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是原先我家的鄰居章伯伯,小章是章伯伯的獨生兒子。老章是音樂學院的教授,小章是我小學和中學的同窗。
不過,我從來沒有管章家大人喊過一聲“老章”,甚至連“章伯伯”也沒有喊過。不是不喊,是沒有這個機會。
章家和我家隔著兩堵高牆夾著的一條十尺來寬的小胡同。不敢說我家炒湖南豆豉辣椒的味道會蔓延到章家去,但章家鋼琴上奏出的音符頃刻就能傳進我家的客廳。盡管如此,我家和章家卻沒有過從。
說來也怪,章家出門總往西走,我家上街卻向東行。所以兩家人遇上了,頂多打個照麵,從來不記得朝一個方向走過,於是也就沒有同行的機會。好在兩家不同行,也就免去了寒喧,免去了不得不沒話找話的尷尬。大人互相不熱情打招呼,我自然也不便趨前請安。可我的父母和章家夫婦雖然沒有說過話,似乎又很知道彼此,這從他們心照不宣的眼神裏就可以看穿。章家是如何知道我家的,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父母親他們是怎樣知道章家的。
那是幾年一次的區人民代表選舉。選舉之前,街道上的居民委員會總要把全部有資格投票的“選民”名單謄寫在幾張大紅紙上,然後在胡同裏選一處顯眼的所在,最好還是磨磚對縫的牆壁,張貼出來,這就叫作“選民榜”。
“選民榜”張貼出去之後,街坊四鄰就去看榜,不管識不識得自己的名字,都是神采飛揚的樣子,仿佛中了舉一般。有次父親路過“選民榜”看了幾眼,回家對母親說:“這才曉得那對蠻客氣的夫婦,原來就是音樂學院的章教授,那次我們看過的舞劇是他的作曲呢。”在湖南話裏,這個“客氣”不當“禮貌”講,是“穿著講究”、“瀟灑有風度”的意思。
連我都看得出來,章伯伯和章伯母的確是胡同裏最“客氣”的人物。
章伯伯和章伯母出行,章伯伯總是穿件風衣,腋下夾著個大皮包,黑皮鞋踏在沒有鋪過柏油的黃土路上很快就蒙上了灰土,卻也不在意。章伯母一襲長裙,肩頭總搭著點裝飾,腳下的皮鞋雖不算是高跟,但走起路來姿態別有一番風韻。章伯伯一手拎著把黑雨傘,一手挽著章伯母的手臂,兩人輕聲地說著些什麽,談到高興之處還旁若無人地笑起來。很多時候,小章都跟著父母,乖乖地走在後麵,一聲不響。這時候,胡同裏要是有戲耍的孩子,看到這副場麵,便也覺出幾分異樣,會突然靜下來,張大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三個人身上打轉,一直目送著他們遠去。
這時,如果父母親也帶著我上街,正好和章家碰上麵,兩家人眼光對上了,就會相視一笑,頷首示意,卻不搭話,側過身去,各自趕路。
雖然彼此從來沒有過話,議論總是免不了要發的。往往是回到家中,評點起街上的各色人等,如果那天正巧遇到過章家,那必會包括其中。父母總是欣賞一番這對夫婦的作派,感歎這樣的人物如今是越來越少了,不免露出些惺惺相惜的情緒。後來我懂事之後,看到一張父母親五O年初在上海,抱著繈褓中的我,在王開照相館裏拍的照片,也是西服領帶的,不說衣香鬢影,但人物總不輸給章家夫婦多少。可在那張照片拍過不到三個月之後,我家到了北京,在李家三爺開的大陸照相館又拍了一張全家福,背麵還記著年月,總和王開的照片放在一起,大概是想作個比較,時時提醒自己罷。同是三個人,我是半歲多的嬰兒,一點兒都沒變,可父親戴著一頂耷拉著兩個護耳的藍棉帽,母親穿著一款極不合身的列寧裝。無論怎樣看,都像是電影裏剛剛被蔣介石派遣過來的潛伏特務。後來家裏發生了變故很久以後,母親有時也拿出這些抄家發還的照片來發呆,說看著那個時候的人怎麽都那樣傻啊。現在仔細想來,其實倒也不是傻,是勇氣不夠,人家章家不就不在意麽。多少年之後,我在美國又見到章家伯母,她還誇獎我的父親當年作派軒昂,我就在心裏不免歎了,隻是嘴上說不出。
品評章家,為的是感歎自己的懦弱。其實,我難得聽到父母對旁人的議論,他們對章家少有的評判,讓我覺得這一定是一對不平常的人物,就在心裏暗暗記下了。
除此之外,他們最後的話題還總要將我和小章對比一番,說人家的孩子是多麽多麽乖,我又是多麽多麽調皮。父母談話,我心懷好奇,一般都留心聽,可他們說完前半截,一說到小章,我就立刻拔腿跑回自己的房間,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對我有什麽好話說。
後來上了小學,見到小章就在我們同年級裏,大概總是想見賢思齊罷,便想接近。但同在一個級,卻不在一個班,難得有這個機會。當時大家都有兒童車接送,就是一種特別為學童上下學設計的人力三輪車,可以坐六七個人。我想,小章和我住得那樣近,一定會安排在同一輛兒童車裏,接近的機會今後不怕沒有。
可這個機會卻就真是一直沒有。幾十年過後,重新又和小章有了過從,這時小章已經成了家,小章的媳婦有次告訴我,她的婆婆說過,原來當初是章家伯母怕寶貝兒子害怕,單獨雇了一輛三輪車來接送小章。而且在上學之前的幾天,還專門把三輪車夫喊來,叫小章坐上去,拉著在附近胡同裏空跑了幾個來回,為的是“適應環境”。小章的媳婦是個難得的聰明人,但是我覺得,婆婆的這番話她還是沒怎麽往心裏頭去。章伯母的心思我明白,其實這是告訴媳婦:自己總是放心不下兒子,要媳婦今後多疼疼小章。
小章在學校裏是聽話的好學生,上課守規矩,下課不打鬧,自然老師同學上上下下都喜歡。我生性最是不安份,經常被老師叫起來罰站和寫檢討。我也有自知之明,彼此差距太大,和小章接近的心思還是免了罷。同在一所小學,住的又是隻隔一條十尺來寬的小胡同,可小學六年,我和小章卻跟我們的父母一樣,頂多見麵有個眼神,互相點點頭,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後來,我們小學畢了業,正巧又都考進同一所中學,但還是不在一個班。不久,小章家搬走了,我們就更沒有了說話的機會。
如今記得,第一次和小章過話還是小章來找的我。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八月,正是文化革命方興未艾的火紅年月。有天在校園裏,小章突然悄沒聲兒地出現在我身旁。他低聲問我,是不是可以幫忙到他家原來的地方看一看,他的外公還住在那裏,恐怕大亂之中有個閃失。我滿口答應,去看過,果然是一幫紅衛兵衝進去,打掉院子裏樹上的梨子,叫小章的外公站在那裏交待罪行。小章的外公原先是馮玉祥麾下的參謀長,紅衛兵並不知道馮玉祥是哪路人馬,後來還是圍觀的什麽人說出馮玉祥是個“好人”。好在那個時候“壞人”太多,根本忙不過來,既然是“好人”,紅衛兵聽了,也就撤了。
雖然有了這次機會,但革命形勢真是風起雲湧,瞬息萬變。大家見麵都是說些大道理:什麽時候解放全人類,什麽時候山河一片紅,諸如此類的瘋話一多,也就越來越沒有找小章聊閑天的場合了。
再過兩年,政府看著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少年人討厭,就開始往鄉下轟。動員會沒開過幾回,我還在那裏盤算如何應付逼上門來的工宣隊,幾天沒見到小章的身影,卻聽說他跟著一幫小學同學,不等動員,自願到內蒙古找個地方插隊去了。更不可思議的是,聽說他把家裏那架立式鋼琴也給運到內蒙農村。後來倒是也還聽說過,不少學生會兩下樂器,就帶管笛子,或者胡琴,要不是把提琴,是根黑管,算是“藝不壓身”,總歸是多一條謀生的本領罷。但還沒有聽說過第二例,竟然把自家的鋼琴運到農村去的。雖然我後來插隊去的是雲南西雙版納,和內蒙古相距萬裏之遙,但新結識的知識青年一聽說我和那個運鋼琴到鄉下去的人物竟是自小的朋友,都對我另眼相看,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與有榮焉。
我們雲南農場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一水兒的知識青年,除了幾個樣板戲翻來複去學唱之外,要是底下觀眾喊好,也就順水推舟,穿插上幾支洋人的小調。大家聽著好,就會追問來由,自是不好說出口,隻得語焉不詳地搪塞道:總歸都是各國人民熱愛毛主席的意思。這時,我就不由得想起自小做事從來中規中矩的小章,他是不是也會這般聰明,說些討巧的奉承話?要是不會,他可怎麽說?不過這也就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本身尚且自顧不暇,哪有閑心管誰愛不愛毛主席的雞毛蒜皮。說實話,我隻是惦記著那架鋼琴,在我幼時的冬夜,它上麵發出的樂聲幾度引我入夢,如今卻被載在內蒙古的土路上,任馬車拖曳著從東到西,從南到北。
許多年之後,我到德國讀書,當時政府正花了大把的錢在波恩修好一座美輪美奐的大使館。使館裏雖沒有一個會彈鋼琴的,但中國人的排場和麵子總不能缺。他們聽說和我一起在科隆讀書的石先生是中央樂團的鋼琴手,就讓他幫忙挑一架最好的“斯坦威”來,有次我也湊熱鬧跟了去。“斯坦威”的業務代表聽說來了這麽一個大買家,自是殷勤逢迎。我就擺出不經意的樣子告訴他,我們中國有人將鋼琴抬在馬車上,拖在泥濘的鄉間小道,走街串巷地表演鋼琴藝術。那洋人趕忙問:鋼琴是不是“斯坦威”的?我說這倒不清楚。他就扼腕,說要是“斯坦威”的就好了,可以大做一篇文章,好生弄個廣告出來。沒有想到,洋人的腦袋就是跟我們有所不同。
小章到內蒙走後沒有兩年,我去了西雙版納。多少年的分道揚鑣,彼此從來沒有說上過兩句話,也談不上和章家有多少交情,隻是在心裏留了這麽一塊地方,記住在那個非常的年代曾經有過這麽個卓爾不群的人家,留下了還算特別的印象,如此而已。
不想走過了大半個地球,過了差不多三十年,繞來繞去,在美國又聽到了章家的消息。一個舊日的同學轉告我:如今小章家就住在離我們不算太遠的地方,也娶了媳婦,還邀我們有空去他那裏坐坐。起先我想:小時候住得那麽近都不走動,如今見了麵說些什麽呢?馮玉祥?“斯坦威”?
後來,到底經不住小章一家的熱情相邀,於是就打算去看看經過文化革命和上山下鄉的小章如今怎麽樣。
小章和二三十年前相比,居然一點兒都沒變,幾十年的風雨打掉了多少人的精氣神,可小章還是原先那樣規規矩矩,大大方方,舉止作派仿佛文化革命前的章伯伯,又象是一直住在美國,不知道祖國翻天覆地變化的老華僑。大家說些這幾十年的滄桑話,他眉眼間好像似懂非懂,有時別人會意地大笑起來,他還不明白就裏,自己又不好意思問,就兀自靦腆地低頭不語。我從旁看去,小章隻是不像原先那樣內斂,熱情都寫在臉上。媳婦手腳麻利,殷勤有加,小章還嫌待人不周,大聲招呼著:“喂,那塊鹿肉收在哪兒啦?我說,今兒咱們就都吃了罷。”
那天我們是趕路到紐約去,半途到章家小坐。出得門來,同行的葉姐姐是小章原先小學的同班同學,不禁感慨起來:小章整個人怎麽就跟沒有經過文化革命似的?我們大家都點頭說她說得對,還真是這話。
後來兩家來往得多了,可小章留給我的還是上小學一個人單獨坐三輪車的記憶。要不是後來知道的舊事,不但對小章,我對章伯伯都會留下一個完全錯誤的印象。
那是章伯母二次來美國看兒子,完事就要回中國。我到章府,一來為看朋友,二來也算是送送老街坊罷。臨行前,章伯母跟我扯起文化革命裏的一些舊事,似乎是為了糾正我心目中他兒子小時候獨坐三輪的刻板印象,也像是想告訴我:知子莫若母,其實我是徹底看走了眼。
章伯母說,文化革命一開始,風聲還不緊,有天小章一回家就說布置得不對,趕緊到對麵的文具店買來幾張牛皮紙,用毛筆寫了一些“我們想念毛主席”,“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的大幅標語,覆蓋住牆上的照片和畫頁。沒過幾天,果然就有紅衛兵來抄家,一看這樣的廳堂布置,也就沒有話講。又過幾天,紅衛兵似乎是得悉章家還有不可告人的罪證,返身再來細抄,卻毫無所獲,隻得悻悻而歸。章家夫婦便想到,可能是章伯伯的那份英國皇家音樂學會會員證書讓人走漏了風聲,可自家連忙去找,竟也遍尋無著。正在忐忑疑慮之際,從小循規蹈距的小章卻說出讓父母刮目相看的行徑來。
原來,小章自稱早就料到風暴不會到此嘎然而止,於是在家中牆上敷滿“三忠於,四無限”的標語之後沒過幾天,就將父親早年獲得的英國皇家音樂學會會員證書,加上凡是洋人出版的樂譜、書籍等物一一收拾妥貼,裝在手提包內,獨自跑到當時已經空無一人的頤和園,租了條劃艇,蕩到空闊的昆明湖湖心中,將父親的這些心愛之物沉到了湖底,從而免去了父親的一大罪證。
聽到這裏,我不免擊掌叫絕。當年我雖也個性不羈,但總還想不到這些法子。一個當初要坐在三輪車上在胡同裏讓車夫拉著空轉的弱冠少年,此時居然敢於風暴襲來之際,趕往城外的昆明湖悄沉罪證,不說有當年王國維投湖的心死,心境想必相去也不甚遠了罷。
這廂的笑歎,惹動了在鋼琴上撫弄的小章。他便跑過來,笑咪咪地打聽何事如此好笑好歎。這時的他一點也看不出當年的舉動,還是一臉的天真。我們說起緣由,他竟滿臉飛紅,扭捏道:“當時我還怕它沉不了底,上船的時候,特意尋了一塊大石頭,用麻繩綁在上麵,”說到這裏還認真補充,“咱們現在去昆明湖,我還能指給你看沉下去的那個位置,可惜過了這麽多年,大概都爛透了罷。”
一席話讓我整個上午都在左思右想,下午從章府辭行,竟也忘記章家伯母次日即將離美返京,道別的話都沒有多說一句,幾十年前的舊事重提讓我不由得覺得:與這樣的人家哪有分別的道理?
晚上回到家中,越想越自歎不如,不僅當初沒有這份眼光和舉動,幾十年後居然也未能看出其人的練達,其實人家早已將世間的冷暖深淺領悟多時了。入夜,我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隻得披衣起身,一通越洋電話打給小章的小學同班同學,也是我幼稚園裏的玩伴——達英先生。我知道此時那邊正好是白天。
達英聽了我的一番話,半天未動聲色,沉吟半晌,說出一段更加讓我震撼的故事,這方才讓我覺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大道理來。
原來五七年反右之前,音樂學院的黨委書記找來選定的幾十個教授座談,開章明義一定要給黨提出意見,要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章伯伯恰好也正在邀請之列。
大家落座之後,章伯伯環視一番在座的各位同仁,心中已經大略有了底譜,於是悄悄將座位稍稍移到後邊角落裏不大顯眼之處。沒有想到,會議主持者並不期望與會者主動發言,而是一一點名提示。這時章伯伯心中叫苦,隻盼快快散會就好躲過這一劫。更沒有想到,會議日程早就計劃好,並無時間限製,章伯伯借故去了兩次廁所,回來調整了座位,過了中飯時間,還是未能幸免。章伯伯被點到名字之後,隻得敷衍兩句,稱頌了一番解放之後的偉大變化,感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成就。但主會者不依,一定要章伯伯對黨提些意見才肯罷休。章伯伯此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於是侃侃而談道:“如果說我對黨有沒有意見?我的確有!”話音剛落,會議記錄者連連頓了幾下鋼筆,與會者也靜聽章伯伯的下文。 "我的意見就是:黨對我們知識份子的要求太鬆了。如此一來,我們什麽時候才能進入社會主義?!”時過不久,如同秋闈唱臚,右派劃定名單上,除章伯伯一人外,參加那次會議的所有教授個個金榜題名。
多少年之後,我到了美國才聽說,當年的領袖毛主席暗中有過這樣的命令:“高等學校組織教授座談,向黨提意見,盡量使右派吐出一切毒素來,登在報上。”我這才不得不歎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老話。
為了印證此說不虛,達英道出當時的場景:這是小章好多年前親口講述給他聽的,章伯伯就坐在一旁,一臉孩子般的無邪笑容,沒有半句話,隻是不停地點頭。達英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又告訴我:“事過之後,說給我當年被打成右派的父親。父親聽過,張大嘴,半晌合不上。最後跌足歎道:‘世間竟果然有這等人物!’”我聽達英說到這裏,也是張大嘴,半晌合不上。不過我歎的卻是有所不同:我歎世間這等人物,竟讓我家父母失之交臂。章伯母前次來美國看兒子,我邀他們到我家。那是第一次與章伯母親近的機會,聽到他們已經車到樓下,我就趕忙迎出,搶先招呼四十年未見的故人。心裏一時七上八下,竟手足無措起來。一見章伯母,老人家滿麵春風,倒先開了口:“你還真長得象你父親,就是稍微胖點兒。”
如今我終於明白:我和父親頂多隻是形似,小章和老章那是神似。
zt 作者: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