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一樣

 

最近發現，地緣政治在辦公室政治裏扮演頗為重要的角色。年紀最大的同事， 隻跟離他最近的四個鄰居聊天。 他性格內向，但每天早上我一到辦公室， 他就很熱情地問候， 明確表示很喜歡聽我講自己的經曆，聖誕還送我一盆植物。但當那些小青年來找我聊天時， 他卻一言不發。老年的他， 也許和中年的我能找到些共同話題， 但和青年卻不願多說一句。

我最討厭的那個女同事， 隻跟她的兩個近鄰聊天。她從來不向任何人道早安--包括經理。如果沒有工作需要， 她幾乎從不主動和其他人聊天，但卻總是主動挑我的刺。 愛賺加班費， 是她的選擇， 可她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我， 讓我很反感。我下班時， 她經常當著經理的麵， 大聲說： “你去哪？這麽早下班？我需要幫助。” 她要真想給我派活， 不必要用我來對比她的敬業， 直接找經理，名正言順提出要求，經理肯定答應，因為領導都喜歡工作狂。

開會時，經理說到個性與團隊合作， 說那個女同事很內向， 而另一個女同事T則很外向。感覺T有時就象花蝴蝶， 飛來飛去找人聊天。有意思的是，喜歡和我聊的幾個同事，和那個討厭的女同事，似乎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交流幾乎全都和工作有關，尤其是T那樣管不住嘴巴的人，這讓我很驚訝。

T的優點是能活躍氣氛， 但缺點是話太多，愛插嘴。經常加班的R總是生病，經常頭痛。我讀研時，頭痛至少每月發作一次， 發作時間會長達整整兩天， 嚇得我都想去掃描大腦，害怕裏麵長出了什麽怪東西。 頭痛逼得我保證足夠的睡眠，鍛煉和放鬆， 現在很少發作，即使發作， 出去走走， 睡一覺就好， 從來不需要吃藥。 看到R一邊吃止痛藥，一邊堅持工作， 我忍不住勸他：“哎，你這麽年輕，卻隔三差五生病，不能再忽視你身體發出的信號。萬一真的垮了， 公司會立刻招一個更拚命的， 可你的人生就被毀了呀。你想不想聽我幾句勸？”

他立刻連人帶椅子漂移到我跟前：“好吧， 我開始做筆記。”

在我分享自己應對頭痛的經驗時， T老打岔， R毫不客氣地對她說：“我想學些健康養生知識， 你卻總打斷Lily 。”

等我分享完後, R說：“你有這麽多寶貴的人生經驗， 應該寫本書， 讓更多的人獲益。”

V說：“對， 書名就叫‘Lily阿姨健康指南’。”

R說：“你生長在中國的一個小農村，卻在全世界數一數二的大公司找到了工作， 這麽精彩的人生，  還應該拍成電影。”

V立刻點頭，“對， 到時候， 我就是電影裏的反派角色，一個惡棍。”

我樂了：“哈哈，  V是惡棍。”

所有人都笑了，因為V的名字和惡棍這個單詞正好押韻。 隔壁的同事也笑了起來，走過來重複我的玩笑：“V是惡棍！V是惡棍!”   

V臉上的笑表明他沒有被激怒， 也許因為這是他自找的。

“你聽的這是中國歌曲嗎？”那個同事指著我的電腦問。

我點點頭。

“你最喜歡Beatles哪首歌曲？”

Beatles是甲殼蟲的意思， 所以我奇怪地問：“甲殼蟲怎麽會唱歌呢？”

所有人都大笑， 我這才明白他指的是甲殼蟲樂隊。我對他們輕聲哼出的歌一臉茫然，他們非常驚訝：“這些歌可能外星人都知道， 你怎麽從來沒聽過？”

“小朋友們， 上小學五年級時， 我家才第一次通電。別忘了， 我是在地球另一端長大的，所以我們之間的差異有很多很多。 ”

“可你現在和我們一樣， 都是美國人。”R說。

“記得在畢業典禮上，美國國歌一響， 我身邊所有人都站起來， 把手放在胸前， 跟著唱國歌。我沒有站起來， 不會唱國歌， 手也不知道該往哪放。入籍5年多了， 可現在還是難以說出‘我們美國人如何如何’。”

“好啊， 你敢說自己不是美國人？那好， 我立刻封鎖你的數據庫賬號。”V的話把大家都給逗樂了。 他倒是有這個權力， 因為他這個編程天才負責管理數據庫。

 

當我說出沒有覺得自己是美國人時，好像沒有人被激怒， V唯一做出了反應，可我知道他是習慣性地開玩笑。如果說， 我真的冒犯過他， 應該是幾天前。他說：“你開車帶我去爬山吧。我一直想坐你的車， 可還是沒有找到機會。 ”

我說：“車有什麽好坐的？誰不是每天都坐車？我老公是唯一做過我車的人， 他那麽好脾氣的人， 看我慢悠悠開車都著急。最近的山， 開高速都要好幾個小時，我又不敢開高速。再說，你又不喜歡爬山。”

“你對我下班後的生活一無所知， 怎麽知道我不愛爬山？”

我打量了他一下， 說：“你看上去不愛運動。”

“你的意思是我很胖？”

其實他不胖，可他這樣解讀我的話，讓我無奈地歎口氣：“為什麽你們總要曲解我的話？ 不管怎麽說， 都會得罪人。 算了，我看要想世界和平， 隻能閉緊嘴巴。”

T馬上說：“別， 你千萬不要閉嘴！我們都喜歡和你聊天， 你要保持沉默， 上班可就沒那麽有趣了。 ”

後來發現， 閉嘴也沒用。 開會時，經理說到團隊的信任， 我忍不住笑了。 雖然輕輕地，但還是被附近的人發現。旁邊的R奇怪地看著我， 離我比較遠的V則伸過腦袋， 看著我， 做了個鬼臉。

會開完， 剛一回到座位， 鄰居V就興師問罪: “剛才經理說到信任， 你就看著我笑了， 說明你不信任我！”

我立刻抗議：“首先，我沒有看你， 是你歪著腦袋特意看我的。這次我可是100%無辜，我什麽都沒說， 隻是笑了一下而已。你曲解了我的身體語言。”

“當時R就坐你旁邊，第一目擊證人， 這可是他告訴我的。否則， 你為什麽要笑？ ”

我仰天長歎：“誰說美國是個自由的國家？我什麽都不說， 也能得罪人？笑一下， 居然笑出這麽多是非？”

R說：“你還是沒有回答正題：為什麽要笑？我們實在猜不透。”

“那從一開始， 就不應該猜呀。”

“如果你拒絕回答， 那你的笑就是證明你不信任我。 ”V不依不饒。

“好吧。”我轉身看著R說：“我笑，是因為你。還記得那天，  T說我對這個世界似乎存在信任危機，因為我總在躲避垃圾食品？我當時讓你們猜這個世界上讓我完全信任的人有幾個，你立刻舉手， 說我該信任你。 我糾正你說目前我們隻是同事， 因為友誼需要時間考驗。好像我那句實話讓你不高興， 因為從那以後， 你和我說話， 最後總是加上一句‘我們是朋友’。”

第二天， 我猶豫著要不要給V道歉， 也許他真的誤會我間接說他胖。沒想到桌上卻有一個麵包，袋子上寫著我的名字。我立刻猜出是V幹的， 不僅因為我認出了他的筆跡， 也因為上次他讓我嚐過這種土耳其麵包，我說很好吃。 很意外他這次特意給我買了一個，轉身對他說：“你給我桌上放了不下50次甜甜圈， 這是第一次放了我愛吃的。看來你終於長記性了， 多謝。”

“你怎麽知道是我放的？”

“因為桌上有吃的， 你肯定是第一嫌疑人。況且， 還有你的筆跡可以證明。瞧， 我都被你們逼成了偵探高手。 ”

原來還想著給他道歉， 可麵包讓我覺得他可能在和我開玩笑。如果他真的覺得我諷刺他胖， 以他的性格， 肯定有仇當場就報了， 更不會送我喜歡的麵包。

 

V總是開玩笑， 讓我分不清他到底哪句話當真。 T則更我雲裏霧裏。一開始她總是站在小男生一邊，和我鬥嘴， 讓我以為她討厭我。 後來發現， 隻要鄰居V和我說話， 她立刻豎起耳朵聽。如果V到我格子間， 她也立刻跑過來湊熱鬧， 這讓我有些不安。 也許她喜歡高大帥氣，而且聰明調皮的V，人家年輕人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愛怎麽玩，與我無關， 我可沒功夫和這幫小朋友瞎鬧，幹完活總想培訓，尤其是練習編程。年紀大了， 記性越來越差，一丁點知識， 都要反複練習才行。

再後來，T的話更是讓我一楞一楞的。開完會，才幾個小時沒見，她就問我：“你想我了嗎？”隻要我一動嘴，她馬上跑過來：“吃什麽呢？你的午飯看上去挺好吃。”吃飯的時候， 她就站我旁邊， 一邊看我吃， 一邊和我說話。我蹲下去找東西， 她也跑過來：“我好羨慕你。我怎麽練習， 都不會蹲。每次試，都會坐在地上。”她這麽一說， 其他的人也想試， 可沒一個成功的。我說：“這有什麽好羨慕的。我能蹲那麽久， 是因為小時候家裏窮， 沒凳子坐，經常端著碗，靠著牆角吃飯。地裏幹活，也隻能經常蹲著，以免沾了一身泥巴。”

有天，T過來說：“你能不能給我講個故事或笑話？ 我需要娛樂。”

我困惑地說：“很多人都說我是書呆子， 什麽時候我開始有了娛樂價值？”

“你特別好玩， 總是讓我感到快樂。”

有天下班， 她說：“再見。我會永遠想你的。”

立刻全身哆嗦了一下， 我終於明白：肉麻的意思是“肉體”有了“麻”的感覺。 我對哈哈大笑的她說：“你真的讓我起雞皮疙瘩。我們太不一樣了， 我生長的環境很保守， 要含蓄， 很少公開表達多麽喜歡或者想念一個人。很多話， 不用挑明， 因為你從對方的眼神， 語氣等就大致能判斷出人家是喜歡還是討厭。”

是的， 我們不一樣， 我不明白，為什麽身邊的同事對我的話和身體語言， 總是有著讓我匪夷所思的解讀。 但也許正因為我們不一樣， 才覺得對方讓自己的生活更有趣， 所以大家即便產生了誤會， 還是喜歡彼此開誠布公地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