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金殿的老板姓麻,很少見的姓。每次剛想開口叫他“麻先生”,我心裏都要猶豫一番,待到“麻先生”脫了口,又覺得很別扭。文革時候,他是知青,經曆了十二次偷渡,他終於到了香港,之後又輾轉到了美國,先在唐人街的餐館裏打工,這樣辛苦了幾年,就有了積蓄,便跟朋友合夥盤下了一個餐館,開始了做老板的生涯。很多年過去,娶了妻,生了子,到了這個大學城買下了金殿。跟其他幾個中餐館的模式很相似,也是老板主廚,老板娘主廳。不同的是,金殿老板娘的幾個弟弟妹妹都是金殿的夥計,或者在廚房裏做廚子,或者在外麵廳裏做招待。
金殿的生意還真好,午餐也忙,晚餐也忙,不管午餐還是晚餐,通常都會有四十來桌的食客。我在裏麵洗碗的時候,外麵經常會傳來老板娘的尖聲叫喊:“外麵盤子滿了。”我於是就顧不得手裏洗了一半的盤子,趕快衝出去,把那一大盆餐具抬進廚房來。到了高峰期,無論我洗得多麽敏捷,效率如何高,不止兩盆的髒盤子就會積壓下來。麻老板倒也還好,手裏沒有幹淨盤子了,並不大聲叱罵,而是主動過來幫兩把,自己把洗幹淨了的盤子搬過去。
在觀察分析老板一家的時候,我自覺不自覺地想起了毛主席關於階級分析的方法。不過,在毛主席那裏,生產資料的占有程度是劃分階級的依據,而到了我這裏,對員工的態度是劃分老板一家人的依據。我還記起了毛主席《別了,司徒雷登》那篇文章,知道應該把老板一家成員之間區別開來,我就是這樣把他跟他老婆和小姨子區分開來的。後來拂袖而去,其實倒不是造他的反,而是造她們的反。老板平時雖然不跟人多話,但是也不太為難人。一次,我去飲料台那裏也不細看,就打開diet可樂的開關接起來,他立刻過來把開關關住。我以為什麽地方做得不對,正紅著臉等他發脾氣。不料他說這是胖子喝的,我應該喝一般的可樂才對。我這才明白人家是友情提醒。
有個周末,似乎地方上有什麽重大活動,於是餐館裏就格外忙碌。老板娘喜形於色,在前廳裏招呼客人,顧不得到廚房裏來跟老板說上哪怕一句話。要菜的單子雪片一樣送進來,幾個招待走馬燈一樣進進出出,菜名連珠炮一樣在耳邊爆響。其間,老板的小姨子把客人點的菜弄錯了,把菜端回來,說應該是什麽,而不是什麽。老板氣得用大鐵勺“當,當,當”敲了灶台好一陣,站在那裏像尊門神,仿佛要罷工一樣。小姨子哭腔哭調賠了罪,麻老板才不聲不響又忙碌起來。
這種日子,我自然不能超然,就恨不能多生出一隻手。如果再有一隻手從右邊身體長出,那麽,拿著海綿畫圈的速度就會增加一倍。這時候,我的雙手已經脫了皮,有的部分將脫未脫,有的已經脫盡,醜陋得象麻風病患者,連手的主人都不敢目睹。雙手一天就泡在洗滌液裏,除非不是皮肉,否則不脫皮才怪。那時候,就想到了金庸,想到了他筆下那些上乘武功的異人,要是我煉成了鐵掌功,連滾燙的油鍋都可以伸手而入,那麽這一池的洗滌液就應該不在話下。思緒飄來飄去,透過七彩的泡沫飄到了國內風光的歲月。想著那些日子,經常要做的事就是在辦公桌上拿起一迭請柬來回比較,決定到哪裏去采訪,然後趾高氣揚出門去,我的精神不由奮發起來。思緒迷離了好久,才又飄了回來,定格在手中正魔術一樣轉動著的盤子上,忍不住想笑,於是臉上肌肉的放鬆都感到了。
那天打烊後,老板帶著少有的詭秘神情,對我說:“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等會兒,我請客,帶你們到一個地方去玩玩。”我問:“什麽地方?”他壞笑道:“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我的確才知道。原來麻先生是把我們帶到了脫衣舞酒吧。我像走進了電影之中,一時臉熱心跳起來。想著眼前就是資本主義的腐朽文化,以前曾經像洪水猛獸隻能想像的,現在卻置身其間了,犯罪感和快感一並浮上心頭,真像走入了地獄,又像升上了天堂。在繚繞的煙霧中,兩三個妖冶的女人在台子上像蛇一樣扭動,節奏跟著音樂進退消長,時而劇烈,時而輕柔。在鋼管上旋轉了幾圈,她們就在舞姿的巧妙掩飾下,飛快脫掉身上那些衣物,就如文章刪改掉了贅筆,剩下的就是精彩了。一個女人的乳房小而平坦,臉部表情卻豐富十足,拚了命地做著各種撩撥人的動作。另一個女人胸部發達,怡然自得地對著台子四周的看客媚笑,透著自信。她一邊像淑女一樣從容地舞著,一邊尋找著獵物,輕盈地就跳了過去。麻老板顯然老來這裏,他為我、做油鍋的大李和抓碼的小王買了啤酒,卻不跟我們坐到一起,自己到了前麵,找了一個舞台旁邊的座位坐下。那個高胸的女人居然就跳到了他前麵,停下了,彎下身子,雙手扶持在他的肩膀上,雙眼定定看著他,臉上笑得燦爛,然後就用雙乳湊近他的臉,迅疾地抖動。當舞女用兩根指頭輕輕拉開丁字褲的時候,麻老板就把一張扭成條狀的美鈔插了進去。舞女還不走,做了一個嬌媚的動作,把身體換了一個方位,兩根手指再優雅地把丁字褲另一側拉開,眼睛深情地看著麻老板,他又塞進了另一張。
那天回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金羽還沒有睡,問我:“到哪裏去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口氣有些責備的意思。我一時不知是告訴她還是不告訴她看脫衣舞這回事。她聽不到我的回答,提高了嗓門:“我問你到哪裏去了呢。沒有聽到嗎?”我就低聲答道:“到酒吧去了。”她狐疑地看著我,研究著我的表情,把我的臉色上下掃描了幾下,又問:“到酒吧幹什麽去了。”我覺得應該采用緩兵之計,讓她平靜下來,就說:“讓我去洗了澡,再回來匯報。”等到我回到房間裏來,發現她的臉仍然沉著。她說:“好吧,現在可以說了吧。”我就隻好和盤托出,盡量顯得輕描淡寫地說道:“今天生意好,老板慰問,就把我們帶去看脫衣舞了。”她又問:“還幹了什麽?”我裝得可憐巴巴地回答道:“其它就沒有幹什麽了。”說完,還喃喃補充道:“一個洗碗工還能幹什麽?”她說:“這種地方你都去得,可見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做得很無辜的樣子,辯解道:“哎,也是到了那裏才知道是跳脫衣舞的地方嘛。”說完,就上了床,湊到她的身邊,轉移話題訴苦道:“哎約,好累啊,今天。快來幫我按摩一下。”不料她一腳就往我蹬了過來,忿忿說道:“你到外麵找人按摩去。”我一下也生氣了,就止不住在她臉上拂了一把。她立即就放聲大哭起來,一邊雙手不停地在我身上亂打,一邊歇斯底裏地吼道:“你還真打人了。你滾,你立刻就滾出門去。”她把我往外推著,我在房間裏躲來躲去,卻還是躲不開她亂舞的雙手,最終還是被攆了出去。在門外等了一會,我壯著膽子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反應。看來,她今晚是死心塌地了。我悲哀地這樣想著,走下樓,出了門。
外麵很安靜,似乎隻有天籟之聲。我看著茫茫夜空,天上有幾個星宿狡黠地閃爍著。“到哪裏去?”我問著自己。一邊這樣反複地問著,一邊在街上無目地走著,尋找著答案。想投奔徐九虎去,但思考了半天,還是否定了。被老婆趕出家門這種醜事最好還是不要讓熟人知道,打落了牙齒自己就咽下去。這樣盲目地走著,就走到了一個酒吧的門口。我一時覺得這是天意,就毅然決然走了進去。裏麵有三三兩兩的人在喝酒,有的坐在僻靜的一隅,有的就坐在吧台邊。好幾個電視都一概開著,不同的節目顯示在屏幕上,就像不同的人懷著不同的心情走進了這個酒吧。我走到吧台那兒,服務生問我來點什麽,我要了一瓶Budweiser,然後就坐在那裏看NBA籃球賽,西部的時區比我們這裏整整晚了三小時,所以,那邊的籃球比賽正到了如火如荼的時候。我一下居然就進入了比賽的氛圍之中,忘記了自己正在放逐之中。看到精彩處,我居然還沉沉地鼓了兩下掌。旁邊一陣幽香綿綿而來,我扭頭一看,一個女郎坐在旁邊。她跟我對視了一下,馬上臉上就舒張開了,成了一朵燦爛的花。我條件反射般對她笑著,還問了一聲好:“Hello”。她也回了一聲“Hello”,然後自我介紹道:“我叫珍妮,高興遇到你。”我也自我介紹了,然後就跟她聊起來。說是聊,其實是自說自話。課堂上老師說英語,緩慢而且發音也容易懂,即使那樣,我也隻能聽個大概。而珍妮的英語含混不清,也許還因為喝了酒,她的語速快得不能捉摸。我那時也已經喝得有些高了,惡也從膽邊生起,自己胡亂地說著英語,好象不時連家鄉話都帶出來了。她肯定沒有聽懂,不過,她仍然興高采烈,大串大串的英語從她的口中傾瀉出來。我想,我們兩人那時候都是瘋子,瘋子間不需要交流,隻在乎有個人傾訴。
也不知這樣喝了好久,聊了好久,我們終於打住了。她眼睛裏閃著朦朧的光,問:“So, are you going home (你要回家嗎)?”我這次聽得準確無誤,在腦中迅速從中文翻譯成英文,說道:“No, I have nowhere to go(不,我沒有地方可去)。”的確,今夜,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她聳了聳肩,好象不相信,浪笑著又問道:“You can go with me , if you don’t mind(有可以跟我走,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那時已經豪情萬丈,別說跟她走,就是殺人放火,我都敢。我坐進了她的車,裏麵堆滿了雜物,狗的氣息和她身上的香水混沌一氣,我閉了下眼睛,下意識地關掉了嗅覺。
一路飄飄忽忽的,我就到了她的住處,我覺得今晚簡直是一個奇遇,就像明清誌怪小說中遭遇狐仙的那類情景。那裏有很多房子,都是那種可以移動的箱式房。我突然記起,有天夜晚,徐九虎帶著我們到過這裏來買一輛舊車,後來因為那輛車實在太舊太破,沒有成交。
進了她的家,一條大狗呼的一下就竄了過來,還汪汪叫個不停,我的酒氣去了三成。珍妮喝住了大狗,讓我坐到沙發上,也不管我,就進到一間房子裏去了,我發現她的背影有些搖搖晃晃的,雖然不是太劇烈。我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心裏隱隱起了些畏懼。她是去拿槍?拿藥?還是拿刀?拿繩索?平時在HBO上看到的那些恐怖場麵此刻在腦袋裏一個一個上演。大約兩分鍾,她出來了,站在房間門口,說是我的床鋪準備好了,我可以睡了,並用手往房間裏麵指了指。我站起來,有些戒心地走了過去。裏麵跟她的車一樣雜亂,狗的氣息也充斥著那個空間,不過中間的確有著一張床。她對我說了一聲:“Good night!”,就離開了。我輕輕把門關上,還從裏麵鎖上了。我審視了四周,看不出什麽異樣,就上床睡了。但我睡不著,腦袋清醒得沒有一絲睡意,耳朵也靈敏得很,周圍偶爾一兩聲貓叫和似有似無的蟲鳴都聽得真真切切。
珍妮把我送回的家。我跟她吃早餐的時候,比比劃劃告訴她,我其實是有家的,不過昨天跟老婆起了紛爭,被她趕出了門。跟她招手作別的時候,我覺得她簡直就是天使,是上帝派下來拯救我的天使。不然,昨天晚上,我就真要夜宿街頭。
我剛一敲門,金羽就開門了,她的雙眼通紅,顯然一夜未睡。她有些歉疚地問道:“昨晚到哪裏去了?打電話問徐九虎,說你沒有去他那裏。”我揚著頭,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派頭,說道:“到酒吧去混了一夜。想不到吧。”她抿著嘴唇,聽起來是恨,其實是愛地說道:“那就再去酒吧混一天吧,幹脆不要回這個家了。”看到她一夜之間就憔悴起來的容顏,我一下不可抑製地上前把她抱住。她也雙手抱住我。我們都激動起來,然後就是一場死去活來的雲雨之歡,就像每次爭吵和好之後總會發生的那樣。之後,我主動告訴了她我昨天的奇遇,她把我抱得更緊,說不會再把我趕出門,還拿起我的手在她的臉上碰了幾下,以示懲罰。我們在床上緊緊摟著,睡到晚上。醒來就像向誰示威一樣,忍不住又愛了一場。
不久後的一個周末,餐館打烊後,麻老板又笑嘻嘻地對大家說,帶我們出去好好玩玩。有了上次的教訓,我不敢再不問究竟隨他拖到哪裏去了。就問他:“到哪裏去玩,如果還是像上次一樣,那我就不去了。”他說:“這次換個花樣,到賭場去。”我聽了,沒有一點意誌努力,就馬上謝絕了。我天生不愛賭。在國內時,周圍的朋友都迷上了麻將,隻有我對麻將無法著迷起來。回到家裏,我邀功請賞一樣,對金羽說:“喂,老婆,今晚上我可是拒絕了誘惑呢。”她說:“拒絕了什麽誘惑,從實招來。”我就得意地告訴她:“老板要帶我們去賭博,大李小王都去了,我卻拒絕了。”她就笑道:“這次還聰明,把握得住自己。”我說:“那也不能光口頭表揚啊,得有點獎賞。”她就說:“好,跟你免費按摩一次。”接著,就用手往床上一指,誇張得嗲聲嗲氣的,說道:“鄭先生,請躺下。”
鄭圓圓又要離開金殿了。她那天晚上喜形於色地跟我說,她在滿月紅找到了招待的位置。我聽了有些悵然若有所失的感覺,嘴上卻恭賀著她:“祝賀你啊,這下你就變富農了。”到金殿來後,差不多打烊吃飯的時候都跟她坐在一起。她像一個新聞發言人,代表的卻不是一個政府,或者一個組織。她代表著她自己,代表著自由和虛空。幾乎隻要一跟她在一起,就能聽到五花八門的新聞,有時是紅色的,有時是黑色的,有時是白色的。在她的麵前,我感到了我的孤陋寡聞,知道小城裏的中國人圈子其實是個小社會,一個充滿活力和變數的小社會。一個中國人死了,突然出現了從未浮出水麵的新妻,一直被周圍的人認為是正式夫人的卻早就被休了。一個女人如何通過一個教授的資助來到美國,又在不久之後,顛覆了他的家,成為了他的夫人。一個老太婆如何因了鑲牙的失敗,打了一個官司,贏了一大筆錢。某人原來是朱元璋的嫡傳第35代孫。某人的先人是白居易。哪對夫婦生了個長尾巴的女嬰。哪個超市減價50%促銷。這些消息都來自於她。跟她在一起開始聊天的時候,我總愛以一句話開場:“今天圓通社準備發布什麽消息?”她這一走,別的都不說,我至少就耳目閉塞了。我對她說:“哎,也別光顧自己發達。如果滿月紅有什麽機會,不要忘了提攜提攜。”她壓低聲音問道:“想當招待嗎?”我說:“廢話,當然想。”她就說:“那就從現在開始啊。我一走,位置就空出來了。要不要我跟老板娘說說?”我皺著眉頭說道:“隻怕我是走不脫,我走了,誰洗碗?”她嘲笑道:“學雷鋒,做螺絲釘啊?管他找誰幹呢,你做了招待,他總會找到人的。”
想不到,我真的搖身一變成了招待。招待可是我最現實的一個夢想。我真的夢到過我衣冠楚楚、輕盈自得地穿行於食客之間,臉上始終洋溢著甜蜜的笑容,食客走了,我的手在桌子上輕盈一拂,那筆可觀的小費就歸入囊中。不會比洗碗更累,但卻可以源源不斷收取許多現鈔。這是我對一個招待的全部理解和期待。
我開始了我的招待生涯。麻太太跟我仔細交待了條件,我根本就不加思考,通通點頭答應。前兩周,我必須接受訓練,不能當正式的招待,隻能做一些輔助性的事,比如端茶送水和收拾桌子。這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我必須在四五十張桌子之間來回奔走。難以計數跑了多少路,才不過半月工夫,一雙嶄新的牛皮鞋就被跑斷了鞋底。勞累如此,報酬卻低得可憐。一小時隻有3.5美元,比洗碗還少25美分。更可惡的是,每天我明明工作了5小時,卻隻能得到4小時的工資。麻太太解釋道,我必須用半個小時準備工作,另外半個小時吃飯。不管如何,我沒有氣餒,當一個招待的夢想還完完整整。我期待著第三個星期的到來。?
第三個星期姍姍來遲,我穿起挺括的西裝,打起金利來領帶,腳穿一雙黑得錚亮的皮鞋,頭上噴了定型發水。我讓笑容綻開在我的臉上,以親切無比的口吻和彬彬有禮的態度侍候我的每一個顧客。可是,第一天下來,我的成果太讓人沮喪了,隻得了10美元小費。不因我不熟悉菜譜和程序,隻是因為麻太太帶給我的食客太少。她以及她的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都在當招待,所以他們壟斷了大多數食客。之間,有兩個客人來了,坐在那裏等了一會兒,不耐煩,就招手讓我過去。我過去說老板娘馬上就會來安排,並馬上去端了兩杯水來讓他們喝。麻太太的小妹妹這時候卻走了過來,對我眉毛一橫,警告我:“叫你幹,就幹;不叫你幹,就不要幹。”我憤憤不平,卻又不敢發作。麻太太的派工當然不公平,但既然規則是麻太太定的,也就無所謂公平不公平了。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就是遊戲規則。從正式當招待起,我的報酬也變了,底薪2.5美元,其餘靠小費。那個星期,我的平均小時收入包括小費才4美元。不用說,我很失意,但我仍像賭徒一樣頑強地期待著下個星期會翻盤。?
恰恰相反,下個星期陰雲密布。麻太太的大妹子從紐約來了,也在這個餐館當上了招待。她比麻太太更歹毒,不僅給我安排更少的顧客,還有事無事就對我的工作百般挑剔。她來的第二天,當我端上一盤“腰果雞丁”送到客人麵前的時候,她卻斜刺裏衝過來,一邊說我沒有放腰果在菜上,一邊猛地把菜奪過去,菜上的勺子也像經受不住她咆哮的氣浪,搖晃著掉到了地上。在曖昧的燈光下,我分明看到了她眼睛裏射出來的凶光和臉上顫動的橫肉,熱血頓時湧上了我的頭頂。那一瞬間,做人的尊嚴戰勝了求生的苟且,我居然就變成了雄師,跟她對吼起來。麻老板站在一旁,沒有吭氣,既不看她,也不看我,拿著大鐵勺,用手支著頭,仰望著天花板,那個造型真像羅丹的‘思想者’。他保持了可貴的中立,導致我直到今天還把他跟他的家人區別開來。
我那時是一團滾燙的火,馬上就衝出了金殿,回歸到自由世界之中。一場本來不起眼的衝突就斷送了我的工作,讓我的招待夢像一個氣泡一樣慘痛地破滅。出了門,冷風一吹,把我繃得緊緊的麵部肌肉也吹得鬆弛了。我居然有些驕傲,驕傲得忍不住要笑,像稽康阮籍一樣地狂笑。我居然可以不把一份飯碗當回事,提放之間,如此瀟灑。又想其實人生的很多行動其實都是偶然碰撞的結果,就像曆史上的很多戰爭其實是一個小概率事件所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