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不轉帖

陽盛則四肢實,實則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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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愉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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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馬歲月 (10)

(2010-02-09 19:06:05) 下一個

 

 

一下無工可打了,心裏倒還有些慶幸。學期考試馬上就要到了,即使以後不在東亞係混下去,也不能糟踏學費,把GPA搞得不可告人。所以,我得把大塊的時間花在複習考試上。要是仍然在滿月紅洗碗,我卻是斷斷不會請了假專門複習的。我不會主動選擇,卻安於被動地接受。被動的接受給了我一種安然,自由選擇卻會讓我煩惱。滿月紅關閉,我失去工作,選擇的責任就不用我來擔當。於是我就很心安理得。

 

在國內時,一直傳說美國的教育很靈活,考試也很靈活,靈活得恰如通向羅馬的條條道路,沒有正誤之分的。那時,對美國的教育和考試好向往、好羨慕。隻有到了美國的學校,做著一個學生,親曆著這裏的教育,才明白以前關於美國教育的一切都隻是以訛傳訛而已。修一門課,要通過好幾個小考,一個中考,然後是期末考。考試的內容都原封不動地從書裏搬來,不管是問答,還是多項選擇,答案都必須不折不扣地跟書上的一致。所以,背誦和記憶仍然是考試是否成功的不二法門。在國內讀本科的時候,就是被這樣一種死板得猶如修道院教規的教育法則所煎熬的。但是,到了讀研究生的時候,自由的陽光卻一下普照學習生活。上課就在寢室裏一邊喝咖啡,一邊閑談似的談經論道。每一門課,完成一篇文章即可。不料,在美國先進的教育製度之下,讀著研究生,卻必須像國內讀本科時一樣,一條一款要記得爛熟。一邊詛咒著美國的教育製度,一邊卻不能不服從它。考試前,老師居然也像國內的常規做法,專門交待了複習重點,說是複習重點,老師卻又說那隻是重點,並不等於考試所覆蓋的全部內容。於是,我把幾乎一本書的基本內容都理成了一條條要點,從早到晚著魔似地背誦。這個時候,才知道背母語和背蕃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事。背母語有很多互為聯係的線索可以借助,而背蕃話卻隻有機械地記憶。我背了後麵,忘了前麵;早上記的,晚上就忘記了。那時就想,要是儲存信息的芯片也可以嵌入大腦,那冷峻的人生將會變得如何的簡單容易。

 

金羽也要麵對考試,不過沒有聽到她抱怨。她好像還很享受似的。我問她道:“怎麽就不見你有苦難感呢?我可是痛不欲生了。”她也很會安慰,說道:“剛開始都這樣,有一個北大來的因為不堪忍受考試的壓力,還從巴倫太因大樓上跳下來了呢。另外一個清華來的,在電腦房裏熬夜,得了腦溢血馬上就死了。在這裏讀書真的沒有什麽竅門,就是熬。熬不過去的時候,熬過去就是了。” “熬不過去的時候,熬過去就是了”是她的口頭禪,平時聽了還覺得還有幾分勵誌的昂揚,今天聽去,卻覺得格外紮眼。我恨恨地說:“早知道如此,就不出國再進學堂,受這份洋罪了。”那個時候,我的頭腦裏浮出了桂花的形像和滿月紅勞作的情景。又異想天開地想,要是跟她一起開一家餐館,與世無爭地打點生命,那我就不用承受眼下的精神苦難了。

 

考完試的那天,我就像刑滿釋放一樣,揉了揉眼睛,從教室裏走出來。一下五月溫暖奪目的陽光就把我罩住了,我心情頓時溫潤和光明起來。經過巴倫太因大樓的時候,那個牧師正在那裏布道,我毫無牽掛地站在那裏看了好久,當他拿著發皺的《聖經》,沿著圍成一圈的人群作俯衝狀飛跑著布道的時候,我甚至還止不住跟著大家熱烈地鼓了掌。他真瀟灑,按著自己的理解和信念毫無羈絆地生活,而不在乎社會和大眾的許可和認同。從他的身上,可以得到另類生活的勇氣。雖然我並不一定去追求另類生活,但他的另類實踐讓我可以在追求所謂主流生活的挫折中得到一星半點安慰。

 

那天晚上,金羽回家的時候,看到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準備晚餐。她會錯了意,安慰道:“沒有什麽了不起了,即使得了C,也無所謂的。我也得過C呢。”我對他笑道:“別,別,別,不至於吧。我考得應該還不錯。走,到外麵吃飯去。一個學期結束,也該犒勞一下。”她睜大眼睛看著我,問道:“真的?該不是刮的東南風吧。”我拍了拍胸脯,說:“自從到了美國,還沒有吃過館子呢。今天我們就去吃一次。”她問:“到哪裏吃?”我說:“天天都吃中餐,今天就吃點稀奇的吧。”她就建議道:“那就到四街那個斯裏蘭卡飯店去。聽我的導師說,那個飯店很不錯的呢。”我說:“好吧。就聽你的,反正我也沒有吃過。”

 

四街那裏餐館遍布,而且幾乎都是異國情調的,五洲四海的都包括了。我們去的斯裏蘭卡飯店跟滿月紅比起來,簡直不成規模,內外餐廳加起來,也就安頓下五張桌子而已。不過氣氛倒也溫馨,從窗簾到桌布都是紅色的。一進去,一個長得像印度姑娘的女招待就迎上前來,把我們安頓到唯一還空著的一張桌子邊坐下。緊接著,又拿來菜譜讓我們點菜。我看了半天,不明所以。等到女招待又來的時候,我就讓她推薦推薦。她就指著菜譜上一道今晚的特別菜對我說:“這道好,是今天的特別菜。很多客人都點的。”我瀏覽了一下說明,知道菜的原料有蝦,西紅柿和土豆。再瞟了一下價錢,卻要十三美金,有些心痛。但又想,從來還沒有作為食客到餐館裏吃過,也不能太虧了自己。反正也分不清菜的好歹,就依了招待的主意。金羽倒是自己有主張,點了另外的菜。

 

等了好半天,涼水都喝了一大杯,肚子也開始叫喚了,菜都不來。我有些不耐煩,對金羽說:“怎麽回事,飯店不大,客人不多,不應該太忙的啊。要是滿月紅,菜早就上來了。”金羽說:“這說明人家的菜做得精致唄。稍安勿躁,肚子餓了,食欲就好。”就在我不答理金羽、往廚房那裏不住張望的時候,女招待終於端了個托盤過來了。她把兩份菜放到桌子上,又放了一缽飯,柔柔說了聲:“好好用。”

 

我一看我那道菜,心裏馬上就有了幾分不爽。蝦隻有五六隻,全都淹沒在土豆的泥沼之中。顏色紅紅黃黃綠綠的,讓人有些疑心。送了一勺入口,咀嚼著,味道怪怪的,有些惡心。金羽看我皺著眉頭,就問:“怎麽,不喜歡?”我說:“不知這菜裏麵放了什麽調料,難吃死了。”她就用勺子舀了一勺送進嘴裏,嚐了嚐,說:“不難吃啊,咖哩就是這味道了。南亞那邊的菜都離不開咖哩的。”我勉強又吃了幾口,還是難以欣賞今晚這道特色菜。吃得不爽,怨言就脫口而出,我說道:“都怪你,選了這家餐館。”她分辨道:“看你點什麽了,你不能照著特色菜點。又貴,又不好吃。我這道就很好。”她的那道菜,我早看了,裏麵顯然也是咖哩唱主角。就反駁道:“反正我不喜歡咖哩,所以你那道菜,我也不喜歡的,這個飯店的菜我肯定都不喜歡。”金羽一下就被激怒起來,憤而還擊道:“以後你選擇飯店,免得你老是抱怨。”

 

本來是破費到外麵尋找快活的,到頭來卻搞得小兩口起了口角生了隙。回得家來,大家不談吃的心得,也不說閑話,就坐在大床上悶悶地看HBO正上演的一部喜劇片。裏麵笑得一塌糊塗,我和金羽卻始終莊嚴地保持緘默。喜劇終於結束了,我不知她認真看了沒有,或者說看懂了沒有,反正我看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想著本來應該輕鬆快樂的一晚是怎麽演變成如此沉悶痛苦的一晚的。我說:“睡吧。”像是建議,又像是自言自語;她也說:“睡吧。”聽起來就像是對她下一個行動的說明。她睡床的右側,我睡床的左側。通常我們睡的方向都是一致的,都往右邊。很多年前,自從我論證過右側睡的好處後,我們就這樣睡了。因為都麵向右邊睡,我的左手也習慣性地搭在她的身體上,環著她柔軟的胸部。今晚,再這樣做,卻覺得格外別扭。我索性賭氣一樣做了左派,麵向左邊也是東邊睡下。我想起了休謨的名言,太陽天天升起,卻不能保證第二天照舊升起。不禁想笑,卻又覺得有些苦楚。終究沒有笑出聲來。頭腦裏睡意紛飛而去,我思謀著如何打破僵局。這樣佯睡了半天,也沒有聽到後麵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除了沒有輾轉反側,我們都不能入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身體突然有些萌動,那種原始的欲望破冰而出。在我開始想如何行動的時候,我的身體卻已經自發行動了。我決然地翻過身去,伸出手去撫摸那個我熟悉到每個細節的身體。不料,手還沒有觸及她,卻遭到她從空中奮力一攔,手法之快,匪夷所思,好像她是一代武林高手,會聽風辯器一樣。想必她早就防著了。我又死皮賴臉一樣把身體向她緊緊靠過去,同時手把她死力抱住。她雙手奮力亂舞起來,從我的環抱中掙脫出去。我終於開了口,笑道:“何必嘛,值得如此小題大做?”她在黑暗中對我低沉然而忿忿地回道:“你想抱怨,就抱怨;想親熱,就親熱。沒門!”我就再陪笑道:“好好好,算我錯了。向你陪個不是。”她得理不讓人,回擊道:“算錯了?好像還冤枉了似的。”我就改口道:“是我錯了。不是算我錯了。”沉吟了半晌,她口氣終於緩和下來,問道:“怎麽錯了?”我當然知道她需要的答複,就乖巧地說:“不該抱怨,不該說你選的餐館不好。”一邊說著,手早就運動到了目標位置。這次,她沒有拒絕,我就愈發興奮起來。兩個人終於纏綿起來,節節推進,興盡而眠。

 

看來大家都是像送瘟神一樣送走一個一個期末考試的,所以,送走了,就免不了要慶賀一番。學期結束那個周末,徐九虎舉辦了一個舞會,地點在他住的“校園美景”公寓的活動室。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交待得清清楚楚,這個舞會的由頭是慶祝暑假到來,基調要高雅,大家都要穿西裝出席。在國內讀研究生時,一周得跳兩次舞,三年幾乎是在鶯歌燕舞中飄過來的。所以,那時我跟一群哥們在校園裏以玩成名。理科學生到理科大樓鑽實驗室的時候,常常會在荷花池旁邊的幽徑上碰到我們一群男女向舞會走去,那時,他們就會一半是羨慕,一半是嫉妒地問:“又要到哪裏瘋去?”想起來,那些日子還不是太遙遠。池水渙渙,清風習習仿佛都還在眼前。但我卻是實實在在地置身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在餐館的油煙中消蝕著既往的斯文和清雅。到美國的時候,西裝倒是帶了一套的,卻從來沒有機會穿過一次,最習慣的反倒是戴黑糊糊的大圍兜。現在,徐九虎卻以出席高雅場合為借口,讓我有了一次溫習西裝的時機。

 

那天,去參加舞會的人果然都穿得很光鮮。好久不見的李黃浦、鄭圓圓和崔雲霞也去了。看著男的闊老、女的淑女的樣子,我覺得很滑稽。在我的眼中,他們是以餐館夥計的角色而存在的。舞會布置得還算堂皇,一條一條彩帶從天花板上逶迤倒流而下,就像鄭圓圓額前那幾綹狐媚的流海。北京來的某女把家裏的榨果汁機也帶來了,很得意地在廚房的一角操作,把各種水果榨成汁,再混入馬爹利酒,就成了奇奇怪怪的飲料。她以調酒師的權威口氣內行地說,那就是雞尾酒了。她在日本餐館做女招待,這套魔幻兌酒的法子就是在那裏學來的。我走到台子那裏取了一杯,呷了一口,味道甜甜辣辣,不能說不好,就對她笑了一笑,讚道:“真好!”但我卻沒有再喝一口,找了個空,到衛生間一邊小解,一邊把這杯雞尾酒當成尿液倒進了馬桶。

 

大家都是來參加舞會的,但大多數都不跳舞,走入中心舞池的零零落落。徐九虎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磁帶,調子陰陰的,像是曠男怨女對著灰蒙蒙的蒼天哭訴;節奏散亂無章,像是就要飛出身體的遊魂。一個瘦小的男人張牙舞爪地跳迪斯科,一個矮胖的男人摟著一個高個子女人邁著笨拙的步子,看得我有些要忍不住要笑出聲來。我跟金羽本來是充滿了憧憬而來的,這時興致卻低落了,勉強跳了幾曲,也走到周圍的黑暗中呆坐。

 

旁邊幾個男女正在議論夏天到哪裏打工的事情。暑假不修課,而又可以保持學生身份。中國學生中很多都乘著這個機會沒日沒夜地打工攢錢。這倒好,那是我關心的話題。於是,就豎起耳朵聽了起來。一個男的說,他要到旅行社做導遊,帶一個旅行團回國。一個女的說,她要到舊金山的餐館去做招待。另外一個男的得意地說,他在生物係找了一個喂老鼠和兔子的工作,不用出外打工。另外一個女的說,她正準備博士資格考試,走不開,就還是留在布魯明頓,每天為一個孤寡老太婆準備午餐,並負責牽她的狗出去遛達。正在這時,李黃浦走了過來,跟我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坐了下來。金羽問他:“怎麽樣?夏天到哪裏去?”他說:“OK,還是到紐約去。去年夏天就到那裏去打工,跟老板的關係處得不錯,他叫今年再去。”我問:“到紐約好找工打嗎?”他回答:“也不容易,我指的是找個好的餐館不容易。去年我到紐約去找工打。第一天,在大街上從早走到晚,看到中餐館,就進去問。有的不需要。有的錢給得少。有的隻給工錢,不包住,那太不方便。後來,就找了我這個夏天要去幹的這家。OK,還好了,一個夏天幹下來,可以賺到五六千美金呢。”我一聽,就有些羨慕起來,對金羽說:“我們幹脆也到紐約去打工?”金羽笑而不答。她夏天是落實了的,還是當助教,自然是哪裏也不願去的。麵臨著夏天,我還是一個閑人。暑假當然不能當成假期過,本來是要尋找一份工打的,但卻沒有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現在,聽到大家都有了從容的安排,我開始心急火燎起來。

 

友誼地久天長那首柔媚舞曲開始在四周回旋,舞會到了結束的時候。金羽站起來,說道:“跳吧,就要結束了。”我就扶著她的腰,拉著她的手,扭到了中央。夏天打工的事情在心裏淤積不去,本來雍容平和的旋律在我疲遝的腳步下,猶如暴雨前紛亂的流雲。

 

接下來的幾天,夏天找工打這件事就成為了我生活的主旋律,我一天到晚都眉頭緊鎖著,一會兒就想學李黃浦,一個人到紐約的大街上去尋工打;一會兒又舍不得離開金羽,覺得還是留在布魯明頓找工打合適。

 

有一天,我到學校圖書館去,在門口的報箱裏取了一份《印第安那學生日報》,也不看前麵的文章,直奔主題翻到廣告欄。一則廣告立刻抓住了我的眼球。那則廣告說,到阿拉斯加打工,一個月賺5000美金。我的眼球似乎一下就膨脹了,再往下麵仔細看去,卻沒有詳情。我在服務台那裏要了一隻鉛筆,又在電腦附近的打印機上撕了一頁紙,照著廣告寫下了聯絡電話。我就像知道了五百兩黃金藏在墳山的某個具體位置一樣,不再有心情按計劃到八樓的東亞圖書館去讀閑書,風一樣回到家裏。稍微想了想措辭,吸了一口氣,我就按著那張小紙條上的電話號碼,把電話打了過去。那邊傳來了“哈羅,這是北寧可公司,可以幫助你嗎?”是一個女人,聽起來聲音很甜。聲音很甜的女人也很善良,這是我得出的結論。我立刻就放鬆了,說了看到廣告的事,問她如何申請工作。她說,現在正值阿拉斯加打漁的大忙季節,有一個公司需要打漁和剖魚的人。現在位置還剩下一些,如果真的感興趣的話,需要寄50美金去注冊報名。工作還沒有,就要付錢,我隱隱有些不快。我問:“為什麽要交錢呢?”那邊聲音依舊很甜,說因為很多人都感興趣,所以就收一筆錢,一是讓真正想得到這份工作的人顯示誠意,二是對他們中介工作的適當補償。我一聽,雖然心裏有些疑問,但又覺得她言之成理。就向她要了地址,說我馬上就把支票寄過去。

 

晚飯快做好的時候,我聽到了門響,接著就是《外婆的澎湖灣》。聽金羽如此歡快地哼著歌,我就問:“有什麽高興的事,今天?”她答道:“高興什麽?”我說:“不高興,哼小調幹嗎?”她笑道:“我說呢。非要高興才唱歌?”她坐到了桌子邊,看著電視,等著吃飯。我一邊把宮保雞丁舀出鍋,一邊喊道:“金羽,快幫幫忙,把飯舀上。”她懶洋洋地站起來,說:“工作一天,累死了。回來剛坐下來,你就見不慣了。”我說:“當真我是餐館打工的命,隻能伺候你?”她說:“得,你早就沒有有在餐館幹了,別裝可憐。”聽她這一說,我感到她是在笑話我在家裏吃閑飯。就忿忿說道:“嗨,我跟你說,金羽,我馬上就要到阿拉斯加去了。”她瞪著我,問道:“什麽?到阿拉斯加去?到那裏去旅遊啊。”我說:“做夢吧,我哪裏敢到哪裏去旅遊,是到那裏去打工呢。”說罷,就把看到廣告和打了電話的事情說了。她說:“怕是騙人的吧。”我說:“這是美國呢,何況廣告還是在官方報紙上打出來的。不可能的。”她說:“就算不是騙人,你也不必跑到阿拉斯加去吧。”我說:“到阿拉斯加很好的啊。除了打工,還真可以見識北極圈的風光呢。說不定還可以去看看愛斯基摩人的生活。”這樣一說,我的頭腦裏閃出了高直的白楊、魔幻的北極光、狗拉雪橇那些詩意的畫麵。她白了我一眼,說道:“是吧,還可以住住冰窟窿呢。看你想得美。知不知道什麽叫白色恐怖?”我分辨道:“這是夏天,阿拉斯加的夏天很美的。沒有那樣可怕了。”說著說著,她的語氣就高了,像是質問似的說道:“鄭重山,我知道你主意一定,是九條老牛都拉不回的。那年叫你不要跟你那幫女同學上泰山,還不是沒能勸得住你。”聽她這一說,我也不再回話了。是的,那年夏天,幾個男女同學相約爬泰山,金羽叫我不要去,在學校好好呆著,等著她從北京回來。我以有約在先為由,沒有聽她的勸阻,真的跟人家上了泰山,讓她不得不在北京多呆了兩天。

 

我寄出了50美金支票後,就一天天在家裏守候。一看到白色的郵車一來,就急忙跑下去,等著郵遞員分揀郵件。後來,那個戴眼睛的高個子女郵遞員幹脆就把我的郵件先挑出來,遞給我。一個星期後,終於等來一個大信封,信封裏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我遲疑地打開小冊子,裏麵都是些公司的地址和電話。我一下才明白過來,我離阿拉斯加其實還是還是像以前一樣天遙地遠。妻子回來,看到了這本小冊子,倒也沒有過多糾纏。隻是笑道:“世界上多有你這樣的人其實很好,大家都純真得像兒童,這世界就美好了。不過,你這樣純真的人多了,也不好,你們是騙子茁壯成長的土壤。”心裏的愧像泰山一樣沉重,我沒好意思反駁,就傻笑道:“別貧嘴了。丫頭命又為你準備好飯菜了,快來吃飯吧。”她說:“你幹脆就不要想找工作這件事情吧。立足本地,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心別太野,其實跑到外麵去,怕也是豆腐盤成肉價錢,折騰來折騰去,坐飛機、坐車、付了房租之後,怕是多賺不了幾個錢的。我覺得你還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考GRE上,成績考好一點,申請數學係拿獎學金就多有了幾分希望。”我笑道:“還是舍不得我吧。行了,我就不到哪裏去了。天天就在家裏做飯伺候你。”

 

我哪裏能夠安然呆在家裏做飯做菜,找工作的勁頭越來越熾熱。熾熱歸熾熱,卻不願往本地的中餐館下手。布魯明頓中餐館的碗我已經洗得索然無味,況且錢也難洗出來。

 

有一天,在俄亥俄州的張一心打來電話,大家好久沒有聯係了,先寒喧了一陣,然後,兩人就談起了謀生,談起了賺錢的事。一談到錢,彼此就興高采烈起來。他也在中餐館裏幹過,而且還是幹招待,不過,他顯然對中餐觀賺錢不滿意,不僅如此,提起中餐觀,他有些恨得牙癢癢的。有次,他端了一大堆盤子從餐廳走進廚房裏來,用腳踢開門,那門反彈回去,他躲避不及,手裏的盤子都脫手而出,砰砰砰馬上就在地下傳來,在空中炸響。不待他說出“對不起“三個字,老板馬上就冷靜地說:“這些損壞的盤子都從你下次的工資裏扣出。”說到這裏,他很有心得地對我說:“要賺錢,還是得自己當老板啊。”我笑他不自量力,資本都沒有,怎麽就想當老板。他說:“我們可以合在一起做一些生意,先從小的幹起啊,隻要幹起來,就會逐漸幹大。生意不都是這樣幹起來的嗎?!”接著,他壓低聲音道:“喂,老兄,一起幹吧。知道嗎?我認識國內做公文包的人,我們可以進口公文包,在美國推銷出去。”我一聽,還真來了興趣,就商定再多約幾個人,集資來做這件事。

 

下個星期天,他就真的開了車,帶了兩個中國人,老遠地開車來跟我碰麵。大家聚在一起,沒有說多少閑話,就開始討論賣公文包的事。張一心從一個大塑料袋裏拿出一個褐色的公文包,拍了拍,說道:“這種公文包,從中國進價是20美元,但在美國可以賣到40美元。很有賺頭。”我問他:“去看過Walmart或者Kmart這些超市嗎?”他答道:“看過,Walmart的公文包一共兩種,一種賣55美元,另一種賣70美元。Kmart的,隻有一種,賣50美元。我們隻要把價定在40美元,就有利潤可以賺了。”他接著開始談計劃:“如果我們每人先出2500美元,加起來,是10000美元,把運費刨出去,我們應該可以先進400個來試試。”說到這裏,他環顧大家,看誰響應。我也跟著他的目光向跟他一起來的甲和乙看過去。甲跟我目光對視的時候,躲閃了一下,我讀出了他的猶豫。乙心有疑慮地問:“都說貨賣一張皮,你這個公文包沒有包裝,怕不太好推銷吧。”張一心臉紅了一下,也覺得那公文包赤裸著,是沒有賣像,申辯道:“這個應該好解決,可以讓廠家加一個包裝的塑料袋。”大家又沉默了好一陣,還是沒有人願意投資。我說:“一個人出2500美元,是一筆不小的數字,要是打水漂了,那哭都找不到人哭去。”張一心再勸道:“風險總是有的,利潤越大,風險也越大。舍不得花錢投資,哪裏會賺到錢?!”甲說:“要不,大家都再考慮一下,一心再去打聽一下包裝和運費的問題,然後,大家再來商量。”

 

結果,這樁生意不了了之,張一心沒有再提起倒賣公文包這件事。

 

在舞會上問過鄭圓圓,她說她夏天在本地一個賀卡公司打工。這給了我一點啟示,我想我何不也把眼光盯在在本地的公司上呢。過了兩天,我又在地方報紙上看到一則招工廣告,是本地一個叫夜鶯的音像公司打出來的,招的是季節工,時薪五點二五美金。我按著廣告上告訴的時間和地址,騎車走了老遠,中間還像穿過敵人封鎖線一樣,經過高速公路。到了那裏,填了表,報了名。再過了一天,公司打來電話,說我已經被錄用了,三天後上班。放下電話,我想放聲歡呼,覺得不可置信,沒有經過太複雜艱險的過程,我居然就在一個美國企業裏得到了一份工作。相形之下,以前在中餐觀裏的洗碗招待簡直就不是什麽正經工作。我越想越大喜過望,雖然這份工作非常普通,技術含量不高,卻覺得自己第一次被美國社會承認了、接納了,進入了美國的勞動力大軍。

 

這份工作是得到了,我卻為交通工具發起愁來。那個公司路途遙遠,即使是白天,騎車到那裏也是一件既費時也危險的事。安排我上班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到午夜十二點,所以騎車上班就更是險惡。我和金羽早就計劃買一輛二手車的,也曾經去看過幾次。終於因為我們就住在校園旁邊,離超市也很近,離了汽車也不覺得太不方便,就一直沒有下決心買。現在,因為這份工作,買汽車卻成了一個生活中的必要。我跟金羽一商量,她也讚成,還說:“中國人家家都買了汽車的,好像就我們沒有了。是該買了,不說上班需要,就是周末要到附近哪裏去玩玩,也不方便。”接下來兩天,我就在報紙上看賣車廣告。徐九虎拉著我們去看了好幾輛,後來看中了一輛十二年舊的本田車,才要五百美金,還是女士一直開著的。我們還想再占一點便宜,讓她少要五十美金,她卻不鬆口。尋思再一拖下去,恐怕其他人就會買走,就隻好立即付了錢,把車買了。

 

接下來是學車。中國人學車從來不到駕駛學校的,我理所當然地沿襲著這個傳統。據說這個傳統是中國人中車禍頻繁的直接原因。上駕駛學校,要交好大一筆可觀的費用,買車都才花了五百,我當然不會再花二百五去學車。自己學車有風險,但這個風險又很有金錢上的巨大回報。我找了徐九虎在體育館旁邊空曠的停車坪教了我一個小時,就在他的護航下,膽大包天上街了。一時間似乎就從演習到了真的戰場。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稍微眨上一眨。雙手把方向盤捏得緊緊的,仿佛跟方向盤焊接在了一起。就像小孩蹣跚學步,我開得很慢,我的車後是一段長蛇般的車流,在初夏的晚上跟璀璨的星空交相輝映,蔚為壯觀。徐九虎在旁邊有些焦急地說:“開快點,後麵都壓了一長串了。”話才住口,後麵傳來了不耐煩的喇叭聲。我下意識地想讓路,慌亂地把車往路邊開去。徐九虎急得趕快把手伸過來,扶住方向盤,車才沒有撞到路旁的電線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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