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藝術家的私人生活(三)
(2009-09-25 09:16:01)
下一個
“你現在就去他公司吧,不用等到下班。”主任跟我說,“機靈一點,別把他得罪了。”
“保證不讓領導失望。” 我向主任行了個禮,夾著畫冊跑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坐上出租車,心裏的感覺像地下工作者剛接到上級任務要著手打入敵人內部一樣,害怕卻又有點激動,我猜想每個女人在意識到自己被壞人看上了的時候都會是這種心情,尤其是在她不得不和這個壞人周旋的時候。我在害怕和激動的同時還有一種恨恨的感覺——張頭兒也太天真了,他就那麽相信自己隨便哪一幅畫就值六位數,尤其是在買畫人連他的畫長什麽模樣都不知道情況下。天真和糊塗是張頭兒這代人的通病,我想起來大學畢業的時候本來是想留校,找到原本關係不錯的學生處處長的時候請求幫忙時,他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你想留校是你的事,我想讓你留校是我的事,你想辦法讓你的事變成我的事不就成了嘛。因為這句話,我沒再去找過他,急得我媽一個勁兒地催我去求那個“和我關係不錯”的處長幫忙,實在沒辦法,我隻好把處長的話原封不動地向她重複了一遍,這個張頭兒的同代人竟然一頭霧水,沒弄明白那個處長是什麽意思。我敢百分之一百地肯定我媽的天真和糊塗是真的,但張頭兒的是真是假,我暫時還無法斷言。
太子黨的公司十分氣派,接待小姐問清我的來意以後讓我稍等,然後就是秘書小姐下樓迎客,引客上樓,一切都十分正式,我心裏有點鎮靜下來 —— 在美女如雲的環境裏,太子黨不會非纏著我不放。
秘書打開門時,太子黨正把腳翹在桌子上想心事,看見我,一個敏捷的動作把身體擺直,“梅小姐真守信用,說來就來,歡迎歡迎。”
“奉命跑腿兒本來就是我份內的事,我哪裏有敢不來之理。” 我真的把自己當成地下黨了,遣詞造句都帶著電視劇人物對話的腔調。
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太子黨顯得比我昨天晚上在酒樓裏看見的形象年輕精神,大背頭被發膠抹得雪亮,不像根紅苗正的高幹子弟,倒有點像歪門邪道的黑社會老大,我一邊握手寒暄一邊尋找對症的藥,策略很快找到:耍貧嘴。據說有某個情場專家斷言,幽默的女人可愛而不性感,這正是我要的效果,要讓他覺得我可愛,但不能讓他覺得我性感。我是趙本山和黃宏的老鄉,耍貧嘴就象摳耳朵挖鼻孔一樣,巴不得能不必考慮別人的感受而隨心所欲,我把精心學來的京腔換成了宋丹丹的語調,沒說幾句話就把太子黨笑得前仰後翻。
事實證明我的策略絕對正確,太子黨跟我侃了個把小時,連半句挑逗的話都沒說,隻是在我提到此行的重要任務時,他卻漫不經心地把我帶來的畫冊往桌子上一丟,然後又漫不經心地說:放在這裏吧,我慢慢看。
“你還是快點看吧,”我說,“否則我們頭兒會以為他的六位數被我給耽誤了。”
太子黨聽了這句話好像笑了一下,他的那個笑和他黑社會的大背頭非常配套,“你放心吧。”笑過之後,他又說了一句像好人說的話。
我如釋重負般地回來向主任匯報,主任聽後麵無表情地走出辦公室,我想他可能是去張頭兒那裏匯報了。
第二天,張頭兒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展示給我的帶魚臉是少有的多雲轉晴,晴得讓我看著都有點不自在了。
“xx 要的畫我準備好了,”張頭兒說,張頭兒不管xx叫太子黨,正如太子黨不管張頭兒叫張頭兒一樣,怎麽稱呼一個人,是一件有關說話人身份和地位的大事,“麻煩你再跑趟腿兒,幫我把畫送過去。”
原來張頭兒的多雲轉晴原因在此。
“我們主任和xx經常見麵,您也可以讓他把畫順便帶過去。” 我說這句話時,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天真無邪。
“你的架子還挺大呀,領導都支使不動啦。”張頭兒多雲轉晴的臉一下子又晴轉多雲了。
這下子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張頭兒的天真和糊塗是假的了,他這也有點太偽君子了,自己大模大樣地裝著令人景仰的老前輩,事實上卻把手下當拿去套狼的孩子,發明“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那句話的人也實在太狠心了,就算他用來套狼的孩子是鄰居家的也是慘無人道,我心裏恨恨地想。
“我不是不願意動,隻是想把時間節省下來用在工作上。”我本來想為自己開脫一下,但話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說錯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 張頭兒晴轉多雲的臉一下子又多雲轉陰了。“你認為這件事不是工作上的事嗎?”
當然不是,我這樣想,卻又在說的時候把“不”字去掉了,而且為了表示“當然是”這三個字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又一連氣地把它們重複了兩遍。
“小梅呀,”張頭兒在我離開他的辦公室之前喊了我一句,“小梅”後麵多了一個“呀”字,聽起來顯得更加親切,“你知道自己的情況跟別人不一樣吧? 工作上要好好努力,爭取把最近這次增編的機會把握住。”
他媽的,這簡直是在威逼利誘,我氣得差一點罵出聲來,自從我“特聘”進來以後,增編的機會曾經有過兩次,都在我壓根兒想都沒敢想一下的時候被張頭兒分配給了別人。
我帶著那幅裱好了卷成一卷兒的中國畫,又到了太子黨公司的時候,不料卻被前台小姐拒之門外——x總交代了,送畫的人來時要給他打個電話。
“我不巧在外麵,” 太子黨在電話裏說,“你把畫送到砍賓伺機吧,我在大廳裏等你。”
我在太子黨公司門口轉了兩個來回以後決定在返回單位和去砍賓伺機之間選擇後者,我知道,選擇了前者,意味著我將永遠呆在“特聘人員“的隊伍裏,就像我當年永遠失去作人民教師的機會一樣。正如我前麵交代的,當年的藝術家如果不想被餓死,就隻有當人民教師和掛靠某個單位兩條路可走,而前麵一條,已經被我走死了,我不敢不珍惜後麵的一條。
在去往砍賓伺機的路上,我就把這次的策略想好了——再裝一次傻還不如裝精,也就是在太子黨還沒進攻之前自己先發製人。
“我覺得你根本就不該買那個什麽候老的畫。”我一看見太子黨就老朋友一樣對他說,“他那個人太讓人瞧不起了。”
順利地開了場以後我就把張頭兒威逼利誘的過程嬉笑怒罵地講了一遍。
太子黨聽了以後,滿不在乎地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你別把話說得那麽難聽,還什麽逼良為娼都來了,誰讓你當娼了,就你這樣的,主動要娼我都不嫖。”
我仔細地打量了太子黨一眼,發現他大背頭下麵的臉並沒有冷眼看上去那麽可怕。
看來我的戰略再次獲得成功。
再次充分發揮了幽默才華的我感覺到自己十分成功地在太子黨眼裏製造了可愛而不性感的效果,說可愛,是因為太子黨讓我順利地完成了錢貨交換的任務,說不性感,是因為太子黨在讓我完成這個任務的時候沒有提出任何非分的建議,甚至連試探一下都沒有。
當我把裝著滿滿現金的口袋遞交給張頭兒的時候,發現他的表情又恢複了以前的不動聲色。這就是文化人和普通老百姓的區別——文化人隻有在利益衝突的關鍵時刻才會放下自尊,其他的時候他們會利用好每個機會保持住自己的翩翩風度。我本來想在交錢的時候厚著臉皮提一下編製的事,但看著這張風度翩翩的臉——這張臉告訴我的潛台詞是:我們之間什麽都沒發生過,我隻好把想好的話又給咽回去了。
離開張頭兒的辦公室,我覺得自己真是可笑又可憐,現在的事實是,太子黨看在張頭兒老前輩的份兒上買了他一幅畫,派我去送畫和取錢,本來很簡單的事,是我自己給弄複雜了,如果張頭兒在這個時候答應幫我解決編製問題,豈不是承認了那個潛在交易的存在?這種傻事,張頭兒絕對不會在太子黨還沒說之前就主動做出反應的。
我決定去求太子黨幫忙,他在聽了明白了我吞吞吐吐擠出來的一堆話之後的反應是:你不是覺得張頭兒很讓人瞧不起嗎? 以他那種小人之心,肯定會冤枉了我的君子之腹,你憑什麽要我去幹這種捉不到狐狸惹一身臊的傻事?我喜歡你還沒喜歡到無私奉獻,你幸福我就幸福的程度。
太子黨的話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女人在想用潛在交易達到目的時候就已經是很可恥的了,如果這個女人在賣的時候還做偷工減料的打算,那她不僅不能減少自己的可恥程度,而且還是個在買賣中不守信用的騙子。現在唯一能讓自己保持自尊的,就是放棄走後門的打算,老老實實地當自己的“才女”算了。
過了幾天,果然從主任那裏得到單位又下新編製的消息,我厚著臉皮去找張頭兒,張頭兒在親切友好地叫了聲“小梅呀”之後說出的話卻令我十分失望:我的確是為你爭取過了,但是上麵的意思是,你沒有北京戶口,這次還是應該先考慮家在北京的同誌。
中文裏的“上麵” 是個很神秘莫測的詞匯,“上麵”就像上帝一樣,它了解我們的一切,主宰我們的一切,可是我們從來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那個決定我命運的“上麵” ,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在得知“上麵”決定不給我轉正的那個下午,我無意間聽見我們辦公室兩個同事的對話。
“那個小姑娘真可憐,”其中一個比較善良的說,“付出那麽大代價也沒得到編製。”
“哼,小姑娘可憐什麽,”另外一個比較惡毒的說,“等小姑娘變成老姑娘就更可憐了。”
我意識到她們倆的談話可能和我有關,這個猜想在我打開門後兩個人的談話嘎然而止的時候得到了證實。
我把她們倆的話使勁地琢磨了一番,明白了自己狐狸沒捉到,惹了一身臊的處境。
沒捉到狐狸惹了一身臊和捉到了狐狸惹了一身臊,到底哪一個更悲哀一些? 主任給我的答案是:小梅你別在編製這個問題上費腦筋了,有這精力和時間,還不如想個辦法出國,像你這樣有才華有思想又有個性的女人生活在當下的中國是個悲哀,而且,你不是也想找到楊的下落嘛。
九十年代的上半葉,是個人人都想出國的時代,主任的建議,根本就是個毫無意義的建議,因為我能想到的辦法,無非隻有兩種:第一是在單位裏爭取到一個出國機會,然後就此溜之大吉,第二是找個審美眼光奇異的老外嫁了。這兩個辦法都沒有實施的可能性,第一個是建立在沒有前提條件上的設想——單位裏有編製的人還在爭取出國機會呢,根本輪不到我這個編外人士。第二個本來就是個矛盾,如果嫁得真心實意,那和尋找楊的下落的目的相悖,如果嫁得不真心實意,那和向太子黨投懷送抱又有什麽區別呢?再說就算有審美眼光奇異的老外存在,你也未必正好醜成人家眼裏的美。
主任除了為我提出以上沒有建設性的建議以外,就是還給我提出了一個具有警告性的建議:你如果不想惹麻煩的話就離那個太子黨遠一點,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例外,被他看上的女人,沒有一個能逃出他的魔掌。
我的確認為自己是個例外,倒不是因為我以為我能例外地逃出他的魔掌,而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個例外的女人——才華出眾的女人不能隻是被簡單地定義為女人,如果我根本就不是那個“被他看上的女人”,那也就不存在什麽“魔掌”了。
我仍然和太子黨像鐵哥們一樣來往,他沒事就約我出來談天說地,我很高興和他交往既能開心又長見識,更重要的是,我依然暗中希望他能幫我解決編製的問題。人真是奇怪,本來我已經想認命,就當個二等公民算了,但在單位同事的了冷嘲熱諷下,我又反而不想就這麽放棄了。每當我假裝無意地談及到這件事時,他都語調十分輕鬆地回應:以後有合適的機會時再說吧。
“合適的機會”是漢語中另一個玄妙的詞匯,尤其在這個詞匯沒有主語的情況下。太子黨的“合適機會”是什麽?是我的投懷送抱嗎?事實上,這時的我無法想象除了楊之外,還會對另一個男人的懷抱產生興趣,而在沒有興趣的情況下,我無法忍受“賣身”兩個字對自尊心的刺激,再說,就算我對太子黨產生了興趣,我也無法忍受和另外三個烏七八糟的女人共同分享一個男人的惡心和恥辱,這一連串被否定的假設導致我自欺欺人地期待著另外含義的“合適機會”的出現。
然而,事實證明了,人可以欺騙別人,也可以欺騙自己,但欺騙不了命運,該來的總有一天會來,常在河邊走,總有一天會濕鞋的。
太子黨說的“合適機會”和主任說的“魔掌”終於在不久以後的一天不期而至。
你可別當自傳體來讀,否則我老公要和我離婚了。
我是當成自傳體來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