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興善開會
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我正好端端地住在蓮池庵的念佛堂裏,竟會突然發生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變故!這一變故發生,迫使我遠離了年老出家的父親;迫使我一度喪失了僧伽的資格;並且,還岌岌乎丟掉了從苦難中成長的生命!我這一突如其來的遭遇,如果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意義來講,也許算不得什麽,然如以個人的生活習慣和誌趣而論,可說是有生以來最殘酷的一次打擊了!
一天吃過早飯,我正坐在房裏閱讀天台智者大師的《修習止觀坐禪法要》,剛剛讀到:“入道慚愧人,持福眾生,雲何縱塵欲,沉沒於五情?已舍五欲樂,棄之而不顧,如但還欲得,如愚自食吐?諸欲求時苦,得之多怖畏。失時還熱惱,一切無樂處;諸欲患如是,以何能舍之?得深禪定樂,即不為所欺——”這時,當家師從外麵悄悄地走了進來。他到我跟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我一看到你這樣子用功,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敬佩和快樂。可是,看情形時局是越來越壞了!也不知道今後我們還能不能常此共同生活下去?”說到這兒,他隨手遞給我一張紙條子,眼睛看看我,好像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接過紙條子看了一遍,才知道是那個外號叫“和尚保長”來的通知;通知的大意是叫我和性悟下午兩點鍾到興善庵開會,但並沒有說明開會的事由。我驚奇地看了當家師一眼,問:“近一兩個月來,山上就一直醞釀著征出家人當兵的問題了,這張沒有事由的通知單,會不會與這問題有關?”
當家師聽了怔一下,遂說:“我又不是“保長”,怎麽會知道?”
我笑笑說:“你雖然不是保長,與保長卻是一家人,我就不相信你對這次開會動機,事前竟一無所聞?”
他也笑了笑說:“也許是征壯丁去岱山修飛機場吧?”
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恰巧此時我看見了性悟師,不聲不響地在門外站著,我向他招招手,他即默不作聲踱進房來。我隨手把通知單遞給他,他接過去漫不經心地看了看,隨著又在手裏搖了搖,神情顯得非常痛苦,停了老大一會子,才像在哭似的對我說:“峻師父!這張紙條子,已足夠斷咱們倆個的法身慧命,送咱們倆個上刀山劍樹的了!”
聽他這麽說,我很難過,但我仍忍受著內心的痛苦,勸慰著他說:“性悟師!你何必把這個問題看得如此嚴重呢?如果國家真需要咱們的話,咱們就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去幹好啦!隻要不失信心,即使死在戰場上,阿彌陀佛也會慈湣咱們,接引咱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
他聽了我的話,詫異地看看我,我見他眼裏流出豆一般大的淚珠,順著鼻凹一顆一顆地往下滾落!然後他“唉”了一聲,又默不作聲地走出我的房間。
下午我偕性悟師準時到了興善庵,一間光線黯淡的大屋子裏,已有四五十個人靜靜地在那兒坐著。此中有從佛頂山來的,有從前後寺來的,也有從各庵堂來的,都是三十以下,二十以上的青年和尚,連一個在家人也沒有;同時,也都是走投無路的十方人,連一個本山子孫也沒有。我正覺得奇怪,突然從外走進來一個四川口音的同道,他邊走邊喊著“和尚保長”的名字,並大罵著說:“他是個披如來袈裟,破如來家法的佛教叛徒,他得了縣府的好處,拿了各庵堂裏的紅包,隻知道袒護他們本山子孫,而出賣我們十方人;格老子當了兵,有一天回到普陀山來,非槍斃他不可!”
他老菩薩正在大聲豪氣地喊著罵著,一看那個“披如來袈裟,破如來家法”的“和尚保長”,陪同一位中年軍官和八九個背著步槍的士兵走進來,好像老鼠看到了貓,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屋子,縮在一個牆角裏,大氣也不敢喘了!大家看到他老菩薩那副嚇得發抖的樣子,竟“嗤!嗤!嗤”地笑了起來!我和性悟師則坐在那兒冷眼靜觀。
隻見那位“和尚保長”神氣十足地領著一位中年軍官和八九個士兵走進院子,嘴巴湊近中年軍官的耳朵上咕嘰了一陣子,一晃就不知去向了。接著那位中年軍官也低聲對士兵們說了幾句話,即大踏步向屋子走來。八九個士兵則持著他們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院子裏來來往往地巡回著,大家看到這種情形,才真的感覺到大事不好了!
中年軍官走到屋子門口,先伸頭向裏麵望望我們這一群又窮又土又無能的和尚,然後才慢慢地走到屋子裏的一張破桌子旁邊,他斬釘截鐵般地說:“今天我是奉命(大概是奉孔方兄的命)來接諸位的,以後諸位的行動都要聽我的命令,否則的話,吃虧的是你們自己。”這就樣子,不由分說,他即命令著我們,依次跟在兩三個士兵的後麵往外走。出了興善庵的大門,穿過普陀山唯一的市場,到了鄉公所,八九個士兵像趕綿羊似的,把我們四、五十個又窮又土又無能的和尚,趕進一間小木樓上,關了起來!
十六名山之羞
我們四、五十個既窮且土又無能的和尚,在普陀山鄉公所的一間小木樓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糊糊塗塗地被關了半天一夜,沒有吃到飯,也沒有喝到水,大小便都失去了自由(比在寶華山受戒還厲害),簡直如同進了牢獄一般!有幾個不耐煩的同道,在第二天天一亮就從樓窗口伸出頭去,大聲地質問著樓下的衛兵說:“喂!喂!請問你:我們犯的是哪一款罪?你們把我們關起來,不給吃的也不給喝的,難道是想把我們餓死嗎?”
不一會,那位自稱來接我們的中年軍官走上樓來,他先很和氣地說:“請諸位安靜一些,最好不要亂講話。諸位雖是沒有犯什麽罪,但我們為了能夠順利完成任務,不得不暫時委屈諸位一下,這點一定要請諸位原諒!”
接著他又說:“現在有很多老師父,正在大門外鬧著要進來看看諸位,我研究好方法,這就請他們進來與諸位見麵。不過,諸位必須要安安靜靜地等待,否則的話,我馬上就押諸位上船送到定海去。”
說過,他匆匆忙忙下樓而去,大家也安靜了,而我腦子裏,卻盤旋著他說的“現在有很多老師父,正在大門外鬧著要進來看看諸位”和“我馬上就押諸位上船,送到定海”的兩句話。
等待,等待,一分鍾好像一世紀那樣漫長地等待著。等了足足有兩個小時,那位中年軍官才又走上樓來,宣布說:“現在諸位可以下樓與老師父們見麵啦。不過,要注意三件事:一、講話不得超過一小時。二、諸位如果有事要辦,趕快請老師父們去代辦,因為諸位隨時都有離開此地的可能。三、在與老師父們談話的時候,不得擅自……”沒等他把第三件宣布完,已有部份人衝下樓去。我拉著性悟師也衝了下去。到樓下剛走出木樓的小門,我就發現了我的父親和海超站在一起,正焦急地向從樓上走下來的人群中張望,我不顧一切將身一躍,跳到父親的身邊,嗚咽地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子,才聽我父親說:“不要哭啦!有什麽法子呢?你放心去吧,不用掛念我,我自己還能照顧自己!”
這時候住在洪筏房的品一法師(品師與我有同鄉之誼,在山期間,承他幫忙特多),也走來勸慰我說:“峻師父你盡管放心好啦!我隻要有飯吃,絕不讓老人家餓肚子就是了!”
我無言地向品師頂禮一拜。可巧此時蓮池庵的當家師也來了,他悄悄從腰間掏出來兩個沉甸甸的紅包,分別遞給我和性悟師,並低聲說:“一個紅包裏有五塊銀圓,三塊是你的單銀,兩塊是我送二位的茶錢,小意思,請收起吧!”
接著,當家師又說:“昨天下午一聽說你們被關進鄉公所裏,我即跑去找保長想辦法,可是找了半夜,也沒有看到他的影子,真把我急壞了!”
我一聽當家師說為我們去找保長想辦法,把想說的謝謝他的話也氣忘了,我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正想告訴他保長出賣我們的情形,不料性悟師冷笑一聲,竟幽了他一默說:“這次我們幾十個出家人能夠‘幸運’的當‘兵’,聽說都是保長先生一人促成的哩!哈哈!你找他去想辦法?你是不是想扯去他為普陀山剛剛豎起的光榮標幟?所幸,你找了半夜,也沒有見到他的影子;不然,你不但吃力不討好,反而是罪過無邊呢!”
當家師聽後,十分驚訝地問性悟師道:“真有這麽回事嗎?”
性悟師向他笑笑,沒有答腔,我這時才乘機把那位四川同道昨天在興善庵說的話告訴他,他連說:“這是普陀山的羞辱!這是普陀山的羞辱!”
與當家師的談話告一段落之後,我隨即把他遞給我的紅包打開,取出三塊銀圓,輕輕放進父親的手裏,含著淚說:“這三塊錢是兒住普陀山最後拿到的一次單銀,請你老人家把它收起來,等到時局安定些,好作回蘇州靈岩山的路費!”
老人家也眼淚汪汪地望著我,嘴唇動了幾動,似乎想說什麽,又好像想放聲哭一場,然而,尚沒有來得及開口,就聽那位中年軍官吹了一聲哨子,高聲喊道:“你們大家注意,談話的時間已超過了,現在就要開飯啦,外麵進來的人,請趕快出去,住在樓上的人,到我麵前集合——!”
在情勢的逼迫下,我父親和海超等人,隻好走出鄉公所的大門,而我們四五十個出家人則由幾個士兵,死拖活拉地在中年軍官麵前排了兩行。中年軍官喊了聲“報數”的口令,大家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也不禁啞然一笑,問:“報數你們也不懂?”大家仍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結果,他也隻好用自己的手指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指指點點數了一遍,然後他說:“今天我看到諸位跟老師父們講話時,都是鼻涕一把眼淚兩行的,我非常難過!但是我也是奉上邊的命令,無可奈何的呀……。”大家聽他說到這兒,竟嚎啕大哭了起來,場麵之慘,我也不忍再事描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