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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學瑣談--聽真華長老講故事(2-11)

(2009-06-10 19:13:24) 下一個

二十一轉業萬裏
  舉辦退役士兵受訓的目的,是希望退役的士兵們,走入社會後能做一個奉公守法、恪盡職守的人,給社會人士一個良好的印象。
  我是一九五二年六月一日接到退役證明書,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被送到花蓮縣政府。那時花蓮縣長叫楊仲鯨,他給我們講話的時候,給我們灌足了迷湯,打足了氣,他說:“你們都是‘百戰功高’的勇士,都是‘英雄’,走到社會上一定會受到熱烈的歡迎。如果在服務機關有了困難的話隻要告訴我,我會盡一切力量為你們解決……。”
  但後來事實告訴我們,到了服務機關,不但沒有“受到熱烈的歡迎”,竟連普通的歡迎也沒有;有了困難去找他,他不但沒有替我們解決問題,連麵也見不到他的。因此,有不少退役的朋友,與服務機關的主管人員,時常齟齬不合,甚至大打其官司。原因是:退役的朋友們以為:“俺是抗日流過血汗的軍人,他媽的!你是什麽東西?敢阿貓阿狗地驅使俺?”主管人員則以為:“流過血汗算什麽,現在既然做了咱們機關裏的工友,咱們就有權像驅使一般工友一樣地驅使你。”
  感謝觀世音菩薩的加被!我當工友的一所學校裏,不但校長、老師們待我客氣,就是幾百個小學生對我都以“老師”稱之,沒有一個人阿貓阿狗地驅使我,也沒有一個人看不起我。遇到校長或老師們叫我去做一件事,都是帶個“請”字,如說:“請你來一下,老劉!”或是:“老劉!請你拿張紙來。”現在在花蓮大富國民學校當校長的沈定一先生,就是當時那所學校裏的校長,也就是我轉業服務時期的主管,他當時把我看作朋友,現在仍把我看作朋友,一九六○年冬我同寬裕法師(現住台北善導寺)和聖明弟(現住新店竹林精舍)去大富看他的時候,他高興極了!他把我們帶到他的宿舍,指著掛在牆壁上的一個大鏡框對我說:“我的太太為了尊敬你這個和尚,把你去年寄來的一張照片,特意放在幾十張照片的中間。”惹得寬裕法師和聖明弟大笑不止。也許有人要問:“你有什麽本事,會與校長、老師和學生們處得那樣好呢?”我說句老實話,我一點本事也沒有,我隻是本著“在什麽地位說什麽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兩句格言,去做人做事而已。
  我服務的一所學校,叫做長橋國民學校,因為那兒的地名叫“萬裏橋”,所以這篇小文的題目叫做《轉業萬裏》。我到這所學校報到的那一天,正是星期假日;校長、老師們都不在,隻有幾個小學生在操場上遊戲。我走到學校的辦公廳前麵遇見一個年輕的少女,她看看我沒有作聲,便走進了一間教室。不一會她又從教室裏走了出來,見我仍站在辦公廳前麵出神,便很大方地問我道:“你哪兒來的?有什麽事?”我隨即告訴了她,她笑了笑說:“你原來是縣政府派來的,那麽,請你先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宿舍請校長來。”說過,她就走了。
  約莫等了一點多鍾,來了一位風度十分瀟灑的青年人,他見了我即直截了當地說:“我就是校長。你有縣政府的公函嗎?”我向他點點頭,隨把公函取出遞給他。他看了看,又說:“很好!”他又指著那位少女對我說:“她也是我們學校裏的工友。現在我就把你們的工作分配一下,你不懂的地方,可以問她。”結果他分給我的工作是:敲上、下課的鍾,整修校園裏的花木,寄送公文、信件;那位女工則擔任倒茶、印油印、打掃辦公廳等工作。這樣的工作大概做了一個多月,校長又命我任收發、寫鋼板、整理歸檔文件、晚上看辦公廳。敲鍾、寄送信件等工作複由女工擔任。並且,我除了每月應得的一份薪水之外,又津貼我新台幣九十元。於是,女校工看到眼紅了,她不止一次地向校長提出抗議,說校長偏心,但校長卻一笑置之,不加理睬。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校長、老師們都到鳳林看電影去了,我一個人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看書,突然女校工走了進來,她好像沒有話找話說似的,問我:“星期天為什麽不到外麵玩玩,看看電影,一個人在屋裏坐著做什麽?”
  我抬頭看她一眼,隨即搖了搖頭,表示不願出去,也不願意跟她說話。
  但她毫不在意地竟在窗前坐了下來,接著像調查戶口似地又問:“你是大陸哪一省人?家裏還有爸爸媽媽嗎?兄弟幾個?有姐姐妹妹嗎?聽說你在大陸當過和尚?真的嗎?你當過幾年和尚?當和尚能不能娶太太?”
  我被她問得又好氣又好笑,合上書本,反問她:“你問我這些做什麽?”
  她笑笑說:“我們是同事嘛!問問有什麽關係?”
  我說:“問問當然沒有關係。可是,我現在正在看書,哪有時間與你話家常?請你到外麵去玩玩吧!將來有空再對你說。”說過,我又打開了書本。
  她見我下逐客令,倒覺有點兒難為情,然而她坐在那兒仍沒有走的意思。沉默了一陣子,她又問我:“聽老師們說你的學問很好哩!還看書做什麽?你是不是想將來當老師?”
  她見我不理不睬,隻管看書,於是又自言自語地說:“當校工的人學問再好也不會當老師的!不要再看書啦!出去看看電影,玩玩吧!”
  我聽了她的話,不禁笑了起來。
  她問我:“笑什麽?”
  我說:“笑你太小看了自己,隻要有學校,校工不但可以當老師,當校長都可以。我就是為了想將來當校長,才用功看書的。你不也是讀過初中的嗎?為什麽不繼續用功?”
  她不信地看看我,說:“好笑!我就沒有聽說過當校工的人,可以當校長。”
  正說著,校長從外麵走了進來,他見我同女校工在談話,對我笑了笑,然後問女校工:“你是不是來請老劉去看電影的?”
  女校工嬌羞地向校長一笑,一麵說“不是,不是”,一麵跑了出去。
  校長又向我笑一笑,說:“阿×待你不錯!”說過,又是一笑,笑得非常的神秘。
  等校長走後,我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校長心裏在想什麽?不然,他怎麽會有這種異乎尋常的笑呢?”

二十二大病不死
  光陰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一九五二年的歲月剛剛逝去,而一九五三年的時日又悄悄地走來!一天,我正在辦公廳裏寫鋼板,猛然打了一個冷戰,接著又哆嗦了幾下,腿一軟,便倒在一張藤椅上,不省人事了!
  這時候我已同校長,和三位自稱“王老五”的老師,住在一棟日式宿舍裏。等我醒來,已躺在宿舍自己的床鋪上。我望了望,靜寂寂的一個人也沒有,心想:“奇怪呀!剛才我不是還在辦公廳裏嗎?怎麽現在睡在宿舍裏?”當時除了口幹舌苦,渴得要命之外,並不覺得有任何痛苦。因為宿舍離學校有兩百多公尺,是一個獨立院子,又正是上課的時候,我知道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宿舍的。但是,我總不能活活地聽任渴死呀!因此,我勉強試著從床上爬起來,舉步正想走到廚房去拿熱水瓶,噗咚!一頭又栽在地板上了,立時頭上便起了一個雞蛋黃那樣大的疙瘩,所幸人沒有昏過去。於是,我又努力想爬起來,但爬了幾次,結果還是失敗了!無法可想,我隻好伸直四肢,仰臥在地板上,眼睛瞪著天花板,茫然地靜候著死神的召喚!
  不一會,我聽到有人在玄關上脫鞋子的聲音,之後,校長帶著一位醫生走進來,我還認得出他是衛生所裏的主任。校長見我躺在地板上,問我怎麽搞的?我把情形告訴了他。但他好像沒有聽到似的,仍一再問我。我又大聲地告訴了他一遍。而他還問:“你怎麽不講話?到底是怎麽搞的?”接著就聽到衛生所主任說:“不要問他啦,他已經不能講話了!”
  我聽了遂駁斥他道:“胡說,我的聲音這樣子大,你們都聽不見,還說我不能講話了!你們這兩個聾子,真是好笑,哈哈哈……。”
  就這樣,顛顛倒倒,迷迷糊糊,整整睡了五天五夜,我才真正恢複了知覺,但仍不能起床,不能吃飯,隻能喝點米湯和開水。鼻子燒得往外流血,上下嘴唇起了四五個像花生米一般大的紫泡,舌頭僵硬,喉管噴火,腹內像一鍋剛開了的滾水,咕咕嚕嚕上下左右地翻騰著,渾身酸痛麻木兼而有之,想動彈一下都不能如願,兩隻眼睛被眵模糊封得緊緊的,半天都睜不開。然而,我畢竟是蘇醒了!我強忍著一切痛苦,用力睜開眼睛,我見校長正坐在窗台上向我看。我輕輕地喊了他一聲,他急忙走到我的床邊,我微弱地哼了一聲,說:“校長!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地感謝您?”
  他說:“老劉!好好養病,不要客氣。”
  我又連哼了幾聲,問他,“我睡了幾天啦?”
  “五天五夜。”
  “我吃東西了嗎?”
  “沒有。”
  “我喝水了嗎?”
  “沒有。”
  “有大小便嗎?”
  “沒有。”
  “看醫生了嗎?”
  “醫生每天來給你量體溫,打針。”
  “醫生說我害的是什麽病?”
  “他沒有說清楚”
  “他說還有沒有希望?”
  “會好的,不過……。”
  “校長!”我又喊了他一聲,又哼了幾聲,接著說:
  “如果我的病真沒有希望好了的話,請您也不要瞞我,因為我還有很要緊的事,拜托您幫忙。”
  這時候校長看我的神情很平靜,才對我說了實話。他說:“老劉!你是出過家的,我想你對生死的事一定看得很淡?據衛生所的主任說,你的病況很重,病因也很複雜;像傷寒,又像瘧疾,但他診斷的結果又說都不是。他一再向我表示說他沒有辦法啦。因此,我昨天叫一個木匠把後院子裏的一棵大樹鋸倒了,萬一不幸的話,就用它給你做個棺材,送到光複公墓去。因為我常聽你說你有一個朋友埋在光複公墓。”
  我聽校長一說,一點也沒有難過,反覺得很安慰。我想:“我死了真能埋在光複公墓的話,不是又可以和性悟師打同參了嗎?”
  我休息了一會,又對校長說:“校長!您對我太好了,我非常感謝!不過,我還有幾句重要的話對您說,請您把它寫在紙上,等到能回大陸的時候,按著我說的地址,寄到我的故鄉去。”
  我又喘息了一會子,才把下麵的一段話說完——“我是河南省永城縣山城集人,十四歲出家,二十四歲受戒,二十八歲當兵,三十一歲退役,三十二歲病死於台灣省花蓮縣鳳林鎮萬裏橋,長橋國民學校,埋在同縣的光複公墓。這樣,就可以了!”
  校長認真地把我說的話,寫在一張紙上,又念了一遍給我聽,他即端給我半杯溫開水,我喝了兩口,覺得又腥又臭又苦;我搖搖頭,他把手撤回,我則又閉上眼睛昏沉沉地睡去,但始終沒有想到念一句阿彌陀佛!
  一天晚上,在似睡非睡之際,突然看見一個老頭子,挑著兩個籮筐,一個裏麵放著幾樣供菜,一個裏麵放著一張小桌子,他走到我床前把擔子放下,先把桌子放在我的肚子上,然後又把供菜一樣一樣地在桌子上擺好,跪下向我磕了三個頭,即把供菜、桌子放進籮筐裏挑走了。
  不一會,又看見一輛很漂亮的汽車,停在宿舍門外,從車上走下來一個胖子和一個瘦子,年紀都在五十歲左右,都穿得像紳士一樣。胖子走到我的麵前,招手叫我上他的汽車,瘦子則在胖子的身後搖手示意不叫我上,我正猶豫不決,突然眼前一亮,隻見一位身穿白衣的菩薩,飄然從天而降,微笑著對我說:“孩子!不要跟他去,你的病會好的。”我仔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我死去的媽媽(其實,我四歲的時候媽媽就死了,對於媽媽的音容一點印象也沒有,不知何故會生此一念),我遂大叫了一聲:“媽媽”!便向她懷裏撲去。可是,再睜眼一看,宿舍裏黑洞洞的一片,什麽也沒有。我正感到奇怪,就聽校長問我:“老劉,你怎麽啦?”
  我說:“沒有怎麽。”
  他說:“剛才聽你大叫一聲,我嚇了一跳!”
  我問:“幾點啦?”
  他說:“大概十二點多了。”
  我問:“十二點多了,老師們為什麽還不回來睡覺。”
  他說:“他們已搬到辦公廳去睡了。”
  我問:“為什麽他們要搬到辦公廳去睡呢?”
  他說:“因為你囈語連連,他們聽了害怕,所以都搬走了。”
  我問:“校長!您就不怕嗎?”
  他說:“剛才還嚇了一跳哩,怎麽不怕?但是,我再怕也不忍搬走,讓你一個病人孤零零地躺在這兒!”
  不知道是校長的話觸到了我的心,抑是所見境界觸到了我的心,我竟莫名其妙地痛哭起來。說也奇怪,不料這一哭,病竟漸漸有了起色。不過,從得病到正式離床,不多不少剛好四十九天。在這四十九天內,大便不是黑血,就是腐肉。那種腥臭之味,自己聞到都想嘔吐。可是,好心的校長,和那位好心的女校工,卻耐心地替我收拾,替我洗滌,此恩此德,真是使我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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