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豆腐

買豆腐


廖倫焰 （龍康 ）

　　小菜市場人山人海，作家小王提著兩袋菜正在小菜市場上東張西望。他的近視度不大也不小，反正這會兒要在幾十家賣豆腐的攤中搜尋到那個攤上放著一個小木箱子作記號的豆腐攤子得費一會兒功夫。都怪他平常不喜歡戴眼鏡，今天也沒戴 。

　　看到了，終於模糊的看到了。今天有小木箱子作記號那個豆腐攤位置跟前幾天買菜時換了一個角兒，這攤位是誰先來誰先挑。今天位置偏了一點，加上不是以前駝著背，滿臉皺紋像核桃殼兒似的那個老婆兒在賣，辨認起來就比以前麻煩。

　　說起這個用小木箱子作記號的豆腐攤，這個新建市的土著居民都知道，那攤上的豆腐是所有賣豆腐的中間做得最好的。做豆腐的老太婆70好幾了，在計劃經濟時代憑票券供應豆腐那會兒，是國營豆腐社的主角兒，做了一輩子豆腐。現在，豆腐社早撤了，老太婆晚年也沒有什麽社會保障，於是，60歲時便做起了豆腐，當起老年個體戶來。老太婆在攤子上賣豆腐時老太婆就是豆腐的商標，老太婆站在哪個攤位，熟悉豆腐買賣的人就上哪兒買。如今，老太婆由於年紀大了，身體不舒服時，就隻在家裏做豆腐，賣豆腐的事就讓臨時幫忙的夥計去做。為了讓人們知道她不賣豆腐時哪家豆腐是她的，她便在快退休的這個季節，做了個小木箱子放在攤上，不厭其煩的告訴買主們，這個小木箱子既是裝錢用的，又是她不出來賣豆腐夥計出來擺攤時的標記。其他那些賣豆腐的，裝錢的包都是皮子的，與她的不一樣。

　　作家小王邊往那有特殊記號的豆腐攤子麵前擠，眼睛邊透過穿梭行走的人流間偶爾流露出的縫隙瞅著攤子。這陣快10點了，老太婆的豆腐一天隻有8板，一般都在10點前賣完的。接近攤子時，小王終於鬆了口氣，看到了攤子上還有半板白嫩嫩的豆腐。

　　小王彎腰擱下兩袋把手勒得發疼的菜，直起腰來正要招呼買豆腐時，才發現今天賣豆腐的是一個剛20歲出頭不遠的漂亮女孩。小王吃驚了：世上竟有這麽漂亮的女孩兒呀，真夠勾魂的了！以往代太婆賣豆腐的那些丫頭長得都挺一般，農村進城來幫忙的嘛，衣著也土氣。今天這女孩兒卻不但長得好看，衣著也夠整齊的，那麽，就很可能不是農村人，最大的可能是哪個廠的下崗職工吧！他衝女孩一笑，用既是關心的又是開玩笑，又是十分親切的口吻說：

　　 喲，你這小嫦娥也跑來賣豆腐了，下課了？

　　本來他是要說下崗了，但話到嘴邊，機靈的頭腦覺得用下課了比下崗了更時髦，且也顯得玩笑些、幽默些。領導幹部和掌實權而又把實權弄丟了的普通公務員，一般才適用下課這詞兒嘛！

　　女孩淡淡一笑，臉蛋更加絢麗了，像一朵花蕾忽然怒放開了一樣。

　　下課了！大作家，你買幾斤豆腐？

　　那聲音就像珠兒一樣，一顆一顆從玉齒朱唇中滾出來，滾進小王心裏，又在心中濺開一片溫馨！

　　一斤。你怎麽認得我的？

　　看你這大作家誰不認識啦！前些日子電視上搞了專訪的，32歲，獨身，有一小男孩，5歲，他媽媽前兩年出車禍了，是不是？還有，你頸椎有病，輕微的骨質增生，還勤奮寫作，幾乎沒有自己的休息日，有一篇問題小說在全國獲大獎！電視上可把你介紹得詳細了，比打廣告的詞兒還好聽，專訪在電視上播了好多次！

　　哎呀，慚愧，慚愧，就出那麽一兩本書，獲一次獎，加入作家協會也是最近才批下來的，電視上卻這樣張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幸好，我本人一年難得看上幾次電視、幾次報紙，沒有看到這個節目，不然，羞煞我了，羞煞我了！

　　那你現在怎麽過的？孩子媽媽去世了，孩子誰照看？你又有病，家務誰來操持？個人問題，也該考慮了吧！考慮了沒有？

　　沒有，沒有，哪就那麽合適的！說倒是說了幾個，都不中，要不是文化低了，就是樣兒太欠缺了。起碼也應是個專科文化，相貌同時也過得去的才行嘛！

　　哦，要求不算高嘛！還要賢淑的才好，像你這樣的家庭，賢淑的內當家最重要！

　　那是，那是！不過，第一關都過不了，這賢淑怎麽去考察嘛！小王說著笑了。

　　 哎，我問你，你怎麽認識我的？

　　我什麽時候說過認識你？！

　　聽你走攏打招呼那口氣，分明跟熟人說話一模一樣嘛！女孩說話時顯得有些嬌赧。

　　哦，認是認識的，就是怎麽認識的，暫不告訴你！小王邊說邊笑，他本想說以前不認識的，但看女孩那神態，怕傷了她的自尊，便衝口而出了。又想到現在的女孩都挺大方，也很虛榮，愛攀個名人什麽的，便又加上了一句：對你的情況還熟悉得很呢！

　　女孩滿意的笑了。作家小王還想跟這賣豆腐的姑娘多聊幾句，可惜這會兒來了幾個買豆腐的，小王隻好付了錢，接過豆腐往袋裏裝好，悻悻的走開了。剛走幾步，女孩那銀鈴般的聲音在身後熱情的響起了：哎，常來買豆腐啊，我這是給我婆婆賣的，我是她老人家的幫工啦！

　　晚上，小王做了個夢，夢到賣豆腐的女孩和他在相好，賣豆腐的女孩已不是賣豆腐的職業，而是一個國家公務員，而且，還是大學畢業的了。

　　第二天早上，小王到文聯上班，收到一封寄信人處署著本市光明路布衣街豆腐巷2號尹常哦寄給他的掛號信，信的內容是打印的：

　　作家：你好！

　　今天賣豆腐，有幸認識了你——年青有為的作家！

　　我請你吃頓飯，好嗎？時間你定！我非常願意和你交朋友！

　　我這陣心跳得很快，也許是一見鍾情的衝動，想說的話許多，就是說不出來，真有點亂了方寸的感覺。我還沒經曆過戀愛，也不會寫情書，但我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短短一封信，算是捎給你我這顆赤誠的心吧！我的呼機號是1270844217。

　　此致！

尹常哦

　　作家小王看完信，興奮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湧，一隻白天鵝向自己求愛了，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可是，當作家興奮夠了後，冷靜下來想，這明顯的是不可能的事情，一點也不現實。一個下崗女工， 一個賣豆腐的，這怎麽可能！不讓文聯的同事和別的朋友笑掉牙才怪呢！也許他們都認得那女孩的，熟悉豆腐行情的都上她那兒買豆腐！哎，中國呀，封建觀念為什麽這樣重啊！世俗的目光為什麽這樣深啊！這女孩跟她婆婆賣豆腐，經濟上是不會成問題的，比爬格子來錢得多；人看上去也很純潔很勤快。文化低點不要緊嘛，文化是學得來的；況且，一個女孩子，文化高低又怎樣！可那相貌，卻是學不來買不來的啊！就是這名聲，這名聲簡直就是現實生活中隔開牛郎和織女的，根本不能逾越的可惡的銀河！

　　下午，小王徹底冷靜下來後，給女孩寫了封信，拒絕了女孩的求愛。雖然他不願意傷害女孩，說出堅決拒絕的真實原因，但從字裏行間裏，還是讓女孩體會得到他真實的思想，和那傷感和悲愴的情緒！

　　交了信件回到辦公室後，作家小王燃起煙，品著茶，蹺起二朗腿，身子仰在藤椅上閑翻著一本文學雜誌。邊翻邊思忖到：這女孩也真夠膽大的，感情也真夠純真的，賣豆腐的地位也敢給作家寫求愛信，不是人長得太水靈了，豆腐姑娘向作家求愛，真是對作家稱號絕好的諷刺。不過，女孩用心也夠良苦的了，怕字寫得不好讓作家笑話，還拿去打印出來。他就這樣按照過去讀過的什麽心裏書上教的讓人發笑的方法去思忖，去安慰自己那顆熱愛女孩的痛苦的心，好不容易才挨到了下班。

　　過了一天，小王又收到女孩一封信。信中隻有幾個字：

　　作文先得作人，文如其人！人作不好，文也不會好！那樣，就成不了真正的大作家！

　　可惜的是，小王隻把這信中的話當作老生常談，並沒有放到心坎裏去。

　　又過了一天，小王與其他作家出外體驗生活三個月。他心裏老是丟不掉那漂亮的女孩。和女孩一麵之交的每一個細微未節，每一句話語都在腦海裏不斷地重複出現，煩惱多多，有時甚至寢食不安，常常夜夢中與女孩相會，隻有作家們聚在一起高談闊論時，他交流自己如何創作問題小說的經驗時，才暫時把女孩忘卻！他想，受這罪也活該，這也是一種生活體驗，絕對正常！為伊失眠了，消瘦了，也很正常！

　　浪漫的體驗生活結束，回到家裏，又忙忙碌碌。孩子從他婆婆那兒接回來，既當爹又當娘，生活過得煞是辛苦。一周一次的買菜是少不了的。這天，小王又來到菜市上，他先往豆腐攤子去，想見見那永不可能有 緣分而又日夜思念的女孩。可今天，卻是老太婆在那兒賣豆腐。他便和太婆閑聊起來：

　　老太婆呀，身體好啊！

　　好啊，好啊！謝謝你的關心啦！

　　前段時間你孫女幫你賣豆腐，是你要她繼承你的手藝啦？

　　太婆沒有開腔，在專心理錢。小王又問道：她現在是不是廠裏又生產了，上崗了啦，老太婆？

　　嗨呀，同誌！我孫女繼承什麽手藝喲！上什麽崗喲！我孫女是前年從北京的重點大學畢業分回到我們這個小市上，在新建的那所大學教中文的！你這人不喜歡看電視看報紙是不？我孫女是優秀人民教師、勞動模範，經常上電視上報紙，去年教師節還有電視台專門給他製的節目放！我孫女尹常哦你都不認識，不知道，你這人不關心國家大事，沒文化！放暑假那陣，我身體很不好，她就回來跟我住，一邊護侍我，一邊在我指點下做豆腐、賣豆腐，她還說，這是體驗生活。我給她買了台手提電腦可以打字、上網，暑假她就寫了一篇賣豆腐方麵的小說通過伊妹兒寄給國外一個雜誌發表了，前幾天收到稿費的，是美元！孫女呀，好著啦！她說過兩年我們家再也不會有人做豆腐了，就把我做豆腐的方法寫成一篇稿子，上到網上去了，今後老太婆老了，大家還是吃得到老太婆的豆腐！

　　作家小王木然了，差點暈了過去。待鎮靜下來後，才裝著若無其事的問道：

　　姑娘那麽大了，對象談了沒有啦？

　　談了，談了！昨天還領回來我看了的，是個大學畢業的，就是一隻手殘了。但我孫女不嫌棄。她對著我耳朵悄悄說，他是在西北為了給國家搞試驗才弄殘的。人殘心不殘，她一定要嫁給他！

　　作家小王今天什麽菜也沒有買，跌跌撞撞的走出了菜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