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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學瑣談--聽真華長老講故事(2-9)

(2009-06-08 17:48:51) 下一個

十七海島到了
  我們幾十個與世無爭的窮和尚,因為時局而有了這被征入“伍”的“壯舉”了。大家想到這兒,很自然地就生起一種“時耶!命耶”般的感傷,而這種感傷又無處陳訴,除了同聲一哭,還有什麽辦法?
  中年軍官見我們哭得那樣子傷心,雖然也似“難過”,但他是“奉命”來抓我們當壯丁的呀!豈能因為我們的同聲一哭,他就能大發慈悲釋放了我們?所以,大家同聲一哭的結果,他還是照樣執行了他的任務。也就是說,在當天的下午,他就帶著八九個士兵,押著我們上船去定海!並且在去定海之前,他在普陀山鄉公所裏,又向我們來了一次聲色俱厲的講話;在講話的時候,他的手握著手槍把子,大意是說:“我們就要出發了,在路上要一個跟一個走,不準落伍,不準同別人講話,不準正走著離開隊伍去小便什麽的。如果你們不聽話,我認識你們,手槍可不認識你們,弟兄們的刺刀更不認識你們。”
  大家聽他這麽一說,著實嚇了一跳。
  我們被押上了一艘軍用小輪船,離開普陀,在沈家門停了兩個小時,即直開定海了。到了定海,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竟然把我們四五十個人分成兩隊,我和性悟師的一隊共二十一個人,被送到定海縣郊區一座破舊的神廟裏,另一隊聽說是被送到縣政府去了。可是當我們在神廟裏共住了七天,同七百多個新兵上船來台灣之際,既沒有再看到他們的影子,也沒有再聽到他們的消息,甚至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因此,我一直在記掛著他們,像記著我一別十六七年,沒有見過麵,沒有通過信,連生死也不知道的老父親一樣!
  寫到這兒,我原打算回頭來,再談一談住在神廟裏七天的生活情形,但仔細想想,覺得還是不談為妙,因為我的個性一向是“灶王爺上天,有啥說啥”的。這七天囚犯般的生活,不談則已,一談起來就難免非常痛苦。牽扯到許多人和事,這樣,恐怕這篇《海島到了》的小文,即無法兌現了!所以,現在大略談談乘船來台灣的情形,有關在神廟裏的事,一字不提,這倒不失為“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有人罵老拙,老拙自說好;有人唾老拙,任他自幹了;我也省力氣,他也免煩惱”的處世良策哩!
  我生平隻有兩次乘坐海船,一次是從上海到寧波,另一次則是從定海到台灣。這兩次所乘的海船,雖然大小不同,航線有異,而我的心情有著同樣的沉痛!當時我坐在來台灣的船上,看到那茫茫無際的大海,自己曾對自己說:“在這樣的關頭,不但不能保持著出家身份,連相依為命的老父都無法照顧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幹脆把眼睛一閉,跳進海裏去算了!”但繼之又一想:“我活著不能保持出家身份,無法照顧相依為命的老父;難道跳海自殺了,就能保持出家身份,照顧相依為命的老父了嗎?何況,自己在不久以前還對性悟說:如果國家需要咱們的話,咱們就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去幹的大話,現在為什麽又想跳海自殺呢?這,不但矛盾,也近乎愚癡,不行!”
  因此,我沒有跳海,也因此,我的心情由沉痛而變得輕鬆了些。
  可是,想不到我沉痛的心情剛剛輕鬆了一下,而性悟師在第二天早上卻悄悄地走到我的麵前,低聲說:“峻師父!船已經走了一天一夜啦,聽說快要到台灣的基隆港了!我想:我這個多病的身體,就是當了兵也無益,與其增加負擔,倒不如葬身魚腹的好!因為您老是我唯一的知己,所以,必須向您打個招呼,才覺心安!”
  一說過,他瘋了似地沿著大統艙內的扶梯就往上跑,我也刻不容緩地追了上去。
  性悟師的腳才踏上甲板,就聽有人大聲地喊道:“台灣到了!台灣到了!”
  我趁勢猛力一把抓住性悟師的胳膊,說:“性悟師!你看:前麵碧綠欲滴的山峰,在煦煦的陽光烘托下,顯得多麽的美麗啊!”
  他——性悟師,頹喪的“噢”了一聲,掙脫了我的手,一句話也沒說,掉頭又跑進大統艙裏去了。

十八性悟坐化
  我受訓的情形,就暫不談了,現在且讓我來談談性悟師到台中以後的情形。
  到了台中,在身不由己的情形下,我們竟弄得勞燕分飛,誰也顧不得誰了!因此,我時常在惦念著他,也時常到處打聽他的消息,但結果都使我歎息失望,不得要領,一九五一年我在北埔一所學校裏,參加知識青年考試,偶然遇見普陀山來的一位同道,在談話時,我問他知不知道性悟師的下落?他說:“性悟師死去將近一年了!”
  我聽他這麽一說,難過得頭直發昏,以致考試時我也無心填寫答題了!
  草草考試完畢,我拉著那位同道走出教室,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了下來,叫他詳細告訴我性悟師受訓以後和到死以前的經過情形。他說:“在台中幹城營房接受訓練時,我同性悟師同在一個中隊,後來又撥到一個連裏服務。一九四九年底與一九五?年上半年,我們駐宜蘭、礁溪、羅東、蘇澳一帶,一九五一年下半年才轉移到光複、玉裏。不料,到光複後不久,性悟師就死了!”
  我問他:“性悟師是得什麽病死的?”
  他說:“他一點病也沒有,坐著就死了。”
  接著,他就又把性悟師死的經過情形詳述了一遍。他說:“你是知道的,性悟師的身體一向就很虛弱,因此,到連上隻補了一個夥夫的缺。炊事班長因為跟他是同鄉,又知道他是出過家的,所以待他很好。在夥房裏隻叫他燒燒火、洗洗菜什麽的,重的事一概不讓他伸手,並且還特準他自己吃素食。性悟師因此也感到很高興,我們見麵時,他常對我說:‘我前世一定與炊事班長結了善緣,不然,他為什麽會待我這樣好?’一天,吃過晚飯,他突然對炊事班長說:‘班長!我明天想請個假看看朋友去,好嗎?’炊事班長便答應了他。可是,第二天早飯都開過啦,炊事班長見他仍在床上蚊帳裏端坐著,因為他知道性悟師一向是坐著睡覺的,尚不以為奇。及至他問性悟師:‘你不是說今天想請假去看朋友嗎?怎麽還不起來吃飯?’性悟師毫無反應時,他才起了疑心。走向前伸手撩起蚊帳,一摸性悟師的臉,他不禁驚叫了起來!大家聽他驚叫跑來一看,才知道性悟師已死去多時!之後,便把他抬到光複公墓埋葬了!”
  我聽到這兒,眼淚禁不住往下流!因之,憶及他生前的種種情形——
  性悟師出生在山東即墨縣,俗姓王名從善(他在軍中即用此姓名),幼年便死去了親愛的爸媽,成了個名副其實的孤兒!
  抗戰期間,隨鄉親輩流亡到山西五台縣。為了生活,曾做過沿門托?的乞兒,曾當過少見天日的礦工,也曾在大風雪中日行數十裏,替旅客們挑行李做腳夫。後來不知以何種因緣到了五台山,蒙廣濟茅篷某長老的慈湣,為之剃度出家。受具足戒後,因為仰慕印光大師的高風品格,負起缽、瓶、三衣,辭師輾轉南下,經冀、豫、魯、皖、蘇諸省,跋涉數月,備嚐艱辛,始抵靈岩,靈岩山是一個專為成就真修行人而設的道場,對於這麽一位不辭勞苦,由數千裏外來的青年頭陀,當然是歡迎之至的了!於是,他先討單進堂念了一年佛,後又請求到鍾樓敲幽冥鍾兼拜法華。在拜經期間,他得過像似“靈山勝會,儼然未散”的境界,也有過燈滅而後複明的感應;因此,他的道心日益堅固,智慧也日益開朗!他本是一個一天書也沒有讀過的苦惱子,但由於肯學肯問,他居然能夠了解許多部大乘經典的義理,尤其對法華一經,心得特多。
  後來,因時局關係,他先我而離靈岩,由蘇州而杭州,參禮靈隱、雲棲、淨慈諸名刹;複由杭州而天台,由天台而寧波,由寧波而普陀,及至我們邂逅於法雨寺之海會橋畔時,他已是一個頗有涵養的老參了!但他對區區如我,仍“您老!您老”地執禮甚恭。由此可見他是一個多麽謙虛而可愛的青年僧侶啊!
  在普陀山住蓮池庵期間,他經常同我去百子堂壽冶和尚的關房問道,也常同我去雙泉庵塵空法師的關房請示,每有領悟,即歡喜若狂地唱道:
  “長智慧喲,
  斷無明喲,
  聞法之樂,
  樂無窮喲!”
  現在突然傳來他死去的噩耗,盡管他是無疾坐化的,畢竟未得其所。想起他以往的種種情形,我如何能不熱淚直流?又如何能不感慨萬千呢?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前後,我曾親到光複公墓,去找性悟師的墳墓,想默然憑吊一番,可是,我找來找去找了半日,也沒有找到。後來我與在光複糖廠工作的聖明(現在新店竹林精舍)師弟談及,他說:“我已找了幾次了,凡是有石碑木牌的墳墓,都沒有發現他的姓名,而那些沒有石碑木牌的墳墓,誰知道哪一座是他?”
  就這樣,一抔黃土,三寸白木便掩埋了性悟的一切!不,應該說他的一切,仍深深藏在我的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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