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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學瑣談--聽真華長老講故事(1-10)

(2009-05-13 17:35:55) 下一個

十八老僧說鬼
  “我的菩薩!你為什麽不來齋堂樓上睡覺,而到那個一年三百六十幾天,都沒有人住的鬼大廳裏,受一夜的活罪呢?”
  “一定是客堂裏的幾個壞蛋搞的鬼?不然,他自個怎麽會跑到那兒去睡?”
  “事情已經過去啦,再抱怨人還有啥用?他一整夜都沒有睏,我看還是先讓他在咱們床上睡睡吧!”
  第二天早晨三點多鍾,我趁著照客給我送洗臉水的機會,一口氣跑到大寮旁邊的齋堂樓上,找到幾位山東籍的戒兄,匆匆忙忙把夜間在大廳的經過一說,他們七嘴八舌就發表了以上的議論。
  我在齋堂樓上安安穩穩地蒙頭大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一位戒兄跑來對我說:“客堂裏兩次派照客來請你去吃飯,都被俺幾個人罵跑啦!”
  我問他:“你們罵他做什麽?”
  他說:“你不知道客堂裏的那些家夥多壞,動不動就欺侮咱們北方人。這次他們送你到大廳裏睏,表麵看來是對你客氣,其實,是拿你開心!”
  我笑笑說:“你這樣說,未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不相信。”
  他說:“你不相信,嘿嘿!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大廳裏常常出現妖魔鬼怪,為什麽把你一個人送到那兒去?”
  我一聽他說“大廳裏常常出現妖魔鬼怪”的話,不禁戰栗了一下,正想再問問他“妖魔鬼怪”的情形,另一位戒兄從大寮裏走來,一見我已經睡醒,就催著我去洗臉。他說:“下大麵的菜都炒好啦,水也已經燒滾啦,俺去下麵,你洗好臉,咱們就吃。”說過,他就慌裏慌張地走了。
  在吃大麵的時候,瑞光同一個新戒走上樓來,我問他怎麽會知道我在齋堂樓上?他說:“我吃了早飯就去客堂找你,照客說你在這兒睡覺,我叫他同我來看你,也不願意,我自己又不敢來。剛才在大寮裏聽一位老菩薩說你已經起來啦,所以我邀這位戒兄來看看你。”說過,他與他同來的一位戒兄各人吃了一碗大麵,坐了一會就走了,我也沒有向他提及昨晚發生的事情。
  瑞光走後,我笑著對罵照客的那位戒兄說:“與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你看,照客被你一罵,他就不願意陪瑞光到這兒來了!他聽我一說又正想發牢騷,恰巧火頭師走了進來,我趕忙站起問他還認不認識我?他連說:“認識認識!你去年在這兒受戒,不是常到大寮來找睿靈(睿靈是我的小鄰庵,因為沒有錢繳戒費,在行單上做一年苦工,才得受戒,,這也是寶華山的特別家風之一)嗎?”接著他又問我:“聽說你昨個夜裏在大廳裏被怪物擾了一夜沒有?,到底是怎麽回事?說給我聽聽好嗎?”我尚未來得及開腔,幾位戒兄異口同聲地吵著說:“戒兄!戒兄!你說給火頭師聽聽吧!他老人家在寶華山住二十多年了,對於寶華山奇奇怪怪的事知道得最多,見過的也最多,你說給他老人家聽聽,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於是,我又一五一十地,把夜間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
  火頭師聽我說了之後,拉著我就往樓下跑,使幾位戒兄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後麵。下了齋堂樓,他帶我進了四堂樓北邊的一座偏殿,用手指指著殿中間的一尊菩薩像問我:“你昨個夜裏在大廳裏看見的一位穿一身黑的人,像不像這位菩薩?”因為這座偏殿的門窗都是用棉紙糊的,經過了常年的煙熏火燎(這座偏殿我原來就知道的,因為在受戒的時候,戒師們在裏麵燒小鍋子,我來送過一次菜,並且好像還曾特意來參觀過一次,但已不記得裏麵供的是什麽佛像了),門窗、牆壁,以及佛像等等都變得烏黑了,以致殿內的光線很暗。等我隨著火頭師的問話走近佛像一看,嚇得不禁倒退了一步,連說:“像!像!像極了!”接著火頭師又指指座下麵說:“抓你、咬你的那頭怪物像不像它?”其實,此時他不指給我看我已看清楚,一點也沒有錯,正是昨夜抓我咬我的那個家夥。火頭師見我目不轉睛地呆在那兒,遂在我肩上輕拍了一下,笑著說:“抓你咬你的不是什麽怪物,而即是文殊菩薩座下的獅子給你開玩笑的,那位趕走獅子的黑衣人即是文殊菩薩!剛才我聽你一說心裏就有數了,因為恐怕說了你不相信,所以帶你到這兒瞧瞧;至於那個像老年的病人哼哼哼的,可能是常在各屋裏作祟的狐狸精;你聽到的各種聲音,也可能是它弄的?”停了一下他又說:“文殊菩薩的獅子大概跟你特別有緣!如果不是它給你開個玩笑,說不定會發生更可怕的事哩!”這時跟來的幾個戒兄也附和著說:“真的,真的。記得前年(他們未受戒之前已在寶華山住了三年)有一個木匠中午去大廳裏拿東西,剛一進門就鬼嚎似地往外跑,麵孔嚇得跟黃表紙一樣。問他看到了什麽?他說看見一個一尺來高的白胡老頭子,騎在水桶那樣粗的一條長蟲身上,一蠕一蠕地從後門往裏麵爬!”
  接著火頭師又用眼睛掃視了一下我的幾位戒兄說:“這些事在寶華山並不稀奇,你們哪一個不知道?大架房裏不是常在白天有一支怪手,從坐桶的下麵伸出來,遞給抽解人草紙嗎?”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弄得我滿肚子都是疑雲。我想:“一個名山道場,應有護法善神嗬護,為什麽會出現這樣多鬼鬼怪怪的事情?”火頭師他們見我站著沉思不語,好像以為我被他們的話嚇呆了似的,於是火頭師笑笑對我說:“我真老糊塗了!盡管在這兒談鬼說怪,竟忘了你一夜還沒有睡哩!你先同你的幾位戒兄回齋堂樓上休息休息,晚上有空咱們再談。”說過,他健步如飛地走了,我則又同幾位戒兄回到了齋堂樓。

十九天寧讀書
  火頭師說鬼故事的當天晚上,承幾位戒兄熱心招待,在齋堂樓上,睡了一夜安靜的覺,次日一早起來飯也沒有吃就趕回南京了。在南京又過了一個陰曆年,我就進了常州天寧寺佛學院。雖然在佛學院裏隻混了一年即行離去,但這一年佛學院生活,卻使我深深體會到了如何在僧團中生存的方法;那些方法盡管是最普通的,然而,如果你不懂,或是懂了不知運用,而你生活在那種環境裏,就會使你有一種旅行在前無水草、後無村落的沙漠之中的感覺!
  我能夠進天寧佛學院讀書,首先要感謝的是鶴軒老和尚;如果不是他鼓勵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才有離開東?廟的決心哩!其次,我還要感謝常州居士林的韋普濟居士,如果不是他的大力介紹,就憑我這個魯魚亥豕都弄不清楚的“老侉子”(這是在佛學院時,一些年齡比較小的同學,對我的通稱。其實,我那時尚未滿二十五歲),也是無法跨進天寧佛學院的大門的,說來這也有著一段特殊因緣!
  大概是在一九四六年的深秋吧?有一天住在雞鳴寺的鶴軒老和尚,帶著一位派頭十足的大胖子到東?廟找我;經過鶴老介紹,我才知道他是鶴老的皈依弟子韋普濟居士。據說他是為了他主持的居士林的土地糾紛,來南京最高法院打官司的。那麽,鶴老為什麽帶他找我呢?鶴老帶他找我的目的,是想請他介紹我去天寧寺讀書。韋原是蘇北徐州人,性情很直爽。因為有一位哥哥在無錫做事,所以他也到了南方,後來不知道他以什麽神通,竟成了佛教界裏的“名人”。(這些事,都是我到天寧寺以後知道的,現在順便寫一筆,免得後麵羅嗦。)我們見麵談了不到十句話,他就滿口答應給我幫忙了(當然,主要的還是鶴老的關係)。他對我說:“天寧寺的退居某某老和尚是我的師父(據我後來所知,他的皈依師父起碼在一打以上)。現任住持某某和尚是我的朋友。佛學院裏有兩位法師跟我很要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啦,進天寧寺讀書的事包在我身上。”當時我聽到了這麽一個好消息,高興得簡直無法形容!
  果然,韋普濟居士的諾言,在一九四七年的正月初就兌現了!他來信大意說,進佛學院的事已接洽好了,叫我在正月十二日,先到常州青雲裏青雲巷淨土居士林找他;在居士林休息一兩天,他再陪我去天寧寺佛學院報考。我把韋的來信拿著跑到雞鳴寺與鶴老過目,鶴老顯得比我還高興。他老人家連說:“太好啦!太好啦!你趕快回東?廟去準備,你能早一天進天寧佛學院,我的心也早一天安貼啦!回去,趕快回去準備,十一日中午我到東嶽廟給你餞行。”
  說來慚愧!我就是這樣一個無用的人,遇到交情普普通通的,還可以馬馬虎虎說幾句客套話;一旦遇到知己,或是對我有恩惠的人,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鶴老這樣真心愛護我的人,按常理說,總應當向他說幾句感激的話吧?可是,我連最普通的“謝謝”兩個字都沒有說,就匆匆跑回東嶽廟了!
  “正月十二日峻山師就要去常州天寧寺了!”
  在我接到韋普濟居士來信的當天晚上,東嶽廟的當家師和十幾位同住的客師,就把我正月十二日去天寧寺的消息互相傳開了,好像天一般大的新聞似的。他們雖然沒有鶴老那樣高興,但他們為了我的行將離去,仍是煞有介事地商討著如何給我餞行,或是如何送我一些什麽禮物而大動腦筋。尤其是當家師,除了在我接韋來信的第二天破費特備兩桌齋,請全體客師作陪為我餞行外,我臨走的一天,又雇了一輛馬車,同鶴老、海秀,以及仁宏道友的師兄仁義法師等七八個人,送我到下關火車站。
  說起常州天寧寺來,在佛教界真是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道場!它不僅“為江蘇全省佛寺財產最多的一個叢林,即全中國佛寺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醒法師語)。”並且,它又是一個冬參夏學、鑄造僧材的大冶洪爐,所以許許多多的僧青年,無不以能夠進天寧寺參學為榮。我——一個從河南到江南,為了參學吃盡了苦頭,受盡了侮辱的侉子,懷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在一九四七年正月十六日,跟在韋普濟居士的後麵,肩上扛著行李,手裏提著一隻小藤籃,走進了天寧佛學院。
  我一進佛學院的大門,就看見幾個穿得整整齊齊的青年學僧,坐在一條又長又寬的凳子上,每人麵前的桌子上擺一張印著紅方格子的稿紙,手裏各執一隻筆,在那兒抓耳搔腮地苦思。一位法師則在他們麵前走來走去的,不問可知就是在那兒監考。這時候法師已看見了韋普濟和我,他緊走幾步到了韋的麵前,韋先向他合合掌,他則抓著韋的手直打哈哈!於是,韋指指我對法師說:“他就是妙潔師,請你以後多多……”韋想說的話尚未說完,法師即連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大護法介紹來的還有什麽話講?”說過,韋即示意叫我給法師頂禮。頂過禮,法師叫我靠近一個學僧旁邊坐下,然後遞給我一張同樣的稿紙,叫我寫一篇“為什麽要來佛學院讀書”為題的文章,並且規定最少要寫三百字。一聽法師說要我寫文章,心不自主地就卜通卜通跳起來了!心想:十年前讀私塾的時候,雖然也作過一兩次所謂“破題”文章,且之乎者也扯了一堆,不但沒有“破題”,而越扯離題越遠,結果被先生臭罵一頓,說我是:“張飛拉拖車,犁(離)到三國裏去啦!”從那以後寧願繳白卷也不敢再謅了!現在如果也繳白卷,不但韋居士臉上無光,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也不好意思呀!想到這兒,急忙在衣袋裏掏出還是從北方帶出來的一隻老爺貨鋼筆,左手按在稿紙上,嘴裏一遍又一遍地念著:“為什麽要來佛學院讀書?為什麽要來佛學院讀書?”可憐!念了足足有十分鍾,而腦子裏卻仍然是“空空如也”,一句“為什麽要來佛學院讀書”的理由也編織不出來!鄰座的一位學僧見我隻是嘴動筆不動的,在那兒念咒也似地咕嘰著,便低聲對我說:“隨便謅幾句就好啦,你還怕不能錄取嗎?”當時我也沒有琢磨他話裏的意思,真的就瞎謅幾句繳上去了,後來想想那位學僧的話,才知道原來他在譏笑我。其實,這也不能怪人家,因為我又犯了“靠人事關係”的毛病了!
  感謝法師們的慈悲,到天寧寺的第二天,就使我順利地進了先修科。進了先修科之後,我才知道佛學院一共分為三科,這三科是:
  一、先修科
  二、預科
  三、正科
  三科的修學資格和修學期限都有規定,但都不太嚴格。比方說進先修科的修學資格規定是小學畢業,或是有同等學曆的;預科修學資格規定是初中畢業,或是有同等學曆的;正科修學資格規定是高中畢業,必須九年的時間才能完成。但事實並不。成績優異的,在先修科一學期或是一學年,即可插入預科進修;同樣地在預科成績優異的,經過一學期或是一學年,便可直入正科進修。至於在正科成績優異的,就可以不受部份課程的限製,而自己去鑽研了。
  各科的學僧三十到四十人不等,年齡也沒有嚴格的規定,但最大的也不會超過三十歲。我進佛學院那年是二十六歲(實際尚未滿二十五歲),就已經有許多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地喊我“老侉子”了!好在,我在先修科一學期便擠進了預科,因為預科裏的同學比我“老”的,頗不乏人,所以進了預科之後,叫我“老侉子”的人也就少了。
  以上是大概談談天寧佛學院的製度,以及各科修學資格,和學僧年齡等情形。下麵再談談天寧佛學院的環境、生活、和教導我們的法師。
  天寧佛學院,是天寧寺附設的一個專為栽培僧青年的教育機構,院址緊靠在寺址的右邊,圍牆外麵即是常州東門外的護城河。河裏麵既少有往來的商船,也沒有環河的遊艇;但是,河邊上卻經常有一兩隻不大不小的帆船泊在那兒。那麽,這船是什麽人家的呢?是天寧寺的,是天寧寺和尚收租用的工具。
  佛學院的前麵,也即是天寧寺山門外附近,一條通往常州城裏的小街,小街上此起彼落的叫賣聲雖是一天到晚的不停,但對於住在寺裏修行的和在佛學院裏讀書的僧人,並沒有什麽影響;因為天寧寺太大太深了!深大的程度,使生長在台灣的出家眾簡直無法想像。不管你是如何乖巧的人,初次到天寧寺如果沒有人作向導,走進去想走出來實不容易。
  學院的四麵都包在寺內,但寺內的一切聲音對於學院裏的講課也毫無妨礙。因此,有些去學院裏參觀的人,都說:“天寧佛學院讀書的環境很理想!”
  佛學院的建築是一座四合樓房,樓下有三間是:正、預、先修三科的教室,內部寬大,光線充足;另一間是學僧們專用的齋堂,也可以說是禮堂。樓上的四間,兩間是學僧的宿舍,一間放的是圖書,餘下的一間我也記不清楚是作什麽用場的了。
  樓房的下麵四個角落裏有三個小跨院,兩個做法師寮,一個是行堂寮;靠近先修科的一個角落則是佛學院大門,門外是教務處的布告欄,偶爾出壁報也貼在那兒。門裏本來是先修科的教室,但因為屋大人少,所以就利用後麵空餘的地方,辟為閱覽室了。
  三個教室和齋堂的前麵有座大院子,是學僧早操、經行、閑聊的場所;院子的四個角落裏,各有一棵高而不大的闊葉樹,它那密密叢叢的綠葉,無形中給學院憑添不少的清新氣氛。
  正科教室的後麵,也有一座小院子,學僧洗漱、曬衣物、或是有病煎藥、燒點心,多在那兒行之。總之,在諸山不太重視僧教育的當時,天寧佛學院的環境和設備,可說是差強人意了!隻是飲食太苦,教課的法師,有幾位也實在使人不敢恭維!
  古德雖有“我為法來,不為床座(為物質享受)”的話,然對一群“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的學僧來說,一天弄兩頓足夠的青菜、豆腐、老米飯吃吃,總不能說是太過分吧?我這樣說,聰明的讀者一定要懷疑:“天寧寺的財產在全中國都是數一數二的,他們既然發心栽培僧材,難道青菜、豆腐、老米飯也不給學僧吃嗎?”給!青菜、豆腐、老米飯都給學僧吃,但必須一樣一樣地下一個注解,不然,讀者還要怪我得了便宜耍乖哩!
  說良心話,天寧寺的飯食(指學僧和一般清眾的),比起寶華山戒期中要好得多了!因為寶華山戒期中半個月才吃一頓幹飯呀!而天寧寺則老米飯和青菜(有時是鹹菜)天天有得吃,豆腐雖然不多,假定運氣好的話,或是行堂的同學特別關顧你,在中午過齋堂的時候,你的菜碗(說湯碗更恰當些)裏也許有兩三塊比方糖還大的豆腐!如果運氣不佳,對不起,就請你弄碗把青菜湯泡泡老米飯吃吃吧!說到了青菜湯,最好拿幾位同學在閑談時說的話作注腳。
  一天同學某甲對同學某乙說:“我一想起中午吃的菜來,就感到惡心!”
  同學某乙問同學某甲說:“為什麽呢?”
  同學某甲說:“行堂的給我添了一碗湯,端起來正想喝,突然看到一條又白又肥的蛆在上麵漂著,為了怕鄰座的同學看到,我悄悄地用筷子挑出來甩在地下,再向碗裏一攪,不得了!又有五、六條隨著筷子翻了上來!”
  同學某乙聽了笑笑說:“那有什麽稀奇?我在菜碗裏還挑出一隻屎蜣螂哩!”
  同學某丙聽了反駁他們道:“這些事你們千萬不要怪當家的和庫房裏的副寺,因為他們都是吃的小廚房裏的菜,哪兒會知道這種事情呢?”
  同學某丁隨問道:“那麽,該怪誰呢?”
  同學某丙道:“怪誰?哼!還不是都怪我們學僧有兩隻眼睛,如果大家都像洗菜師(他是個瞎子)一樣的話,就沒有什麽可羅嗦的了!”
  在大江南北一般禪和子的口裏,有兩句最樂道的話,那就是:“金山的腿子高旻的香,天寧寺的包子蓋三江!”可是,我在天寧寺讀書的時候,那“蓋三江”的“包子”,已成了使人向往的曆史名詞了。每年冬天禪七中在大養息香之後,參加打七的人都能分到兩個包子,那隻是普通的菜包而已,比現在台北素菜之家賣的並不高明到那兒去。不過,大眾日常所吃的老米飯,說它“蓋三江”倒很恰當。因此,我想把上麵兩句話改為:“金山的腿子高旻的香,天寧寺的老米蓋三江!”不知道現在台灣的天寧老同學,對這兩句話能不能夠舉手“通過”?
  為什麽我要說“天寧寺的老米蓋三江”呢?前麵說過,天寧寺的財產在全中國是數一數二的。既然有那麽多的財產,每年收的租糧之多就可想而知了!但因為收的多而吃的少,以致稻穀堆積如山,盡管每年車拉船載地大批出賣,然天寧寺大眾吃的飯,卻仍是五年以上或十年以上的老米(穀)煮的。不知內幕的人也許要問:“收的新穀為什麽不吃,盡吃老米?”新穀好賣呀!陳穀都黴得成了塊,誰要?同時,據寺內掌管經濟大權的人說:“老米煮出飯來,雖然有點黴味,但吃了,人不會上火,容易消化,有營養!”這些話合不合營養學邏輯,恕我沒有這種常識,不便批評;但吃慣了這種老米飯,黴味反變成了香味全是事實。這也許是“饑者易為食”的原故吧?不然,那就是佛陀的暗中加被了!
  如果再有疑問:“天寧寺的財產那麽多,大眾的生活又是那麽樣子苦,他們剩的錢怎麽個用法呢?”關於這個問題,我也不便答覆,您如果有空的話,最好讀一讀《大醒法師遺著》中的第四百二十六頁的一篇大文,不過,我可以簡單奉告您兩句話:“如果把十方僧物或常住物,打入個人的私囊,其結果一定是很慘的!否則的話,那就是‘因果怕和尚’了!”
  說到天寧寺的法師,有幾個的確也盡到“傳道、授業、解惑”的責任了,但絕大多數都是“鴉鴉烏”一類的角色。我這樣說,或許會貽“其父攘羊,而子證之”一般的譏笑吧?因為法師就等於是學僧們的法身父母。儒家好像說:當父母有了過失的時候,做子女的就應該苦苦地諫勸,諫勸不聽就把父母的過失隱藏起來,不得對外人說及。我們教主釋迦牟尼佛,教誡弟子對師長的態度也是“觀德莫觀失,隨順莫違逆”的。而我現在不隱師長的“過”,反觀師長的“失”簡直是“大逆不道”了!但是,我為了促請現在或未來在佛學院擔任講課的法師們,能以我們那時的幾位“鴉鴉烏”的法師為戒,不要自誤誤人,硬充好漢,寧願教人譏笑我,甚至咒罵我,我也要把那些“鴉鴉烏”的法師,教學的方法和對學僧的態度談談。
  為人之師本來就不容易的,除了言教之外,身教更為重要,尤其是做一群僧青年之師,二者絕不可偏廢。因為他們學成之後,不是當個普通的教書匠混混生活就了事的,而有繼往開來,弘法利生的大任在。可是,那時教我們的一些法師,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們給學僧上課的時候,總是喜歡先來一套無關痛癢的“開場白”,與其說他是在訓話,倒不如說他是在“指雞罵狗”地發牢騷,往往弄得同學們,如墜五裏霧中,不知道他說話的宗旨何在?等廢話講個夠,他才翻開課本,拿起粉筆來,在黑板上照寫一通。黑板寫滿了,法師放下手裏的書本和粉筆,拍拍手上的白粉,背起手來,時而在講台上的兩端走走,時而到學僧座位前看看,等學僧抄完,離下課的時間大概還有十分鍾左右,他再上講台避重就輕地照課本原注講解一番,就到搖鈴下課的時候了!
  如果第二節課仍是上第一節課的法師來上的話,那才有好戲瞧哩!你不要看法師講課的本事不大高明,而他“觀機”的能力倒是驚人的。比方:上第二節課的時候,法師要提出第一節講的來問學僧啦,問的對象都是些笨頭笨腦的人,或者是根本一點也不懂的人,常常弄得被問的人手足無措,麵紅耳赤,囁囁嚅嚅地一句也答不出來,結果惹得全堂哄然大笑!然後,法師好像得到了勝利似的,陰陰地對那些被問的“可憐蟲”笑笑,便以“貓哭老鼠”般的口吻,向被問的人說兩句比罵還使人難以忍受的“安慰”話,就這樣又是一節課。
  或有人說:“法師提出問題問那些笨頭笨腦,以及不懂的人是對的!因為這種學僧不用難題逼逼他,恐怕永遠也沒有成功的希望!”是的,這種說法很對,我也有同感。可是,法師們用心可不是這樣。法師們的用心究竟何在呢?一則是尋笨人開心;再則是來混上課的時間,避免聰明些的學僧“乘隙而入”,當眾問難。記得在預科的時候,有一位法師講大乘百法明門論,他走上台正想問那些“笨人”,卻被一個聰明的同學占了先機;他突然起立,請法師把百法中的“心王與心所”的關係和不同點詳解一下。一時竟弄得法師“顧左右而言他”無從說起,從那以後,他才算對那些“笨人”網開一麵,給予寬容!
  其次,關於法師們待學僧的態度,也多是假惺惺地做作出那種不自然的樣子,使人看到就不舒服。尤其是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他那張待學僧的麵孔,簡直像一個惡辣的後母對待前房的子女,又像一個暴厲的君王對待他的臣民,冷酷陰狠,兼而有之,學僧見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當時大家都奇怪:論學問他不如正科裏麵的大圓、竺安(一名築岸),儀表更是差勁;不知以何因緣,院方竟看準了他那塊料(這個疑問,近承曾在天寧佛學院授課多年的一位老前輩相告,才知道他原來是有某種背景的)?
  最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待學僧的態度不僅像後母待前房的子女,暴王待他的臣民,而且常采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段,來拉攏學僧,或是來壓迫學僧哩!因此,一些有正義感的同學,看到他那種作風極為不滿,常常有意無意用話挖苦他。他簡直恨死了他們,無如那些有正義感的同學,能力強,來頭又大,他隻是在心內恨恨而已,也是無可奈何的!有一次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事他被大圓罵了兩句:“你有什麽了不起?這樣子海會?”他竟一氣跑到院長那裏哭訴著說:大圓如何如何看不起他,怎樣怎樣侮辱他,如果院長不叫大圓當眾給他求懺悔的話,而他就要卷鋪蓋走路等等。但是,我們的院長是一位明察秋毫的智者,法師與學僧間事,表麵上他好像不聞不問,心裏卻比誰都清楚。結果,院長向他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也沒有叫大圓求懺悔,這樁不愉快事,就不了而了之了。
  除此之外,教務主任的地域觀念也非常之深。他嚐把同學分為;小同鄉、同鄉、大同鄉、北方人凡四類。他在這四類人中又分為智、愚、貧、富四個等級,然後他以不同的麵孔,不同的眼色,不同的聲調,不同的動作,和不同的待遇,來“適當”地處理這些不同“等級”學僧。現在我且舉一個事實,請大家看看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對於地域觀念是多麽的深啊!
  天寧佛學院的教師,除了幾位講佛學的法師之外,還請了一位國文老師,一位英文老師,和一位講地理、曆史的老師。這三位老師都是在家人,他們的教學經驗都很豐富,並且都有一種“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學者風度;尤其是那位教國文的吳老師,他那時候雖然已年近古稀了,精神仍非常飽滿,每講起課來,每一字一句都講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本人的學問雖是從“老八股”出來的,而他講出來的東西,卻一點陳腔濫調也沒有。有一次他出了一個“郭孝子尋親”的題目,叫全院同學(佛學院雖是三科製,但有的學科卻在一起上,國文即是一起上的學科之一)各人作一篇文章。郭孝子尋親是儒林外史上的一則故事,吳老師把它選入了他自己編的“國文集萃”裏麵,講的時候,因為同學們聽得特別有趣,所以他出了這樣的一個題目,叫大家批評批評郭孝子的孝行特點在什麽地方?我那時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靈感,在限定的作文時間內,竟一口氣寫了千把字繳了上去,文內大意是說:郭孝子的萬裏尋親的孝行,一般孝子都可以勉強做到;而使一般孝子最不易做到的是,當他找到了已出家的父親,他父親不承認孝子是他的兒子,而孝子卻仍在暗中孝敬了他父親三年。等到發作文的一天,吳老師站在講台問:“哪一位叫真華?”我聽了不禁一驚,趕忙站了起來,心想:“糟啦!一定是文章出了毛病,老師要拿我出洋相?”可是,當我起立之後,他的眼睛在老花鏡裏向我瞅瞅,又向我招手,示意叫我到講台跟前去。我到了講台跟前,他把我的作文遞給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把其他的作文一份份地交還了大家。這一小小動作,曾使我心跳不已,同時也使全體同學感到驚奇!因為以前發作文的時候,多是由老師交給級長,再由級長發給同學,次序也是由正科而預科,由預科而先修科的,今天突然從全體學僧中,第一個把我這個“老侉子”叫了出來,大家在感覺上當然有點兒不尋常了!因此,剛剛離開講台,一個同學一把把我作文奪去,看了一眼,就大叫著說;“九十九分,真華的作文九十九分!”經他這麽一吵,同學們一窩蜂似地向他聚攏來,脖子伸得跟長頸鹿一樣爭著看。過了一會,又有一個同學搖頭晁腦地連連念道:“文情並茂,意境超人!文情並茂,意境超人!”
  等大家哄夠了,作文才又到了我手裏。我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來,先把改過的作文細細地看了一遍,當我在最後的一頁,看到又紅又大的兩個並排寫著阿拉伯數字的“99”和“文情並茂,意境超人”的評語時,我竟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這一表現雖然顯得太沒有出息,可是,如果我把我隻讀了兩年私塾的情形談談,相信讀者也會為我這份“光榮”一掬同情之淚的。不過,我不願在這兒賺讀者們的寶貴淚珠,還是言歸正傳吧!
  我正在興高采烈,得意洋洋,一遍又一遍地讀著我的那篇所謂:“文情並茂,意境超人”的作品,不意一抬頭竟看見了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站在我的對麵正在皮笑肉不笑地注視著我;我立時就從他的臉上看出了對我厭惡的表情,但我仍勉強保持著原來高興的樣子,低下頭讀著我的文章,不去理睬他。
  但是,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好像非向我頭上潑一瓢冷水才甘心似的,他慢慢地踱到我的位子前麵,先是“嘿嘿”兩聲冷笑,然後問我:“什麽好文章值得這樣子高興?拿來我看!”我隻好站起來雙手把文章遞給他。他接過一邊看,一邊嘴咧得跟褲腰樣,現出一種不屑的樣子。他看了之後“啪”的一聲,把作文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把手一背,說:“如果你寫的這東西也可以叫文章,天下會寫文章的人真要羞死啦!告訴你,不要得意忘形,要不是韋普濟的介紹,你有資格進佛學院?你睜開眼來看看,佛學院有幾個北方人(除了我,還有一個瑞光)?”這像什麽話?這是一個堂堂的教務主任應該向他的學僧講的話嗎?尤其是“要不是韋普濟的介紹,你有資格進佛學院?你睜開眼來看看,佛學院裏有幾個北方人”的幾句話,我聽了簡直如利箭穿心!我氣得呆若木雞站在那兒,及至神智恢複,已不見教務主任的影子了。大多數的同學也都到院子裏散步去了,教室裏剩下的幾個同學用不同的表情向我看看,也陸續走出了教室,大多有說有笑地在院子內玩著,其樂也融融!而我則像一個受了重創的小兵,踉蹌著回到宿舍的廣單上,痛苦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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