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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學瑣談--聽真華長老講故事(1-16)--勸父出家

(2009-05-21 20:46:01) 下一個

二十九勸父出家
  我在《敬悼我仰望二十年未見一麵的倓虛大師》一文(見《菩提樹》第十一卷九期)中曾說:
  一九四八年的初冬,我父親從北方來到靈岩山;我見到他老人家那副‘形容枯槁,麵目黧黑’的樣子,痛苦萬分!立時便發了一個勸父出家的心願。可是,我父是屬於‘剛強眾生,難調難伏’的一類人,任我如何苦勸,也不肯回頭;不但不肯回頭,且因我勸得太急,他竟氣得害了一場大病。說也奇怪,想不到他老人家病一好,竟又自動要出家了!並且,叫我馬上送他到宇波天童寺受戒。這樣一來,我反而手足無措了!因為靈岩山有印光大師手訂“無論何人,不得在寺收剃徒弟’的一條規矩,老人家出家拜誰為師呢?即使有人願意結個法緣,但誰又肯冒著‘違者立即出院’的危險而在寺中給他剃度?正在著急,突然願西堂主來訪,我靈機一動,便向他來個‘五體投地’。他驚慌中一把把我拉起來就問:“知客師父今天為什麽這樣客氣?是不是有事要我幫忙?”我向他點點頭。他說:“那麽,你就說吧!”於是,我把想叫我父親拜?老為師的意思告訴了他。他聽了朗朗地一笑,遂說:“我以為有什麽叫我衝鋒陷陣的事哩,原來如此?這樣好啦:我馬上寫信給師父(指倓老),得到他老人家的回示我們再決定,我想一定沒有問題!”
  兩個星期以後,願堂主笑嘻嘻地捧著倓老的回示和倓老的一張四寸玉照到客堂找我,見了我就把倓老的一張玉照舉得高高地說:“老法師法相駕到,還不頂禮!”我即毫無遲疑地就地拜下去。願堂主就叫我把我父親請到客堂裏來,當麵商量剃度的日期和剃度的儀式以及剃度的地點。商量的結果,剃度的日期決定在接到倓老回示的當日下午;地點是靈岩山的下院寶藏;儀式則是把倓老的玉照懸起來,由願西堂主代剃。就這樣,我父親順利地穿起緇衣,現了僧相,成了出家五眾之一。倓老給他起的法名叫做能禪,字是心明,這是一九四八年陰曆十一月彌陀聖誕以後的事。
  我父親怎樣“因我勸得太急,他竟氣得害了一場大病”呢?又怎樣“病一好,竟又自動要出家了”呢?唉!這一經過說起來,我又不得不一掬辛酸之淚了!
  我的俗家本來是很富有的,所以我們集上(集上的人口,相當台灣的一個小鎮)有“東劉(我俗家姓劉,住集的東門內)、西宋、南練、北甘四大家”之說。但在我四歲的時候,家裏在一年之內,竟死了八個人(祖父、伯父、母親、四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第二年我伯父的唯一的兒子剛剛成婚三天,也因暴病死去。家庭經過了這樣的一次變故之後,我父親由一個耕讀人家的子弟,一變而為酗酒豪賭者流!不幾年,我們的一份田產被父親變賣得精光,房屋也易了主人。不得已,我父親進了軍營,我則由年近古稀的祖母撫養。及至父親從軍中歸來,不久祖母即撒手人寰,我也在鄰居陳大娘的協助下當了和尚。這一下子,給父親的打擊似乎更大了!對於祖母的去世,他大有“子欲養而親不待”般的悲傷!對於我的出家,他也有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的四個哥哥,一個姐姐,在一年之內都死了。我是我父親僅存的一個幼子)般的感慨!因此,他的性情變得更失常了,他把我祖母剩下來的二十畝養老地賣掉,便在集上開了一間酒店,一年到頭度著“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般的糊塗生活,直到日本鬼子打到我們的家鄉,槍殺了我叔父的兒子,才把酒店轉讓給他人,做了幾年衛國保鄉的工作。抗戰勝利那年我到了南京,聽說他老人家已擺脫了世事到我出家的小廟上靜住,我聽了自然是很高興的了!但哪知道他老人家在廟上靜住隻是靜住而已,而對於佛法則仍是格格不入!現在他老人家既然到了靈岩山,我怎忍看著他既入寶山,空手而歸呢?所以,我立下了勸父出家的心願。希望如蓮池大師所說的:“親得離塵垢!”
  在我父親到靈岩山的第二天,我陪他到西關房去拜見了然老法師,找了一件海青給我父親,他執意不肯穿。他說:“我又沒出家,穿這幹啥?”
  可巧,這時候有兩個進堂念佛的居士經過客堂門口,我指著他們對我父親說:
  “爹!您看:他們也沒有出家呀!不是也穿‘這’嗎?”說著,我順便把海青給他穿上,他顯得很不高興。
  到了西關房,見了了然老法師,我教我父親合起掌來隨我一同頂禮。他麵有難色地看看我,我則裝著沒有看見,拉著他的海青袖子隨著頂禮的姿勢往下拖,結果他老人家總算給了然老法師磕了一個頭。我把我父親從北方來此的情形告訴了了然老,了然老給我父親開示了幾句,我們父子便辭出,回了客堂。
  在回客堂途中,我父親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眼淚汪汪地對我說:
  “自從你奶奶(奶奶:是我家鄉對祖母的稱呼)去世以後,這些年來我也沒向誰磕過一個頭,想不到活了五十多歲啦,向一個不認識的和尚磕頭。”
  我即時糾正他說:“爹!您不應有這種觀念!你應知道向一位高僧頂禮,能消除很多業障,增長很多福慧的。因此,有很多當大官的人,很多有錢人,都……”我的話還沒有完,老人家就很氣憤地說:
  “你不要說啦!我不相信這一套。如果以後再要我向這個磕頭,那個磕頭的,我寧願去討飯,也不住在你們這裏。”
  我一聽,嚇得不禁伸了一下舌頭,心想:勸他老人家出家的願望,恐怕達不到了!
  “怎麽辦呢?我父親因為給了然老法師磕了一個頭,就發了我一頓大脾氣!我勸他老人家出家的心願不是要落空了嗎?老同寮!能不能替我想個好的辦法,使我父親回心轉意?”
  在陪我父親從西關房出來的當天晚上,我在客堂裏和一位同寮的知客師這樣說。
  我的那位同寮說:“他老人家既然不懂佛法,你以佛法的道理去勸他有什麽用呢?我以為:你最好是找一個適當的機會,用有關你們父子之間的不幸往事,再加些佛教裏的因果道理,慢慢說給他聽,去感動他。”
  這雖然是個很好的啟示,但是,我們父子一生不幸的往事太多太多了!究竟從哪一件不幸的往事說起,才能夠使我的父親“感動”呢?想來想去,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到一個自己認為說了能夠使我父親“感動”的往事。這不是說我父親沒有感情,而是說老人家的感情太強硬了;說同樣的一件不幸往事,別人聽了或許會熱淚直流,我父親聽了則無動於衷;這點,我是最清楚的了!但不管怎樣,我勸父出家的心願是要堅持下去的,哪怕我父親打我罵我。隻要他老人家能夠出家,我也情願忍受。因此,我並沒有因為困難,中止我勸父出家的企圖。
  一天,我陪父親在香嚴廳閑話,無意中扯到我家在一年之內死八口人的事。我父親深深地歎了口氣,接著搖搖頭說:
  “咱的家如果不是遭了那一次大禍,我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也不會出家!”
  此時,我認為適當的機會到了,於是,我說:
  “爹!世間上的一切窮通禍福,都是有因果關係的,也都是無常的,二十年前的事啦,還想它幹啥?”
  接著,我又說:“你在這二十多年內雖然吃不少的苦,但日本鬼子的凶狠,並沒有能夠使您向他們低頭呀!您也堪以自慰了!至於我的出家,您不必感到難過。如果我不出家結局可想而知。這樣看起來,咱家在二十年前如果不遭那次橫禍,二十年後的今天,恐怕咱們父子也不能坐在這兒閑話家常了!禍禍福福,因因果果的道理,是絲毫不爽的,是難逆料的,何必為了遭遇一些不幸,就去怨天尤人呢?”
  說到這兒,我看我父親的麵色顯得很平靜,接著我又說道:
  “爹!我有幾句話,很久就想向您說,因為怕您聽了生氣,一直不敢說。您想想:家裏所有的親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值得您掛念呢?因此,我想你老人家如果能夠發心出家,最好沒有啦!因為……”
  “什麽!你想要我出家?”
  我父親一聽我說想叫他出家,霍地站了起來,怒氣滿麵,大聲喝問著我。
  我一看不對勁,隻好站起默然無語地準備接受老人家的責罵。可是,他老人家並沒有責罵,隻是在客廳裏兜了個圈子,然後又走到原來坐的地方,問我道:
  “你怎麽會想到叫我出家的問題上去呢?你知道不?因為你出了家,你大娘(伯母)和你嬸子(嬸母)都一致責怪我說:‘你一個孩子還送他到廟上當和尚,你死後有什麽臉去見他娘?’其實,你出家的時候我在軍中還沒有回去,回去之後知道你已出家,想把你要回來,你死也不肯回家,我有什麽辦法?可是,所有的左鄰右舍,遠親近友,卻把這過錯都一股腦兒推到我身上來,你大娘和你嬸子更是毫不客氣地挖苦我,常常使我無地自容!現在你又想叫我出家了,我真的出了家,不但無臉再見你娘,你老爺(祖父)、你奶奶我也無臉見了!”說罷,他老人家又在客廳裏轉來轉去地走著,我則像木頭人似的,仍站在那兒沒動;但心裏卻在盤算著應該用什麽樣的話,才能夠破除他老人家這種不正確的知見?
  停了一會,我見父親激動的情緒又平靜下來了,我又壯著膽子說了下麵的一段話:
  “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您就氣成這個樣子,我心裏很難過!我為什麽要想叫你老人家出家呢?因為我想:您唯一的親人就是我,唯一使您掛念的人也是我;當然,您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使我掛念的人了!既然這樣,咱們父子就應相依為命,永不分離才好。可是,怎樣才能使我們父子相依為命,永不分離呢?唯有你老人家出家才辦得到。我為什麽要這樣說呢?因為我已出家,又住在叢林裏,您雖然是我的父親,我也很想長久侍奉您,但環境是不能允許這樣做的。如果你老人家能出家,不僅住在這兒我可以侍奉您,不管到什麽地方我都可隨侍在您的左右,咱們父子可以共住修行,可以到處行腳,可以朝四大名山,時局好了也可以同路回家看看,這樣不是很好嗎?至於他人責怪您的話,完全是一般俗人知見,根本就不要聽信。俗語說:‘一子得道,九祖升天。’您的兒子雖然還沒有得道,卻正向得道的方向邁進;俺老爺、俺奶奶、俺娘死而有知的話,不但不會因為我出家而生您的氣,並且還要歡喜哩!你老人家如果能夠發心出家,他們更要……”我的話剛剛說到這兒,突然又被我父親巨雷般的喝聲打斷了,於是,我隻好又像木雞似的呆站在那兒!
  這一次我父親不再在客廳裏兜圈子了,也不再歎氣了,他老人家以冷笑代替了惱怒,用發抖的手指,重重地點著我的腦門,說了一大套使我啼笑皆非的話。然而我也得耐心地聽著,因為他是我的父親呀!
  我父親說什麽話,會使我啼笑皆非呢?他說:
  “我忍饑受餓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來蘇州找你,到這裏還不到三天,你就逼我出家了!是不是因為我吃了你們廟上幾天閑飯你感到難過?哼!你這東西,還算是人?我老實對你說吧!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掛念你來的,而是被逼得不得不往外跑!我總以為找到你能給我點錢,或在蘇州,或到南京做個小買賣維持生活,等時局好了回家。誰想到見了你什麽話都不說,就講這個法師學問怎樣怎樣,那個和尚道德如何如何,又叫我向人家磕頭作揖,我都為著你的麵子忍受了,現在你又得寸進尺地逼我出家,真想不到你才出來兩三年,就迷成這個樣子!”
  說到這兒,他見我站著不言也不動,氣似乎小了些,不過,他老人家接著又說:
  “你不知道?我在家哪一天不喝酒?我來這裏你給我買一瓶沒有?這也罷了,因為住這裏的人都不喝,但煙總不能不抽?可是,你也沒有給我買過一支。你這樣待我,還說要長久侍奉我,你侍奉我啥?好啦!你就是每天拿山珍海味給我吃,我也不住在你們這裏啦,你趕快給我點錢。明天我去南京!”
  我聽了父親的這番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直往下滾,我不是為了父親罵我而傷心,實是為了不能轉變父親的觀念而痛苦!後來我竟在痛苦中急不擇言地對父親說:
  “爹!你老人家既然這樣子說,我再也不勸您出家了!不過,我也沒有錢給您。”說罷,我走出了香嚴廳。

三十祈禱觀音
  我從香嚴廳回到客堂,茫然地過了半天。不料第二天剛下了早殿,招待我父親的茶僮,急急忙忙跑到客堂對我說:“知客師父!你父親有病,請你快去看看吧!”
  茶僮的話,好像一根棒子重重地向我頭上擊了一下,使我昏昏然岌岌乎栽倒;但我仍舊勉強跑到我父親住的房間。此時天尚未明,在不太明亮的洋油燈下,我看到父親的麵孔,像平時喝過酒一樣的紅,我用手摸摸他的額頭,感覺很燙;輕輕地喊了兩聲,也毫無反應,他老人家隻是閉目沉睡,也看不出有什麽痛苦。但從他的麵色和體溫上判斷,病是一定了!於是,我一麵叫茶僮在房間裏看護,一麵去請頗通醫術的大乘堂主。診斷後,大乘堂主也沒有說明是什麽病,即拿幾包白色的藥粉和十多粒藥片,囑咐按時服用。他並安慰我:“你不要怕,把藥吃完病就好啦!”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吃完了藥,我父親的病不但沒好,而且更加嚴重了!當我的幾位同寮,和庫房裏的職事們紛紛到香嚴廳探問時,我父親既不呻吟,也不言語,對探病的人概以搖頭作答。後來我把父親的病況報告了妙真和尚。和尚說:
  “香嚴廳每天都有客人來往,諸多不便,把你父親送到下院去治療,要比較好些!”
  大和尚既然這樣吩咐下來,不管下院如何,也隻好依他的話去做。所以,在我父親病的第三天,就搬到靈岩山的下院去治療了。
  我父親搬進下院住了四五天,除了偶爾發出兩聲長歎外,不言也不語,不飲也不食,時間似乎都在沉睡中度過。我看到這種情形,實在無法可想了!一天晚上在念佛堂大回向後,我披上袈裟拿著十二顆做好的的香錠,悄悄走到大雄寶殿後麵的海島,向觀世音菩薩頂禮三拜,拜畢,卷起衣袖,把左臂平放在供桌上,然後把十二顆香錠分為三行擺好,再用小蠟燭點著,口裏念著觀音聖號,眼睛注視著十二枝小火柱,漸漸地在臂上化為灰燼,而後我就地長跪,把預先寫好的祈禱文捧在手裏,至誠懇切地念道:
  “比丘弟子真華,罪業萬分深重;昔年始離娘胎,卜者即言不幸(據我祖母相告,算命的瞎子說我出生就該餓死)!生孩剛才一月,家道便告中落(此語亦係祖母告知);行年方滿四歲,慈母突然見背!九歲父出從戎,十三祖母逝世!自此孑然一身,無怙亦複無恃!翌年陳母見湣,介紹入山落剃。十五進塾讀書,初知一二三四(還記得入塾不久,塾師給寫一仿影,即是:“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明今古”二十個字)。十九考洋學堂(十九歲我曾考取蕭縣縣立簡易師範學校,後因師公反對未能就讀,又,家鄉稱學校為洋學堂。),二十孩子王(家鄉諺語:“家有三石糧,不做孩子王”,(孩子王,指私塾啟蒙先生或小學低年級老師而言,筆者兩者都曾做過,故雲。),二十三最荒唐,著緇衣上戰場,(是年出家小廟,一半被日兵燒毀;為敉此恨,毅然從事抗日,但不旋踵間即被師公尋回。臨行時,同學某贈歪詩雲:“久具龍韜學藝高,身著緇衣當戰袍;騰騰浩氣舞長劍,凜凜威風挎寶刀!妖孽掃除稱上將,河山恢複是英豪,他年凱歌歸來日,捧茶接風十裏遙。”)!二十四離故鄉,南下受戒參方,遍禮金陵毗陵,聖地名山道場。後至姑蘇靈岩,受命輔弼客堂;輔客堂原無妨,念佛豈限佛堂?奈弟子業力強,招致家父流亡!說流亡實可傷,身心日夜惶惶!是以弟子思量,父出家最適當。一則弟子可以略盡子職常奉養,再則家父也好藉境觀心懺業障!詎料斯意才講,父即氣病在床,七日七夜沉睡,良醫束手無方!弟子情緒恍恍,方寸失了主張,伏乞菩薩慈悲,虔誠敬燃臂香。一求父病速愈,二求父心明朗,三求父肯出家,弟子本願既償!”
  念完了祈禱文,我向菩薩頂禮百拜,才又悄悄出了大雄寶殿,回到自己的寮房,抽去袈裟,脫掉大袍,而後和衣躺在床上。

三十一如夢方覺
  在祈禱觀音的第二天早上,我帶著一顆憂鬱而沉重的心,去下院探望我父親的病況。一邊走,一邊這樣想:“老人家的病這樣子嚴重,如果不幸去世了怎麽辦呢?遺體用火化後送回北方吧!俗家的親友一定會把我臭罵一頓;用棺木裝運回去吧!自己的力量又做不到,怎麽辦呢?唉!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加被我父病趕快好吧!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承受這次無情的打擊!”
  走進下院的大門,下院的當家師看見我,離老遠就對我說:“知客師父!你來得剛好,我正準備叫人上山請你下來哩!”我聽當家師這麽說,就忙不迭地連聲問他:“我父親的病怎麽樣啦?我父親的病怎麽樣啦?”當家師見我著急,一把握著我的手笑笑說:“不要急,老人家的病已有起色了!一早他叫人請我到他房間裏,我覺得很奇怪;一個昏睡了七八天的病人,怎麽會知道我是當家師?又怎麽會知道這兒是下院?我想:這大概就是一般人說的:‘回光返照’吧?於是我急忙跑到他老房間,我的腳剛踏進門檻子他就問:‘你是當家師嗎?’聲音雖然很微弱,卻很清楚,我便低聲說我是當家師。他接著又說:‘我住在這邊麻煩您了!今天我感到身上很舒服,請您派人到山上叫峻山下來好嗎?’我以為他老想要什麽不便開口,因此我說:‘您老不用客氣,需要什麽您盡管說好啦,這兒什麽都現成的。’他搖搖頭又說:‘我什麽都不要,隻請您派人叫峻山下來就好啦!因為我有話與他說。’說過,他老即閉著眼睛靜靜地睡了,一點也不像一個七八天未進食的病人!”
  我聽過當家師的一番話,將信將疑地走進我父親住的房間,輕輕地踱到床前喊了一聲:“爹!”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真是使人無法相信,隨著我的聲音我父親竟身子一挺,筆直地坐了起來,以極其溫和的口吻(這是我父親生平對人從來沒有的態度)對我說:
  “峻山,爹的病已經好了!放心吧!我現在有件事要告訴你,你一定得答應我,不然,我就絕食等死!”
  我隨即跪在他的床前說:“爹!你要告訴我的事我知道,請你老人家也放心吧!我無論如何困難,也要給你老人家籌備路費,等到您的身體複原,送您回家的。”
  他老人家聽我這樣一說,手和頭一齊搖著說:“起來,起來,跪著幹啥?”接著他又說:
  “峻山,你誤會了爹的意思,我想告訴你的事,不是想叫你給我籌備路費,等到身體複原送我回家;而是要你給我籌備戒費,等到身體複原送我受戒!”
  “受戒!”
  我聽了這兩個字,嚇得不禁又從床前站了起來,以求饒的口吻,對父親說:
  “爹!你不要再生氣啦!我不會再勸您出家啦,當然更不會勸您去受戒。爹!您不要再生氣啦!等您的身體複原了,我即送您回家!”
  想不到他老人家竟現出一絲微笑,又拍拍床沿說:“峻山,不要急,你坐下聽爹說:爹的病實在是因為你勸我出家氣出來的。可是,現在我已想轉來了,你的話我覺得很對,所以我決定等身體複原了就出家;出了家就去寧波天童寺受戒,受了戒咱們爺倆個就去朝普陀山;朝過普陀山再回靈岩山來,咱爺倆個永遠住在一起修行,哪兒也不要去了,你看好不好?”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我聽了父親的話,我歡喜得簡直要發狂了!但我仍有一點不相信這番話是從父親口中說出的,一時竟忘了老人家大病初愈的身體,我猛然用手臂抱著父親的兩肩,忙問:
  “爹爹!爹爹!您真的要出家?您真的要出家嗎?”
  老人家見我高興得動作有點失常,也用他微微發抖的兩手,攀著我的肩膀,很激動地說:
  “峻山,從你出家以來,今天第一次我認你是我的兒子,你是世界上最關心我的人。孩子!爹怎能騙你呢?我想:唯有我出家,才能夠消除咱們爺兩個的互相牽掛;唯有我出家,咱們爺倆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唉!以前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樣糊塗,不然,一九四五年你南下時,我也跟你出來,也不至於受這幾年的活罪(我當時心裏在說:你老人家如果在七八天以前能這樣想,也不至於受這七八天的病苦了)!”
  我父親的話說到這兒,下院的當家師緩步走了進來,他先看看我父親,然後對我說:
  “他老人家的病才好,七八天又沒有吃東西,不宜說話太多,坐得太久,讓他老躺下休息休息吧!”
  可是,我父親見當家師一進來,好像精神顯得更好了!他一麵招呼當家師坐,一麵說:“我不累,我不累,談談心裏話很舒服!”說過,又把對我說的話與當家師說了一遍,當家師聽了驚奇地望著我,我笑笑對他說:
  “現在我父親不僅是身上的病已經痊愈,他心上的病也好了!因此,他老人家雖然是大病初愈,精神卻顯得特別好!”
  於是,當家師笑著問我父親:“您老不是因為我們的知客師父勸您出家氣病的嗎?怎麽今天病剛剛好,又要出家哩?您這個出家的念頭,是從什麽時候生起的?”接著我父親說了一個夢的故事。他說:
  “夜裏我做了一個夢,走進一座大廟裏,看到有很多出家人坐在一間大屋子裏麵吃飯。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肚子很餓,因此,我也走進了那間大屋子,坐下來正想吃飯。可是,我才把碗端在手裏,突然有一個老和尚走到我的麵前說:‘你願不願意出家?’我不自主地向他點點頭。老和尚向我笑笑說:‘這飯是出家人的,隻有出家人才有資格吃,你既然願意出家了,就請吃吧!’說過,老和尚就走了,我也醒了。醒來覺得身上很舒服,心裏也很快樂!我想:這一定是那位老和尚救了我,不然,怎麽會這樣子好呢?為了不騙夢中的老和尚,所以我想出家,出家以後,我就叫峻山送我到寧波天童寺受戒去!”

三十二父子欣欣
  下院的當家師聽完了我父親的說的夢中境界,一連數次讚歎我父親善根深厚。然後他笑著對我說:“老人家的病也好了,也願意出家了,你心裏的鉛塊也應該拋掉啦!今天為了慶祝他老的新生(他的意思是說,我父親從死亡邊緣得了生機,並且還含有“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意思),你的孝行(他認為我父親所得的夢境,是我的孝行所感,慚愧!)中午你不要上山啦!我買點菜‘供’你們父子的‘眾’!”我聽到他說“供你們父子的眾”一句話,不禁一聲大笑!他問我笑什麽?我說:“笑你這話說得有意思。供眾者,乃供養大眾也,你說供我們父子的眾,簡直不通!”他聽了也不禁大笑著說:
  “知客師父今天竟跟我考起字眼來了,在昨天恐怕你還沒有這種心情吧?哈哈!哈哈!好!好!好!你叫我供養大眾,我就供養大眾,反正下院裏總共還不到十個人,供一次眾,尚不至於上當鋪。”說之,又是一陣哈哈,他才出了我父親住的房間,叫人去木瀆買菜。
  其實,這隻是當家的一番盛意而已,我父親大病初愈,固然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我何嚐又能吃得下!因為我當時的心情,並不像當家師說的:“老人家的病也好了!也願意出家了!你心裏的鉛塊也應該拋掉啦!”那樣的輕鬆。為什麽呢?一則我父親的身體離康複的日子還很遠;再則我父親康複之後出家的問題,也不是說說就可以解決的。有這樣的兩樁事盤據在我心底,使我如何能夠放開肚皮,大口大口地吃他供養的飯菜!
  當家師走了之後,我請我父親躺在床上休息,我則在院子裏麵踱方步,一麵看看靈岩山,一麵想著心事。我想,如果能夠像父親所說的:“我決定等身體複原了就出家;出了家就去寧波天童寺受戒;受了戒咱們爺倆就去朝普陀山;朝過普陀山再回靈岩山來,咱爺倆個永遠住在一起修行,哪兒也不要去了!”該是多麽的理想啊!到那時候我們父子好像兩隻一老一小的野鶴,自由自在地向那無際的天空飛翔;飛累了,不管它山上水邊,?間樹下,倒頭就睡;飛餓了,不管它酸甜苦辣,冷熱香臭,遇到就吃;然後再飛回這個起點——靈岩山,萬緣放下,下一番“大死”的工夫,務使西方七寶池中的九品蓮上,有我們父子安身立命之處。能這樣我願已足,則無複他求了!想著想著,我竟得意地笑了起來。此時當家師正從廚房裏出來,見我一個人在笑,遂問:
  “知客師父這樣子歡喜,是不是參透了‘裏二外八’的話頭?”
  我問他:“什麽叫做‘裏二外八’話頭?”
  他說:“從前一個禪和子行腳,有一年冬天行到了北方,晚上住在一間破廟裏。半夜起來入廁,無意中聽到一個叫化子對另一個叫化子說:
  “喂!夥計!夥計!我昨天在村子裏,弄來三個‘裏二外八’吃到肚子裏,到現在還脹得睡不熟!”
  另一個叫化子說:
  “啊!你老兄的造化太好了!我跑了一天隻討到一碗稀飯,‘裏二外八’的影子也沒有見到,所以現在肚子餓得要命!”
  禪和子聽了兩個叫化子的談話,不禁心裏一動,心想:“如果每天能弄來三個‘裏二外八’,在外麵行腳就不至於再挨餓了!”
  但他並不知道“裏二外八”是什麽東西,而他又不願去問那叫化子。因為他是參禪的,後來不知不覺“裏二外八”便成了他參究的話頭。
  第二年禪和子行腳又到了北方,又是個寒風凜冽、冰雪遍地的嚴冬,他掛單在一間小廟裏,晌午吃飯的時候,當家師拿了一個窩窩頭,遞給禪和子,說:
  “小廟沒有好的供養,請多吃兩個‘裏二外八’吧!”
  禪和子一聽,有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般的高興,不禁拍案大笑著說:“我開悟了!我開悟了!原來就是這個東西?”
  當家師把這則不見經傳的公案說完,已到吃中飯的時分。我父親坐吃了一碗稀稀的掛麵,就想下床往外麵走走,但他老人家下了床走不兩步,就覺得頭昏目眩,四肢無力了!不得已,隻好仍坐在床上休息,我則同當家師等人在廚房裏隨便吃些東西就上山了。
  我父親的性情一向是極倔強的,從來就沒有見過他順從過別人的意見,或是聽從過別人的話。可是,這次病好之後,他老人家竟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不管誰說什麽,他總是說好,並且顯得很自然。他這種“反常”的性情,曾使我生起莫名的喜悅,同時,也曾使我生起莫大的憂慮,不過這種憂慮,不久就隨著他老人家的康複而消失了!
  我父親身體康複以後,承願西堂主的慈悲,去信征得倓虛老法師的同意,他就代表倓老為我父親剃度了,許多人為我父親的出家而歡喜讚歎;我也為我父親能夠拜當代大德為師而感到高興!至於我父親本人,他更是快活,從剃度的第一天起,不是叫我教他念經,就是叫我教他拜佛,再不然就是叫我講些參方、掛單的規矩給他聽。更難得的是——
  他老人家見大家都做早晚功課,他也自動地跟在大家後麵去做早晚功課;他見大家都進堂念佛,他也自動地隨著大家去念佛,總之,六二時中,他的身心都沐浴在佛法的大海中了!試想:在這種情形之下,別人怎能不讚歎?我怎能不高興?我的父親怎能不快活呢?啊!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我感謝您,感謝您成就了我的父親,感謝您成就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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