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底,年輕的我歡天喜地從中學分配到了本地一個大工廠。在那個年代裏,中學生們大多數都是上山下鄉,去了遙遠的邊疆,農村。我在當時算是運氣好的了。
當時去工廠要看出身,看表現,看身體。我可能一樣都上不了台麵。那麽這塊大餡餅是怎樣從天上掉到我頭上的?說出來也挺可笑,全憑我寫的一筆字。
文化大革命中,先是紅衛兵打人抄家,再是武鬥,不瞞您說,我都沒資格參加。學校裏風聲鶴唳。校領導,老師們都被打得打,死得死,關得關,消遙得消遙。家裏的大人們也都被關起來了。我們兄弟姐妹們就象一群散羊,沒人管我們。實在沒事幹,就在我家的東跨院兒裏,找到幾大屋子書,天天看書。
這東跨院兒是五八年時,街道上逼著讓給書店的。紅衛兵抄家時,把門鎖給砸爛了。一看是滿屋子書,就撕了些。但是書太多了,又聽說是國家的書店倉庫,就沒了興趣,扔下不管了。書店也多年沒人來看看。書都一捆捆的摞著,從地上直堆到天花板。我們就象守著個大圖書館一樣,看幾本,還幾本。那書真是豐富,從古希臘的普羅米修斯到歐洲的古建築風格;從五四時代的新文學叢書,到二三十年代的書報雜誌;從大衛的裸體像片到性生理解剖圖;什麽江青是蘭萍,國民黨軍隊浴血抗戰,明清史,紅與黑,哈克貝利8226;費恩曆險記,等等,等等,都是當時新華書店和圖書館裏被禁的,是紅旗下長大的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看得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目瞪口呆,應接不暇,又害怕,又興奮,沒日沒夜地攻讀不已。
一天,我看到幾捆曆代碑帖,裏麵有各代名家的書法。有先秦、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兩宋、遼金元、明、清的曆代書法碑帖精品。記得清楚的有王羲之的《遠宦帖》,《蘭亭序》;顏真卿的《多寶塔碑》,《中興頌》;柳公權的《神策軍碑》,《玄秘塔碑》。我看著這些碑帖,不禁悲從心來,眼淚不由自主地流淌著。因為我的媽媽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顏體字。媽媽非常喜愛書法。平時連記賬都用墨筆小楷。媽媽卻英年早逝於37歲,留下孩子們孤獨無助。媽媽生前常常督促我們練習書法。還說顏筋柳骨,說我脾氣倔,適合寫柳體。想著媽媽,我下了一個決心,練字。反正也沒事幹,權當解悶吧。
後來學校複課鬧革命時,同學們大聲地驚訝著我的字體全變了。軍宣隊的軍代表,工宣隊的工人師傅都讓我寫些標語/布告之類的東西。
市裏有個幾萬人的大工廠來學校招工,名額非常少,但指明要招幾個能寫的學生。就這麽我被分配到了國有大工廠。招工的事我誰也沒敢告訴。直到三個月轉正後,我們街道的革命老太太們才得知。有人捶胸跺足地後悔怎麽沒能早知道,好去攪局。可惜為時已晚。
我到工廠後,工人們對我非常地好。我不但努力工作,還負責寫黑板報,開會作記錄,幫老師傅們寫信,幫車間寫生產總結。因為書法,我很快地被提拔到技術科去。當時技術科的老師傅們很多都是從係統內的大專院校下來的老師教授們。他們熱心地悄悄地義務教我微積分,物理,材料力學,製圖等等課程。有個胡老師,看我有時不讀書,下班後跟著朋友們去吹拉彈唱,偷偷地和我談話,告訴我文化技術遲早還會有用,不可荒廢青春。這些金玉良言使我終身受用。黨支部竟然還鼓勵我寫入黨申請書。我心裏明白我自己的家庭背景。哪裏敢輕舉妄動?口裏答應,堅決不寫。後來上麵發現我作記錄時,總是給那些上綱上線的語言輕描淡寫,挨了一次批評。此事才不了了之。可是上上下下還是對我非常地好。知道我運離父母,工人們都把我當作自家的小妹子,女孩兒似得看待。有時我生病,有老師傅們經常將我從宿舍叫到他們家,幫我熬中藥,炒小灶增加營養。很多老師傅那時其實窮得有時吃飯都困難,還送給我很多自家產的大柿子和烤得香噴噴的紅薯。我現在想起來,心裏都非常溫暖,感激。
有時想,這書法可能起了不少作用?
人生就像一道橋,我們自彼處來,往那頭去,一邊走,一邊不住歎息,因憾事太多。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時候,我也不是不快樂的。
謝謝留言。在國外為衣食奔(泊?找不到字)幾十年,許多雅興都沒了。
那我還真得再練練。出國近三十年了,今年初才開始練習寫中文文章,還是計算機打字的。
一定寫一篇請您指導。
其實寫得不很好,當時北京話講“矬子裏麵拔將軍”罷了。
其實現在想想很危險的,一群孩子搬書。幸虧沒壓著。後來書店感謝我們保護了許多重要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