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那一年

世界音樂是我最後一門選修課,也是最好的.教授今天在課堂上放了幾內亞鼓王探親的記錄片. 一個非洲的窮小孩, 靠一隻鼓走出落後的家鄉, 定居歐洲. 回到26年沒有見過的家鄉,他失聲痛哭. 這一幕讓我不停地擦眼淚,
下課後教授問我: “是不是也想回到你的家鄉?”

我一邊擦眼淚, 一邊歎口氣: “想起了很多往事, 尤其是最痛苦的那一年. ”

每天不是物理,就是數學, 我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過去了.而今天, 第一次有衝動寫下我的18歲, 充滿絕望與掙紮的18歲.

雖然從小就是尖子生, 被稱為”常勝將軍”的我, 其實挫折不斷. 中考填誌願, 我選的都是很遠的學校, 因為距離會讓我遠離父母的拳頭. 可當錄取通知書到手時, 我傻眼了: 衛校?助產士專業?可我一個衛校都沒填啊.
所謂的誌願, 原來都是騙人的!

全村卻都在羨慕我,因為考上意味著鯉魚跳農門,錄取通知書證明我不再是個被城裏人瞧不起的農民. 打死都不想上衛校的我,隻能在鬱悶中接受這個唯一的出路. 第一節護理課, 教怎麽疊被子, 心掉到了穀底: 這就是我的未來?

我家窮, 但關中好歹盛產糧食, 而我被分配的學校, 卻是更加貧瘠的黃土高原. 隻有夏天才能看到綠色,
去教室要隨時帶抹布, 課桌上經常是土, 沙塵暴讓我嚐到喝西北風的滋味:嘴裏都是沙土. 零下11度, 睡覺前卻必須滅掉爐子, 怕中毒. 在被窩裏凍得發抖, 隻好兩個女生一起睡, 用彼此的身體取暖. 因為兩頭睡, 早上醒來, 發現嘴邊總是對方的臭腳丫.

物質生活苦, 精神生活更苦. 很多老師看到我就搖頭歎息: “ 真是屈才, 你應該去上高中, 考大學!”鬱悶的我拚命學英語, 也許是因為外語能讓我暫時逃避現實,總在想象那些說英語的老外, 在遙遠的英國和美國, 過著怎樣的生活.

英語課隻開了一年, 但我堅持自學, 到哪都抱一本英語書. 兩年的理論學習結束, 我回到關中, 開始在一個小城市實習.第一天, 等待產長時, 我習慣性地打開英語書. 一個掛著 “副主任醫師”胸牌的人問我: “你會英語?”

“不多, 會一點. ”

“你等一下.” 她轉身離去. 幾分鍾後帶著<新概念英語> 第二冊回到產房:“你把這篇文章給我讀一下, 順便翻譯成中文.” 那本書我早自學完了, 所以一點也不結巴, 就完成了任務. 她立刻變得熱情,拉著我的手:“太厲害了!來,我把你這個人才給大家介紹一下.” 就這樣, 還不到半小時, 醫生辦公室,護士辦公室和產房都知道了我這個新來的實習生. 後來才明白我為啥那麽受歡迎. 好象是那年人事部第一次實施職稱英語考試. 很多醫生和護士都在為英語發愁, 就把我當成了救星. 每天都有人來問我英語.
很多實習生都要幹雜活, 有些護士甚至要求實習生幫她去買菜!我從來沒拖過地, 因為送來的英語作業我都改不完,當然我從來沒有索要報酬.

有一天, 一個實習生說: “大家都說你英語好, 可你得用證件或者文憑來證明呀.”

            我歎口氣: “沒機會上高中, 考大學, 我拿什麽來證明呢?”

            “自學考試呀, 隻要你通過考試, 就能拿到大學文憑.”

            我趕緊按照她提供的信息,
跑到市自考辦, 報名買書. 那時我寄居在表哥家, 他一個人的工資, 要養活他一家三口, 還有我, 所以經濟很緊張. 酷暑難熬, 連個小風扇都買不起的我端來兩盆涼水, 一個用來冰腳, 一個用來擦臉上的汗. 做完模擬題, 沮喪的我把書扔過頭頂.書砸到身上, 我撿起來接著看.

            考試前一天下午, 我看完考場後, 坐在河邊, 繼續學習. 天黑後, 我騎車回家.等紅綠燈時, 突然發現車上的包不見了!我所有的證件和資料都在裏邊!

            我哇的一聲在路邊大哭起來.
一對賣水果的夫婦說小偷搜完值錢的東西後, 有時會扔掉包, 建議我在附近找找. 可我在那條小路上什麽也沒找到.一個老人說帶我到派出所去報案, 如果自考辦不讓我進考場, 可以讓派出所給我作證.

            回到家, 表哥說: “你膽子真夠大的, 那條路常有小偷和吸毒的, 那個老人說帶你去派出所, 你就真的跟他去?他萬一是人販子呢? 算了, 你辛苦了這麽久,明天就在家休息吧. 考場肯定進不了, 認命吧, 咱農村出來的, 還能怎麽樣呢? 好好學你的助產士吧. 你的飯碗, 戶口, 所有的一切, 可都靠這個了. ” 

            夜深了, 我一邊抽泣, 一邊把省吃儉用買來的英語書, 一本本扔到地上,又一本本撿起來.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也許佛教所說的前世是存在的, 我可能上輩子, 做了什麽孽, 才會被如此懲罰.

            也不知什麽時候睡著的,
醒來後發現自己是靠在床邊睡著的, 連鞋都沒脫. 才五點, 頭痛,胃痛的我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我好象有了幻聽,兩個聲音在打架.

一個說: “你是刻苦了幾個月, 可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這就是你的命, 瞎折騰沒用. “

另一個說: “ 不! 我不甘心. 奮鬥了這麽久, 為什麽連個證明的機會都不給我? 我交了考試費, 有權利參加考試.”

矛盾了很久的我, 終於推開門, 跨出了那改變了我命運的一步. 自考辦的那個負責人,看了我很久,終於點點頭. 缺乏有效證件的我, 眼睛已經哭腫, 衣服上還有補丁,  說不出一句巴結的話, 送不起一點禮.那個素昧平生的官員, 用他的慈悲, 給了我人生新的起點.

眼睛本來就小, 哭腫後卷子都看不清. 四門課連考兩天, 我人都快虛脫了. 能參加考試, 我就心滿意足了, 沒想到三門課都通過了!欣慰我趕緊準備下一次考試.

原以為日子會好起來, 新的困難又出現了. 表哥單位分了房, 離醫院很遠, 我不好意思再讓他給我掏房租,就接受表嫂的提議, 住進她不用花錢的職工宿舍.
宿舍裏其他女工都嫁人了, 隻剩下一個女瘋子. 曾經是廠花, 被男友拋棄後就精神失常,但表嫂說她雖然會破口大罵,但不會動手傷人, 別理她就行. 表嫂的工廠瀕臨破產, 聽說很快要被港商收購. 我搬進職工宿舍後, 沒有任何人來查. 幾千人的大工廠, 熱水還有供應, 但總是聽到工人聚在一起發牢騷, 說人家農民還有地種, 拚命跳出農門後, 如今卻成了真正的無產階級.

第一天晚上, 那個女瘋子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盡管在說漢語).她是瘋了, 但衣服很幹淨, 總在輸已經花白的頭發.皮膚竟然保養得挺好, 可以想象年輕時是當之無愧的廠花. 我試圖給她饅頭, 可她不理我, 我們倆的床, 相隔不到兩米遠, 可兩人卻象看不見對方似的. 我想對她友好, 可不知道怎麽辦. 每天我都在醫院學習很久, 宿舍隻是我睡覺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 不知道為什麽醒來, 月光照進屋子, 突然看見她站在我床邊, 正看著我!

  我一下子坐了起來,  她的切菜刀就在旁邊, 要殺我太容易了!

她什麽話也沒說, 回到她的床上.

從此, 早上一醒來, 我總是先摸頭, 看我是否還活著.日子多苦我都不敢再抱怨,
隻要這條小命還在.

有天傍晚, 我坐在床上學習, 女瘋子回來了, 她開始破口大罵, 也不知道在罵誰, 忍了30分鍾後, 她好象還沒有停的意思.
我隻好拿起傘, 站在馬路對麵的渭河邊背單詞. 忙著學習, 我還得東張西望, 因為聽說河邊常有流氓. 每次出門學習, 我都穿上最難看的衣服, 故意把頭發弄亂, 以避免騷擾. 每次瘋子一鬧, 我就隻能到外麵學習. 從工廠到醫院的每一塊磚頭,
每一寸水泥地, 都有我苦讀的痕跡. 多年以後在公交車上經過那段路時, 我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白天在醫院, 我也高興不起來.不論去哪個科室, 都能看到痛苦的病人, 很多買不起藥的病人. 在婦產科實習了半年,那些產婦的尖叫至今讓我都不敢要小孩. 那些引產出來的胚胎, 嚇得我直發抖. 畢竟我隻有18歲,本應浪漫美好的青春, 我卻看到了太多的人間苦難. 醫院裏到處都是病患, 回到工廠, 就看到下崗工人聚在一起唉聲歎氣, 好不容易要休息了, 同住一屋的女瘋子又在破口大罵. 我多想見到能夠享受生活的人,哪怕一個也好.  

有一天,我在河邊特別累, 可又不敢回宿舍休息, 因為我知道她還在鬧,覺得自己好可憐, 每天高強度地學習,卻還要擔驚受怕. 什麽時候才能熬出頭啊?活著為什麽這麽難?

突然有種跳河的衝動. 如果跳下去, 所有的苦難都會結束. 然後呢?

我想象自己的屍體被打撈上來, 親友們難過一陣後, 繼續過日子. 死了, 也就那麽回事.

這麽一想, 反而有了一種輕鬆. 自殺, 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

  在對女瘋子的恐懼與同情中, 我艱難地掙紮.實習快結束時, 姑媽讓我去西安,  說有個教授能幫我找工作. 我忙著考英語, 沒想到姑媽早就在幫我找工作了. 表姐漫不經心的一句話, 給我帶來了新的機遇.

她說: “我表妹英語很好.”

教授驚訝地說: “我剛好是教英語的, 你說兩句, 我聽聽. ”

聽說我一年之內就通過了自考大專7門課(總共9門), 他連連稱奇: “沒有老師,沒有同學, 你就靠課本和磁帶?很多成人教育學院的學生, 接受教授係統授課, 都通不過.你姑媽拖我給你找在醫院當助產士的工作, 一個月固定工資才幾百塊.
 太委屈你了, 應該去外院深造,你在語言上絕對有天賦.  要知道, 你不僅是個人才, 還是個奇才!”

就這樣, 中專畢業的時候, 我的自考英語大專也快到手了, 三年後, 我拿到了西安外院的學士學位. 這個文憑給了我走南闖北的能力, 雖然還是有坎坷, 因為自考文憑遭到歧視, 說比不上正規院校的科班出身.但我用努力和實力贏得了一次次機會. 現在教我世界音樂的教授甚至建議我申請美國國務院的工作, 因為他很佩服我的英語不論是口語, 還是寫作, 都超越了班裏的美國同學, 我的雙語能力完全勝任中美外交的工作. 我感謝他的賞識, 但目前興趣還是在物理和數學上.

在醫院實習那年, 很多人在佩服我英語的同時,
又總是冷嘲熱諷, 說農村出來的土包子, 還想出國. 那時我沒想出國, 後來即使能做口譯, 還是沒想到出國, 因為我知道在中國英語能當飯吃, 但到了國外, 我連端盤子的工作都無法勝任, 肯定第一天就會因為打碎盤子被炒.

從參加英語自學考試, 到拿到美國護照, 我用了18年. 當年站在英語起跑線上,根本看不清前麵的路,  隻想著不要被那個女瘋子殺掉就行. 那整整一年的痛苦與掙紮, 不僅培養了我自學的習慣,
也教會了我受益一生的信念: 不僅要用耐心等待機遇,
更要用勤奮來給自己創造機遇!

[狗的哲學]

回複 '懶風' 的評論 : 多謝指正! 漢語退化了不少, 的確是"業精於勤荒於嬉"啊.

[懶風]

真是很勵誌的經曆啊！你的故事我可以用來鼓勵一下我的一位很抑鬱的自考研究生朋友了。


順便提一下，應該是鯉魚跳“龍”門。

[fatmimi]

真是奇才呀，終於等到苦盡甘來。

[So_Be_It]

好樣的！向你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