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遇二知音
若人近賢良,譬如紙一張:以紙包蘭麝,因香而得香;
若人近邪友,譬如一枝柳:以柳貫魚鼇,因臭而得臭。
上麵的格言,我已想不起來是從什麽書中看到的了,裏麵的含義雖然跟“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意思差不多,但我總覺得前者比後者更明晰易解。因此,我把它寫出來,一則作為我“遇二知音”的導言;再則希望交友不慎的青年同道們,讀了之後,能夠有所警惕,今後不至為交友不慎而誤入歧途!
我在《古林雞鳴》一小文中,曾經說過因為去古林寺聽金剛經的因緣,認識了一位道友。這位道友就是我住南京期間遇到的二位知音之一,他法名叫仁宏,是一個天資聰慧、心地忠厚的僧青年,我們相識雖然尚不到一年,他就生“羊毛疹”死去了,但他的笑貌音容,和他那略帶點兒憂傷而又堅強的性格,直到現在我隻要閉起眼睛一想,這一切的一切,仍宛然浮現在我的腦際!
仁宏,即是我在《談趕經懺》中所說的仁義和仁善的師弟,他也是江蘇泗陽人,一九四六年春期在古林寺受戒,受戒後他的師兄仁義法師,曾再三地叫他去土街口觀音庵同住,而他卻拒絕了師兄的盛情,怡然自得地住在古林寺吃老米飯喝鹹菜湯。
一天在閑聊中我問他:“你師兄希望你同他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你為什麽不去?”
他說:“觀音庵是個經懺位子,盡管我師兄不讚成經懺那一套,但他那兒的生活,卻全靠著趕經懺維持。你是知道的,我是個不會經懺又不願趕經懺的人,住在他那兒不但與他無益,反而害了自己,因此,我不願去觀音庵住。”
頓了一下,接著他又說:“並且,我自己還有一個想法:一個初出外參學的人,應該有自立的精神和創造的勇氣,去開辟自己的前途,絕不應該靠著人事關係,而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我聽了他的這麽幾句話,使我敬佩不已,同時也使我慚愧得無地自容,因為我那時正在“靠著人事關係,做著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啊!不過,當時我仍以反駁的口吻問他:“你既然不高興靠著人事,去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那麽,為什麽不馬上離開古林寺,找一個比較好的叢林去參學?難道你目前擔任著侍者一類的角色,來消磨時光,就是你自己情願的嗎?”
大概他覺察到我說話的口氣,有點兒向他“報複”的意味了吧,他向我笑笑,就把話題岔到別的事上去了,以後見麵,他常重複著:“我恐怕今生再沒有福報住進比古林寺更好的叢林了!我恐怕今生再沒有福報住進比古林寺更好的叢林了!”不幸,沒有多久這句話便成了他的讖語,因為他在一九四六年年底,突然生“羊毛疹”死去,死時才僅僅二十一歲!
仁宏道友之死,曾使許許多多知道他的人,彈著惋惜之淚!尤其是他的師兄仁義法師,給他裝缸的那天,瘋了似地大哭大叫著說:“仁宏!仁宏!你的心為什麽這樣子狠?你就這樣子溘然死去,能對得起你的父母嗎?能對得起我們的師父嗎?能對得起冒著生命危險帶你逃到江南的我嗎?能對得起……”說著說著他即泣不成聲了!他這麽一說一哭,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更感染了我,因之,我不自主地也哭了起來!
仁義和我這種太重“感情”的舉動,後來被我的另一知音——鶴軒老和尚知道了,他頗不以為然地對我說:“仁宏死得已經夠可憐了!被你們這麽一哭一鬧更加可憐!你懂不懂?人剛死後雖然不會說話了,但在八個小時之內,其第八識(前此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這個名詞)則仍滯留在軀殼之中,做著最後的掙紮。在這時候最好是替他念佛,不要動他,也不要哭他,因為一動一哭,他的‘識’就被‘情’牽了,識被情一牽,生前有點修持功夫也用不上啦,你看可憐不可憐?”
對於鶴老的一席話,我當時的確不懂,否則的話,我會忍著眼淚替他念佛的。可是,仁義法師是一位宗教兼通的老參呀,對於鶴老說的話他不會不懂吧?但他眼見他心愛的師弟突然死去,也把持不住“情”了!唉!有情!有情!人總是有情的,未大徹大悟之前,誰能夠斷絕呢!
說到鶴軒老和尚,是我生平最敬佩的老前輩之一,當時他雖然僅是雞鳴寺敲幽冥鍾的鍾頭,但他卻有兩個當方丈的徒弟,和一個能說會講的徒孫,以及無數的有錢有勢的皈依弟子,可是他從不以此自炫。每當他的徒弟、徒孫以及皈依弟子們到雞鳴寺去看他,供養點香儀什麽的,他總是很固執地一概拒收。他的理由是:“我當鍾頭拿的單銀就用不了啦,要你們的做啥用場?”如果他的徒弟徒孫一定請他接受的話,他馬上就會把麵孔繃得緊緊地說:“不要羅嗦,拿去,拿去,拿去給需要的人結緣!”如果他的徒弟等輩想叫他辭去鍾頭的職務,隨他們去享享清福的話,他會毫不加考慮地說:“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不能動,給你們添麻煩幹啥?”其實,他說這話的時候,已將近七十了,可是他仍然覺得自己很年輕。
也不知道我哪一生曾與這位固執的老人結了善緣,他對我的慈愛和關切,竟遠勝對待他自己的一切徒輩,我後來能夠毅然決然地離開東嶽廟,雖是受了仁宏道友的“一個初出外參學的人,應該有自立的精神和創造的勇氣,去開辟自己的前途,絕不應該靠著人事關係,而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幾句話的啟示,而能夠進入常州天寧佛學院讀書,卻完全是他的大力促成,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感激這位固執的老人,和懷念這位固執的老人!
十七獅子作戲
在仁宏道友去世之前,為了送習初當家師的徒弟瑞光受戒,我又去了一次別後將近一年的寶華山。
這次到山上,雖然沒有像受戒的時候挨楊柳枝,也沒有看戒師們的白眼,卻差一丁點兒沒被一個黑璞魯突的龐然怪物嚇死!真的,如果不是大悲咒有著不可思議的神力,我這具堂堂七尺之軀,在一夜之間,很可能被它吃得個“四大皆空,五蘊非有”。事後我把這一經過情形,告訴一位在寶華山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修行,他說這是文殊師利菩薩座下的獅子跟我開的玩笑。但不管怎樣,這一千真萬確的事實,是我親身經曆的,讀者不要把它看成“天方夜譚”中的神話才好!
我送瑞光去寶華山受戒,與海秀送我受戒是同一個季節;山上的景色如昔,寺內的規矩依舊,也沒有什麽值得再描述的了。但是,我必須把送瑞光到山上的經過提一提,不然,獅子作戲的故事,也就無從談起了。
誰都知道,陰曆十月是一個夜長日短的月份,尤其是住在深山裏的人,日頭一過午,就有夜色蒼茫之感了!我送瑞光到寶華山,一切安妥之後,原打算當天就趕回南京的,因為一位戒師的一再挽留,結果竟在山上住了兩夜。第一天晚上,在客堂裏吃過開水(寶華山吃晚飯叫做吃開水,大概是怕人家批評“非時食”,故立此自欺欺人之名)天就黑了。我的那位諢號叫做癟癟嘴的四師父(受戒時他對我最凶,但此時他卻待我最好,其實,我又不是“位尊而多金”的“季子”,何必如此)叫照客提了一隻燈籠,送我到韋陀殿後麵一座大廳裏去睡覺。到大廳,照客把我帶進一間設備非常考究的房間裏,點著放在桌子上的一盞油燈,整理一下床上的被褥,又指給我大小便的地方,向我合合掌,並說了一句什麽話我也沒有聽懂,他就回前院去了。我則隨手把門關起,脫去外麵的棉袍和長衫,熄了燈,拉一條棉被披在身上,盤起腿子來,即坐著調息念佛了。
不一刻工夫,前院開大靜的鼓聲、鍾聲,以及夜巡師的喝佛聲(寶華山是律宗,故與其它叢林下的家風不同。)依次從寂靜的夜空裏傳進了後院,傳進了大廳,傳進了房間,乃至傳進了我的耳鼓;大約一枝香的工夫,又歸於沉寂!此時,我的心隨著萬籟俱寂的外境,好像有點兒“靈光獨耀、迥脫根塵”的樣子,靜寂寂的,大有不知身在何處,心在何處之概!
“哼——!哼——!哼——!”
當我正靜寂寂,不知身心在何處的一刹那,突然聽到隔壁房間裏發出愈來愈高、愈來愈長的三陣哼聲,起初我以為是個年老病人住在隔壁;但是,等我起身點著燈打開門到隔壁房間看了看,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隔壁的房間裏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之外,什麽都沒有,更不必說人啦!這樣一來,我的心開始慌張了!慌張得還沒有回到房間裏,手裏的燈就被搖滅了!
好不容易摸到床上,剛把慌張的心情平靜下來,想不到可怕的事又接踵而來!這一事故發生,使我奪門而出在大廳的長廊下,徘徊了一夜。
在回到房間和衣躺在床上,正迷迷糊糊入睡的當兒,就見從大紗窗外,跳進來一支像狼狗一般高的怪物,頭又圓又大,兩支如電的眼睛向我睡的床上望了望,便一躍跳了上來,用兩支前爪狠命地抓著我的兩條腿,血盆也似的大嘴則咬著我一隻腳,左右搖個不停。此時,我除了感到兩腿和一隻腳徹骨疼痛之外,懼怕的心理反而減輕了。於是,我便試圖著把以前在小廟時學的一點武功,運到兩腳上想把它踢下床去;不知怎的,兩腳像麻木了似的竟不聽指揮了!我又試著喊叫和試圖舉起拳頭打它兩下子,但結果都是力不從心而告失敗。隨著,我的心念又開始跌入極其恐懼的深淵裏!
說也奇怪!在極度的恐怖中,也不知道是什麽力量使我猛然想起了大悲咒?並且毫不遲疑地拚命念起來。平時對修行悠悠泛泛的我,這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了佛力和法力是不可思議的!大悲咒念了三遍,奇跡出現了!這一奇跡的出現,雖然使我又大大地受了一次驚嚇,而因此卻使我逃離了那間可怕的“鬼屋”!是怎樣的奇跡呢?現在寫在下麵:
當大悲咒念到三遍最後一句——“唵!悉殿都漫多囉跋陀耶娑婆訶”的時候,隻見一個穿一身黑的人,突然出現在我的床前,他用一種很慈和的聲音對我好像說了一句:“怕什麽”的話,隨著向正在抓我咬我的那頭怪物(權當它是一頭獅子吧)一揮手,那頭怪物就跑了!一眨眼,人也不見了!當時我也顧不得去想其它了,霍地從床上起來,抱起棉被就往外跑;跑到大廳的長廊下,定了定神,用手摸摸被那頭怪物抓過和咬過的腿腳,還好!雖然有點兒隱隱作痛,幸而沒有破皮流血。但是,經過這麽一番緊張和恐懼的身心,被那陰寒的山風一吹,不由自主地竟打起哆嗦來!因此,我有幾次想鼓起勇氣再回到房間去睡一覺,然一想到剛才發生的一幕,鼓起的勇氣,即隨著從四麵八方襲來的寒氣飛逝了!啊!我簡直陷入了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進退維穀”之境!
上弦月沉落西山之後,我的四周更顯陰森黑暗了!無法可想,隻好硬著頭皮,百無聊賴地徘徊在大廳長廊之下,等候著黎明的早臨!此時各個房間(大廳之內共有四十多個房間)裏和寺外的竹林裏,發出許多令人聽了毛骨悚然的聲音,猶如《秋聲賦》裏麵所說的:“異哉!初淅瀝以瀟颯,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可是,這種形容,仍無法包括當時我聽到的各種聲音,也就是說我所聽到的那些聲音,比這還要可怕,還要真切,因為歐陽修所聽到的聲音是起於樹間,波濤、風、雨,甚至“人馬之行聲”,皆是由他個人的構想而形成的,而我聽到和見到的,後來證實有許多人也聽到過或見到過。這,你能夠硬說:是幻覺、是迷信、是虛構神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