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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回憶父親魏巍生前事

(2009-08-18 22:20:35) 下一個

回憶父親魏巍生前事

魏 欣

他從來不是一個旁觀者

1956年,為了蘇伊士運河的主權,英美聯合發動了對埃及的戰爭。我國群眾走向街頭抗議英美帝國主義的侵略。記得那天父親帶我外出辦事,遇見了示威遊行的群眾隊伍。當時已近中午,群眾隊伍顯得疲憊鬆散,口號聲稀稀落落。父親看到這種情形抱起我就走進了遊行的隊伍,並帶頭呼喊著口號。隊伍振作起來,漸漸向英國代辦處走去。在人們的憤怒聲討聲中,代辦處裏走出兩個英國人,低頭站在那裏。我當時並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了什麽,也不記得當時都呼喊了什麽口號。

在父親的晚年,他的一些非常親密的老朋友老戰友常常這樣勸他:“你不要管這麽多了,你也管不了了,也沒有人聽你的了……”,“我們現在沒有說話的地方了,說出的話也沒人聽了,寫文章也沒人給你發表了……”但他卻說:“軍隊不能沉默,軍隊要有自己的聲音,我們要發言……”

每當他說這些話時,我都會想起父親抱著幼年懵懂的我,毫不猶豫地走進群眾隊伍和他激憤呼喊口號的情景。父親是個愛憎分明的人,是個滿懷激情的人,他從來不是一個旁觀者。

 



不說假話套話

文革後提出了幹部年輕化的問題,軍區領導要在報上發表文章表態支持。政治部寫好文章後讓他修改一下文字。記得頭天下午把文章送來後,晚上就打電話催問。也許他不同意其中的一些觀點,隻見他一直沉悶地看一個無聊的電視片。第二天上午,上邊又幾次來電話催問,快到中午的時候,政治部已來了六七個電話問這事,他對人家說:“我還沒看呢。”我說:“你應該說看了還沒看完呢。”媽媽說:“不行,他得說實話。”爸爸生氣地說我:“你也學會說假話了,你什麽時候學成這樣了?我是不同意他們的觀點,難道選幹部隻看他們的年紀嗎?王洪文難道不年輕嗎?選幹部最主要看他的思想觀點。”

父親一生都不說假話套話。

記錄於81.2.25——家庭教育

對白樺的劇本《太陽和人》如何看待,家裏人發表了不同的看法,最後爸爸說了這樣一番話:
要看到曆史上的一些挫折,不要因自己的委屈而否定了整個黨。我這次校訂《鄧中夏傳》,我三次忍不住流了淚。鄧出身富豪,毅然棄絕了家庭為他安排的前程,參加了共產黨,領導了赫赫有名的省港大罷工,後來成為黨、軍隊的高級幹部,但因為執行了一段立三路線,被王明打擊驅逐,最後隻好在上海,一家人全靠夏明給人家做工養活,這樣一個有名望的人,他的家庭給了他什麽?他為黨做了什麽?而他又遭受到什麽?他每天做家務事,做飯,洗衣服,他並未因此埋怨黨對他不好,依然忠心耿耿,一心向黨,因為黨在他心目中,是理想,是信念,他要為之奮鬥,比起他來,他貢獻多大?受的委屈多大?(在父親的晚年,他多次提到鄧中夏,他說,鄧中夏如果不犧牲,會是周總理式的人物。)

現在有的年輕人總不滿足,他們對舊社會沒有概念,以前工人都什麽樣?簡直象鬼一樣,蓬頭垢麵,有什麽產假?孩子就生在廁所裏,生在車間,現在的紡織女工,一個個帶著白帽子,袖子挽得高高的,胳膊上戴著手表,仙女似的。

我們剛進北京,找人批條子才把小欣送進八一學校,小平太小就沒幼兒園、托兒所送,我的電話本上全是幼兒園的電話號碼,天天打電話找。你媽媽上速成中學,在複興門外,上學去連公共汽車也沒有,路高低不平,坑坑窪窪,全北京隻有幾個大些的飯店……這麽大變化,不都是我們黨領導廣大人民,付出了多少血汗換來的啊。

現在有的年輕人,動不動就埋怨這不好,那不好,可我們打了那麽多年仗,勝利了,孩子連托兒所也送不進去,我們並未埋怨,國家是我們自己的,他還窮,我們不能嫌他窮……我們就是要艱苦奮鬥,創造財富,讓國家富強起來,讓人們生活好起來。

96年底記——父親是這樣的人

爸爸近來非常愛管事。

一次小平要找一塊布,隨便問了一句,爸爸聽見後就說:“你要找什麽?”小平說:“爸爸,你別管這麽多事了,以後你要少管事。”爸爸說:“我要管事。”

有一次要給孩子們做沙包,因為裏邊放石頭的沙包玩起來打得手很疼,我叫他們在沙包裏邊放綠豆或大米。媽媽很生氣,說我們不愛惜糧食。我們爭執了幾句,曼曼聽見爭吵後說:“不放大米放小米也行。”媽媽更生氣了,說:“小米我還不夠吃呢,你們要做,你們自己買米去。”接著媽媽把這事匯報給爸爸。

爸爸聽後說:“全他媽變成貴族了,你們白去農村勞動了,粒粒皆辛苦全成了書本上的教導了。”

一次我們外出買東西,那家大商場門口掛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衣冠不整不得入內”。爸爸看後就說:“我不進去了,這衣冠不整指的是不是勞動人民。”到了70年代,許多家庭買了電冰箱,媽媽也想買一個,爸爸不同意買,他說:“現在普通老百姓家裏還沒有用上冰箱,不要和大家拉開差距,不要脫離大多數人。”

爸爸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心功能很差,早晨躺床上就憋氣,須坐起來吸點氧氣才能緩解,但接著就開始了緊張的戰鬥,總是聽他在沒完沒了的打電話,一談就是1、2個小時,為了某些觀點上的不同意見,他們鄭重其事給上邊連寫了數份材料,忙了半天,未見到一絲一毫的成果,一個目標也沒達到。

丁丁總說:“姥爺,你管那麽多幹什麽?爭那個幹什麽?”小猛子說:“爸爸,你多休息休息,少管點國家大事,你說什麽也沒用,也沒有人聽你的了。”

爸爸說:“這個國家也有我的一份,我能不關心它嗎?”

現在,他們徹底看清了究竟根子根源在哪裏了。本來他們還以為某些人能公正些,能秉公辦事。現在全清楚了。看來某些人並不怕他們這些黨性極強的人“鬧事”的,反正你們不過就是說說,你們願說什麽說什麽,事情該怎麽辦怎麽辦。看到爸爸那氣憤的樣子,我本以為他會甩手說算了,什麽也不管了,沒想到他又接到一個電話後回答說:“看來什麽都清楚了,不是什麽有人蒙在鼓裏,不了解情況的問題,而是有意袒護。看來我們要丟掉幻想,準備戰鬥了。”

爸爸就是這種人,他永遠也不能停止鬥爭,而且要為共產主義的理想一直奮鬥下去,不管周圍環境如何變換,不管自己身體、心髒多麽不配合他,他還是不灰心,堅信一個人就是要奮鬥,哪怕失敗,哪怕自己可能看不到勝利的時刻。他顯得是那麽執著,自己的戰友一個個倒下去了,他仍然戰鬥著,不厭其煩地宣傳自己的信仰,堅信共產主義,堅信共產黨就是要為大多數人謀利益,堅信工農大眾的覺悟遲早會到來。

正如小猛子所說:“爸爸和某些大老粗不一樣,自己有一套理論,很難說服他,不象有的大老粗,一聽黨怎麽說就聽,黨叫幹什麽就幹什麽。”

99年8月北戴河記事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始終是個沒職沒權的人。上小學時爸爸騎自行車送我上學校的班車,在路上,他興致勃勃地和過往的公共汽車賽跑,當時他是多麽年輕啊。那時家裏也沒有住房,一家人擠在解放飯店的一間客房裏,後來在前門找了一間房子,就那麽擠著湊合著,一住就是7、8年。看到同學們的家,我曾不滿地問:“爸爸,為什麽不給我們分房子?”記不清爸爸是如何解釋的,總之大意是,現在的條件就是這樣,很多人還不如我們住的好呢。直到文化大革命,他挨整,批判他“搞特殊化,不住營房,住解放飯店”,這才在軍區大院給了他一套住房。這都是67年的事了,解放後17年,我們第一次住的寬敞一些了。

他的一生都是在滿懷革命激情謳歌戰鬥在火線上的戰士。但他的作品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批為“大毒草”,如某些人所說:“他的作品中的毒草,不是一棵一棵的,是一把一把的,一捆一捆的。”他曾被一天批鬥好幾次。(幸好有個群眾組織保他而沒有挨打)他的辦公桌被搬到走廊的角落裏,他說:“能不能稍微動一下,這裏光線不好。”批鬥他的人說:“你還要什麽光線?”他被勒令每天打掃廁所。這件事我們很多年以後才知道,心中憤憤不平問起來,他告訴我們:“每天我把廁所打掃得特別幹淨。”言語中聽不出什麽怨恨。後來他還和負責掃衛生的戰士成了好朋友。那時他是很遵守紀律的人。

在他的晚年他曾多次說,文化大革命很複雜,幾十年之後的今天回過頭去看,要重新評價它,以後有時間我要好好給你們講講。可惜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聽他親口講述了。

99年8.16記——在風浪中

爸爸是非常喜歡大海的,尤其會遊泳的人,對大海就更有一番獨特的感情。爸爸從年輕時就愛遊泳,那年他已79歲了。

這十年來,他的糖尿病、心髒病日益加重,這5、6年心絞痛頻頻發作,有時在沙發上坐久了也會難受,後來去301醫院做了“冠脈擴張手術”,病情明顯緩解。

今年爸爸來到北戴河,見到大海,但是能不能下海呢?醫務人員給他定位在:下水深度隻能在肚子以下,距離岸邊不能超過20米。但爸爸堅持下海,堅持遊泳。

這一天,上午下了雨,天很涼,爸爸說:“其實下著雨,水裏不冷。”媽媽勸他半天“今天不要去了。”爸爸說:“我身體情況自己知道,你們別管。”又對媽媽說:“你就跟著在岸上乘涼就行了,別管別的。”氣的媽媽連跟都沒跟著去。

雨剛停,刮著涼風,海浪迎麵能把人撲倒。岸上的醫生說:“剛下了雨,水涼,天氣也涼,根本沒人來遊,就是空軍司令劉玉堤下水了,他是飛行員,身體特別好,心電圖一點問題也沒有……”但爸爸全然不顧,迎著海風,頂著翻卷著浪花的海浪,就像一個勇敢的年輕人那樣,在兩個戰士的攙扶下,走向大海。我想,爸爸此時堅持要下海的心情,也許就是想證明自己還能像年輕時那樣,能與風浪、與困難、與逆境抗衡。爸爸遊向了遠處的鯊魚網。我覺得他的生命就係在他對自己的這種自信上。也許他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但那也隻能聽從命運的安排了,誰也無法阻止。

後來他對軍區政治部主任李懷德說:“不下了海不行啊,下不了海以後就不好辦了。”李問:“怎麽不好辦了?”爸爸說:“不下海,以後就下不了了。”李主任是樂天派,說:“下不了海有什麽關係?還可以散步嘛,看我這不是很好嗎?”可爸爸不這麽想,可能他覺得,下不了海,意味著人生一段旅程的結束吧。

爸爸是很願意在海邊多呆幾天的,但他也是一個很顧念家庭的人。丁丁要走,蕭蕭要軍訓,他也就要和我們一起走。媽媽對大海沒興趣,又特別顧著孩子,爸爸又總是聽媽媽的,所以就決定回北京了。

就這樣,具有詩人情懷的爸爸,告別了那美麗迷人、魅力無窮的大海,告別了那帶著腥鹹味的海風,告別了那金黃色的沙灘,告別了那遠在天邊,近在耳旁的隆隆的濤聲。

爸爸於2001年10月3日晚給我講述的往事

這是父親在那個特殊時期對我講述的往事:

少年時代的記憶中,很少吃飽過,有時吃一種很便宜的豆麵丸子湯,把窩頭掰成小塊,放進去,吃完了,雙手捧著碗央求人家:“再給添點湯吧!”清楚記得人家很不耐煩地說:“喝那麽多冤枉湯幹什麽?”

我父親曾在鄭州南站和尚橋站當過鐵路巡警,每月餉銀8元。我6歲時曾在車站提著籃子賣過香煙。

我8歲時,因父親餉銀發不下來,失業回到了鄭州。

因為上不起學,一直由父親教我認方塊字,我上學前已認識不少字了。後來鄭州辦了“城市貧民小學”,不用交學費,不用做製服,(那時做製服至少要3元錢)我在那兒上了兩年學,後來學校不辦了,我又轉到其他學校,在那個學校,我跳過一級。小學畢業後,我又考上了不要學費的“鄉村簡易師範學校”,學製4年。上學不要學費,但書要自己買。當時父親給人記賬,一星期隻掙一元錢。有一本“教育總論”作者是範XX,書價是一元。在書店裏父親猶豫著最後狠了狠心,買下來給了我。這是我在師範學校唯一的一本自己的書。因為很多書買不起,上學時,同座位同學心腸好的把書放在課桌中間,有些同學自私就自己看,我的麵前就空著。有時不得不拿別的書包上書皮擺在桌上。本來學製是三年,後來又延長一年。聽到這個消息,貧病交加的父親好像是被重錘擊倒,第二年因饑寒交迫,得傷寒病逝。200天以後母親也病逝了。父母去世時我都在身邊,什麽話也沒有留下,隻記得母親麵黃肌瘦,根本沒有去過醫院,隻請本家懂些醫術的人看了看,拿一副藥很貴,母親臨終那天晚上,陰暗的屋子裏點著一盞油燈。(一個15歲的少年就這樣守著母親守了一夜。)

父親死時50歲,母親死時47歲。

後來就跟著二哥過,二哥是拉洋車的,也在紗廠幹過活,二哥的孩子也在紗廠幹活,一天到晚蓬頭垢麵,像鬼一樣,一拉汽笛到不了工廠就被開除,也沒有表,她們一夜都不敢睡。(現在說資本主義好,到死了我也不相信)

後來又上了兩年師範,我和崔景元是班上兩個家庭最貧困的學生。有時幫學校抄講義,崔景元的墨比較好,寫出來的字不洇,複印出來清楚。我的墨不好,有時稀有時濃,寫出來的字洇,印出來不清楚,有些學生就罵,心中充滿苦辣滋味。實際上那麽辛辛苦苦掙的錢,也少得可憐。
師範畢業後找不到工作,那時當小學教師,一個月8元錢,還得有門子有路子,後來縣裏招收書記文書,共召3名,我考了第一名,在縣裏幹了兩個月,每月15元,主要是抄寫材料,有時審訊犯人當記錄員,看著給犯人用刑、抽打,心裏很不好受。

那時已經是37年11月,國共合作開始了。聽說八路軍在西安有辦事處,就想投奔八路軍。

走前,我又去農村解除父母給我訂的婚約,那時我已有了婚姻自主的思想。去女方家後,他們家不同意。我說:“我要出遠門,不知何時回來。”他們家人說:“我們等你回來,去一年等一年,去兩年等兩年……”我說:“不知道去幾年……”說完我把契約放她家就走了。父親語氣略顯沉重地說,當時那個姑娘就在裏屋,由於封建禮教,她沒有出來,也沒有說話。當天女方家到我們家族鬧,家族開會,我舅舅也來了,說:“不許解約,今天就給我娶過來”。

那時我已經不怕家族勢力了。

我背著行李,還有好多書,黃正甫老師給我寫了兩封介紹信,又送了我幾塊錢,身上帶著二十幾塊錢就出發了。黃正甫老師是我上學期間遇到的革命的啟蒙老師。他給我講到共產黨,講到南方紅軍蘇區大家都有飯吃。也許就在那時,我內心深處滋生了共產主義思想的萌芽,決心投奔共產黨。

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中年婦女,她家在西安西北偏僻角落的一個舊樓裏,實際上二層樓上也就能站一個人,是個閣樓,我和她說,我是到西安找工作,現在也沒有地方住,能不能住她們那裏。人家很熱情地答應了。她兒子是拉洋車的,晚上我就和她兒子擠在地板上睡,白天很餓,想吃那種便宜的豆麵丸子,也沒有,又打聽什麽最便宜,人家說西安的“合撈”最便宜,就去吃“合撈”,但總是覺得沒有吃飽,也不敢再吃了。在西安,先去西北大學找黃正甫介紹的那個教授,他正在走廊裏煮稀飯。我站在台階下把信遞過去。那人看信後麵露回絕之意,也沒邀請我進屋,我始終站在台階下,那個教授說:“現在幫不了忙,那邊也沒有認識的人。”因為那時環境複雜,經常有特務活動,那時候是共產黨就有殺頭的危險,雖然已經國共合作,但人們思想上很警惕。接著又拿另一封信找到一個小學教師,當時小學校的孩子正在操場上玩。小學老師說:“現在路上不好走,國民黨在路上抓人,確實幫不了忙。”

非常失望地回到那個婦女家,她兒子說:“我給你找個桌子,你有文化,幹脆去鼓樓那裏幫人代寫書信吧。”勞動人民是非常熱情友好善良的,讓我至今念念難忘。解放後去西安找了幾次,都沒有找到這家人。

後來我想,幹脆直接去八路軍辦事處,找到那裏之後,看見進進出出的人胳膊上都帶著八路的袖標,就問人家“能不能要我”人家說:“這裏不能要,沒有介紹信不行。”(主要是怕混進特務)出門時看見門口外麵貼著115師幹部學校招收學員,我問人家:“這個學校和抗日軍政大學一樣嗎?”人家說:“差不多。”於是我直奔山西臨汾。

到了臨汾,115師已經遷走了,我又直奔桐縣,到了那兒,又聽說他們搬遷到趙縣馬木村,趕緊又回臨汾。這時看見八路軍走來走去,其中還有小腳女人。當天在那裏住了一夜,聽著外邊的口號聲、軍號聲、人語聲,心中向往、羨慕、期盼、沮喪,委屈之情交替翻騰。第二天直奔馬木村,下了火車,天還不亮,我到了學校門口,見了學校領導人,說明來意,當時考了我3個問題:1、資本主義社會最基本的矛盾是什麽?以前黃正甫老師推薦我讀了不少這方麵的書,我答:“是生產社會化和私人占有化的矛盾”又問我“統一戰線的意義”“為什麽來當八路軍”我回答完之後,領導當時就很高興地說:“好了,批準你入伍了。”我興奮地把自己的行李拿到部隊。記得第一頓飯吃的是米飯、炒蘿卜土豆。在部隊吃的這頓飯,第一次覺得自己吃飽了。從家出來以後,從來沒想過家,但經常做夢,夢見父母,現在做夢,總是夢見打仗,夢見沒有子彈或者是槍打不響了。常常在夢中急得驚醒了。

2001年國慶節之後

在爸爸被完全孤立起來之後,他總是焦急地詢問我們:“XXX來電話了嗎?XXX來電話了嗎?”他曾憂鬱地問我:“有人說我反黨,你說會有人相信嗎?”南京誌願軍協會不知是否了解他的處境,他們來信要求父親為他們題辭,父親說:“將來誌願軍不會反對我。”

國慶節之後的一天,小平給我來電話,問:“你今天去不去看爸爸?咱們最好每天有一個人去看他。”因為晚飯後他散步時,總是走到對著醫院大門的那條路邊的台階坐下來,他一個人坐在那兒,老往大門那邊看。雖然天很涼了,他又特別怕冷,但他還是在那兒坐很長時間,心中可能暗暗期盼家人會去看他。

聽了小平的電話,等我趕到醫院時,爸爸已經回到病房了,見了我,爸爸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這種話題他是頭一次和我說,以前從未聽他講過。

爸爸說:“我昨晚夢見你們幾個孩子了,還是你們小時侯的樣子,你們三個人都嚇跑了,跑到荒郊野外、樹林子裏,我在屋子窗戶那兒往外看,找你們,叫你們回來,讓你們不要怕。我一下醒了,再也睡不著了。”也許,一縷思緒襲上心頭,揮之不去,難以入眠。不知他當時怎麽想的,後來他起來又吃了一片安眠藥。(以前發2片,他隻吃一片,後來被護士發現了,此後就隻發他一片,也許怕他自殺吧。)

後來我把爸爸的夢告訴了我愛人,他說:“爸爸的潛意識裏,還是對家庭擔心啊!”

每當我勸他,表現出憂心顧慮時,他總是用特別責備的目光看著我說:“你怕什麽?”我說:“我是不怕呀,我想的是家裏別的人。”爸爸說:“那就都做出些犧牲吧。”

以前他很少看電視劇類的節目,後來演“大法官”的電視劇,爸爸倒是很愛看,因為這個劇講的是當今社會實情,也因為有字幕(沒有字幕的電視節目,因為聽不見,他幾乎看不懂。)尤其那個主題歌的歌詞,也特別能反映他的心情。

“知我者為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他把這段歌詞寫成條幅。春節時他寫了一幅對聯,“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任天上雲卷雲舒。”

 



拜謁紅色航船

2003年,父親的外環境相對寬鬆,為消解鬱悶的心情,我們隨同父親去南方。父親以前在南方看過一望無際的黃色油菜花田,他懷念那美麗的景象。那天參觀了矛盾的故居之後,父親已很疲勞。因那兒離南湖第一次開黨代會所在的木船很近,父親堅持要去看看那葉木船。公園門口到湖中心木船大約還有幾千米的路程。下車後父親心髒很不舒服,他坐在石凳上連服了兩片硝酸甘油。小平說:“爸爸,別去看了,下次有機會再來看吧。”爸爸看著遠處的湖水若有所思地說:“哪有下次啊。”父親堅持要去看看這隻象征著革命發源之舟的木船。我們攙扶著父親走了幾千米,遠遠地看著這隻已被後人粉飾過紅漆的木船,父親語氣沉重地說:“黨的一大22名代表,有人犧牲了,有人叛變了,有人脫黨了,後來留下來的隻有兩個人,毛澤東、董必武……”

戰爭留下的職業習慣

我常常奇怪,父親總是把一個人和他的籍貫連在一起。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天,我們為他請來一位護工。他問護工是哪裏人,護工答是四川廣元人。他說:“你知道邵子南嗎?他是四川資陽人。”護工說不知道。他說:“邵子南是個詩人,很有才華,是我的好朋友,年輕時的朋友,可惜死得早。他的愛人宋錚在河南,他女兒在農業部。”然後他對我說:“你打電話告訴宋錚,我很懷念邵子南,問她家還有沒有邵子南的資料,給我寄來看看。”

媽媽講了一段往事,在1941年日軍殘酷掃蕩中,一個掉隊的戰士被敵人殺死在山上,父親所在部隊找到他時,隻見他趴在一個山坡上,頭上有刀傷,身上有槍傷。1947年父親途徑這個戰友家鄉時,才向他的家人報告了這個遲到的死訊。此時這個戰友已犧牲6年了。這個戰友犧牲時,他的第2個孩子小偶還未出生。聽姥姥說,我的一個小舅舅15歲當兵走後再也沒有消息;姥姥家村外馬營那一仗,所有的八路軍都犧牲了,沒有一個留下姓名。我明白了,為什麽父親總是習慣問起別人的籍貫,明白了為什麽有那麽多無名烈士墓,明白了為什麽許許多多家庭至今不知道親人當兵走後的下落。也許這就是戰爭留給父親的職業習慣吧。

最近我詢問了烈士的女兒小偶,她說:“我娘從沒有和我們說過這些事。隻記得解放後,魏叔叔又到我們家裏,拉著我和哥哥,說了好多話。因為當時年紀小,已不記得說什麽了。”

 



俯首甘為孺子牛

梁學鋒是父親在石家莊步校時的警衛員。他當年跟著父親去某地四清。在那個階級鬥爭特別殘酷的村子裏,有兩個孩子,他們的父親在解放戰爭時是我們部隊的機槍排長,複員後回村,因積極參加土改,被地富懷恨。1958年前後,他們設美人計,將他騙到一個破鞋家,他一進屋見破鞋不正經,他轉身出門時被這幫地富捆綁到村外用石頭砸死。他哥哥聽說後到村外看,將壓在屍體頭上的大石頭搬開,看見他兄弟的頭已被砸得血肉模糊。他老婆又嫁到外村。到父親四清時,兩個孩子已經5年多沒人管了,頭發結成一個疙瘩。梁學峰當兵時叫拴娃。拴娃就給孩子洗頭,洗了十幾盆水。父親說:“你做得很好,你這就是學雷鋒做好事,給你改名叫梁學鋒吧。”

那兩個孩子大的叫錫根,小的叫錫鋼。他們父親的血案到那時還未破。四清結束後,父親親自給河北省委書記寫信提出此事,後來縣裏才把兩個孩子定為烈士子弟,讓村裏把孩子撫養到18歲。文革時,錫根曾帶了5、6個同村的男女青年來北京玩,父親讓他們住家裏,家裏隻好變成男女生宿舍分住。父親又讓我帶他們去北京各大公園玩,他見我很不情願就說:“你不帶他們去,我就帶他們去。對勞動人民要熱情。他們生活很艱難,他們身處階級鬥爭第一線。”錫鋼大一些後也到我們家裏,記得那次他拿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他要的東西,有帽子、半導體等等,已記不清還有什麽了。爸爸讓我們滿足他的要求。

爸爸對每個來求助他的人都盡力給與幫助,有時也隻能寫信給當地政府。他曾說:“我現在就剩下些名望了,也不知這信能不能起作用,人家還聽不聽我的。”有一個誌願軍的孩子在得到他的幫助後,竟不由自主地叫了他一聲“爸爸”。

爸爸住院病重期間,頭腦一直很清醒。梁學鋒到醫院來看望,父親還向別人介紹說:“他叫梁學鋒,他學雷鋒做好事,給孩子洗頭。”之後,他要把他的兩本新書送小梁,還要親自簽名。別人勸他:“你躺床上輸液就別簽字了。”他口氣堅決地說:“要簽。”小梁對父親感情很深,他含著眼淚接過了父親給他的書。

生前最後一戰

我的父親,那個總是那麽豪情滿懷的父親,那個總是在做著各種事情、總是在行動中的父親,那個總是要去和風浪搏擊的父親,最後被病魔擊倒在床上。這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場戰爭。他曾感歎地說:“帝國主義太厲害了,我幾乎被打垮了。抗癌藥太厲害了,幾乎把我消滅了。”但隻要他醒來,他就在想他的事業,想國家的命運;隻要他醒來,他就不停地看書看報看資料。一個美麗的護士有一顆天使的心,每次她進來看著父親身邊的一堆材料總是說:“別看了,別老皺著眉頭。”然後她就用手溫柔地展平父親的眉頭。

去年,一個戰友告訴他,電影《集結號》被熱捧,洛陽烈士墓被毀的消息。《集結號》的原著是,送達吹集結號通知的戰士犧牲了,集結號沒有吹響。導演馮小剛卻把劇本改為大部隊怕被拴死而根本沒吹集結號。這看似小小的改動,完全改變了劇本的原意。電影中借穀子地的口說:“誰他媽不怕死呀?”在電視采訪中,馮小剛還恬不知恥地說,過去電影中演的當兵不怕死,都是假的。父親說:“天生不怕死的人是怪物。”他早在戰爭中的詩中就寫過:“生命是朵鮮紅的花,那個戰士不愛她。”他記得很清楚,一個戰士入伍時,父母舍不得他走,這個戰士對父母說:“土改咱們家分了地,你們如果想我,你們就去看看那個地,那個地就是我呀。”我們的戰士不是抓去的壯丁,他們是自覺自願走進革命隊伍中的戰士,他們要保衛自己階級的利益,他們追求的是比個人生命價值更高的東西,那就是國家、人民的解放,為了這一切,我們有覺悟的士兵拋頭顱灑熱血。就像他詩中所寫,戰士們會把自己的生命像手榴彈一樣拋向敵陣,而毫不猶豫。

對洛陽發生的烈士墓被毀事件,父親認為,這是在挖共和國的根基。他和他的戰友聯名寫信給中央軍委。他把這些情況向他的戰友訴說,向來探訪他的作協書記訴說,向來探訪他的軍隊的、地方的同誌、朋友訴說……後來有人把這封信上網,引起公眾強烈反響。不久中央民政部下文件,全國烈士陵園嚴禁商業運作。他說:“這次我們得到一個小小的勝利。”

父親病情加重,看到河南張纖夫等許多外地人來看望他時,他說:“為什麽他們這麽多人這麽遠都來看我?是不是最近又發生什麽重大的事情了?沒有重要的事情,他們怎麽會都來了呢?”有時客人來看他,他渾然不覺。一次北大鞏現田等人來看他,他醒後我們告訴他,他驚訝地說:“他們真的來了嗎?”然後遺憾地連呼數遍:“哎呀呀!哎呀呀!”他經常看張纖夫等人給他寄來的資料,他非常珍視這些資料,總囑咐我們保存好。他把和他觀點相同的作者視作自己的朋友和同誌。雖然他和鞏現田等人沒見過麵,但他一直把他們當成自己的戰友,他總想和大家在一起共同探討人民的命運、國家的前途。一天,他神智恍惚地大聲說:“鄭老,鄭老,鄭天翔來了嗎?為什麽不讓他進來呀?為什麽我們不能見麵呀?”鄭老給他的一首詩中寫道:戰雲壓城戰士稀……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他還在焦急地尋找著戰友,尋找著一條路上並肩的同誌。

父親戰鬥到生命最後一息。他是一個革命者。
他是一個拿著槍的詩人,一個拿著筆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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