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夜鶯公司在美國的音像製品業裏也算有頭有臉,固定員工將近五千,加上季節性臨時工,全公司勞動力可以達到八千人左右。該公司分布在全國各地,布魯明頓這裏有兩個部門,一個部門把各種各樣訂單內的各項條目標上編碼,另一個部門把編碼後的訂單輸入電腦。電腦輸入有較高的技術含量,需要較長的培訓時間,所以在那裏工作的都是固定工。我們這些臨時工都被安排到編碼部。夜鶯公司布魯明頓分部隻占了一棟磚木結構的兩層樓。在我看來,裏麵並沒有什麽金貴的財產,也不是什麽要害部門,但一進了門,卻有兩個保安左右把守,他們像禿鷲一樣冷冷打量著進進出出的人。
我那天開車去上班,心情好奇而高揚。跟徐九虎學了兩個小時車,後來居然就帶著金羽於深夜時分去兜了幾次風。兜風的時候,我對金羽說:“要是今晚出了事,那我們真就叫香消玉殞了。你是香,我是…”話還沒有說完,她就插話道:“還不快打自己的烏鴉嘴。”我說:“嘿嘿,我還沒有賺夠錢呢,哪裏舍得小命。閻王也是欺軟怕硬的主,你老把死掛在嘴邊,他倒拿你沒有辦法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嘿嘿。”現在,我以45英裏的速度驅車往夜鶯而去,有一種飛翔的感覺,覺得以前在國內想象的在美國上班的概念也就是如此了。到中餐館洗碗的境界跟現在簡直不能比。當初到梨園洗碗的時候,我覺得那就是融入美國的生活了。那時候的想法真是一堆笑料。現在,我正經認為開車到夜鶯打工才是進入美國社會的第一個裏程碑。
我走進夜鶯大門的時候,那兩個門衛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也不跟他們說“哈羅”,徑直往裏進,他們卻也不盤問,我鬆了一口氣。樓下是電腦輸入部,幾大排電腦呈直線從房間這頭一直洋洋大觀拉到那頭。工人們在電腦前迅疾地敲著鍵盤,跳動的手指在我的眼裏像麻花一樣繚亂一團。看到三三兩兩的人往樓上走,我想他們也許就是跟我一樣身份的人,也跟著他們往樓上走去。樓上幾乎沒有電腦,隻有一排一排的大桌子,桌子上有些置放鉛筆、橡皮筋等等小物件的容器。大家都站在樓上空曠的地方,等待著。到了三點整,一個穿戴得體的中年女人出來,招呼大家到一間會議室去。
她叫戴安娜,是編碼部的經理。她說,夜鶯正在實施一個龐大的促銷計劃,收到了很多訂單,所以才招聘了我們這些臨時工來幫忙。然後幾乎沒有什麽多餘的話,她就開始了培訓。培訓的第一項不是工作的內容,而是工作前後如何打卡記時。她交待,如果來早了,要等到上班時間到了,才能打卡,以便保證工卡上的時間是百分之百的工作時間。除了按時打卡外,在卡上還要就工作的不同內容寫上不同的標記。樓梯口的牆上有個像鍾一樣的玩意,那就是打卡機。她給我們講了注意事項後,就要我們去實習一下如何打卡。
接下來,一個工頭發給每人一張編碼單子,又發給一張訂單,給大家講解如何把訂單譯成編碼。訂單形式各異,但內容都差不多。有的附有支票,有的沒有。訂單上有各種選項,比如有關稱謂,有先生、太太或者女士。比如音樂種類上有古典、現代、鄉村、爵士、搖滾、重金屬、輕音樂之類。所有選項都有一個代碼,我們所做的就是在訂單的各項旁邊用代碼標上訂戶的選項。訂單上有十來項內容,每項內容上都有選項。
培訓才兩個小時,我們就開始正式工作了。各就各位坐到長長的工作台上,每人到前方工頭那裏領到一匝訂單,就開始工作。完成每一張訂單有標準時間,一個小時必須完成180張的定額。要完成這樣的速度,手幾乎要不停地寫。所以要一邊對照編碼單,一邊在訂單上寫,幾乎是不能完成訂單的。也就是說,工作必須在不假思索的狀態下進行。我決定迅速地把全部編碼背下來,一邊幹著,一邊背著,漸漸就真的把編碼記下來了。把編碼爛熟於心後,工作的確可以進入手不停、筆不止的狀態了。筆在訂單上一一揮去,感覺很瀟灑,分分秒秒就在這種所謂的瀟灑狀態下流逝。過了一個小時,頭頸就感到了酸脹,比洗碗帶來的酸脹後果也差不到哪裏去,不過是酸脹部位不一樣罷了。要命的是我不能停歇下來,180張一個小時的定額其實是一種滿負荷狀態、一個生理極限點。即使把一匝訂單完成了,去領取另一匝的狀態的路途中,人們也是行色匆匆的。洗碗的時候,我是可以思考的,因為我的思考器官超然於洗碗的過程之外。在訂單上標明代碼的飛速狀態下,我的大腦卻忙碌著,無法從勞作中遊離出來,去做形而上的思考。
泰羅當初把熟練工人的操作動作記錄下來,把它變成一種操作規範,然後推廣開去,就完成了從個別到一般的轉化。這種標準化其實是一種最大化,一種把勞動效率提高到極致的最大化。我當初曾經在同學的邀請下一起編過一本管理教科書,我負責對西方管理理論的綜述。當時把泰羅的科學管理理論寫得很透徹,說那是把人當成了機器,忽視了人作為主體的尊嚴,沒有滿足人的各種性情上的需要。我那樣寫,當然沒有錯,但卻顯得像是鸚鵡學舌。黑格爾說,同樣一句話從老人和從小孩的口裏說出來,其意味是不一樣的。在小孩那裏是一種膚淺的猜測,在老人這裏卻是一種人世滄桑的精辟總結。現在,我感到我就是那個老人,泰羅管理理論把人動物化的實質總算被我切身感受到了,而不是當初從書本上猜度到了。
當然,資本家並不像奴隸主那樣愚蠢,奴隸主往往可能會把奴隸折磨至死,就像一個蠢笨的農夫一樣,讓驢毫不停息地拉著磨,最後讓驢倒斃。工作了兩個小時,前麵工頭開始喊到“Stretch time!(工間操)”然後,一個領操員站到了我們前麵,要我們跟著她做。有的工人已經成了習慣,還不願站立起來,兀自埋頭工作著。工頭又強調一遍:”Stretch time, please!”於是,大家就都站立起來了。領操員神色凝重,一五一十不折不扣從活動手腕的關節開始,直到把頭頸、大臂、腰都活動了個遍。馬克思早就說過了,資本家為了有效長久地剝削工人,總是會適當給予他們休息時間,就像機器需要加油一樣。當初做學生時,我是少有的幾個老老實實做課間操的。現在,我當然更珍惜這個伸展時間。我一招一式做得很嚴肅很到位,不管資方的用意如何,我真的很感激這個機會。就這樣幾下活動,我可以撫慰一下我處在高度疲勞下的機體。
工作了四個小時的時候,工頭發號施令:“吃飯了。記住打卡啊。”於是,大家陸陸續續站起來,拿著自己的工卡和飯盒走出工作間。我把中午吃剩下的飯菜帶了來,臨出門,金羽又加了一個蘋果。這時候,肚子好像真的饑餓了,我真心渴望著吃飯。到了樓梯口,我排在打卡的隊伍之中,等著打了卡,然後就到飯廳去。很多人已經開吃,他們帶的三明治,所以可以冷吃。我卻不行,在那裏尋到了微波爐,花費了三分鍾,這才找了一處空位坐下。剛在圖書館借了本《王朔短篇小說選》。這時候,就一邊津津有味吃著西紅柿炒雞蛋,一邊看著這本小說選。他的小說中都是一個一個肆無忌憚的流氓,有些像唐·吉珂德,但又比唐·吉珂德少了理想,也少了羈絆。我進入到了那些流氓中的生活,為他們的自我張揚而振奮,好像現代社會的沉悶因了這些流氓才有了一點清新之氣。我仿佛看到一灘滿布浮萍的死水被一隻兩隻水鳥輕輕一啄,水麵頓時就起了幾絲生氣盎然的漣漪。在這種興奮狀態中沒有保持多久,卻發現周圍的人紛紛往外走了。我抬頭看對麵牆上的大鍾,時間真的已經過了半小時。我從流氓視社會行為規範為糞土的境界中回到了工人循規蹈矩的生活中來,趕快加快腳步,回到工作間去。
那天晚上,回到家裏,已經過了午夜。金羽還沒有睡。午夜對於我們來說早已經不是一個不可逾越的睡覺時間。我進去後,她像狗一樣,往我身上湊近聞了聞,就像第一天晚上我從梨園回來,她湊近我聞一樣。我沒好氣地問她:“聞什麽聞,我是到辦公室環境裏上班呢。勞心的,又不是勞力的。說來也算是小白領呢。”她笑道:“沒有異味,不用洗澡了。”我說:“得,脖頸差點就要斷了。我得衝個淋浴,消除疲勞。”回到房間,我坐到她前麵,讓她一邊看電視,一邊為我按摩一下脖頸。她按摩脖頸倒是有兩下子,沿著頸椎兩側,提一提,拉一拉,再揉一揉,頓時我就覺得神清目爽了。她問:“這個公司怎麽樣?”我說:“真的沒有想到。教科書裏都說了,現代西方企業裏都已經全麵拋棄了泰羅製,采用了行為科學、X理論和Y理論了,不料在美國卻竟然還有這樣管理落伍的企業。”她問:“怎麽落伍了?”我就把今天晚上的親曆講了。她不相信地看著我,驚歎道:“真的?這還真的長了見識。”我又以寬慰的口氣說道:“不過,工資倒是比在中餐館打工強了好多。一小時差不多要多出一美金來呢。得,我也認了,夏天就在這裏把工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