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城的春天很短,總是在你還未盡享春色之時,就已然入夏。每到春季,我就想念江南的春,同樣在北半球的南部,所不同的隻是一個在亞洲而一個在北美,然而同樣是春,卻展現出不同的景象。江南的春總是一絲絲一點點讓你品味足了才悄然入夏的,先是春寒料峭,接著是淅瀝瀝的綿綿春雨,清涼陰灰的天,直到人們被沉沉的雨霧壓抑地喘不過氣時,它才豁然晴朗起來,那時候才真正春光明媚,人們舒展了身心,開始到戶外盡情享受春的美好。貝城的春卻是爽爽朗朗來去匆匆。草地、樹葉總在人們不知覺中就已“春風吹碧,春雲映綠”。貝城的雨也很少綿綿緩緩地下,常常是一陣陣傾盆而落。若不是那一簇簇相繼盛開的花:一月的迎春、二月的玉蘭、三月的杜鵑,四月百花齊放,人們幾乎難以追尋春的腳步,滿城的春色仿佛一下子便撲麵而來。到了五月,陽光一天天變得熱烈,炎熱的夏開始在人們不情願中闊步逼近。
三月中下旬及四月,大概是貝城最美最適合郊遊的時節了。這個時節裏,我們邀上一群朋友決定去第克福(Tickfaw)州立公園春遊。我們同去共約三十人,大家自願報名組成做飯小組,分別負責一日三餐,出發之前各組都準備好食物和配料,然後在一個周五的下午,一列車隊出發了。
第克福州立公園位於貝城西麵四十多英裏處,是一個天然公園。整個公園其實就是一大片森林,森林邊有一片帳篷區,人們可以自己搭帳篷,或住在房車裏,此外還有十四座供人們住宿飲食的小木屋。這些木屋依林而建,四四方方的,由幾根木樁支起懸立著,五六個階梯,一小段走廊,有點象雲南的小竹樓,隻是沒有那麽高,且全是木質的。這些外觀樸拙的小木屋,裏麵卻明窗靜幾如一個溫馨的家:有廚房、客廳、兩間臥室及衛生間,各種用具也都齊備。一座木屋至少可以住八個人,我們租了四座。
大家分配好木屋,安頓下來,稍稍休息一會便要準備晚飯了。我們的第一頓晚餐是小龍蝦(crawfish),這是當地春季最盛行的食物,而且,路州還特產一種專用於煮小龍蝦的調味料,很辣且有一種獨特的香味。幾個人在木屋裏生火煮蝦,不一會便蝦香四溢,從木屋一直飄到林邊,其餘的人在木屋外的草地上,支起球網或打排球或打羽毛球。
天色漸晚,我們不便走進林中,因為那裏除了幾座亭台,數條小徑,鮮有人工痕跡。亭台也都是原木搭就的,裏邊有七八張長方桌和長方凳,粗樸自然,與四周的樹林草地渾然一體。走在茵茵的草地上,抬頭隻見青灰的天,淡粉的雲,聳入雲霄的層層樹尖;尋不見落日,卻見縷縷金色的光在密密的樹林間閃耀。不時幾隻鳥雀“啾”地一聲快拂林梢,霎時又不見了蹤影。禁不住欲舉步入林,這時有人叫嚷著“開飯了!”,我們一齊往木屋裏跑。可是,忽然停了電,我們等了一會,依舊漆黑一片,奇怪的是林子裏的亭台卻亮著燈,於是,我們決定把晚餐搬到那去吃。大夥七手八腳搬盆弄碗到最近的一個亭子裏,一麵又在亭子的四角點上驅蚊的蠟燭。那時亭子外是靜謐的夜,深深的林,亭子裏卻熱鬧非凡:暈黃的燈下,一群人分坐在各個長方桌前,就著彤紅噴香的小龍蝦,吃得熱火朝天。
酒足飯飽後,木屋的燈又亮了,大家有的結伴到林子周邊散步,享受夜的清涼;有的在木屋裏擺開牌局;有的則早早洗漱伺弄自己的孩子入睡……。那天夜裏,或許是太興奮,或許有太多憧憬,或許更多是因為不得不欣賞林中漸漸奏起的交響樂——木屋外的森林並不如我們想象的那般寂靜,因為這是野外,附近雖未有猛獸,卻有許多小動物,它們或唱或鳴,時而急促,時而悠揚,時而清脆,時而沙啞,此起彼伏,大夥猜有貓頭鷹、有山雞、有狐狸、有浣熊、有……,誰知道呢?我們隻是看公園的介紹,知道有些什麽動物,瞎猜一氣。
一夜無眠,當晨光一點點照亮簾幃,婉轉清脆的鳥鳴迎來又一個明媚的春日。我起身走出木屋,禁不住深深吸吮那浸透草葉馨香的氣息,一任清涼的薄霧輕拂臉龐。春在這薄霧中,在這綠蕪中,在這鳥兒們的歡唱中。而我,醉從心生,笑從臉生,這滿載了喜悅和溫柔的笑落在林間化作一隻鳥,落在枝頭化作一片葉,落在晨霧中又化作一縷輕煙,我亦渺小於無我了。耳邊人語聲漸響,不覺中已霧散雲開,陽光透明清徹,藍天、白雲、綠樹、紅花、木屋、亭榭,一切都仿佛披上了一層油彩,色調愈發鮮亮迷人。
吃過早飯,我們開始在林中漫步。第克福州立公園是個綜合性的天然動、植物林區,裏邊有針葉林、闊葉林、柏樹、多花紫樹、棕樹、香桃木等,還有各色的野花,此外,最具特色的要數窪地、泥潭以及第克福河了。我們沿著人工開辟的小路繞林行走,小路上有好幾個美國小朋友正騎車玩耍,還有一對對夫婦或是老老少少一大家人如我們一樣在觀望遊覽。冷不丁,十米遠外,一隻火雞昂首挺胸、邁著大步,一搖一擺蹦跳著橫穿過小路藏進另一片林子,入林之前似乎還側頭瞥了我們一眼,我們忍俊不禁將它傻愣愣的樣子取笑了一番。當我們踏著木板鋪就的走廊進入林中最深的一個亭台時,有人在亭邊看到一條蛇,氣氛有幾分緊張,尤其是女士們,抱了雙臂四下張望,不過那蛇仿佛並不怕人,還任幾位勇士拍了照,這才悠悠然緩緩爬下亭腳又入了草叢。據說那是一條花蛇,亭子裏的一對美國老夫妻還說是條毒蛇,有點可怕吧?不過這才有幾分刺激啊。我們還想找浣熊,不過未能如願,隻有鬆鼠和林中的鳥兒時時相伴。
林中或隱或現還有一窪窪的水潭,淺淺的,浸泡著樹根及灌木,順著河水的大致流向,我們便到第克福河邊了。事實上,第克福河並不象我們通常所見的河流,它其實是由沼澤地、窪地、泥潭共同組成的一大片濕地網,雨水充足時節它便形成一片河潭,再加上人工拓寬的一條河道,人們便可以在河中泛舟了。沿河岸並不能走多遠,河水渾濁呈泥色,眼前的一大片樹林全都生長在水中,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有如熱帶雨林。我的眼前浮現出印第安人古銅的肌膚和錚獰的麵目,幾分敬畏,幾分遐想。不遠處的河岸有數隻獨木舟停歇一旁,一位工作人員在掛滿桔紅色救生衣的木亭下坐望著我們。“去劃獨木舟吧?”幾個年輕朋友一拍即合,另有一些帶著孩子、老人的朋友們隻好望而卻步。畢竟,在這片林地劃獨木舟算是探險了。我們租了兩隻獨木舟(每隻最多能坐三個人),穿好救生衣,甚至還簽了“生死約”,這才船頭、船中、船尾三人坐定,搖櫓下河。等待我們的是什麽,誰也不知道,興奮已完全占據了擔憂。
小船緩緩滑進河道,一陣陣泥土與青草的熏香夾合在清涼如水的微風中迎麵襲來。我們深吸一口氣,遙望前方迷一般的綠野河潭,躍躍欲試。從前我們隻劃過公園裏那種寬寬的木船,而且在寬闊的湖麵任意漂蕩,沒想到,這隻小小的獨木舟竟如此難駕馭。或許是因為各人用力不均,我們的小船忽左忽右,難以成直線行進,甚至有時還整個調了頭,我們一麵大笑不止,一麵狼狽地應付。河水穿林緩緩流淌著,這人工拓寬的河道對我們來說仍然比較窄,河麵僅寬五六米,河道兩旁是青翠欲滴的灌木叢、矮草坡、婆娑的楊柳和高聳入雲的大樹,還有許多人工砍伐拓道留下的木樁及樹根。我們冷不丁不是撞進草坡,就是卡進樹樁裏,或者幹脆迎麵直衝向一棵小樹,雙手舉了槳慌忙又躲又避地撥開枝杈,忙得滿頭大汗,無奈這小船仍如孩童般頑皮不聽使喚。唉,這獨木舟太靈巧了,我們笑得前伏後仰,那笑聲仿佛感染了整個森林,也不知驚起多少隻鷗鷺,我們已無遐顧及。不過雖然跌跌撞撞,終究已前進了好長一段路。剛剛靜下來輕喘一口氣,不料,攔路橫出一棵粗大的樹杆,不知是人為增添險情樂趣特地設置的,還是雷雨天被風刮倒的,樹杆橫跨整個河麵,繞道無道,爬上樹杆再上船有翻船的危險,比劃一下,樹杆與河麵接界最高一處約有半米,“鑽!”。於是調整船頭,憋一口氣,三個人全部仰麵躺成一字,任小船滑過這“橋”洞。“哇”,直起身回望,又刺激,又開心。
那天劃船的人不多,整個河道隻有我們兩隻小船,行到河深處,我們已完全置身於這林中、水中,周圍是一片碧綠和寧靜,仿佛已入“綠野仙蹤”,真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窄窄的一葉舟,小小的幾個人,融入這一片自然之中又與那棲息水麵的燕、鷺有何不同呢?麵對這一片幽靜與美妙,我們隻有被融化被懾服的感覺。
漸行漸遠,途中我們又鑽過兩處“橋”洞,這時,河麵忽然增寬了好多,而且在盡頭處由另一片樹林自然分出左右兩條支流,分別有近十米寬,河水也不再那麽渾濁。我們停歇下來,想到出發前工作人員交待我們,到盡頭分岔處不要再往前劃,再劃就將匯入海口了,很危險。真想劃到海邊去看看,不過時間不允許,安全更是第一,我們在那寬闊的水麵閑蕩了一會,又到水邊的一顆矮樹上采了幾支花,幾乎留連忘返。忽然想起一首詩:“輕舟短棹……無風水麵琉璃滑,不覺船移,激動漣漪,驚起’燕鷺’掠’林’飛”(原句是“驚起沙禽掠岸飛”)。
興盡回舟,為了均衡力量,爭取時間,我們決定喊著口號搖槳,於是,林間響起了“左左、右右”“倒劃、前進”等口號,我們又禁不住一路大笑,不過,這回麻煩的確少多了,我們隻偶爾撞了樹。總算上了岸,大家具安然無恙,遊興未盡,欣慰之餘,這才想起來沼澤地裏有鱷魚、有蛇、有各種怪蚊蟲,幾分後怕,然而當時當景,哪有閑暇顧及這些,水光春色早已讓我們沉醉。
回到木屋已是正午,匆匆吃了飯,和其他一些朋友大歎一番獨木之旅,小歇一會,又在屋外的早地上和大家一起做了幾個遊戲,這才收拾東西整裝待歸。離別之際,依然興奮不已,又愛戀不已,真想將這滿園春色采擷回家。其實,如若心中有一片綠地,又何處無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