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囚犯
今天的世界音樂課, 講到了印度音樂. 那個音樂家演出前, 雙手合十於胸前, 又舉過頭頂. 教授解釋說,這樣做的意思是: 我心中的神向你心中的神致敬. 突然想起那個來自尼泊爾的同學Nita說在她們印度教裏, 每個人都被尊為神, 因為每個人心裏都住著神. 起初我挺高興, 以為她會敬我為神,後來發現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對教授也不怎麽尊重. 有次我告訴她, 下學期又要碰到那個不負責任的教授. 她雙眼怒睜,脫口而出: “又派他來教我們?我想殺死他!”
我也很討厭那個教授, 但Nita的強烈反應讓我覺得她的言行和她講的印度教教義並不一致.既然印度教認為每個人心裏都有個神, 應當被尊重, 那為何又用種姓製度公開歧視某些人? 這在邏輯上完全站不住腳啊.
我沒敢問她這個問題,怕被認為這種質疑是在幹涉人家宗教信仰自由. Nita腦子很聰明, 我不知道她是否會用理科生慣有的理性去分析她的宗教. 但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她這輩子都無法看清自己宗教在邏輯上的矛盾.
之所以這樣說, 是因為那次把我們倆都嚇了一跳的對話.剛一說完: “我最後一個前男友”, Nita就打斷了我: “你的前男友怎麽可以是複數?”
“這有什麽奇怪的?人是會變的. 就象你改專業一樣啊. 你不是說你又懷念以前的石油工程專業了嗎?”
“那不一樣. 男友就象是父母, 你永遠不可能改變父母,
隻有去愛. 我愛父母, 也同意父母給我安排的婚姻.
我現在的男友將成為丈夫, 我生命裏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男人. ”
這次輪到她把我給嚇住了: “ 也就是說, 在你的字典裏, ‘前男友’和 ‘前夫’的概念壓根就不存在?”
她點點頭.我們倆都震驚地看著對方, 再一次體會到文化衝擊的威力. 我突然明白了一個現象:來美國這麽久, 隻要在街上看到印度人, 旁邊的伴侶幾乎100%也是印度人. 印度人隻和印度人結婚, 而且隻和特定種性的人結婚. 也許因為隻和自己人紮堆,印度英語發音才很難演變為標準英語,畢竟語言和文化屬於群體概念, 需要交流. Nita在美國已經呆了7年多, 可她一開口, 我的耳朵就拒絕工作.加上聲音小, 她給我的語音留言都是浪費,
因為根本就聽不清,也聽不懂她說什麽. 有次她的室友(也信印度教)來找她, 我趕緊找借口逃出實驗室, 兩個人都是印度口音, 我怎麽經得起那個折磨?
Nita讓我看到了走出自己文化圈的必要.如果她繼續隻呆在印度教徒的圈子裏, 在美國再呆10年,即使變成教授, 口語也恐怕難有突破. 對自己的文化引以為豪,
無可厚非, 可同時對其他文化疏遠,排斥, 甚至打壓, 隻會使自己更狹隘. 天下大同, 不是和諧的標誌, 反而很可怕. 想想看,每天吃同樣的菜, 見同樣的人, 做同樣的事, 肯定會麻木, 誰能受得了?很多人喜歡旅遊,就是因為想暫時逃脫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去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看千變萬化的風景, 吃從來沒有見過的菜, 聽陌生的語言, 體驗別人的生活方式.
這個音樂教授, 課堂上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 “每個人都是自己文化的囚犯.”
有次他讓我們欣賞一首歌叫 “不可能的愛”.愛, 不可能,是因為很多障礙, 比如說階級和種族. 我很驚訝教授的坦率, 能在班裏分享他的很多隱私,尤其是帶有傷痛的回憶. 他的爺爺曾加入美國白人至上主義恐怖組織三K黨,爸爸自然繼承了對黑人的鄙視與仇恨, 而他從小也就相信隻有白人是最優越的.14歲那年, 民權運動讓他的學校開始有了黑人同學. 在一次演講課上, 一個黑人小女孩第一個走上演講台, 卻什麽都沒說, 而是先用眼睛對班裏的每一個同學進行認真掃描,她的眼神充滿憤怒和堅定. 教授被她的演講震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從黑人的嘴裏了解世界.
他發現自己愛上了那個女孩. 可他馬上就告誡自己閉嘴
,因為即使美國最高法院已經作出了解除種族隔離的決定, 可當時在阿肯色州,如果一個白人愛上了黑人, 他和那個黑人小姑娘, 誰都別想活. 教授說在經曆了三次失敗的婚姻後, 他禁不住想如果當初和那個小姑娘發展下去, 不管是否會結婚, 也許會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可惜他是囚犯, 監獄長則是他的爺爺和爸爸.
父親的毒打讓他從小就是個問題孩子, 被抑鬱症困擾的他, 上了大學後, 在遠離父母的大學, 人生才開始邁上正軌.
教授的家庭背景讓我吃驚, 因為他在課堂上猛烈抨擊白人對印第安人的種族大屠殺和對黑人的無恥剝削.他說能上得起大學的, 大都家境不錯, 肯定有不少人歧視窮人. 但把自己的祖宗往上翻幾代, 肯定會有個窮人. 如果鄙視窮人, 那就等於在鄙視祖宗.
很難想象在極端狹隘的家庭中長大,教授在經曆過那麽多挫折後,
如今變得知識淵博,思想深刻, 胸懷天下. 他說這門課叫做世界音樂, 既是關於音樂, 更是關於世界.這門課我最大的收獲, 就是要跳出國籍和文化的圈子, 以世界公民的身份, 去思考問題. 麵對陌生的異族文化, 換水土是不舒服, 甚至是痛苦的, 但卻是通往精神自由的必經之路. 因為, 我們都是自己文化的囚犯.
"不識廬山真麵目, 隻緣身在此山中."跳躍首先會發現自身的局限, 從而避免自我膨脹.如果毛澤東不自我膨脹, 能謙虛一些, 甘心在中南海釣魚養老, 而不是繼續"老子天下第一,誰也別想奪我的權",也許就不會有幾千萬中國人在文革中被餓死,整死. 相比之下, 華盛頓覺得自己老了, 累了, 隻想回老家休息, 從而使美國這個建立在血腥暴力上的國家, 逐步邁向民主和法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