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印順導師
我來到祖國台灣島,除了親近慈航菩薩之外,就是印順導師。以時間的先後而論,親近慈航菩薩較早;以時間的長短而論,親近印順導師較長。但讀者千萬不要誤會:“你掛出這麽二位當代大德的招牌,是不是有意來抬高自己身分?”不是的,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所以要把他們二位老人家的招牌掛出來,是因為他們二位老人家對我來台出家以後的恩德教誨太大了!我這本小書,既然叫做《參學瑣談》,這最後的,也可以說是最主要的兩站,就是親近這兩位大德高僧,怎能略而不談呢?其實,我一聽到有人說:
“你也是慈航法師的弟子呀!你也是印順法師的弟子呀!”的時候,就覺得很慚愧,深恐慈師、印師二位老人,為了有我這麽一個沒出息的弟子而蒙羞!我為什麽要這樣說呢?因為我隻是慈老門下的一個“飯頭”,印老門下的一個“逃兵”呀!哪兒有資格做他們的弟子?但不管怎樣,我總算親近過他們二老一段時間,所以我必須談談親近印老的經過。
“高山仰止,景行行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是太史公司馬遷寫《孔子世家讚》一文的時候,開頭引用詩經上的話,我當時仰慕印順導師的心情,正好用這幾句話來形容。本來,我在暖暖地方住茅篷的前兩年,對印順導師的思想是不讚同的(這因為是受了人雲亦雲的影響,如果真有人問:“他的思想錯在哪兒?”自己也隻有“顧左右而言他”)。大概是在一九五六年下半年吧?印海學兄從福嚴精舍給我寄來三本書,即是《頑石點頭》、《以佛法研究佛法》和《性空學探源》。因為這三本書是印順導師著的,我便以“吹毛求疵”的態度,細心地讀了《頑石點頭》。結果,不但沒有“求”到“疵”,自己反步了“頑石”的後塵。接著又讀了《以佛法研究佛法》和《性空學探源》,才徹底消除了自己“井底之蛙”般的愚見,才真正知道印順導師是一位“智慧如海”的大德,而不隻是一位普通的講經法師。他那行雲流水般的文筆,他那深入淺出的說理,他那妙不可言的譬喻,往往都會使你覺得:自己想說的話而又說不出的話,自己想了解的道理而又無法了解的道理,經他那行雲流水般的文字一描寫,經他那深入淺出的說理一分析,經他那妙不可言的譬喻一形容,你自己想說的話而又說不出的話,也可以說出了!你自己想了解的道理而又無法了解的道理,也可以了解了!這時候你會從心底發出一聲讚歎,啊:“難怪人家都說他是佛學權威,稱他為人天導師,真是名副其實。”
就因為這個“增上緣”一九五七年正月,住茅篷三年圓滿的時候,我便寫了一封毛遂自薦式的信,寄給印順導師,先大略說明我出家又被迫當兵,當兵又出家的經過情形,然後請求他慈允我到福嚴精舍親近參學。不幾天雖然得到了回信,卻沒有承蒙允許。於是我又寫了一封信寄去,這次的回信雖是答應了,也隻是叫我“先試住三個月”。到了福嚴精舍住了三個月後,看看導師也沒有叫我走的意思,才把心放了下來,認真地依照他老人家為同學們選讀的經論按部就班地用功。
印順導師在《福嚴閑話》一文中:“……諸位到精舍來,首先不要把這裏看得太理想。從人說,我很能了解自己,我不是一個有天才的人,我的福報甚薄,教學經驗也不足,你們跟我共住,是不會十分理想的。不過我要告訴諸位,像我這樣不夠聰明、沒有福報的人,也是有些好處的,這就是自己能夠知道自己,在佛法方麵,還能切實地、認真地、放下一切地去用功,而從不輕舉妄動,攀逐外緣,荒廢了自己的修學。過去二十年中,我一直抱著這樣的意願,過著符合這種意願的生活。因此,我對於佛法,尚能有微少認識;佛法給予我的利益,亦複不少。世間任何事情,沒有絕對的容易,也沒有絕對的困難,所謂熟能生巧,如果肯多下工夫,苦心研習,久而久之,雖愚笨,多少總會有些成就。所以,我希望諸同學中,慧根深厚的,固應抓住自己的優越條件,著實努力一番;即使資質較差的,也不要緊,隻要能夠安心學下去,終歸是有所得的。我在學團中,過去曾遇到許多聰明的同學,都是年富力強,會寫能說,其才幹真了不得。然因外緣太多,修學時間少。忙著任監院,任住持,整日忙於應付、攀緣,把大好時光荒廢了。最好的,也隻成一辦事僧而已。由此可知修學佛法,必須能夠放得下,安得住心,持之以恒,才能較為深入佛法,也才可以獲致真實的利益。”
導師接著又說:“我的身體一向很不好,福報因緣也差,長期過著淡泊苦學的生活,以致養成一種愛好清靜、不喜活動的習慣。當然,諸位不能學我這種消極的榜樣,佛教的事情很多,正待你們去做。將來出去,凡於佛教、於眾生有利益的事情,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的,都應該發心去做。但當在這修學的現階段,我隻希望大家暫時學到我的安心、沉靜、不急功近利的精神。”
關於導師教學的態度,他說:“關於我的教學態度,一向是絕對尊重自由的。……因為我自覺我所認識的佛法,所授與人的,不一定就夠圓滿、夠理想;因此,我從未存心要叫大家學得能跟我一樣。……我因一九三四年到武昌佛學苑研究三論,所以大家都說我是三論學者。也許我的根性比較接近空宗,但我所研究,決非一宗一派。尤其領導大家修學,更未想到要如何控製思想,使大家都跟我一樣。就這三年內,我給大家選讀的經典,第一年三百餘卷,其中包括從印度譯來的經、律、論、大乘、小乘、空宗、有宗等各樣代表典籍。第二年的閱讀範圍,一麵仍然保持印度傳來的教典,一麵放寬到中國祖師的著述。第三年則擴展到暹羅、日本、中國西藏各家所傳作品。在講授方麵,我想把佛學三大係的重要經論,如楞伽、起信、中觀、唯識論等,都給大家講解大要,另外關於戒、定、慧三學,也準備講一點。總之佛法是一體而多方麵的,大家在初學期間,應當從博學中求得廣泛地了解,然後再隨各人的根性好樂,選擇一門深入,這無論是中觀、唯識,或天台、賢首都好。不過在現階段,一定要先從多方麵去修學,將來才不致引生門戶之見。佛教的宗派,各有好處,而且彼此可以互相助成。如中國一些宗派,都有可以會通處,其界限並不十分嚴格。所以,大家不應存著宗派觀念,佛教隻有一個,因適應眾生根性而分多門,我們學佛,第一便要‘法門無量誓願學’。至於最後從哪一門深入,則須視各人的根機而定。”……
真的,印順導師教學的態度不但自由,方法也很活潑,不像一般佛學院那樣死板的,按時上課、複講、測驗、考試,也不像一般研究學術機構,定期提出問題辯論,而隻是叫同學們依照他為同學們選讀的經論程序,一麵好好地閱讀,一麵好好地寫筆記,隔一個月或兩月,他把同學們的筆記本子逐一看一遍,親筆在後麵寫個某月某日,就好了。不過,這隻限於我們幾個年齡大的,其他幾個年齡小的,照常隨著同寺女眾佛學院裏的女眾聽課、應考。
我在福嚴精舍,雖然僅住一年零八個月,沒有能夠閱讀完導師為同學們選擇的經典,也沒有聽完導師準備為同學們講的佛學三大係的重要經論(我隻聽了半部《楞伽經》,半部《成佛之道》,導師即應聘赴菲當某兩大寺的上座去了),而卻激起了自己勤學的決心。我自離開福嚴精舍,數年以來,不管環境是多麽困難,心情是多麽的沉重,一有空,我總是自己在三藏聖典中摸索,不敢稍存放逸、消極的念頭。我想:在三寶的慈光加被下,隻要一息尚存,我會不惜一切犧牲,為弘法、利生的事業而努力的!
三十白聖法師
白聖法師的聲望,在佛教界的影響是眾所周知的,我這篇小文所以用“白聖法師”為題,也就是這個緣故。
常聽人說:“白聖法師海派氣氛太濃厚,缺乏高僧應有的涵養和風度。”也許,白聖法師在某些地方,涵養和風度是差一點。但他那種為法為人的精神,卻不是一般所謂“高僧”所能及的。關於這點,也不必多舉例證,僅拿唐湘清居士寫的《敬頌白公上人六十誕辰》一文中的幾句話,就可以見其為法為人的一斑了。唐說:“一九四九年較多僧侶來台,而那時來台灣的僧青年,多數到中壢圓光寺慈航老法師主辦的台灣佛學院去讀書;至於年高德劭的老法師們,多數經白老招待在十普寺居住。例如智光老法師,南亭老法師,道源老法師,默如老法師……等等,來台之時,起初都在十普寺居住相當時期。白老方便來台老法師的功德,足可與當時慈老收容僧青年的功德媲美。”?
在大陸參學時期,白聖法師的大名我就知道了,但緣慳一麵,未曾親近過。一九五四年由於律航法師的介紹,我才拜見了這位大德。後來他住持的十普寺第一次傳戒聘我為引禮,獅頭山結夏邀我任糾察,此後我又當了他傳戒法會中幾次書記,彼此才有了真正了解。近十年來,他對我非常的關切和愛護,見了麵真可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此,有些人就認為我是“白聖派”了!其實,我一向參學的態度是“依法不依人”的,從來就未想到派不派的問題。不過,我與白老既有這麽一段因緣,總希望他老能始終為法珍重,千萬不要為虛名假利所惑才好!
一九六三年春,台北臨濟寺傳戒,戒子們化一萬多塊,獻沉香寶座為他們的得戒白聖大和尚祝壽,要我代他們寫一首頌,刻在寶座的大理石上作為紀念,我寫道:
大哉和尚,末世耆英!
難忍能忍,難行能行。
昔植善根,童真入道;
輒以菩薩,是則是效。
宗教兼通,運用自在;
如虎戴角,一切無礙。
蒞台逾紀,夙興夜寐;
傳戒興學,振衰起敝。
影響所及,佛日朗然;
光明炯炯,普照塵寰。
今逢癸卯,六秩初度;
敬獻寶座,為和尚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