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尼婭是女兒璐璐高中班上的同學,下個月即將舉行婚禮,把自己變成有夫之婦。婚後,從未離開過家的都尼婭就要離開與自己朝夕相處20年的父母,跟一個兩三年前還互不相識的人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
關於都尼婭生活中即將麵臨的巨變,璐璐曾經非常有感慨:“哇,就這麽告別了她生長二十年的地方,太krass(極度的,可怕的)了。”
“為什麽krass呢?她反正還是會經常回去的嘛?”我雖然已經曆過那個階段,但是說老實話,我從未覺得生活中的那次變化有多麽的krass。
“回去當然是要回去,但是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想想看,我現在每天回家,回到我的小屋,那是我的小世界,完全屬於我一個人的地方。結婚後我再回來,就隻是造訪了,我現在的小屋對於我將隻是一段記憶,一段過去生活的記憶。”
女兒說這番話的時候,我的眼前立刻幻化出她的閨房:從來不疊的床,堆滿了東西的書桌,床架上、椅子背上掛滿的衣服,永遠在放氣的舞鞋……。我明白女兒的意思了,她想說的一個人生階段,都尼婭即將告別一個人生階段,這是一件細細想來很krass的事。
二
露特是女兒璐璐初中時代的好友,她上大學期間不準備搬出去住。她不出去住的原因說起來很奇特:如果我搬出去,我父母就真的成了老頭老太了。露特的父母五十多歲,正在一步步地向老年人的隊伍靠攏。
露特姊妹三個,她是幺女。
真是個心細如發的女孩子!我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覺得都尼婭即將徹底離開自己的閨房而進入另一種生活非常krass的璐璐,近一個月來一直在以百折不撓的熱情奔波於蘇黎世的幾處學生公寓之間,希望能找到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同樣生性敏感的她在這件事上卻完全沒有露特的心思。我和先生倒也未因此有任何傷感,事實上我們並未多想:不就是住學生宿舍嘛,每個周末還要回來嘛。當然,我們都比露特的父母年輕,另外,我們隻有一個女兒,而露特的上麵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看著成年的兒女們一個接一個飛出家門,飛離自己,確實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吧。
三
人的一生有幾個象征性的階段,如果把從出生到離開家獨立生活算作第一個人生階段,如果一個人從這個人生階段直接進入娶妻嫁漢的階段,離開一個家庭,建立另一個家庭,可能不少人都會有和璐璐一樣的感受:太krass了。但是如果一個人在離開一個家庭之後並沒有立刻建立另一個家庭,而是像璐璐正在尋找的那樣,去住學生宿舍、公寓,這種選擇,則好比一個人生階段和另一個人生階段之間的過渡,它的不是激烈的而是緩和的變化的性質,讓大多數人能夠泰然接受。但是細細想來,兒女們跨出的這看似緩和的、溫柔的一步其實同時已經把他們帶上了一條不歸路,這條路將帶著他們走向遠方、更遠方。在他們跨出這一步也許並不遙遠的一天,他們的生活中可能就會出現對他們來說更為親近的人,一個、兩個、三個……,而我們做父母的從此隻變作了他們閑暇時的一次次探望,電話中的一聲聲問候。這樣想來,我們似乎也是大有理由好好地傷感一番的。
也許,多年之後,當我們在某個特定的周末終於又和多日未見的兒女圍坐一桌的時候,我們中的很多人才能真正地體會到,我們曾經有過的、跟兒女朝夕相處的日子其實很短暫,十七、八年,最多不過二十一、二年。
我雖然沒有因為女兒即將離開我去過一種獨立的生活而傷感,但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大概兩三年吧,我卻格外珍惜和女兒在一起的時光。比如,晚飯後女兒一般就不再學習了,我呢,就陪著她,坐在沙發上,開著電視,有好節目就看,邊看邊議論,沒好節目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對於自己這種珍惜的心態,我沒有仔細地去想過。如今,露特的話卻輕輕撥動了我心底的那根柔柔心弦。倒不是我覺得自己老了,不是,從生理年齡上看,我距老還有一段距離。她的話讓我想到的是女兒將離開我們去獨立生活這件事(這件事其實對所有的父母都具備同樣的意義),更讓我回顧了這二十年來女兒和我們一起走過的歲月。我明白了,我如今的珍惜,其中有對今天還能和女兒朝夕相處的日子的珍惜,也有對過去的不珍惜、甚至揮霍、濫用那些日子的彌補。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七八歲的女兒曾經因為我不肯少睡二十分鍾的覺,早早學會了獨立,自己為自己準備早餐;因為同樣的原因,還不會梳辮子的女兒被迫剪掉了一頭心愛的長發……。而我因為心情不好而拿女兒出氣的時候更是數不勝數。如今,女兒雖然過得很幸福,享受著很多她這個年齡的中國家庭的兒女們享受不到的來自家庭的自由以及我對她真誠的信任和讚賞,但是女兒小時侯那一張張可憐巴巴的小臉依然時時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是啊,過去的就永遠過去了,我沒有機會從來一遍。
如今,每當有朋友羨慕我:“你們多有福氣啊,孩子都那麽大,不用你們操心了,哪裏像我們,每天為他(她)操不完的心,累死了”的時侯,我真想對他們說:為了將來沒有遺憾,好好珍惜現在的每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