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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救兒記(又名《荷花圖》上)

(2009-07-02 03:05:04) 下一個
母親救兒記(又名《荷花圖》)

龍康 (廖倫焰)

1998年歲末,30歲的我和比我小兩歲的愛人——一個很有教養、非常漂亮溫柔、明理的愛人,帶著我的孩子,5歲的還正在幼兒園學前班上學的孩子,回我老家——離省城幾百裏地的老家的縣上過年。這次回家過年,除了通常意義的與家人團聚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向我母親索要一幅名家的字畫。那些字畫是我已經去世的父親的東西。父親生前曾是縣重點中學的校長,57年因文獲罪被劃為右派。那之前,他在全國的報刊雜誌上發表過許多詩詞。57年發表他作品的一些報刊雜誌批他也十分激烈。79年平反後,他的文化圈裏的難友,那些57年與他有共同遭遇的文人畫士,在80年代初期,在全國文聯開會時,給他題贈了不少字畫。作為回報他也贈出去了不少詩詞。行家的話說,叫做相互雅玩。這次回家過年,向母親索取字畫對我意義特別重大。1985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學財經的。畢業後分回了本省財政廳工作。少年得誌,僅過兩年,我便成了廳裏的中層幹部。這一年,我任副廳長的候選人名單已報到了省委組織部。當然,為此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家裏積蓄全化光了,愛妻父母還讚助了十萬元現金。但化掉這些本錢還不夠,省委書記那兒還簡直沒有去。終於,我想到了父親的遺產,那些字畫。我知道,有的字畫,由於作者已經作古,價值相當可觀了。送上一幅字畫給書記,副廳長的寶座便穩操勝券了。不過,我和愛妻還是作過最壞情況出現的思想準備,就是說,萬一半路上殺出匹“黑馬”取我而代之,我們也認命。高投資高收益,高投資高風險。
                 
                 
  我要累死累活竭力往上爬的思想動機,可能人人都會說是為了貪。這隻說對了一部分。說實在的,在這個有貪的肥沃土壤中生存,趁渾水好摸魚,當官是想貪的是要貪的。不然,在上司麵前活人何必常年累月像隻狗那樣馴服,把人的本性都收藏起來。你道喪盡人格爭個官兒當的目的真是為了全心全意給老百姓當公仆哇?傻子也不會相信!但我堅信,我的貪有個度,決不會貪得無厭,在眾多的貪官中,能夠把握好自己,做一個貪官中的清官。貪官中的清官這個說法聽來荒唐,但多反複幾篇,說順口了,可能也就不會覺得荒唐可笑了。一些連年虧損的企業,媒體上作宣傳時,常常說比去年負增長了多少多少。聽習慣了,不也就覺得這些負增長的企業是虧損企業中的好企業了麽!況且,我當官確實還有一番為民做好事,報國施才華的雄心壯誌。那些注水大學畢業的注水大學生,當廳長的多的是,當省長的也還有。我不信我的人品和能力會比他們差!除了這些因素外,當官雜七雜八的動機還不少。其中一個值得同情的動機是,我心疼和可憐我的4個哥哥姐姐,他們在單位上原本都很好的。現在下崗了,生活異常窘迫。我的蘭姐,在家裏麵排行老四,由於姐夫多病,家計無以維持竟然跑到歌舞廳陪唱去了。我這裏隻能說是“陪唱”,不願用妓女的名稱來說她的。父親要在,非把他老人家氣壞不可!隻有我當了副廳長,才能接濟這一大家人,也才能給我年邁的母親分些憂解些愁。
                 
                 
  30晚上團圓飯後,兄姐各家人都散去了。我這家的三口人和母親住一塊。母親這套房子是兩室一廳的。父親去世後,母親習慣於孤獨,平常就她一個人住著這套房子。我坐在客廳左側一個有靠背的烏黑木椅上,妻坐在對麵小凳上織著毛衣,母親在我們中間偏後一點的藤椅上抱著我的孩子。我們三人之間,是一個小木茶幾。牆正麵是父親的遺像。清瘦的臉,和藹的麵容,濃的眉毛梢上有一小撮長毛。屋子雖然被昏黃的燈光籠罩著,一家人心裏卻暖融融的。幺兒一家回來了,又是過年,母親臉上蕩漾著喜氣,眼神熠熠閃光。我就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了:
“媽,把父親的好字或好畫給我一幅!”
                 
                 
  “嗯啦!”母親抱著她的小孫子,愉悅的答應著。
                 
                 
  “畫沒裱,你們拿去裱好,不要讓小孫孫弄髒了!”
                 
                 
  “我們會給楊楊說的,楊楊這孩子特別懂事,放在家裏的東西,他從不去亂弄!”妻在一旁補充了一句。
                 
                 
  “奶奶,他們在撒謊,老師說撒謊的孩子不好,媽媽撒謊也不好!爸爸是把這畫拿去送領導的,不是放在家裏麵不讓楊楊亂弄的!”楊楊說到這裏,高興的拍著手嚷起來了:“奶奶,爸爸要當廳長了,要當廳長了!”
                 
                 
  母親望著我,慈祥而關切的目光,仿佛是在問:“這是真的嗎?”
                 
                 
  妻紅著臉接過話來說了:“現在這個社會,就這個樣子,不當個官,人家瞧不起你,說你沒本事,要受白眼。你想憑本事給國家辦點好事,也力不從心,父親的字畫很寶貴,但為了我們這個家,為了宏軍的前途,也隻好送一幅了!”
                 
                 
  妻說完,母親把話題轉到了家常上來,這天晚上,母親特別高興。零點的炮聲響過,才招呼著我們就寢。
                 
                 
  初一早上,頭天晚飯後約好的四兄姊帶著小家的人又聚擾到母親家裏了。一大家十六口人歡歡喜喜的和母親到東山公園遊玩。我是這家裏麵唯一有出息的,遊山的一切費用自然是我跑在前麵大包小攬。這使大哥和二哥覺得在弟弟麵前很沒麵子。弟兄間條件不論變化多大,大的總會認為在小的麵前永遠是大的,有著大的的尊嚴,不願在小的麵前顯出個掉勁相來。他們倆人的骨氣,我是非常的敬佩的。八、九歲開始做零工,大一點上山下鄉,招工進鋼廠最先都是煮飯的工作,靠發憤讀書,倆人都有了夜大畢業的文憑,廠子垮之前,還是廠裏的宣傳幹事和秘書,現在在幫一家個體飯店的老板掌勺。兩個嫂子下崗後還沒找到工作,侄兒又正在念書,手上很是不寬裕的。“你的票子又不是要長一些!”這是大哥二哥搶著和我接帳時怒衝衝的話。三哥下崗後在登人力三輪車,他感情上是傾向於由我結帳的。在平常他就並不大看重我這個處長弟弟,每次弟兄在一起他總有那麽句讓我不很愉快的話:我們那時有你那個條件,博士都考上了。這陣我在和大哥二哥爭著結帳時,他又在背後拖著個嗓門,既是玩笑又是認真的說:“你們和幺老弟爭個啥子,我們幺老弟是處長,領導給群眾辦點事也是應該的嘛!”蘭姐是從小就遷就我慣了的,我生下來幾個月後,背我抱我帶我玩的就是她。蘭姐說我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大哥二哥既然一定要結帳就別跟他們爭了,大家都是點心意。但我豈肯聽蘭姐的話,大哥二哥也不聽三哥的。母親見我們爭的那個勁兒,隻是微微的笑,並不搭理我們弟兄間的事。但最終大哥二哥還是沒有執拗過我。雖然現在我的心裏還殘存著那麽一點對大哥的敬畏——小時候爸爸媽媽總是把玩耍時管好幾個小弟妹的任務交給他,他對我們管得特別嚴格。我常常是在一陣調皮後要受到他嚴厲的懲罰。但現在在處長的位置上幹了這麽些年,也學會了橫的脾氣。我看準要辦的事情,隻要不是和上司對著幹的,那是堅決不得讓的,何況,我要結帳,那真是情真意切。
                 
                 
  一天的遊覽,媽媽很開心。晚上,我們一家和媽媽又像頭天晚上一樣愉悅的坐在一起看電視。明天,初二,我們一家人便打算回省城去了,利用節假日好辦事。我拿出了4千元錢交給母親,這是和妻提前商量好了的,要母親給一個哥姐一千元。我們去給,擔心他們不收。母親什麽話都沒說,愉快的把錢接過去了。
                 
                 
  “媽,把父親的字畫拿來我挑!”我在母親麵前說話的口氣一慣是這樣的。
                 
                 
  “宏軍,媽昨天晚上就想告訴你媽不同意給的。你們剛回來,媽怕掃你們的興。明天你們就要走了,媽隻得說了,你們為啥要去給領導送字畫,又害領導又害自己!”
                 
                 
  我頭腦裏“轟”的一聲,似乎中了顆炮彈,一個短的時間,知覺也失去了。妻也目瞪口呆。母親卻仍是微微的笑容。待我一陣清醒過來後,我開始向母親耐心細致、一五一十的作解釋了。母親似乎也很專心地在聽我的解釋,但雙目卻始終落在電視上。在我解釋的時候,妻在一旁抽泣著。她以前聽我說過,母親和父親57年後經曆了20幾年的苦難,苦難已經把他們的骨頭煉成鋼筋了。母親的性格是中國婦女中最溫柔最倔強的那一種。妻一定擔心了,怕我改變不了我母親的不同意,在我解釋完了後,妻又掉著淚的作了些補充。
“現在你們什麽都失掉了。人格失掉了,家財失掉了,媽不想讓你們失掉得更多,你蘭姐一個歌女,尚沒有向媽索畫,宏兒在官場時間長了,連你蘭姐也不如了。媽……有氣嗬!”
                 
                 
  沒有辦法了,母親總結性的一句話,使我感到什麽都完了,我心裏產生了定律。此時,我雙眼發直的望著我的母親,母親臉上已沒有了慈祥,有的隻是嚴肅:瘦長的臉拉得更長,眼窩陷得更深,眼球更亮了,臉上白皙的嫩黑桃殼兒般的皺紋崩得直直的,鼻梁更端正,人中更直長。忽然間,我對眼前這位烏黑短發的老人,我的母親,感到陌生起來,仿佛這樣不醒世事的老人,她根本就不是愛我疼我關心我的母親了。
                 
                 
  妻不能入眠,我也不能入睡。快到淩晨了,妻忽然說:“今天不走了,字畫必須拿到。否則,我們一家人,還有楊楊的未來,一切都可能完結了。字畫是你父親的遺產,你也有一份。”妻和我想做一塊了。妻又說:“今兒上午就把法律關係給你媽挑明了,看她給不給,她再不給,我們就打官司!”我很肯定地說:“沒用,看媽昨晚那態度,就是把法律關係挑明了她也不會給。打官司把媽逼急了,一旦把這醜聞給法官端出來,法官也不一定支持我們繼承財產的主張。弄不好,還可能被媒體拿去炒作起來,我們就輸光了嗬!”妻咬著牙,半天從牙縫裏迸出了句:“這死老太婆!”,然後呼吸明顯的變得急促起來。“找我蘭姐!”我說,“以她生活困難要求繼承遺產謀生為由向法院起訴,索得一幅字畫來,媽老了後,再拿該我得的那份還她。蘭姐不像幾個哥哥那樣長個考古用的腦殼,蘭姐定會幫我!”我們便這樣商量定了,終於從絕望中看到了一線希望。
                 
                 
  初二上午,我們一家住進了縣委招待所。那是縣委張副書記接到我的電話親自開車過來接的。我告訴母親,因為縣上領導挽留,臨時決定還要住幾天才走。
                 
                 
  接下來的程序便是按我們的設計迅速進行。蘭姐對我的話言聽計從,她在歌舞廳認識的官員不少,法院似乎是專為她開的,起訴狀的立案時間放在了法院立案簿的春節前麵,法院為必須繼承遺產謀生的“苦難者”網開一麵,初三上午的法定假日也派出了民事審判庭的一個女法官跟我蘭姐一塊到母親那兒進行民事調解。
                 
                 
  “按繼承法規定,楊老先生的遺產,配偶、子女均有繼承權。配偶享有一半的財產繼承權。剩餘的一半,應當由配偶及其子女平均分割。現在楊蘭提出了要分割她那一份,其情可憐。老媽媽的合法權益和楊蘭的合法權益人民法院都要保護。老媽媽,你聽懂我的意思沒有?”
                 
                 
  沉默,許久的沉默。
                 
                 
  “老媽媽呀,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家庭訴訟糾紛現在很多,你老也不要過於難過。我們這是調解階段,老媽媽如果願意的話,楊蘭說了,暫給她一幅好點的字畫解決了她謀生之急,她便可以撤訴。不然,官司打起來,對你們這個名門的聲譽多少都會帶來些影響,楊老先生九泉之下也會蒙垢!楊蘭還說,她也不忍心看到媽媽這個年齡了還往被告席上走!”
                 
                 
  沉默,又是許久的沉默,母親起身走進臥室,反鎖了門。一會兒,拿著一張字條出來給法官看了。又進屋反鎖上門,放好條子出來。
                 
                 
  “楊蘭,你母親剛才給我看的字條是你父親的遺囑,遺囑指定全部財產由你母親繼承,隻有她才有財產的處理權。你們家的財產繼承是法律上的遺囑繼承,不是法定繼承。你們作為子女的都沒有繼承父親遺產的權力,隻有今後繼承母親遺產的權力。這官司你看還打不打下去?”
                 
                 
  …………
                 
                 
  蘭姐到縣委招待所來,聲淚俱下的向我敘說完調解的經過後,我和妻都呆成木人了。“完了,這回徹底的完了!”訴訟母親的醜劇本使我良知不安,這場醜劇又沒有演出成功,達到預期目的,良知受到的折磨更重了。悲痛和絕望的強烈折磨,使得我和妻準備第二天離開這座縣城,永遠的離開,從此不再回這個家了。
                 
                 
  晚上,房間的門輕輕叩響著。我打開門,門外站著我衰老的母親,手裏拿著一個卷軸。她顫巍巍進來,妻忙背過身去。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愣在那兒。還是楊楊,跑上前去熱情的拉奶奶坐下。母親氣色平和的打量了下屋子,把卷軸放在書桌上,吩咐妻兒進裏間屋去休息,她老人家單獨有話跟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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