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文革後期,文藝界萬馬齊喑,大部分電影不是被批判就是被禁演,隻剩下了老三戰:《地道戰》、《地雷戰》和《南征北戰》。再好的電影也有審美疲 勞,就象天天給你吃甲魚,後來一聞到甲魚味就想吐一樣。老三戰的片子一年大概總要看個幾十次吧,以至於電影裏麵的很多台詞大家都背的滾瓜爛熟了,比如一個 人升職了,別人就會表揚他:“哦,又進步了”。不看電影是不行的,因為那是階級覺悟問題,如果拒絕接受革命傳統教育,領導會很生氣,後果會很嚴重。幸好, 老三戰裏還有幾個像樣點的美女演員,雖然穿著打扮是“不愛紅裝愛武裝”,但在那個清心寡欲的年代,畢竟還能養人眼。
一天,父親到省裏開會,我 正陪著他聊天,聽見操場響起了《南征北戰》熟悉的音樂,父親興奮了起來,硬拉著我陪他看電影,我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可看他興致那麽高,不忍心掃他的興, 隻好陪著看。《南征北戰》講的是中共第三野戰軍蘇中七戰七捷後轉移到山東誘敵深入打了兩個漂亮仗的故事,劇情並不複雜,是把孟良崮戰役和萊蕪戰役合起來寫 成一個劇本。電影裏的演員很多都是軍人,因此服裝、道具、表演十分逼真,據參加過戰爭的老一輩說,場麵幾乎一模一樣。後來重拍了一部新的《南征北戰》,其 失敗的原因也就是不夠真實,雖然是彩色的電影。
孟良崮戰役全殲了國民黨74師,師長張靈甫戰亡。萊蕪戰役全殲七個旅,中將副司令李仙洲被俘虜。李仙洲,黃埔軍校一期生,1947年被俘虜,1988年在濟南去世。《南征北戰》裏那個李軍長的原型就是他。
父親電影看得入了神,隨著劇情的發展,時不時的發出爽朗的笑聲。電影放完了,父親似乎還沉浸在故事中,我十分不解:“那麽老的電影,有啥看頭呢”?父親 說:“你不知道,李仙洲是我們親手抓住的”。於是談起了那段往事。父親所在的部隊是三野八縱,司令員王建安。《南征北戰》的兩大戰役父親都參加了。萊蕪戰 役結束後,李仙洲化妝成一個老夥夫,混在俘虜群中,部下報告了父親,於是父親親自觀察了一下,覺得李不象個老夥夫,因為身邊還有個年輕的象衛兵樣的跟著 他,父親斷定是個大官,於是吩咐送到上麵去審問,一審果然是個大官,正是李仙洲本人。其實,這次的被俘虜是李仙洲的第二次被俘虜,第一次沒能跑成。這段回 憶後來在原浙江省委書記王芳的回憶錄中得到了證實。
王芳的回憶錄《初審李仙洲》中寫到:“當時我擔任八縱保衛部長。…………24日早晨,我在 前線搜查戰場,隻見國民黨士兵死傷成片,有的國民黨傷兵還趴在地上呻吟、叫喊。俘虜一批一批地押解下來,遠處還有槍聲。我們下了公路一個勁地往前走,迎麵 來了一批押解下來的俘虜。我站在一邊看他們走過,凡是碰到部隊幹部就問他們,俘虜中有沒有將級軍官,回答都說沒有。我問他們會不會跑掉?死傷的也要逐個檢 查。他們說這些工作會做的,在我們這一片中保證跑不掉一個。其中一個人還送我一支剛繳獲的左輪手槍。回到駐地,我正在吃中飯,司令部的一個參謀跑來對我 說:李仙洲被抓到了,正在押回途中。我聽了高興得連飯也不吃了。我說先押到這裏來,我要見見他。當時的李仙洲,40歲上下,中等以上身材,頭上有點傷,腿 部中彈,行走緩慢,著國民黨普通士兵服裝,麵帶焦慮。…………”
恰巧的是,李仙洲是父親的同鄉,不過,他們走的是兩條道路。
1937年底,“七七事變”爆發後,全國抗日情緒高漲,父親在老家呆不住了,瞞著我爺爺帶著他的兩個叔伯侄兒(年齡相仿)半夜偷偷從家跑了出來去當兵抗 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三個人為了當什麽兵爭論了起來,一個侄兒說去投國民黨,一個侄兒說去投共產黨,最後父親說,我的老師是共產黨,我們還是去投共產黨 吧,最後,他們參加了八路軍,父親的兩個侄兒先後都陣亡了。我爺爺許多年都沒有父親的消息,村裏人都認定他們已經死了,直到有一天,父親騎著高頭大馬,帶 著警衛員回到家鄉,鄉親們才知道他參加了革命,而且“進步了”。
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浪潮已經興起,許多國民黨的老兵腰包鼓鼓的衣錦還鄉了, 其出手大方,財大氣粗令我們這些準共產主義的公民汗顏自卑,於是,我們幾個兄弟向父親打趣說道:“你那時候要是當國民黨兵多好啊,我們不都成了有錢人了 嘛”。父親那時已經離休在家,不會再為我們的玩笑話較真了。
後來,父親因病去世了,身後沒有為我們子女留下一分錢的遺產。他那個時代已經結束 了,如今的現實社會他們已經看不懂了。記得父親在某部當一把手時,是沒有沾過公家一點便宜的。一次,母親去食堂給我們這些貪嘴的孩子買了幾根油條,被父親 狠批了一頓:“食堂是給沒有家的士兵幹部用的,領導不能到食堂買東西”。父親離休以後,繼任的政委卻在食堂專門開了個小灶,供他和家人使用。也許,特權和 腐敗的風氣就從那個小灶開始了,以至於發展到如今地方和部隊貪官的貪汙受賄數目到了令人無法想像的程度。海軍副司令王守業貪汙受賄了上億元,包養了四個情 婦,而這位中將六十年代才當兵,從沒有打過一次仗。如今,權錢交易、貪汙腐敗已經到了掌權者習以為常、國人無法容忍的地步了,可怕的是這種現象並不是偶然 和個別的,已經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了,老父若九泉有知,真不知作何感想。
一些人吃糠咽菜千辛萬苦地打江山,他們被告之的理 想是要打碎專製、不平等、落後的製度,讓子孫後代不再貧窮,過上自由、平等、快樂的生活;現在另外一些人卻輕而易舉的在鮮血染紅的旗幟下營造著個人的安樂 窩,隻因為這些敗類口頭上繼承了革命的外衣,實際上卻悄悄地改變了為多數人謀利益的實質。
一切的腐敗墮落均來自於監督機製的不完善,而監督機製的缺失卻是不民主和專製的必然衍生物;一個壞的製度能讓好人變成壞人,也會讓壞人變得更壞。
經曆了多年前那個風雨飄渺的初夏後,深感個人是多麽的渺小和無能,唯一能做的隻是靜靜的等待,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等待,企盼奇跡的發生,也許,那時我們已經老眼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