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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學瑣談--聽真華長老講故事(1-5)

(2009-05-07 19:15:03) 下一個
八 到達南京
  南京,古稱建康,亦稱金陵。三國時代的孫權,以及東晉、宋、齊、梁、陳各朝代,乃至明太祖皆建都於此,到了永 樂皇帝遷都北京,才改稱為南京。市區在長江下遊南岸,北枕獅子山,南控雨花台,又有烏龍、幕府等山屏列於外,形勢 虎踞龍蟠,氣象萬千,雄勝無比!
  我同海秀到達南京下關,大約是下午兩點左右,乍見到那種“車似流水馬如龍”的場麵,兩個人都緊張得手足無措,盡 管在碼頭旁邊走來走去地徘徊著,竟不知怎麽進城的好!海秀在數年前去常州清涼寺受戒時,曾來過南京一次,照說問問 路什麽的,他應當比我強得多,無奈他的脾氣一向是不願跟別人講好話的,如果勉強叫他去講,就等於要他的命。我雖然 比較容易開口些,但因為講話的鄉音太重,問了好幾個人,人家不是現出一種不屑理睬的樣子,就是嗤之以鼻,望望我而 去,弄得我也沒有勇氣再開口了!
  正在為難,恰巧來了一個擔擔子賣饅頭的山東老鄉,我買了他幾個饅頭,順便問他去鼓樓的路。他說:“到鼓樓很容 易麽!從這兒到挹江門,進了挹江門,順著馬路一直走,不要轉彎,多則一點鍾就到啦!”講到這兒,他看看我和海秀, 接著又說:“你們有行李,最好是坐馬車去,一二十分鍾就可以到啦!”海秀一聽說有馬車好坐,歡喜得雀躍不已!在那位 賣饅頭的山東老鄉指引下,我們在挹江門附近找到一輛馬車,在上車之前那位山東老鄉又囑咐我們說:“你們先到車上坐 著等,客一滿車就走啦!到鼓樓價錢有一定的,不必講價,否則,你們就會吃虧!”說過,我們尚未來得及向他道謝,他 已挑著擔子揚長而去!
  我們為什麽一定要去鼓樓呢?因為我同海秀離皇藏峪的前夕,真升師兄曾對我說:“你們倆個到了南京,可以去鼓樓 東邊保泰街東嶽廟,找習初當家師,他是我以前在普陀山同住的道友,又是咱們的鄰庵,你們到那兒隻要一提我的名字, 他一定會很客氣地招待你們;同時也好向他打聽打聽寶華山今年傳不傳戒,如傳的話,你還來得及趕冬期。不然,你們可 以暫住那兒趕趕經懺,明年你再去受戒。”所以,我們必須先到鼓樓,然後再去東嶽廟。
  我們從下關坐馬車到了鼓樓,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問去東嶽廟的路,據馬車夫告訴我們說:“東嶽廟就在警察廳後麵。” 我正想再問他警察廳在什麽地方?他把馬鞭子一揚,已駕著車子跑掉啦!不得已,我隻好再硬著頭皮去問。唉!真是無巧 不成書,問來問去,同在下關一樣,又碰了幾次釘子,仍是不得要領,一氣之下,我對海秀說:“就是一夜找不到東?廟 ,也不再去問人啦!”不想這一賭氣,反而沒費吹灰之力,便到了東?廟,你說天下事,怪也不怪?
  東嶽廟在北極閣的右前方山腳下,前麵靠警察廳,廟後是小火車道,左邊是警察廳的拘留所,右邊是停放各型汽車的 廣場,環境嘈雜極了!
  廟有兩進三殿,前殿東西兩間各塑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大馬,一匹是棗紅色,一匹是銀白色,每匹馬側塑一個牽馬小鬼 ,據說是準備東?大帝出巡禦用。中殿供東嶽大帝像,兩則為十閻王殿,殿內小鬼判官,牛頭馬麵,黑白無常等像,應有 盡有,使人看了不寒而栗!
  中殿前麵院子裏的焚金爐中,金紙錫箔的濃煙,向外直衝,使人嗅到那種氣味,很難消受。後殿中間供佛,右邊用薄 板隔開四五個小房間,住著客師。右邊靠佛龕是功德堂,再過去即是東?娘娘的寢宮,經常不斷有幾個巫婆,叫呀,跳呀 ,哭呀,笑呀地胡鬧,裏麵糟糕透了!但是,那兒正有十多位同道,大作其“夢中佛事”呢!他們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 地獄”的偉大精神,倒真值得佩服!
  我同海秀到達東嶽廟的時候,習初當家師以及住在廟裏應付的師父們,剛剛吃過晚飯出去,隻有一個香火道人在家看 門,他一聽說我們是當家師的同鄉,隨即替我們拿著行李,送我們到後殿左邊的一個小房間裏,又走出去打了一盆水,沏 了壺茶,然後又問我們有沒有吃晚飯?為了免他再去麻煩,我們對他說已經吃過,談了幾句話,他回前院去了,我才把門 關了起來,在行李袋裏把在下關買的幾個饅頭取出,便與海秀分而食之。
  十點多鍾,出外作佛事的師父們陸續回來了,一接談都是北方人,顯得格外親切,立即都向我們走攏來,你一言他一 語地詢問著北方的情形。大家正談得起勁時,一個年紀約四十開外,濃眉大眼的出家人,兩手捧一隻白磁紅花的小茶壺, 踏著很穩重的八字步走進來。一位同道即刻與我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們的當家師父!”我同海秀一齊向他頂禮一拜,爬 起來即把真升師兄叫我們來找他的意思,陳述了一遍。他的一張嘴抿得緊緊的,一聲也不響,兩隻大眼睛盡管在我和海秀 的臉上轉。等他看了個夠,最後又把目光停留在海秀頭上十二個又圓又大的戒疤上,才粗聲粗氣地指著海秀問:
  “你是真升的什麽人?”
  “徒孫。”海秀說。
  “出家幾年啦?”
  “十九年。”
  “十九年?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三歲。”
  “四歲你就出家啦!”
  “是的。”
  “在哪兒受戒?”
  “常州清涼寺。”
  “會不會唱念?”
  “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他把海秀的話重複一遍,又看看海秀,然後用一種一言為定的口吻說:
  “送你小師公(指我)到寶華山回來,就住在我這兒幫忙好啦!”說過,他也不管海秀同意不同意,即又邁著他的八字 步,一搖一擺回前麵去了。我看到他那種近乎滑稽的走相,差一點兒沒笑出聲來!等他走遠了,幾位同道才對我和海秀說 :
  “小字頭是個牛脾氣,人很好的!”
  習初當家師走了之後,大家又閑聊了一陣子,就各自就寢了。臨睡時我低聲問海秀:
  “他們剛才說:‘小字頭是牛脾氣’,‘小字頭’三個字是什麽意思?你懂不懂?”
  他笑笑也低聲說:
  “小字頭就是指的當家師。‘當’字頭上不是像一個小字嗎?”
  接著他又說:“我住皇藏峪的時候,就常聽從南京回去的人說,想住在南京趕經懺,就必須先學幾句趕經懺的術語, 否則的話,就會被人家喊為‘大羅卜’。小字頭即是術語之一,我在幾年以前就懂啦!”
  我聽海秀一說,不禁啞然一笑,心想:“千裏迢迢,冒著生命的危險跑到南京,不意第一天竟學了一個趕經懺的術語— —小字頭,難道我命中已注定了趕經懺嗎?”噓,我歎了口氣,然後往床上一躺!
  一夜無話,次日起來用了早飯,廟裏住的師父們都又去做佛事去了,當家師邀我和海秀到他房間裏敘談。他很客氣地 叫茶房泡了兩盞蓋碗茶,還擺了四隻果盤,三個人圍在一張一麵靠牆的方桌坐著,先從故鄉的鄰庵道友談起,又談到南方 各處叢林下的家風,以及東?廟的興革經過等等,最後的結論是:海秀送我到寶華山後,仍舊回東嶽廟來幫忙。同時當家 師並表示,受戒以後,也希望我來東嶽廟住住,賺點“衣單錢”。我聽了隻是笑了笑,什麽也沒有表示,就同海秀到街上買 東西去了。
  此時,日本雖然已投降個把月了,但南京的元氣似乎仍未恢複,尤其是保泰街以北的市區,荒涼得簡直同鄉村無異。 我和海秀在鼓樓附近轉了一轉,隻見幾個說書賣藝的人直著嗓子吼,然並不見有人去聽他的書或看他的藝!我低聲對海秀 說:“這種荒涼冷落的現象,就是中國人恨日本鬼子的最大原因之一!”他說:“我也這樣想!”在街上買好東西回到東嶽廟 ,我同海秀又到北極閣山上和雞鳴寺跑了一趟,才到吃中飯的時候。飯後即向當家師告假坐小火車到了下關,準備轉乘寧 滬路的火車,去句容縣的龍潭鎮了。
  到了下關,我同海秀剛剛下了火車,就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出家人,手裏提著一支小小的藤籃,在候車的地方走來走 去,神情顯得很不自在。他看到我和海秀,急忙向我們走來合掌問道:
  “二位是不是去寶華的?”
  我們邊走邊向他點點頭。到了售票處,我叫海秀看著行李,去擠著買到龍潭的車票。等我買票轉來,那位出家人正在 與海秀攀談著,但海秀隻是默默地站著聽,一句也不回答。於是,我問他:
  “你也是去寶華山的嗎?”
  “是的。”他說,接著連珠炮也似的,就講了下麵一大堆話:
  “我是從江西南昌來的,今天早上在碼頭下了船,就匆匆忙忙跑到這兒,想買張火車票去龍潭。因為買票的人太多, 我一手提著這隻藤籃(他用手指著藤籃給我看),一手提著個大包袱,擠了幾次,也沒有擠到售票的地方!正在為難的當 口,從人潮中突然鑽出來一個出家人,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很和氣地問我說:‘您是去寶華山受戒的吧?”我對他說是。 他顯得非常高興地說:‘那太好啦!我也是的,我的行李在上午已請朋友帶去,因為找一個同鄉耽擱到現在,我正愁沒人 作伴哩!嘿嘿,我們真是有緣!’說著他拿出一張到龍潭的火車票給我看,並且很熱心地要給我去買票。您想我怎好意思 叫他擠進擠出地替我去買票呢?於是,我拜托他給我看行李,提著這支小藤籃自己去買票了。等我買票回來,行李和人都 不見了!我還以為他先到剪票口排隊去了呢,可是,我到那兒仍然不見他的影子,找來找去,直找到現在,仍不見他的蹤 跡!找不到行李不但無法受戒,連回去都成了問題,因為我身上除了帶一點零用錢之外,所有的戒費以及回程的路費,統 統都縫在棉被裏了,您看怎麽辦?我急死了!”說過,淚水潸然而下,他幾乎要放聲大哭了!我看到他的樣子也覺得很難 過,心想:“在這樣的文明古都,青天白日之下,還會有騙子嗎?”
  一向不愛開口的海秀,此時也開了口,他對那位可憐的同道說:
  “你的行李找不回來定啦,那人是馬蹓子!”
  “馬蹓子?”在我聽來這名詞怪新鮮的,那位同道也與我同樣現出一種不懂的神態,兩眼直瞪著海秀發呆!
  於是,我問海秀:“馬蹓子,是什麽意思?”
  他說:“馬蹓子就是騙子,但他們的本事比一般騙子更高明。他們會察言觀色,會看風轉舵,會裝僧變道,會假哭假 笑,會三教九流裏麵所有的術語,會各種方言,他們專在車站,碼頭人多的場合溜達,一旦他們發現了可獵物,即窮追不 舍地在暗中盯著,機會一到,便施出他們的伎倆,輕而易舉地就把獵物手到擒來了!”
  接著他又說:“我在常州清涼寺受戒那一年,就有兩位戒兄的行李被他們騙去。據說南京、上海一帶,這種人最多, 你怎好不留心呢!”
  聽海秀這麽一說,我好像領悟到點什麽似的,遂向他使了個眼色;我提著行李就走,他則莫名其妙地在後麵追隨著。 到了剪票的地方,放下行李,才對他說:
  “聽了你剛才說的一番話,倒使我想起了在蕭縣一座小廟裏時,那兒的住持所說的‘好人壞人頭上都沒貼帖子’的一句 話來。他說行李被人騙去了,你我都沒有看到,誰能保險他本人不是馬蹓子呢?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 可無。’我們還是‘有錢買鬥笠,少管傘(散)事’為妙!其實,我們自己已到了‘自顧不暇’的境地,管也管不了,幹脆走 我們的吧!”海秀聽了似乎不大同意我的看法和想法,但是,他一聲也沒響,便隨同我上了開往句容縣龍潭鎮的火車。

九 寶華受戒
  龍潭,是江蘇省句容縣屬的一個重鎮。位置在長江南岸,句容縣北,東近鎮江,西連南京,又為寧滬鐵路必經之路, 所以形勢顯得非常重要。我同海秀到龍潭下了火車,已是萬家燈火;當晚在寶華山的下院定水庵過宿,次日一早各人喝了 兩碗四隻眼的稀飯,與該庵當家師告了假,就上寶華山了。
  從龍潭到寶華山,一般都說是十八華裏。但由於道路崎嶇難行,走起來好像比普通的三十裏還要遠。我同海秀那天走 得更糟。按一般的走法,從龍潭去寶華山,應先通過一個狹長的穀口,然後再從一個山麓爬過去,就到了去寶華山的正路 。這情形定水庵的當家師雖然對我們說得很清楚,然而當我同海秀出了定水庵走到前麵山腳下,一看山並不太高,並且還 有通往山上的小路,兩個人也毫無考慮,即循著上山的小路走去。走了約莫半點鍾,覺得路越走越模糊了!叢生的山草也 愈來愈深了!此時我已累得滿頭大汗,往上下看看不過才走了三分之一,我望望海秀,他也正望著山頂出神!我問他:
  “前麵沒有路啦,怎麽辦?”
  “路是人走出來的!”他說完即鼓起勇氣向上爬去。這樣一來,我這個僅比他大一歲的師公,也隻好振作起精神,緊殿 其後往上爬了!
  就這樣,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一小時後,終於到達了山頂。
  海秀看見那重重疊疊的山峰,疏疏落落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方方正正的田疇,以及成群結隊的樵夫樵婦們挑著 一擔擔的山柴,在那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賽跑時,高興得亢聲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直嚇得雞(野雞)飛兔奔,鼠( 鬆鼠)遁獐逃。我即時警告他說:“在這深山曠野裏不可以這樣大聲!如果這聲音被豺狼一類的野獸聽到,那還得了?”
  他卻得意地笑著說:“那也沒有什麽要緊嘛,大不了咱們‘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罷了!”不想他一上了山,不但忘 了形,連性情也變了,由此可見,環境給一個人的影響力,是多麽地強大啊!
  坐在山頂休息了一刻,身上感到冷兮兮的很難受。因此,我對海秀說:“趕快背起行李尋路下山,不然,馬上就會著 涼。”我說的話他似乎沒聽見,仍在那兒指指點點地說個不休。等我背起行李沒入在草叢中了,他才從後麵急急追來,及 至山下找到通往寶華山的正路,又出了滿頭大汗,並且還沾了一身的草種籽,拂也拂不掉,拍也拍不落,隻好一麵走一麵 摘,一麵摘一麵丟,惹得幾個牧牛的孩子看到,前俯後仰,幾乎笑煞!
  所謂“正路”,可不是現代寬闊平滑的柏油路,而隻是由曆代高僧大德,從荊棘滿山的蓬莽中,開辟出來的一條迂回不 平的石子路罷了!可是,千萬不要小看了它,因為有無量的法門龍象,都是從這條迂回不平的路走出,然後才步入到光明 大道!
  石子路的右邊,張了許多草黃色的舊帳篷,裏麵住著投降不久的日本軍隊。此時他們好像泄了氣的皮球,再不敢耀武 揚威地殘殺中國人了!也再不敢侮辱中國人了!他們看到路上來往的中國人,哪怕是個小孩子,也豎起大拇指來說聲:“ 您是大大的中國人!您是大大的中國人!”
  行行複行行,又足足走了一點多鍾,才到了有“小橋、流水、人家”的寶華山下,我們看到那片頗饒詩境的所在,本想 休息休息再上山。可巧,很多從山上運柴下來的婦女,停在那兒洗這洗那的,害得我們不得不再爬個山坡,才停了下來休 息。說來也真可笑,我們剛剛坐下,她們也挑起擔子走啦。隻見她們一上路,挑著百十來斤重的擔子飛也似地奔跑,並且 嘴裏還前呼後應的:“吆喝吆,吆喝!吆喝吆,吆喝!”也聽不懂她們在吆喝什麽?
  在那些挑柴的婦女離開山腳的同時,突然看到三個出家人,從下麵走來,身上都背著一個大包袱,一經接談,才知道 他們也是來山受戒的。一個是皖北人,兩個是蘇北人,年紀都與我和海秀差不多。
  他們的來臨,無形中給我帶來了說不出的高興!原因是海秀曾對我說:“師公!我是老戒,你是新戒,到了寶華山的 客堂裏,我坐著,你隻能站著,說不定知客師父叫照客送單時,還要叫你向我頂禮呢!”因為那時不懂“以戒為師”,以及“ 先受戒者在前坐”的道理,一聽他這麽一說很不是味,心想:“師公向徒孫頂禮怎麽成呢?將來回到小廟,無論如何解釋, 也要給徒子徒孫們留話把子。”為此事,我老是覺得忐忑不安!但自己到了客堂什麽都不懂,不叫他陪去又怎麽辦?現在 他們三個人一來,一則海秀不必陪我進客堂了,免去了我向他頂禮的尷尬場麵,再則人一多膽子也壯些。因此,在上山的 時候,我不斷地與他們攀談著,他們三人也對我非常親切,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就穿過了“律宗第一山”的環翠樓,看見了 久已聞名的隆昌寺,其境界之美,比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上所說:“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 屬”等等,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惜的是我們四個人卻沒有那分雅興來欣賞這大好風光!
  我們走到“戒公池”旁邊,我叫海秀停在那兒休息,我則隨同他們三人走進了隆昌寺的山門,而邁向客堂。我們好像銜 枚夜行的軍隊,又好像即將被抓去的小偷,一個跟著一個,悄悄地前進,緊張害怕兼而有之。這情形如果說給現在受戒的 人聽,可能等於對“夏蟲語冰”,他們根本無法體會到其中滋味!因為現在受戒,隻要在寺院客堂處登記一下,繳了戒費, 即可直達新戒寮休息,即使要到客堂點點卯,也無須那樣子緊張害怕。什麽道理呢?時代不同了,大家都講方便了!
  唉!有啥子好說呢?自己生不逢時,偏偏在那個時代出家,又偏偏趕到那個地方受戒,從戒期開堂,到燒過戒疤出堂 ,都是度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生活,戒師們的麵孔上始終是塗了一層嚴霜,整整的一個戒期——五十三 天,從來就沒有見過他們同一個新戒和顏悅色地講過一句話,或是慈藹地笑一笑;哪兒能像現在的戒期,戒師們為了想與 新戒們拉拉關係,沒有話兒找話兒說!
  卻說我們四個新戒到了隆昌寺的客堂門外,照規矩各人把各人的包袱輕輕地靠放在走廊下兩邊的柱子上,分成兩列, 從客堂門的兩側,先提起靠門框的一隻腳踏進去,再向前走兩步半,四個人前後站成兩排,然後再恭恭敬敬,誠誠懇懇, 向上禮佛三拜;拜畢問訊,問訊後四個人就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地合掌站著,紋風不動地等候知客師父的法駕?臨。 也不知知客師父有要事沒有辦完呢?抑是他有意在考驗我們四個人的功夫?站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出來招呼,兩條腿站 得發抖,兩隻手合掌合得又酸又疼又冷,我正想把手縮進袖子裏暖一暖,不料一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突然從我後 麵走過來,我的眼睛才稍微睜一下跟他的眼睛打了一個照麵,即趕忙又收了回來看著自己的鼻子,因為他那兩隻猶如利箭 似的目光,好像是專對我發射,把我看得心驚肉跳!
  “拜佛!”那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在我們四個人麵前走了兩趟,一種淩厲無比的聲音,從他的喉管裏擠出這麽 兩個字來。於是,我們依言又拜了三拜佛。
  拜過佛,一位靠近我站的戒兄用臂肘碰了我一下,隨說:“頂禮知客師父三拜!”四個人又一齊拜下去,那位知客師父 (這隻是大膽的假設,他是不是知客隻有他自己知道,因為在寶華山每位老戒在新戒之前,都有擺
  出這種架子的資格,不僅限引禮師或知客師)說:“一拜!”我們四人同聲頌了一句:“阿彌陀佛!”即起立問訊,仍合 掌站著,一動不動。不想那位知客師父,一句話也沒有問,就叫我們背起行李,跟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後麵,到四堂 樓了。當時我想:“人家都說寶華山的規矩怎樣怎樣的厲害,看樣子也不過如此麽?”但是,後來在戒期中事實告訴我,才 知道我所想的完全錯了!
  四堂樓的位置即在客堂的上一層,凡是來山受戒的人,多暫住於此,一直到開堂為止。裏麵的規矩,跟一般叢林下的 上客堂性質差不多,隻是沒有寮元師罷了;然而堂內的一位香燈師,比起上客堂的寮元師更凶,住在那兒的新戒們,十有 八九都以“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待他。我們四人到了那兒,一切如儀之後,香燈師即給我們安單位,單位安好,我向香燈 師請個假,即下樓去看海秀。
  受過戒的人比沒有受戒的人,到叢林下吃香多了!當我下了四堂樓,打算到客堂去找海秀時,在齋堂樓的前麵正遇見 他同一位老戒師父,肩摩著肩緩步從外麵走來。此際他也看到了我,緊走幾步,到了我麵前就問我到客堂裏以後的情形, 我一一告訴了他。他說:“那就好了!我下午就回南京,到戒期圓滿我再來接你。”說過,他把帶來的一點錢拿了出來,留 夠他回南京買車票的,其餘的都交給了我。他即隨那位老戒師父向客堂走去,我也回了四堂樓。下午他又到四堂樓來看我 一次,並說些要我保重的話,即逕自回南京去了。
  海秀回了南京,使我這個第一次出遠門的人,不無孤獨寂寞之感!好在同路上山的三位戒兄,待我很友善,舉凡他們 有什麽事或外出遊覽,總是邀我同行,因此,在開堂之前減去了不少的寂寞,同時也遊遍了寶華山的名勝古跡。如:寺外 的戒公池、環翠樓、祖堂、寶塔、龍池、老虎洞、拜經台;寺內的無梁殿、銅殿、韋陀殿、戒壇,以及許許多多的什麽殿 ,什麽堂等等,無不留有我和他們三位戒兄的腳跡,並且有時候假借去大寮(廚房)提水或打飯之便,也常跑到山門外, 與那些邊曬太陽邊捉虱子的老修行們閑聊聊。如果正聊著突然看到一個身穿黃海青(寶華山的引禮師及其他的戒師,都是 穿黃海青)的人從山門內踱出來時,我們則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趕快順著圍牆從小角門溜進大寮。
  寶華山神奇古怪的故事很多,那些自命“老寶華”的老修行們,不擺則已;一擺起來就沒有個完,什麽山神土地受戒啦 ,韋陀菩薩化緣啦,青龍顯聖啦,黑虎護法啦,乾隆皇帝尋父啦,八叉和尚不拜君啦,老鼠聽梆過堂啦,文海祖師上吊啦 ,他們一擺起來,那種眉飛色舞,唾沫四濺的表情,使人看到有趣極啦!可惜當時沒有照相機,有的話,拍一張下來,現 在拿出插入這段文中,一定會為我這隻禿筆生色!因為他們各式各樣的形態,都像活羅漢呀!
  我們希望的日子,也可以說是我們最怕的日子終於來了!一天早粥後,四堂樓的香燈師發布了一項消息,說:“凡是 住在本堂的新戒,今天上午一律要把頭剃光;剃好了聽招呼去洗澡,洗好澡各人把各人的行李整理一下,準備進(戒)堂 。”大家聽了當然不敢怠慢了!於是,剃頭的剃頭,洗澡的洗澡,整理行李的整理行李,忙得像戲班子搬家似的。等一切 忙好了,香燈師帶我們到了大殿前麵的丹墀裏,他向一位穿黃海青的引禮師合了合掌,輕輕地說了幾句話,即告退了;而 我們一群則像待宰的羔羊,就任憑幾個手裏拿著楊柳條子的青年引禮師擺布著。他們大概是受了“天何言哉!萬物生焉”的 思想,在編班的時候不言亦不語,隻要他們認為你的頭合乎他們的標準啦,先向你剃光了的頭上打一條子,而後再指定你 站在右邊或是左邊,等到按高矮的次序一班班站好啦,再由各班班頭依次把該班人的法名、字號,寫好交給引禮師,接著 即輪到“點名”。在點名的時候,有一位戒兄大概是軍人出身吧,引禮師喊到他的法名時,他答了一聲:“有!”被那位擔任 點名的引禮師,著實地在光頭上抽了幾條子,然後以警告的口吻大聲對他說:“以後再喊到你的法名的時候,要答:‘阿彌 陀佛’,不準答‘有!’知道麽?”那位戒兄哭喪著麵孔,又慢吞吞地應了一聲:“是!”惹得幾位引禮師,不禁捂著嘴巴直扭 脖子!
  我生平所接觸的人物中,最不講理的,最冷酷的莫過於寶華山戒期裏麵的引禮師。他們待新戒的態度是:“有理三扁 擔,無理扁擔三。”也就是說他們打了你,罵了你,你有理也好,無理也罷,你隻有念:“阿彌陀佛”的份兒,絕對不可以 辯白。否則的話,他們就會把你打死,拉到單(床)底下去!
  記得,在戒期開堂的一天,一位手執格栓子(打人的木棍)的引禮師父,對我們新戒說:
  “你們既然發心不遠千裏而來山受戒,就應該把在小廟時的一切習氣、毛病收起來,今後行、住、坐、臥一切的一切 ,都要聽我們引禮師父招呼。引禮師父說:西瓜是木瓜樹上結的,你們就跟著說:西瓜是木瓜樹上的結的。引禮師父說: 茄子是葫蘆藤上生的,你們就跟著說:茄子是葫蘆藤上生的。如果誰個膽敢不依言教,自作聰明,說西瓜不是木瓜樹上結 的,茄子不是葫蘆藤上生的話,休怨引禮師父不慈悲,就用格栓子把他打死,放在單底下,等到戒期圓滿,一齊抬到化屍 窖裏去燒!”
  阿彌陀佛!我想,膽子稍微小一點的人,不要說去受戒啦,就是聽到這段話,也會嚇得昏倒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但這 並不是聳人聽聞之言,據說在我們戒期之前,確有其事哩!
  也不知是我的業障太重,還是活該倒黴!一個法名叫演華的戒兄,偏偏與我同班。在編班點名的那天,也就是開堂的 一天,引禮師父點名點到我們一班的時候,他本來喊的是“演華”,因為他是南方人,他的話我有點聽不清楚,我隻聽懂一 個:“華”字,便以為他在喊我,連忙合起掌來答了句:“阿彌陀佛”!他聽了先抬頭看我一眼,接著就刷刷照我頭上打了兩 條子,我立時感到頭上火辣辣的難受!打過了,他才喝問我:
  “你叫什麽名字?”
  “阿彌陀佛!我叫真華。”
  “我喊的是演華,你為什麽答應?”
  “阿彌陀佛!我……”
  “你什麽?”
  我見他又把楊柳條子舉起來,我……我……我了半天,也沒有敢再說出理由來,結果還是“阿彌陀佛”救了我!
  近年來,寺院傳戒,戒師們對待老年的新戒慈悲、方便,這作風很值得稱讚,而在寶華山與這種作風恰恰相反。引禮 師父對四十歲以上的新戒,特別嚴緊,特別厲害,他們認為四十多歲才來受戒,一定是中年出家的,中年出家的人在俗時 的習氣比較難改,說不定會原封不動地都帶進佛教裏來。這樣的人受了戒與自身無益,與佛教有害,所以必須用惡辣楗槌 ,使他們知所慚愧,庶幾能革麵洗心,精勤學道!因此,引禮師對年老新戒常說:“你們在家享福享夠啦,啃不動雞骨頭 啦,要出家受戒來佛教裏當老和尚啦!”
  話又說回來,寶華山的引禮師們雖然對新戒們的態度幾乎野蠻,但對儀規卻不馬虎。他們在四威儀中時時處處都能作 新戒的榜樣,為新戒的良導;稍有善根的人,在一個戒期中確能獲得不少的法益,盡管所學多是偏於形式(戒相)的,而 在住持佛法方麵來說,其功仍不可沒!當然,除戒相之外,如果再能夠去發揮“戒法、戒行”的真義,“律宗第一山”的美名 ,寶華山實當之無愧!隻可惜他們“知少為足”,“淺嚐輒止”般地滯留於形式一麵了!
  除此之外,寶華山最使人感到遺憾的,還有“人事問題”和“燒小鍋子”。現在先談人事問題:
  寶華山的人事不和睦,可說是:“由來久矣”!在大名鼎鼎的見月律師時代,就開其端倪了!他老人家曾因人事的不協 調,而四次離開寶華。據他自述的《一夢漫言》上說,與他最過不去的是香雪阿闍黎,香雪阿闍黎有一次住在蘇州,聽說 三昧和尚在寶華山入滅了,衣缽也傳與見月律師了,很不高興,從蘇州坐船路經龍潭,他都“不進寶華山”。後來雖經“達 照師手書勸諫”,勉勉強強到山禮三昧和尚的骨塔,但不久因為在大悲殿刻他自集的《楞嚴貫珠》,又與見月律師鬧翻了 ,他曾毫不留情地譏笑見月律師說:“今在內刻經嫌其不淨,將來屋虛單空,塵厚草深,恐無人為伴掃除”了!極有修養的 見月律師聽他這麽一說,也來火啦,遂以“師慎重其言!龍天常住,先人光明,想不致此,無勞為某遠慮。”幾句話反駁香 雪,結果弄得香雪阿闍黎悻悻而去,死也不肯再回寶華山了!因此寶華山種下了人事不能協調的深因。
  我在寶華山受戒的時候,人事的不協調,最顯著的地方,是堂裏與外寮。在沒開堂以前,一天我同一位戒兄去大寮打 飯,東板堂裏的一個小引禮也去打飯;因為他的飯桶放的地方妨礙了飯頭師的工作,飯頭師即大發雷霆,順手把飯桶丟了 一丈多遠,而且粗裏粗氣地罵著說:“媽拉個巴子,你的眼睛呢?”那位小引禮便一聲不響地撿回飯桶,又按次序放在鍋台 上。後來我問住在大寮裏擔水的一位戒兄:“一點小事,飯頭師為什麽發那麽大的脾氣?”他說:“這是司空見慣了的事, 原因是:堂裏的人看不起外寮裏的人,而外寮的人就不買堂裏的賬,因之,彼此弄得冤家一樣!”我又問他:“堂裏的人為 什麽看不起外寮的人呢?”他說:“堂裏的人用這樣的幾句話:‘打架是個傻和尚!吃飯跟倆和尚!念經是個啞和尚!’來挖 苦外寮的人。外寮的人都是鬥大金字不認識一布袋的老粗,當然不會編什麽名堂反唇相譏啦,沒有辦法,隻好退而求其次 ,在粗言老拳上占便宜!
  本來是“家醜不可外揚”的,然而為了使後來的人對叢林製度知所取舍,光明的一麵固然要宣揚,黑暗的一麵仍當要揭 露。寶華山是我的戒常住,論理我是不應該把這些不太體麵的事寫出,惹人討厭。但本著“我愛恩師,尤愛真理”的觀念, 覺得把它寫出來,公諸海內外四眾大德之前,總比埋在心底的好?因此,我必須把寶華山燒小鍋子的情形,再詳細談談:
  寶華山大眾的飲食之苦,一向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戒期中,苦的情形使外人簡直無法想像得到,故有“打的上堂齋 ,吃的雪花菜(豆腐渣)”之說。我受戒的那年,正是抗戰勝利的一年,其生活之苦,不但外人無法想像,就是在我們以 前受戒的人,聽到我說的也不一定會相信。因為以往戒期中,打上堂齋雖是吃不到上堂齋,而尚有豆腐渣可吃,而我們那 次戒期中,連豆腐齋的名稱都沒有聽說過,更不必說上堂齋了;雪花菜當然也無從吃起了!也許有人要問:難道在吃飯的 時候一點菜都沒有嗎?有,那隻是不知道醃了多少年的又臭又酸的鹹菜,在吃稀飯時,一個人給你一撮子,點綴點綴而已 !
  還有,我們受戒的時間是五十三天,在這五十三天中好像隻吃了四頓幹飯(每逢初一、十五一頓),其餘一日三餐都 是稀飯。初一吃一頓幹飯,另一頓就得伸長脖子等到十五;有些好心的行堂師,在添飯時候盡管他們很同情我們,再三地 說:“你們難得吃一頓幹飯,發心多吃些呀!”然而我們的肚皮畢竟不是戒師們的飯桶,若是,盡量裝一裝,也許就不至於 在半饑餓的狀態下,受五十三天的苦了!
  寫到這兒,我再把“搶菜”的事談談!
  什麽叫做“搶菜”呢?我想凡是在寶華山受過戒的人,應該都知道那兒出坡的事最多。因此有:“想受寶華山的戒,扁 擔繩子一齊帶。”不知內情的一定要問:“受戒帶扁擔繩子幹麽?”告訴你吧!帶扁擔繩子就是出坡時挑柴、挑水、挑米、 挑菜用的。有一次出坡去龍潭(上下共三十六華裏)挑菜,回來的時候剛剛過了環翠樓,就見住寮房的“上座”們,在路邊 站著,如果有一擔又嫩又肥的青菜經過他們麵前,即爭先恐後地對那個挑青菜的新戒連說:“跟我來!跟我來!”於是,他 便前頭帶路,把那個挑青菜的新戒帶到他的寮房內,叫新戒把菜擔子放下,然後把菜一顆一顆地在他指定的地方擺好,他 才現出一副很關心的樣子,對那個挑青菜的新戒說:“十多裏路挑這麽多的菜上山,你們太辛苦了!趕快回堂去休息吧!” 就這樣,比如說:從山下挑上來一百擔菜,庫房裏假定能收到五十擔,那一定是護法韋陀尊天菩薩的加被;不然的話,很 難達到這個數字。我當時奇怪庫房裏的負責人,怎麽任那些“上座”們“搶”,也不聞不問?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一 個
  心眼!
  唉!學上海人講句話吧!真是“罪過殺來”!因為不知不覺已把寶華山的瑣事扯得這樣子多了,如果不就此打住,再天 南地北地亂扯一通,恐怕有些長老一定要罵我的山門了?但是,話既然已開了頭,好像我故鄉的黃河有了缺口,在急流衝 激中,你想一下子把它堵住,是很難的。那怎麽辦呢?就隻好先設法來緩和急流的衝勢,減輕缺口的激蕩,然後再趕快把 它堵起來,庶幾乎就不至於泛濫成災了!現在讓我也先緩和一下心潮的衝勢,挽回口頭上的激蕩,掉轉筆來寫點有關戒堂 裏的正事,來結束“寶華受戒”的“節目”吧!
  本來,戒堂裏有些事也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然為了使一般人對出家人受戒的生活有點認識起見,我認為還是有方便 談談的必要!
  說到寶華山的戒堂,嘿!不但在其它寺院找不到那樣子講究,就是在四方叢林也是絕無僅有。據說我的得戒和尚上妙 下柔上人六十歲傳羅漢戒時,一次曾開了二十多堂(一堂約六十人),房子仍是綽綽有餘。不像台灣傳戒,有個二三百新 戒,戒常住就要臨時搭竹棚子做戒堂。同時,每一戒堂的中間都有一個小巧玲瓏的佛龕,裏麵供著莊嚴的佛像,當新戒們 一天的佛事作完回到堂裏,必須先排起班來禮佛三拜,然後長跪合掌,靜聽該堂的開堂師父(寶華山的規矩是維那開首堂 ,其餘的各堂是按資曆深淺的次序而分任開二堂、或三堂、四堂的)開示。開示了,再“一齊起立”禮謝師父,而後再背對 背靜靜地把袈裟抽下來,海青脫下來,折疊整齊,放在規定的位置,再輕手輕腳地去架房(廁所),事畢回來,在堂外廊 下把襪子脫掉照規矩卷好,才能談到睡覺。但睡覺也有睡覺的規矩,也不像在其它寺院戒期中那樣的方便,想睡的人就自 由去睡,不睡的聊聊也無所謂。
  早上板一響,連揉一下眼睛的工夫也沒有,就要火速起床,在昏黃的燈光下,穿衣束帶。(為了爭取時間,有人幹脆 和衣而眠)一切妥當了,即趕往架房,事畢順便在樓下洗個兩把半的臉,再回堂穿海青、披袈裟、禮佛,然後各人回到各 人的單位前坐下,當值的人給每人倒一杯鹽開水,這時候有點心的人可以偷偷地拿出來吃,沒有的喝杯開水就算了。等聽 到鼓敲三陣,才按部就班地出堂去大殿做早課,這時大約是三點半到四點左右。
  寶華山的早課時間之長,實為諸方叢林中所少見。不說別的,僅楞嚴咒前麵“妙湛總持不動尊”的一段偈頌,就要哼三 四十分鍾。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的原因吧?有些上了年紀的戒兄,功課還做不到一半,就要“告假”向架房裏跑。俗語說: “管天管地,管不到屙屎放屁”。可是,這兩句話在我們戒期之中,一點也行不通。假使你內急想去架房而不是去架房的時 候,向引禮師告假,引禮師不但不準,反而用楊柳麵(打楊柳條子)供養。因此,在上殿或演禮的時候,那怕被大小便脹 得直不起腰來,也隻有“忍”的份兒。如果實在是忍無可忍啦,那麽,就硬著頭皮向引禮師喊一聲:“師父小便!”或“師父 大便!”拔腿就奔。當然,回來的時候“楊柳麵”是有得吃了!
  依理說,既然出了家做了佛的弟子,就應有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的美德,但是,人的七尺之軀,畢竟不 是鐵打銅鑄的,太過虧待了它,它就會給你一點顏色看看。所以印光大師在複弘一律師信(見《印光法師文鈔》)上說: “……身安而後道隆。在凡夫地,不得以法身大士之苦行,是則是效。”可是,寶華山的戒師們可不講這一套,他們認為你受 戒就是來受苦的,如果不給你一點苦頭嚐嚐,受什麽戒?因此,他們所有的苦,一股腦兒向新戒們身上堆,你承受得了, 無話可說;承受不了,就送你進化屍窖,反正寶華山有三百六十個山頭,柴草有的是。有一位安徽蚌埠的老戒兄,每堂佛 事下來,都用一種“悔不當初”的口吻哭訴著對我說:“我早知道受戒這樣苦,打死我我也不來!”
  其實,上殿、過堂、出坡等苦,多多少少還有點兒伸縮性,唯有在演“三壇正授”時,那才堪稱為不折不扣的苦哩!
  什麽是三壇正授呢?三壇正授就是:初壇正授沙彌戒;二壇正授比丘戒;三壇正授菩薩戒。戒期中一向有:“跪沙彌 ,打比丘,火燒菩薩頭”的三句話,以我個人親身所體驗到的“跪、打、燒”三種滋味,最難忍受的不是“打”和“燒”而是“跪 ”。什麽道理呢?因為“打”和“燒”為時都很短,同時“燒”隻是一次,“打”也不會天天挨,而“跪”卻是戒期中的常課。我這 樣說,也許有人認為我的話出了毛病:“你剛才說跪沙彌,怎麽一眨眼你又說‘跪’是常課呢?”所謂“跪沙彌”隻是偏重之詞 ,受比丘戒,菩薩戒仍是照跪不誤,這跟說:“經、詮定學也;律、詮戒學也;論、詮慧學也。”道理是一樣的。想想看, 在一個冰天凍地、北風如刀的嚴冬,合掌跪在大殿前丹墀裏的麻石板上,一次最少兩個小時,等到佛事完畢,三師回寮, 得戒和尚才邊走邊說:“恭喜你們受過沙彌十戒了”!或是說“比丘大戒”和“菩薩大戒”的時候,新戒們已凍得僵屍似的,除 了機械地答一聲:“阿彌陀佛”,此外還能做啥?
  最後,且讓我再下幾句評語:“寶華山的引禮師們威儀都很好,教規也很認真,就是太過於嚴厲,嚴厲得近於殘酷, 使受戒的人,怨恨心多於敬畏;仇視念勝過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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