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時代的約稿
(2010-11-17 1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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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通往幸福的康莊大道
——記我和德國收藏家米歇爾.博格的藝術交流
引言:約瑟夫.博伊斯說:你們笑得太少,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你們麵對我的作品時,態度還不夠嚴肅。
早上十點,是郵遞員送信上門的時候。
每當我聽到“嗵”的一聲重物對信箱撞擊產生的悶響,就知道米歇爾.博格先生又來信了——如此沉重的信件,隻有博格先生發得出來。我說的“沉重”,是一個可以以公斤為標準計算的物理概念,如果以情緒為標準,那些信件卻剛好是“沉重”的反義詞——撕開信件的外包裝,裏麵就會露出一些似曾相識又麵目可疑的怪物:長了翅膀的勺子,沒長翅膀的飛機等等,或幽默風趣,或煞有介事,唯獨沒有的,就是德國人慣有的沉重。怪物們的背麵,往往有博格先生的簽名,以此來說明那些怪物的功能和價值——它們是博格先生的藝術創作,除了調侃和搞笑的功能之外,還有引發觀者思考的哲學價值。
認識米歇爾.博格,其實還沒有超過一年時間,在朋友庸現的引薦之下。博格在他氣氛怪異的辦公室裏接見我們,當他翹著八字胡,喜眉笑眼地和我們握手寒暄的時候,我卻按奈不住好奇心地東張西望——在這樣的辦公室裏,沒有人能按奈得住好奇。辦公桌的腿,是四條血淋淋的人腿,男女老幼,四隻不同的腿和腳,穿著四條不同的褲子和鞋,大腿和桌麵的交接之處,血肉被擠翻出來,形狀慘不忍睹;供客人小憩的板凳,是一個人四肢伏地撅起來的屁股;給客人喝水的茶杯,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原版文物,上麵有“毛主席的話一句等於一萬句”的千古名言;文件廚上的裝飾品,是巨大的毛澤東頭顱,頭顱的後腦勺上,是手繪的世界地圖,地圖上的中國,正在滴滴嗒嗒地流血......我猜想這樣的會客辦公室,可能是為了歡迎中國客人特別地打扮了一番。在以後的幾次拜訪中,我的猜想果然被得到了證實,因為我們每一次來,都能發現新的怪物。
剛一坐下來,我又發現掛滿了一牆的寶貝,其中竟然有像John Cage這樣大師的原作,在叫得出名的大師和叫不出名的小師中間,有一個博格自己製作的金鼻子,高挑挺拔,顯然是個歐洲版本,在漢語中,有“撞了一鼻子灰”這樣的說法,用以形容某人在熱情被冷淡擋駕時的沮喪和尷尬。在德語中,有“掙了一鼻子金”的說法,用以形容某人幹某事發了大財時的喜悅和興奮。我看著這個歐版的金鼻子,未加思索地說:原來歐洲大鼻子和亞洲小鼻子相比,還有掙錢上的優勢。不料老博格聽了我的話,笑逐顏開,照著我的肩膀打了一拳:“ Du verstehst mich gut !"(你很理解我)。人與人之間的友誼之門,有時是如此地容易打開。覺得自己被理解了的老博格,更加興致勃勃起來,一會兒給我們看看這,一會兒給我們看看那,當我看見一幅以他自己為主角的漫畫時,發現和總結出博格老先生的八字胡和大師薩瓦多爾.達利的相似之處:凡留此形狀胡須的人,不是有救世情節,就是在情緒上有外人琢磨不透的低穀和高潮,亦或是兩者兼而有之,達利和博格,都屬於這兼而有之的第三種人。八字胡的功能,和狗的尾巴相似,上挑時顯示歡悅和友誼,橫撅時表示氣憤和警告,情緒起伏跌宕的人,留這種胡須顯然是一個明智之舉——不用浪費口舌,就可以向對方暗示自己的喜怒哀樂。當我把上述總結闡述給博格先生時,發現他的八字胡高興得上下跳躍,毋庸置疑,我和老博格的友誼,如此容易地又加深了一步。
當我提出要去洗手間方便一下的要求時,發現老博格一邊指明方向,一邊不懷好意地怪笑,我一打開洗手間的門,就明白了那怪笑的用意:這哪裏是洗手間,簡直是恐怖片電影裏的獵物陷阱——坐便馬桶上,縱橫交錯地攔了很多形狀逼真的假鐵絲網;浴缸裏麵,張牙舞爪地爬滿了以假亂真的大龍蝦;門頂上方,懸掛著麵目猙獰的人類頭骨;我心驚膽戰地坐在馬桶上,本來憋了一肚子的尿卻根本就釋放不出來,坐了個把分鍾,總算是生理戰勝了心理。當我對著鏡子洗手的時候,發現那麵鏡子的外緣,是一個精心製作的畫框,畫框的下方,一本正經地注明:作者原版自畫像 60X80厘米 原生態的真材實料。在洗手間裏周旋了半天,我既心有餘悸又收獲不淺地回到博格的會客辦公室,知道老博格肯定在等待我的便後感言,就言簡意賅地說了一句:這樣的衛生間,真見鬼地挑戰生理極限。老博格回答說:等著瞧吧,好玩的還在後麵。
此話的確不假,我上述描繪的種種怪物,其實隻是老博格哈雷金博物館的九牛一毛。
接下來,我們開始了為時兩小時的走馬觀花——隻能走馬觀花了,這樣的博物館,仔細地看下去,怎麽也得騰空三到五天的時間才能勉強夠用。我和庸現,顯然是事先低估了博物館的規模和吸引力,隻給自己安排了半天時間,用半天時間來對付如此壯觀的博物館,就是走馬觀花,也隻能棄繁從簡,喧主略賓。
哈雷金博物館雖然包羅萬象,無奇不有,但在老博格的規劃整理下,竟然顯得井井有條,博物館以幾個主題為引線,把博格收藏和創作的作品分門別類地陳列在不同的展區內,有以蒙娜麗莎為主題的,有以可口可樂為主題的,有以宗教為主題的,有以餐飲為主題的,有以玩文字遊戲為主題的,等等,等等。當然,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博格對博伊斯作品的收藏。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老博格剛才提醒的“好戲還在後頭”——以廁所為主題的展廳。既然開了個頭兒,我不妨在這個主題上再多說幾句。
在吃喝拉撒睡五項內容中,和廁所有關的有兩項,可見廁所的地位雖然不高,但功能不可低估,老博格正是秉承這個宗旨,在廁所的主題上下了很多功夫。通往廁所展廳的道路,可以用漢語中的“曲徑通幽”來形容,“曲徑”的左右牆壁,布滿了美女名人道士等高尚人士在生理需求麵前屈尊曲膝的不雅形象,這分明是在表現“廁所麵前人人平等”的人文思想——本來也是,那些扭擺腰肢,在T形舞台上邁貓步的美女,在上廁所時呈現的姿態肯定也不比我們野夫悍婦要好看到哪裏去。穿過“曲徑”,就到了燈火輝煌的廁所展廳,我說“燈火輝煌”,是因為燈光的顏色變幻莫測,一會兒暖,一會兒冷,如果你選對了馬桶,還會有美妙的音樂聲傳來,之所以要“選”,是因為展廳裏環繞四周排擺了一圈馬桶,每個馬桶,都有有別於其它馬桶的妙處——打開一個蓋子坐上去,還沒等坐者情緒醞釀成熟,對麵的尿童卻先行一步,大大方方地把“尿”撒在前麵的“尿盆”裏;打開另一個蓋子坐上去,就聽見馬桶洞下傳來老者的笑聲,直截了當地替坐便者抒發排泄體內廢物時所帶來的快感......,更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個馬桶,蓋子打開後發現的是希特勒的頭像,馬桶的下水道入口,正好是希特勒張開的大嘴,我們可以想象,老博格作為一個猶太後裔,把體內廢物排泄到這個殺人惡魔的“口”中時既滿足了生理快感,又滿足了心理快感時的喜悅心情。我把此想法和老博格一說,馬上又得到他的積極回應——解決生理快感同時又關心心理快感,正是老博格設計這個展廳的良苦用心所在。
寫到這裏,我不得不提醒自己,對於哈雷金博物館收藏的描繪,應該就此打住了,因為經驗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一種人,就是在你即將去看一部向往已久的電影之前,喋喋不休地把所有的細節都講給你聽。講得好的話,縮小了你自己的思考空間,講得不好的話,倒了你去看那部電影的胃口。我想,老博格的藝術在中國展覽,隻是一個時間上的遲早問題,我不想在中國受眾親眼看見那個展覽之前,就事無巨細地一一列舉,如果我以上的描繪能夠勾引起受眾一飽眼福的欲望,其實就已經應該點到為止了。
遊逛哈雷金,對當代藝術稍有了解的人馬上就會聯想到歐美的激浪藝術。的確如此,激浪藝術六十年代起始於德國維斯巴登的時候,當年的小博格就積極地參與了這個藝術運動,和後來紅極一時的白南準,本傑明.派特森等人不僅有朋友和戰友的合作關係,還有資助者和門客的互助關係,在博格的另一個私人教堂博物館中,就收藏和陳列了許多當年的門客做為答謝地主之誼贈送給博格的大型作品。老博格後來創作的大量藝術作品,其實完全可以被視為對激浪藝術的延續——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博格的激浪藝術,那句話應該也是當年激浪藝術的最大特點:用嬉皮笑臉的方式,揭示一個嚴肅得要死的生命態度和價值觀念問題。
用嬉皮笑臉去麵對生命的嚴肅,這一點在老博格看來不僅是人生哲理,甚至還是他得以維持生存的救命稻草。六十九年前,博格以一個遺腹子的身份出生在東普魯士的一座名城,外祖父是當地著名的藝術專業教授,二戰結束後,博格的母親不堪忍受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重壓,攜帶年幼的博格逃離了當時的東德,定居在西德中部的一個小鎮。做為一個從未見過親生父親的少年,博格的成長過程中有過許多隻有用詼諧和調侃才能真正瓦解的心酸和苦難。博伊斯曾經說過:在人類的狂笑麵前,魔鬼不寒而栗。與其說博格先生是個幽默的人,還不如說他是個智慧的人更加貼切——他其實是在悲情和嘻笑之間,選擇了更加適合自己生存的精神武器。
激浪藝術的內容和形式之一,是郵遞藝術(Mail Art),也就是藝術家們之間以信件郵遞方式,分發體係的小型作品。當我和博格告別時,被正式地通知他是一個拒絕使用現代化通訊手段的人,要想和他保持聯係,除了登門拜訪之外,另一個途徑就是郵遞信件。博格在說這句話時,指了指走廊過道上的幾個竹筐,裏麵都是他和世界各地藝術家的往來信件,那些五花八門,形狀各異的信件,本身就是藝術作品的一種形式。因為博格的這個習性,我在認識博格之後的近一年時間裏,除了來回驅車六百公裏,到維斯巴登拜訪了他五六次之外,其餘的交往都是通過信件——正如本文一開始的情節,那“嗵”的一聲悶響,就開始了一個上一代與下一代,西方與東方,男性與女性藝術家之間的思想和作品交流。
在我的儲藏間裏,保留了一大包博格的信件,他寄來的小型作品,也都被我如獲至寶般地收藏起來——兩個精心製作的錫皮騎士,你死我活的決鬥場麵,被固定在食品包裝盒的內部,下麵是一個半開的紙盒火柴,硫磺的一頭被顯示在外,在火柴盒上,印刷著博伊斯用英語說過的一句名言:在你還沒決定要革命之前,就不要去搞藝術;一根讓人垂涎三尺的塑料香腸,一條貌似鮮活的塑料鯉魚,一塊聞之有香的塑料麵包,合在一起,被命名為隻能動手不能動口的“免費午餐”;一隻尾部被穿插上不鏽鋼叉子的胡蘿卜,被命名為“胡蘿卜的魔掌”,叉子把柄像電視機天線一樣的伸縮性,使那隻長著魔掌的胡蘿卜有了狐假虎威一般的威風;一個正麵看去是圓的,背麵看上去卻是平的茶杯,以此來暗示先驗主義的不可靠性......。所有這些作品,要表達的思想或要追求的目標其實隻有一個:打破約定俗成的思維方式和邏輯關係,發現和揭示觀察理解事物的新視角和新路線。
做為結束語,我在這裏講一件重新審視現有概念的軼聞趣事:
正當清華大學的島子教授應邀在博格家作客期間,我再次拜訪了博格先生,當我們談論到激浪藝術的話題時,島子教授按照德語的發音方式(Fluxus),把激浪藝術叫做弗魯克薩斯,簡稱FULU,博格緊接著說了一句話:弗魯克薩斯不僅僅是一種藝術形式,它更是一種宗教,一種麵對生老病死和永恒自然的樂觀態度。兩個人說的兩句話乍聽起來不大相關,卻引發了我的一個靈感:弗魯克薩斯藝術其實完全沒有必要意譯地翻譯成激浪藝術,因為德語的Fluxus,願意是流動的,變化的,硬說它又激又浪,好像有些牽強,其實我們可以用音譯和意譯相結合的方式,把它翻譯成“福路”——一條通往幸福的道路。當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島子教授的時候,得到的是他的首肯:“福”字的本意,不是一口田那麽淺薄,它是左麵象征著神的示字旁和右麵兩隻手托著祭壇的結合,“福”是神施予我們的,有很強的宗教氣息,這和博格的話不謀而合。當我把我和島子的討論解釋給博格的時候,再次得到歌詞一般的讚美:我知道你最懂我的心。兩天以後,島子和我及庸現一行拜訪了弗魯克薩斯另一位傑出代表本傑明.特森先生。在德國生活了二十年的他依舊堅持講英語,當我們向他征求對弗魯克薩斯藝術的新版翻譯——the way to the happiness時, 這個以幽默而舉世聞名的美國黑人,裂開大嘴,高興地說了一句:well, I am very happy with that! 行文至此,對於弗魯克薩斯藝術的新版翻譯,已經得到了三位專家的認可。於是,我在寫這篇即興的記敘文時,順理成章地把它的標題擬定為《通往幸福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