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是中國哲學的一個重大命題,《周易·乾卦·文言》說:“‘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吉凶…”《莊子·齊物論》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到了漢朝獨尊儒術,董仲舒明確提出“天人之際,合而為一”。
天人合一對中國古代的日常生活產生了重大影響,比如修身養性安國治家,比如卜卦看天象等等。即使在看病吃藥上,也滲透了天人合一的觀念,因為中醫理論同樣烙上了天人合一的印記,《黃帝內經》反複強調人“與天地相應,與四時相副,人參天地”,簡而論之,古人通過觀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認識人體的生理病理現象。
但有趣的是對這個人人皆知的命題的理解,曆來卻是眾說紛紜,見解迥異。“天”指的是什麽,是大自然,道家的“道”,儒家的“王道”,還是有獨立意誌的神?“人”又指的是什麽,是人類,人的命運,還是人的社會政治活動?“合一”究竟是何含義?是感應,相通,和諧,還是合而為一?
近日聽了場馬勒第三交響樂的音樂會,忽然覺醒這首音樂作品不也反映了天人合一嗎,隻是我在這裏所理解的天人合一是個體體驗的神秘主義,即我性(人)與神性(天)的融合。
且讓我們來看一下馬勒第三的原委。
1895年夏,馬勒在壯麗巍峨的鹽產區——史坦因巴赫度過。這年的二月他最疼愛的弟弟自殺身亡,又加上創作第二交響樂的耗盡心力和繁重的指揮,這些使得他的阿爾卑斯山脈之旅尤為重要,自然的美景不但脫去了馬勒身上的沉重負荷,也激發了他的才思如湧,創作出融自然,人,宗教於一爐的第三交響樂。
馬勒最初為第三交響樂擬定的提綱是:1. 夏日大步來臨。2. 草地上的花兒告訴我。3. 林中的動物告訴我。4. 夜告訴我(關於人世)。5. 晨鍾告訴我(關於天使)。6. 愛告訴我(在一切之上,永恒大愛交織成一片光網,有如太陽的萬道光芒都聚集於一點)
馬勒一向對標題音樂情有獨鍾,他的第一交響樂原本就以交響詩的形式出現,而在第二交響樂中他也為各個樂章寫了詳細的文字說明。隻是隨著音樂創作的深入與擴展,文字的解說愈發顯得蒼白,所以他決定拋棄文字化的標題,不願束縛人的想象思維,完全讓音樂來作表白。但馬勒最初的提綱無疑仍是聆聽者的指引捷徑。
通過標題我們可以看出,馬勒先從描寫自然開始,進而到人,再及天使和天即上帝,最後一章的愛正是表達上帝之愛,“神就是愛”。這樣的層次極像易經的“天地人”三才之說,人的靈境隨之逐步上揚,最後直達上天——終極之上帝,使人的精神在自然的蘊化中徹悟而與神合而為一。
由於本作品氣象宏偉,演奏時間極長,所以隻能節選重要片斷扼要介紹。
“(此曲)格局之大,整個世界都映在其中——小我不過是天地造化吹弄之器…… 在我的交響曲中整個自然界都發而為聲。”毫無疑問第一樂章是馬勒所有音樂中描寫自然的扛鼎之作,正是它儼然開啟了大自然的造化之門,而直通最後樂章的終極之門。對於理解整部作品的含義,不能不聽第一樂章。
第一樂章在不喜歡馬勒的人聽來,簡直就是冗長乏味,忍無可忍,它的時間令人詫異得長達近三十五分鍾,是馬勒所有音樂中最長的樂章。
此樂章起始以八支圓號強有力奏出第一主題(1:25),夏天的號角已吹響,這一主題預示以後勝利歡欣般的進行曲。緊接圓號奏出第二主題(1:51),伴隨鼓聲進入第三主題(2:41),刻畫牧神潘(Pan)從懶睡到最後蘇醒的過程(文中最後是牧神潘的圖像),我覺得此處的音樂宛若葬禮,尤其是穿插其中的小號的嘶叫,在馬勒其它交響樂的葬禮樂章中似曾相識。往後該主題將與勝利進行曲形成對比糾結在一起。5:18處的音樂很神似得展現牧神似醒非醒的慵懶伸臂之態。
音樂的理解可以是天馬行空,這也正是馬勒放棄標題的苦衷,比如對第三主題也可理解為夏天“黑雲壓城城欲摧,大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之感。抑或對音樂的理解隻求到岸捨筏,得意忘言之境,而不必一味找尋音樂所呈現的具體對象。
然後是單簧管演奏第四主題(0:11),小提琴承接它逐漸進入呈示部結尾。該主題頗有夏花雨後絢美,帶露如珠,蝶飛鳥鳴的景態。到了發展部,先展現第二主題(1:10),依次出現第三主題,其中的長號演奏尤為精彩,仿佛冬日的殘雪寒風依然徘徊大地。忽然跳出第四花鳥主題(4:00),但與第三壓抑主題重合,表示逆境中生機已複蘇而趨旺盛。4:25出現進行曲風格的節奏,4:55時不時傳出鳥鳴聲,6:04處小號聲如軍號般響亮,鼓聲陣陣,進行曲愈來愈熱烈歡快,夏天的步伐不可抗拒地迎麵走來,6:53是一片聲色變化萬端的旖旎風光,7:10銅鈸大響,逐漸步入輝煌,8:25豎琴帶領全樂隊進入“極目楚天舒”的境界,在一陣銅管與打擊樂的震耳欲聾後,8:50處曲風一轉,步入冬日殘雪的主題。
經過短暫的冬天休眠之後,1:33小提琴的花鳥主題再次拉開複蘇的序幕,2:05小鳥聲再次響起,小提琴與圓號的合奏肯定了萬物的欣欣向榮,在大提琴的隆隆腳步聲後,4:10勝利進行曲漸漸清晰起來,5:24敲響小鼓,夏天就是“在萬物的滋長中大步向前的征服者”,緊接的簡直就是一場戰役,軍號鼓聲連成一片,輝煌的高潮來臨,也如同酒神狂歡的火把點亮黑暗冰冷的大地。(另外我認為嶽飛的《滿江紅》也蠻貼近這部進行曲,“怒發衝冠……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壯誌饑餐胡虜
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鼓聲結束後,第一樂章進入再現部,0:03圓號奏出第一主題,以後依次出現各個主題,值得注意的是在3:30處音樂導向最後樂章,特別在4:22大提琴奏出一個感人的慢板動機,在最後的樂章中將發展為最關鍵的音樂因素,這是馬勒喜愛和擅長的作曲手法。這也預示第一樂章的大千世界直接與上帝相通。隨後再現進行曲直至結束,銅管亮燦閃爆,打擊樂震天轟響,炯炯熱力讓人對夏天的來臨再無疑異。
馬勒後來寫道:“(我的第三交響樂)以不仁的天地自然為始,攀升到上帝至愛之境。”要知馬勒在令人瞠目的描寫夏日的第一樂章後,如何升華至上帝之愛,如何使人與神在至愛中相融相合,從而達到天人合一,請看下篇。
馬勒與西貝柳斯,乃上世紀交響樂兩極上擎天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