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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我的1976》:地震那晚,我正在站崗

(2009-11-29 15:04:32) 下一個
zt 《我的1976》:地震那晚,我正在站崗

高岩,1976年入伍,在唐山機場某連服役,目睹了唐山大地震的全過程,並做了記錄。

1. 連長說:“原子彈爆炸了,趕快搶占工事!”

那一年,我剛滿20歲,在唐山機場某連服役。我們部隊駐地在郊區的一片大蘋果園裏,一排嶄新的平頂紅磚房整齊地環立在足有兩層樓高的406雷達天線旁。從這裏往東是唐山市區,往西緊挨著飛機場跑道,往北兩華裏是唐山機場的場站機關;往南不遠,是一個有著幾百戶人家的村子,叫做“碑子院”。

1976年的夏天顯得非常奇特,出現了許多古怪的征兆。雷鳴閃電伴著滂沱大雨下個沒完沒了。老兵們望著外麵白茫茫的一片大水,都說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雨水;炊事班那頭已經生養過幾代子孫的老母豬突然吃起自己的新生小豬來;大震頭幾天,碑子院村雞飛狗跳,在我們營地都聽得真真切切;井水變渾了,河水突然倒流起來,道路多處翻漿……

7月28日淩晨三點鍾,我被叫醒換崗,這是一班到4:40分的夜崗。我當時的感覺是,怎麽外麵這麽靜啊?連每天夜崗都咬得我難受之極的蚊子都不見了。我按慣例隱蔽到距雷達天線20多米的果樹下。時間大約到了淩晨三點半,天地越發顯得昏暗,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感爬上我的心頭,我身上的每根神經都開始繃緊了。

突然,從雷達天線車的方向傳來一陣金屬的哆嗦聲,十幾米高的塔形鐵掌顯然是正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搖晃著。“有情況!”我驚恐地端好槍,一步步向發出聲響的地方走去。一步,兩步,三步……第五步還沒落腳,天線上空忽然閃出一個月亮般大小、邊緣鬆散的大白球。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白光把大地足足照亮了兩秒鍾,房屋、果樹、小草等都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還沒等天暗下來,腳下已經劇烈地搖晃起來,一切都在翻江倒海似地動。“是原子彈襲擊?不對,沒有衝擊波。啊——是地震!”大腦在瞬間就形成了判斷。

我拚命地喊起來:“地震了,地震了!”在摔倒在地之前,我本能地拉了一下槍栓,扣動了板機。沒有子彈的槍膛裏發出可憐的空響,立刻就被甩飛了。隨之而來的是如千百架飛機啟動時的巨大轟鳴,毫不客氣地壓住了我聲嘶力竭的呼喊。我甚至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整個人在地上一會滾向東,一會滾向西,很快就分不清方向了。大約過了幾十秒鍾,在漸漸遠去的隆隆聲中,我剛好滾到一根排球網柱下,趕緊抓住它,踉踉蹌蹌地站起來。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排排嶄新的小平房,竟一間也沒有倒,幾個門口,人正不斷地跌出來……

我強咽下一口唾沫,潤潤喊啞了的嗓子,同時奔到窗台下,撿起用來計算站崗時間的小鬧鍾。此時時針正好指向3點37分。這個鍾不一定準確,這個時間卻讓我牢牢記住了。

震後僅僅幾分鍾,在砸塌的雷達車上,在大路口,在防地的周圍,都出現了持槍的身影。連長提著手槍指揮著:“原子彈爆炸了,趕快搶占工事!”我抓住他的一隻胳膊,用沙啞的嗓子喊道,不,不是戰爭,是地震了。他愣了一下,立刻命令大家離開建築物,全集中到操場上去。

震後7分鍾,戰士們已經開始奉命行動了。一部分人堅守崗位,修複雷達工作室,另抽出10多人由指導員帶領,奔向離連隊最近的碑子院(1984年出版的軍史上這樣記載著:“在唐山大地震發生時,駐唐山市郊的某部十連,震後不到七分鍾,即趕到一公裏之外的生產大隊,搶救遇險群眾……”)。那時,天上斷斷續續地下起了雨,腳下每幾分鍾一次的餘震,使路上的人像喝多了酒似的東搖西晃。

到了村口,借著閃電的餘光,大家都呆住了——這是那個熟悉的繁華的小村莊嗎?再也看不到那片冀東特色的繪有壁畫的平頂灰磚房,腳下是一堆堆大土包。十幾個驚魂未定的幸存者穿著褲衩在那兒哆嗦著,有的還緊緊抱在一起。周圍到處都是呼救和哭喊聲,這些人竟無動於衷。一個赤背上淌著血的村幹部顯然已經動員了大半天,嗓子都喊啞了,但呆若木雞的人們還是一動不動。
我們的出現,好像一針強心劑,僵死的人們開始活躍起來。那村幹部更像是見救星,猛撲過來,抓住指導員的手,帶著哭腔說:“咋辦啊,這可咋辦啊?”

指導員跳上一個大土堆,揮手喊道: “鄉親們,不要怕,有部隊在,就有你們的親人在,快給我們帶路啊!”

“解放軍萬歲!”“共產黨萬歲!”群眾的情緒終於正常了,喊著口號,很激動。

我們最先從身邊的土堆裏扒出一個小男孩,又從木梁下麵拉出他那斷了雙腿的母親。血,攙雜著牆灰土的人血,有生以來第一次沾上了我的雙手,粘糊糊的,帶著一股刺鼻的腥味。我和兩個老兵領著幾個群眾首先向村子裏邊跑去。……

在當時,所有鐵鍬、鎬頭等工具都被埋到了土堆裏,就是有,我們也不肯用,一切隻是為了群眾的安全。所以救人扒口子,全靠手指頭。....

玻璃、瓦片、鋼筋很快就把雙手劃得鮮血淋漓。盛夏季節穿的涼鞋不斷碰到鋼筋上,腳裂開了一道道肉口子……我們竟覺不出疼來。有個群眾手下扒出了一個蚊帳,我忙跑過去,按了按那個蚊帳,像皮球一樣有彈性。這是人肚子!我忙把大家都喊過來,小包圍圈裏出現了四五雙手,磚、瓦、木片、灰土紛紛飛向一邊,....

...我幾步跳出院子,用力揮動著胳膊跑著,喊著:“哪裏還有埋著的人?哪裏還有埋著的人?”我們幾個人,像一股狂熱的台風,用幾乎是拚命的速度卷過一家又一家,很快又救出三個喘著大氣的小夥子。但還沒等看清他們長得什麽樣子,就又被呼救聲給叫走了。等忙了一圈回來,腳下竟是三具僵硬的屍體了。這件事每每想起來,我就為沒對他們及時進行人工呼吸而內疚。直到多年後一位大夫聽了我的敘述以後明確指出,他們可能是死於嚴重的內傷時,我的心才平靜了一些。


2. 被救的小夥子淚流滿麵地問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叫解放軍”

我們折回村頭,這裏已經像開了鍋一樣。同誌們得知市裏的?耗以後,正圍著幹部們請願呢!“唐山師範學校告急!”這急促的喊聲立刻使人們安靜下來。唐山師範學校有四五百人還埋在坍塌的樓裏。這所學校在當地的唐山也是一所高等學府了。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倒塌的大院內,稀稀拉拉的幾個同學,散布在三座不如平房高的樓堆上,在暴雨的衝刷下,一股股紅色的小溪流正從碎牆和裂縫中湧出來。很多死者的四肢和腰身暴露在水泥板堆外麵。呻吟和慘叫聲從腳邊一直響到廢墟的深處。我也顧不得聽指揮了,幾步跨上這震前的三層大樓頂,迎接我的是變了調的“解放軍萬歲!解放軍萬歲!”的呼叫。一個大個頭男同學,最先撲過來,抱住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在一條水泥板和碎磚支成的窄縫裏,一個男低音從裏麵時斷時續地傳出來。餘震襲來,那條縫隙又縮小了幾分。我脫下軍裝,從那條縫隙裏強擠了進去。裏麵黑咕隆咚的,足有5米多深,借著洞口的餘光,我好半天才看清裏麵的一切。一輛變了形的自行車梁,緊壓在那男同學的腰上。車上是塊破床板,再上麵是一塊摸不到邊的水泥預製板,離他隻有一米多高。餘震伴隨著地聲滾來,塵土中床板又“哢哢”地斷了好幾截。隻聽一聲慘叫,自行車下的人又疼得昏了過去。我用力吐出濺進嘴裏的灰土,情急之中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餘震一個接著一個,要說不害怕,那簡直就是睜著眼說瞎話。我隻要後退出幾米,聲稱裏麵已經卡死了,無法搭救,自己就可安然無事……可是在那時候,幾乎每一個軍人都置生死於不顧了。後麵幾個焦慮的聲音喊道:“危險,解放軍同誌,你趕緊出來吧!”我硬著頭皮說沒事。

這時車子下麵的那個同學帶著哭腔說:“叔叔,我……全靠你了……”其實我那年才剛剛20歲,跟他差不多大。情急生智,我忽然想到了中學時學過的杠杆原理,於是順手摸了一根鐵棍,迅速插到自行車的車梁底下,使盡全力用半個身子壓下去。啊!自行車居然活動了,慢慢抬離了傷員的腰。我忙在棍下墊了塊石頭,又繼續撬起來……就這樣,硬是在這幾乎不可能抬起的數噸重物中,牢牢地支起了一個微小的空間,我興奮地抱住他的腿,一點點向透進生命之光的洞口挪去……洞口早聚集了一大批人,大家七手八腳把我倆拉出來,還沒等站穩,隻聽轟隆一聲,在餘震卷起的塵霧中,那道窄縫就永遠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我吃力地背起斷了腰的男同學向操場走去。這位1.80米的大小夥子壓在我隻有 1.60米多一點的身軀上,實在是讓我勉為其難。一不小心,腳板踩在木梁的一根大鐵釘上,頓時感到天旋地轉的疼痛。好不容易到了操場上,才發現自己的大腳趾頭上的指甲已經快掉下來了,可能是剛才碰到了石頭上,僅剩一點皮連在腳上。那個被救的小夥子死死地抱住我的左腿,淚流滿麵地問我的名字。我不說,他就死死地不鬆手。我費力地?開他的手,告訴他:“我叫解放軍。”趁他一愣神,我趕緊一瘸一拐地跑開了……

我沒有計算自己一共救出了多少人,我相信所有的戰友們都沒有計算過。除非這個人有毛病。後來《空軍報》的記者在采訪我的時候,報道我先後救出了“十幾個階級弟兄”,我未置可否。我想,那應該是最小的、最保守的一個數字吧。

我想我有必要一個小小的細節講給大家聽。

在我和四個小夥子組成的救人小分隊正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一個老教師不知從哪兒拿來了10多個生桃子。“來來來,每人一份,吃完了再幹。都三點多了。”“什麽?”我暗吃了一驚,這就是說,從淩晨接崗到現在,我已經整整12個小時米水未進了。人就怕鬆勁,這樣一想,我頓覺眼前一黑,好半天才定住神。

作為解放軍戰士,我們連隊在那個蘋果園已經駐紮了10多年,還沒吃過人家一個蘋果,但是現在,我卻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眼睛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幾個生桃子。不過,我還是毅然推開了老師那捧著桃子的手,說:“謝謝您,我不能吃。我省下一份,群眾和傷員就能多吃一份了。”老人老淚縱橫……這不是我憑空捏造出來的精彩故事,這是發生在唐山大地震中軍民之間無數真實往事中的一個。

3. 哄搶者把一些戰士打成重傷

我永遠無法忘記震後最初幾天那不太和諧的音符。

在倒塌的冷庫中,5萬頭生豬被大雨衝刷著,散發著誘人的味道;銀行那摔裂的保險櫃旁,飛舞著一張張嶄新的“大團結”;商店裏原先擺在櫃台上的手表、收音機、呢料現在全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哄搶是這樣開始的——人們先是自發地擁向食品店,揀出裏麵可吃的東西填飽肚子,然後找到布店,用一塊塊布匹裹在自己赤裸的身體上。吃飽穿好後,一些人終於原形畢露了,帶頭衝向那些並不屬於自己的財富。在商店,他們掠走了一切能搬動的東西;在銀行,成捆的鈔票塞進了紮起褲腳的褲襠;在食品廠,有人因分贓不均而廝打成一團……新市區百貨商場,這個唐山最大的商業中心廢墟邊,部隊戰士手挽手組成三道人牆還是被衝開了;路南區那個空空的保險櫃,碑子院那個被搶得見不到一塊整磚頭的供銷社,至今還在我眼前晃動著……

在這極度混亂的狀態中,“八一”軍旗下的戰士們本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原則,再次衝上第一線,保護這批唐山明天的物質基石。戰士們的血,再次流下來。有的戰士幾乎被打死,手中還死死抓著一捆布!

當我和另一個戰友被派駐某供銷總社時,唐山公物的守衛者們接到了“險況時可以開槍自衛”的命令。

我還清楚地記得,麵色嚴峻的指導員先向我們通報了發生在昨天的慘劇:在某供銷社,幾個陸軍戰士,全部被打成重傷,造成終生殘疾。接著再三叮囑我們,情況危急時,第一個點射,隻準朝天上放;第二個點射,隻能朝人頭上方的空中放。實在嚇不跑,也隻準射他們的腿部,盡量不打死一個人。

黑夜降臨了,在零星傳來的槍聲中,我端著壓滿30發子彈的衝鋒槍,警惕地巡邏在一堆堆公物邊,那廢墟中用塑料布搭起的窩棚裏,另一位等待換班的戰士就枕在裝有幾十萬公款的鐵匣子上睡覺……

幾天後,槍聲停了,各級組織基本上恢複了,一場限期退贓還款的運動開始了。當街掛起的高音喇叭裏,整日整宿地呼喊著:“廣大社員注意了,廣大社員注意了,限期XX日晚12點前,把公共財產送還原處,過期不還者,查出嚴辦!及時送還者,概不追究!”

人,畢竟是人,當他們的頭腦清醒後,意識到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麽時,驚恐和悔恨馬上占滿了整個身心。他們沒有勇氣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公物送還回來。於是,每當夜幕降臨時,一群群黑影重又活躍在幾天前他們來過的地方,你會驚奇地發現,在商店、銀行、工廠的軍隊警戒線外,冒出一堆堆的物品。


(摘自《我的1976》,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1月版,
2006-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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