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帖] 兵與母親 作者:梁曉聲
(2009-12-11 14:3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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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帖]兵與母親
作者:梁曉聲
麥子在北方的大地上熟了的時候,兵們複員了。
其中一個當過班長的兵,行前被單獨叫到連部。連長和指導員以溫和的目光望著他,交給兵一項任務———兄弟連的一位連長不幸犧牲了。他的老母親在地方辦的一所托老院裏。他的任務是在複員途中,替兄弟連隊順便繞路去看望一下老人家…… 兵接受了這個任務。不待開歡送會,獨自離開了連隊。
兵如期來到了托老院,麵對的卻是他怎麽也不曾料到的情況:托老院由於經營不善,瀕臨倒閉。前幾天,有家屬接走了最後幾位老人,隻剩下那一位連長的母親還住著…… 托老院的人對兵說:“你可來了!我們托老院的房地產已經賣給一家開發公司了。對方急等著開工建別墅區呢。我們因為老太太為難死了。你一來,我們的問題就解決了。你無論如何把老太太接走吧!”
兵愣了一會兒,也為難地說:“我把老人家接走倒是件容易的事,可我又該
把老人家往哪兒送呢?”養老院的人說:“這你不必愁,她兒媳婦還在當地農村,
送到她身旁去吧..
兵尋思了一會兒,覺得隻有這麽做。
在老人家住的那間房子門外,兵響亮地喊了一聲“報告!”
“哪個?”老人家的語調聽來鬱鬱寡歡。
兵猶豫了一下,這樣回答:“我是一個兵。”
“是兵就不用報告了。快進來吧。當兵的都是我兒子。兒子見娘還報的什麽,
告呢?進吧進吧!” 聽得出,老人家心情急切。
托老院的人附耳對兵悄語:“老太太患了癡呆症。清楚的時候少, 糊塗的
時候多。這會兒說的是半清楚半糊塗的話。”
兵不由得又是一陣發愣。
“兒呀,你怎麽還不進來呢?” 托老所的人又附耳對兵悄語:
“老太太的雙眼也基本失明了……” 兵一聽心裏就急了。
兵怕老人家不慎摔著。兵顧不得再多想什麽, 一掌推
開門邁進了屋裏。
兵又大聲說:“老人家,您別下床,我已經進來了!”
老人家的眼睛循聲望向兵。垂在床下的一條腿,緩緩的又蜷收到床上去了。
她臉一轉,頭一低,不理兵了…… 兵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托老院的人附耳責備兵:“你怎麽能叫她老人家呢?你應該叫她娘的嘛!你要真想把老太太接走,你就得冒充是他兒子啊! 我告訴你她兒子叫什麽名字…” 兵豎起一隻手製止道:“不用你告訴,我知道。”“知道你還愣個什麽勁兒呢?你快叫聲娘試試吧!”“娘……”兵張了幾張嘴,終於輕輕地叫出了那個在連隊四年不曾叫過的
親情脈脈的字。
老人家沒有反應。
“娘!”老人家還是沒有反應。
對方悄語:“她耳朵可一點兒毛病沒有。準是因為你第一聲沒叫她娘,而叫她老人家,惹她不高興了。”
“這老太太一不高興,誰都拿她沒辦法。 我看你今天是接不走她了。先找家旅館住下吧!”兵接受了建議,懷著幾分惆悵,默默地退了出去……
兵在旅館住下以後,坐立不安,反反複複地隻想一件事. 那就是如何才能圓滿完成任務。
第二天,托老院的人到那家旅館去找兵,服務台說,兵退房了.“退房了?
這回輪到托老院的人發愣了。“這個兵,太不像話了!” “看上去挺實在,沒想這麽油滑!連句話都不留就溜了!”
不料,第三天,兵竟又出現在他們麵前,托老院的人轉憂為喜。他們對兵說,情況有變化。變得對兵極為有利了。因為老太太昨天一下午都在不停地念;
叨: 我兒子怎麽露了一麵就沒影兒了呢?怎麽不來接我回家呢?
“隻要你別再叫她老人家,充當她兒子,她準會高高興興地跟你走!……”
他們巴不得老太太立刻就在他們眼前消失。他們一邊誇讚兵一邊把兵往老太太房間裏推…… 兵進了門,又習慣地喊了一聲:“報告!” 老人家的臉倏地向他轉過去。老人家那雙失明了的眼裏,似乎頓時充滿溫柔的目光。
兵猶豫片刻,說:“娘,是我,您兒子。來接您回家!” 於是,
坐在床上的老人家,向兵伸出了自己的雙臂…… 兵上前幾步,單膝跪下……
老人家的雙手捧住了兵的臉。接著,摸向兵的肩,兵的帽子……
“兒呀,你衣肩上怎麽沒那章章了呢?你帽子上怎麽沒那五角星星了呢?
娘,兒複員了!”
“那,你以後就可以整天和娘在一起了?”
“對。兒以後就可以整天和娘在一起了!”
老人家便一下子將兵的頭緊緊摟在她懷裏了!兵的眼刹那間濕了……
兵昨天已經去了百裏外的農村,見到了老人家的兒媳。軍嫂是個剛強的女子,正承擔著喪夫的悲痛在秋收。女兒才9歲,上小學二年級。 軍嫂對兵說,一忙過秋收,她就會將老人家接回來的。
兵當時問:“另轉一家托老院行不行呢?”
軍嫂說她四處聯係過,本縣還有另外一家托老院,但收費太高,丈夫那筆撫恤金支付不了幾年啊。轉到外縣的托老院去,就沒法經常去看望老人家了…
軍嫂說著說著,落淚了。
兵望著才三十幾歲的軍嫂,想到了她以後的人生。於是一個決定在心中敲定。他要替軍嫂和部隊將一位犧牲了的軍人的老母親贍養起來!兵騙軍嫂說,他臨行前,部隊指示他,務必負責將老人家轉到另一個省的托老院去。說那兒條件可好了。而且是部隊的轉業幹部在那兒當院長,老人家不會受委屈。軍嫂哭了,說她怎麽能舍得老人家離她那麽遠呢?兵就婉言勸軍嫂想開點兒。說若辜負了部隊的妥善安排也不好啊。
軍嫂卻說,老人家暈車。兵說:“那我用小車推她老人家!”
托老院替兵買了一輛嶄新的三輪平板車。裝了個美觀的遮篷,做了一個分格兒的箱子,裏邊可以裝食物、礦泉水、藥,連修車的工具和汽筒都替兵備齊.兵很感動。
老人家一坐上那輛車就笑得合不攏嘴,孩子似的嚷著:“回家嘍,我要回家嘍!是我當兵的兒子來接我回家的!”兵見老人家高興,自己也高興,也笑。兵大聲說:“娘,坐穩!咱娘倆上路啦!”
在托老院的人們的目送下,那輛嶄新又美觀的三輪平板車漸漸遠去。兵將他們麵臨的難題解決了。兵將他自己那張實實在在憨憨厚厚的臉印在他們的記憶中了。他們從內心裏祝福“母子”二人一路平安!
那輛嶄新又美觀的三輪平板車,在秋高氣爽的季節,在斑斕似錦的北方大地上,在由北向南的幾乎天天驕陽普照的公路上,如一輛觀光旅遊車一樣,按兵心裏的計程表接近著兵的家鄉。
兵一路對娘講著自己看到的景色;偶爾也“引吭高歌”。兵唱得最熟的是
“ 九月九”:九月九,重聚首,美酒澆心頭,醉倒在家門口……_
路上,“娘”丟過一次:那是在與家鄉的省份相鄰的一個省份的地界內發生的事。傍晚,在公路旁的一家小飯館前,兵遇到了幾個歹徒搶劫、欺辱一名婦女。兵當然沒有袖手旁觀。歹徒受到了兵凜然正氣的威脅,跑了。但兵的後腦上挨了重重的一擊,昏了過去…… 兵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縣城的醫院裏。
“我怎麽會在這兒呢?”護士說: “你是見義勇為的英雄呀。在你昏迷不 醒的時候,我們縣裏的領導都來看過你啦!……”
“那……我娘呢?……”“你娘?……”“我在這兒幾天了?”“沒多久,才4天。”
兵一下子呆住了。兵突然哇地大哭起來。兵雙手握成拳,同時擂著病床:“ 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我怎麽把我‘娘’丟了!都4天了,我哪兒去找我娘呀!……” 此事驚動了院長。院長問明白以後,立即向縣裏匯報。於是縣裏指示公安機關出動人員,幫助兵尋找他的“娘”。
其實4天裏,“娘”沒離開過公路旁那家小飯館前。確切地說, 除了下車去廁所,幾乎沒離開那輛三輪平板車。餓了,就吃一個箱子裏的麵包,或幾塊餅幹; 渴了,喝幾口礦泉水,或吃一個西紅柿。晚上,蜷在車上睡。小飯館39;主人目睹了兵見義勇為那一幕,有心替兵關照他的“娘”。他送給老人家飯菜,老人家一口也不吃;晚上,他想請老人家睡到他屋子裏去,老人家也根本不聽他勸。她反反複複隻說一句話:“我兒不會把我撇在這兒!” 也幸虧頭腦癡呆的老人家專執一念守在車上,否則,那車肯定會被貪財的蹬走了。 而飯館主人唯一能盡一下心意的事,不過就是在老人家下車去廁所時,攙扶並替她照看著車。 當兵見到 “娘”4天裏沒洗過臉的樣子, 兵雙臂緊緊抱住“娘”, 頭偎在“娘 ”臉前,淚如泉湧。
兵內疚地說:“娘,對不起,兒讓你受委屈了。”
“娘”眉開眼笑,左手拍拍兵的背,右手摸摸兵的臉,高興地說:“我兒叫
娘好擔心,我兒叫娘好擔心……” 小飯館的主人聽別人悄悄議論老人頭腦癡呆,認為純粹是胡說八道,立即予以反駁:“造謠!我長這麽大就沒見過比她更主意鐵定的老太太!不聽到她兒子的聲音,連冬天都會在車上過。如果她頭腦癡呆,那我們都癡呆了!”
縣裏向兵授了一麵錦旗,上繡“當兵的人”四字。
“娘”堅持讓在車篷旁豎一根杆兒,將錦旗掛著。 兵看得出“娘”因他這個兒子感到多麽的自豪,不願掃老人家興,依她。她竟信不過兵,用手摸到那旗杆兒確實豎在車篷旁了,錦旗也確實掛在旗杆兒上了,才欣然地抿嘴笑了。
在人們的夾道歡送之下,兵蹬著那輛車離開了縣城。
路上,“娘”問:“兒呀,旗飄著麽?”兵朗聲回答:“娘,飄得像一麵迎風招展的軍旗啊!”
其實,兵已經將旗取下了。他覺得太招搖了。
當然,兵和“娘”也逢過刮風天,下雨天。“娘”就會格外心疼“兒子”,不許他繼續趕路,一定要他找個地方避避,或幹脆在路邊小店住下。兵則完全順著“娘”的意思,一次也沒惹“娘”不快過。
終於有一天,兵蹬著那輛車進入了家鄉的地域……在一條盤山路旁,兵刹住車,扭回頭喜悅地說:“娘,咱們到家了!遠處那小村子就是……” “娘”卻在車上舒服地酣睡著。秋日中午的陽光, 以它一年裏最後那份兒洋洋暖意,慷慨地照耀在“娘”身上,照耀在“娘”臉上。兵不禁笑了。
斯時那輛嶄新的車已經變舊了。有的地方已經因被雨淋過而生鏽了。美觀的車篷也褪色了,蒙塵落土了。而兵的平頭已經長成長發了。兵的軍裝,被一番番汗堿板結了,像剛剛漿過似的。兵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覺出自己臉上 長出了紮手的胡茬…… 其實兵已蹬著那輛車行程數千公裏,曆時近兩個月了……
不久,連隊收到了兵的信。信中寫道:“敬愛的連長和指導員:
由於特殊的情況,你們交給我的任務,我是這樣來完成的……”
連長看完信說:“想不到啊!” 指導員看完信說:“歸根到底,
是我們許多這樣的兵,使我們的部隊有種種理由感到光榮和驕傲呀!”
當天,複員了的兵的這封信,在全連大會上被宣讀了。
一陣肅靜之後,一名戰士大聲唱了起來: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於是全連戰士齊唱:咱當兵的人,咱當兵的人……
他們想,數千公裏以外那一名複員了的戰友, 也許能聽到他們的歌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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