的公司,我也參加了,是這家“亞龍灣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理。我們借著發法人股,當時想多斂點錢吧,按兩塊錢一股,發了3億人民幣的股。斂了一部分錢,然後把開發的土地征下來了。

  但我在那幹了一年,就幹不下去了。一個就是1993年底,朱鎔基那時正在搞“宏觀調控”,錢不讓進海南,由銀行把口,錢就是不讓進。另外,我們那兒有個失誤。就是一開始想搞點綜合經營,搞了塊地,投了一個多億,結果因為一調控,就沒錢了。而那個項目又是海南旅遊的重點項目,“國家旅遊度假區”,當時是國家旅遊局搞的,但是計委不同意,所以有矛盾。怎麽辦呢?後來我們想,當時香港有一個中糧集團下屬的鵬利國際,一方麵他們有錢,另外當時度假村的理念在國內還不清晰,而他們比較明白。既然我們沒有能力,就交給他們做吧。於是我們就擴股,轉讓了股份,鵬利拿錢進來,當了大股東,當然我們就要退出了。

  1994年3月份,我們離開了。他們繼續搞下去,就有了非常大的成果。有人後悔,但是我說,要是我們接著搞,沒有錢,也難以為繼。那麽大個項目,我們當時把規劃搞完了,但效益是人家的了。我當時也有點兒煩。特別是在亞龍灣那兒,看見的事也挺黑的。就說派出所借摩托車吧,他們找我說,我們派出所要幫著你們拆遷,需要交通工具。我說那好吧,送你們個摩托車吧。他們不要,說借用吧。我覺得他們還不錯,隻借不要。下麵的同事說,什麽呀,陳總,你不懂,他當然不要,因為摩托是借的,所以壞了你得給他修,汽油你得給他加。你要送給他,我們就不用管這些了。哎喲,人家想得真精。諸如此類的事很多,我感覺真不好。

  後來我回到北京,和一些朋友說,海南太黑了,叫做“天天過年,夜夜興奮”。我難受,幹不了。後來這話被傳到海南的領導耳朵裏,他很不高興,說我,“陳小魯才黑呢!他發股票,一塊錢賣兩塊”。我不否認這點。但是,發股票的錢是給海南開發用的,還不是給你海南弄錢?我又沒有拿這個錢。我當總經理,當時的工資是兩千塊錢,僅此而已。

  從海南回來以後,一些朋友就拉我出麵,搞一個投資谘詢公司。我說,行啊。就向朋友借了十萬塊錢,成立了“標準國際投資管理公司”。“標準國際”做了一件事,就是為幾個項目的海外上市做顧問。當時,第一期的海外上市公司剛剛準備起步。由於做投資顧問的都是老外,一些領導不大信任,就想找個中國顧問,心裏有底。這樣子,我們正好就找到了客戶,就擔任中方的顧問,去搞些撮合啊,谘詢啊。不過這個賺不了多少錢。而且我們這種人,就不是經商的料。

  比如,廣深鐵路H股在海外上市,我們做它的顧問。他們上市收入了5億美金,當時我們的上市顧問費是30萬人民幣。可是由於鐵道部內部的矛盾,我們被拖了兩年。關鍵是有兩個問題要我們協調。一個問題是火車票定價問題。當時,鐵路價格是國家統一製訂的,車票由計委物價局統一定價。可是要沒有自主定價權,在海外就等於不是一個獨立的企業,人家憑什麽買你的股票啊?為這個,我就找計委的副主任。那時候正好鬧漲價呢,計委主要怕漲價。我說,按現在的情況,它不會漲價,可能還要往下調。因為它麵臨著高速公路和飛機的競爭。最後,由我們公司寫了報告給計委,他批示,價格可以在一定範圍“浮動”,但是不“放開”,但給它一定的定價權。這樣子在國外還有賣點。

  這是一個難度多大的問題啊,等於要改變一個體製的事兒啊!這個最後我們幫他拿到了。這價值多少錢?沒法計算。但是計委給它的這點兒權力,公司就募集了5億美金。

  此外還有一件事。它那條鐵路有個特點,是從廣州到九龍,所以它有外幣收入。公司把這些外幣打包,給了一個中資的金融公司,等於給賣了。國家規定,外匯進、出都是要報告的。這樣,一千多萬美金的外匯就沒了。一年半以後,鐵道部內部矛盾解決了,又重新啟動上市了。人家一看,財務報告又不對了,每年的一千多萬美金收入沒了。這就沒法上市了。於是他們決定回購。這一回購,又麻煩了。有錢有貸款,但是沒有外匯指標。為了讓它能上市,這又成我們顧問的事了,我就出麵找了國家外匯管理局副局長。我說,你批給它一千萬美金的額度,拿這個回購外匯。這樣,它上市後能拿回來5億美金的外匯。外管局領導說:但是它違規。我說,兩邊都是國家的事,這事鐵道部也著急。外管局領導說:就這樣吧,但是我們得罰它。最後給了它指標,但罰了8萬美金,問題解決了,它就上市了。

  我們做的這些事情,企業覺得我們做得不錯,加倍給了60萬人民幣。有人說我們發財了,我們五六人個人,幹了兩年,還要解決難度這麽大的兩件事,就掙了60萬人民幣,發什麽財?不過,這件事兒,我們總算做成功了。

◇ 我不太適應這個社會

  下海幾年,感覺也不好。所以我覺得挺沒意思的。除了文化領域還沒有介入過,不論軍事、政治、經濟,我感到我跟這個社會整個地不適應。就是說,這些現實和我從小學到的東西、和我理想中的社會理念,和我心目中的那個共產黨,太不一樣了。我是有點理想主義化,我不能接受我認為是不對的東西,除非你說服我。你說服不了我,那我就接受不了。但是有一條,我這個人也不願給人找麻煩。如果老接觸這些事情,你會覺得挺難受,大家都會挺難受。我不行,我離開還不行嗎?1997年,我身體不好,後來高血壓。主要還是覺得特沒勁,所以我就退下來了。

  這十年,我自己不去找事。有些朋友找我,請我當個獨立董事啦,另外有些朋友搞個項目,邀我參加呀。我有一條,我可以出主意,也可以充充門麵,但是不參加管理。而且我也不問待遇,願意給多少給多少。所以大家都覺得處得挺好。

  我現在是博時基金和江西長運兩個上市公司的獨董,都是朋友邀請的。因為是邀請我去,不是我主動去找的,這樣我就比較超脫,可以好好考察一下這個公司。我不是一般的股民啊,而是要當它的獨立董事啊。所以,我就調來資料看,發現這兩家公司還不錯,比較規範。就做了它們的獨董。獨董,就是代表小股東監督大股東,讓大股東不要做危害小股東的事。在基金,就是對基金持有者的責任。另外一個是對社會的責任。而且要合規經營,並不是說賺的錢越多越好。你不合規,你賺的錢多,你反而越容易出問題。當然,獨立董事的作用還是很有限的,因為你不在公司裏,要想蒙騙董事,那太容易了。

  從我做獨董的這兩個公司來講,應該都還可以。博時基金非常不錯的,在基金中排前三名。“長運”也是一個不錯的搞交通運輸的公司,非常穩健,號稱是中國交通第一股。其實,一個公司的關鍵最終取決於其管理層怎麽樣。

  多年來,我有三個座右銘:一個叫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孔子的。另一個就是毛主席愛講的“人貴有自知之明”。第三個也是毛主席說的:“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我自己不願意幹的,不要加諸於別人身上。這樣你的處世、待人接物就比較好一點。還要就是要知道自己的長處和短處,特別是一定要知道短處。不要以為天下缺你不可。另外我不生事,也不怕事,做個坦蕩的人。

  回顧自己的人生道路,我感到自己為人處事一直在遵照這三個座右銘,沒有做那些違心之事,也無愧於這個社會。孔子還有言:“己欲利而利人,己欲達而達人”。但孔子是聖人。我沒有這個能力,隻能自己管好自己。回顧人生,知道怎麽回事就行了,至於別人看是好是壞,也無所謂。

注釋:
13.1960年代,一個少先隊員劉文學,發現地主分子偷盜生產隊的蔬菜,與之鬥爭而被殺害。當時被廣泛宣傳。
14.“三個世界理論”:指1974年毛澤東對當時世界戰略格局的說法。“三個世界”即:蘇聯、美國兩個超級大國是第一世界;亞、非、拉美及其他地區的被壓迫民族和發展中國家構成第三世界;處於這兩者之間的發達國家是第二世界。中國是屬於第三世界的社會主義國家。
15.英國稱其為福克蘭群島,英阿兩國均稱對此群島擁有主權。
16.一種美製自動步槍。
17.鮑彤,當時任趙紫陽的秘書,中共中央政治體製改革研討小組辦公室主任。
18.鄧小平在《黨和國家領導製度的改革》中談到:“從黨和國家的領導製度、幹部製度方麵來說,主要的弊端就是官僚主義現象,權力過分集中的現象,家長製現象,幹部領導職務終身製現象和形形色色的特權現象。”等,見《鄧小平文選》第二卷,320-343頁。”
19.指新中國成立後,對接收下來的舊政府人員實行酌量減薪,作為穩定物價、克服財政困難推出的主要措施之一。見《陳雲文選》,第二卷,第15頁。
20.前蘇聯長篇小說《夏伯陽》,描寫俄國國內戰爭時期紅軍指揮員夏伯陽足智多謀、頑強勇敢,但政治上不成熟,作風散漫。政委克雷奇科夫到任後,把他引上了正確道路。1934年《夏伯陽》拍成電影,在中國曾影響廣泛。
21.“團結工會”:1980年11月成立,當年發展到1000萬會員,瓦文薩當選為主席。1981年團結工會的《綱領決議》明確提出要改變現行社會製度,且不承認波蘭統一工人黨的領導作用。同年12月,波蘭當局宣布實行戰時狀態,團結工會隨後被取締,瓦文薩等數千人遭拘捕。1989年4月團結工會再度成為合法組織。隨即投入大選,在議會和參議院選舉中獲得成功。翌年12月,瓦文薩當選波蘭總統。
22.“黑工事件”、“黑窯事件”:2007年5月,山西省洪洞縣警方破獲一起黑磚場虐工案,解救出31名民工,其中有部分童工。之後,數百失蹤兒童的父母在網上聯名發帖尋子。案件引起中央震動和公眾的廣泛關注。
23.“軍政、訓政、憲政”:1924年孫中山《國民政府建國大綱》提出的建立“民國”程序。分軍政、訓政、憲政三個時期,或稱三步驟:⑴在軍政時期施行軍法,實行軍事統治,既以兵力統一全國,又訓練人民接受三民主義。待一省之內秩序完全安定後,就可停止軍政,開始訓政時期。⑵訓政時期施行約法,由政府派出經過訓練、考試合格的人員,到各縣籌備地方自治,並對人民進行運用民權和承擔義務的訓練。一省之內全部的縣已實行自治時,就可以結束訓政,開始憲政時期。⑶在憲政時期召開國民大會,製定憲法。憲法頒布後,即“還政於民”,舉行全國大選。民選政府成立,就是建國大功告成。《辭海》
24.“小艦隊”:文革中,林彪之子林立果建立的一支以效忠林彪為宗旨的武裝力量。
25.“團派”:指在共青團係統、特別是在團中央工作過的黨內領導幹部。1957年至“文革”前,胡耀邦曾任團中央第一書記。
26.指鄧小平1989年“4.25講話”,認為學生上街是一場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動亂。
27.時任國務院研究室主任,“六四”前後曾兼任國務院發言人。
28.全稱為證券交易所研究設計聯合辦公室,為中國最早引進股票市場設立的機構。
29.閻明複,“六四”前任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中央書記處書記、全國政協副主席職務。“六四”後改任民政部副部長。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