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運、時運、家運與人運
――仲春祖籍行紀事與感懷 (二)
昭隱 (大華筆會會員)
最不幸的是鵑兒一家。她的大伯係三青團頭頭,鎮壓進步學生,49年前夕逃台。其弟(即鵑兒的父親)本是一個聲望很好的教書先生。他也曾有過逃台的念頭,但當時上有老,下有小,妻子正懷著鵑兒,他不想隻顧一己安樂,置家人不顧。而且,自己從未涉足政治,經濟上也未當家,因教課認真,學問紮實,在當地深得學生及家長的喜愛,新政府未必會鬥爭到自己。然而,肅反不僅力度之大令人乍舌,“擴大化”也是始料未及。哥哥逃台了,弟弟豈能幸免。他很快被發配東北。五年後,家裏接到一張“死亡通知書”,沒有骨灰,沒有死因。鵑兒出生時父親已被送走,家人燒毀了與他相關的一切,她甚至不知道父親的長相。鵑兒的母親出身殷實鄉紳之家,嫁到我們這個在當地名望顯赫的官宦世家,丈夫又是一介儒雅書生,其父母原也是指望女兒能安享富榮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時運不濟,她的大半生卻是在貧苦與受歧視之中渡過的。想想看,拖著四個孩子,照料著兩邊的老人,背著反革命罪犯家屬的重負,幾十年的光陰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走下來?已經六十歲的鵑兒對我說:“我母親真的很偉大!”
那個曾奔赴延安未果的女孩,名字是“安”。初到故城的那天,父親不顧旅途疲勞,堅持要到城南護城河的南關大橋看看。那裏已成該市政績工程的一景:河的兩側綠樹成行,間或有小塊廣場,散布著一些體育設施,供河兩岸居民新區的市民們晨練或集體娛樂。大橋上車流不絕,噪聲刺耳,塵土飛揚。父親沒有看到他想看的老橋墩,時隔七十年的大橋,早已物是人非,難覓昔日景象。父親口裏喃喃地念叨:“你安姑姑的一生,就是被這座大橋斷送的”。
隨後從無數老親的口中,安的故事逐漸複原完整。那時她是全城選出的才藝色俱佳的優秀學生,得以承擔為新建的南關大橋剪彩的光榮使命。在眾人喝采鼓掌的喧鬧之中,一個算命先生不合時宜地歎了一口氣,“河伯獻女,犧牲而已,何榮可賀?”
八九日記數則
客人 (大華筆會會員)
X 月X 日 星期X 晴
這幾天校內氣氛有些躁動。學生們在醞釀要上街遊行。可係裏兩個張書記都沒交代要怎麽辦。今天下午上試驗課,班上幹部問我他們要去遊行行不行。我說當然可以,不過最好不要耽誤課程。你們現在是分小班上課,沒課那個班的同學可以去遊行,另一個班的同學在校上課,第二天換過來就行了。但看樣子他們不太願意,大概都不想錯過任何一次遊行。其實換作我,大概也坐不住板凳了。不過我現在有了“文革”的經驗:你再瘋再鬧,也不可能以此為職業,最後還得回到課堂上來,可時間耽誤了,最後沒學到東西的是學生自己。隻是這種事情,沒親身經曆過,光憑說是很難勸住學生的。
X 月 X 日 星期X 陰
今天上午小張書記(團委)召集各年級輔導員開了個短會,說現在形勢不明朗,黃校長要我們保守一點。據說黃校長在中央有“內線”,我們現在還是要和中央保持一致。全市各大學的學生們計劃明天上街遊行去省委請願,聲援北京的學生。輔導員最好跟著學生去,掌握一下情況,也避免學生發生意外。不過係旗不能給學生。學校的校旗也不會給學生。我說係旗不就鎖在你的保險櫃裏,你不給別人誰能給。他看我一眼沒說話。
X 月X 日 星期X 多雲
一早到係裏,教室裏空蕩蕩的,學生都沒來。看來今天真的都要去遊行了。我決定去宿舍看看,爭取再勸勸他們。
去自由二舍路過校部,看見校部樓下大廳的記事板上寫著“支持致電人大常委會的請簽名”,下麵有四個教師的簽名,而我們小張書記的大名赫然在目。我心裏頓然有一絲不快升起:昨天還跟我們講要和中央保持一致,今天就致電人大常委會了?就因為萬裏的一番話?投機。
到了二舍,隻見樓裏樓外都是人。有人把樓內的有線廣播接到了短波收音機上,樓道裏響徹“美國之音”。我找到我那班的學生,他們也自製了一些橫幅和標語,其中一幅雙關語的“請解裙帶”讓我覺得不太嚴肅。不過我沒說什麽。我來是想勸他們冷靜一些。因為以我“文革”時的經驗,他們很可能最後成為黨內鬥爭的工具,何況現在又加上外國勢力的推波助瀾,情況就更複雜了。學生的出發點是愛國的,這點不用懷疑,可懷疑的是美國人、英國人也這麽愛(中)國嗎?學生們不聽國內的新聞,隻聽美國之音、BBC,這也是一種偏聽偏信;現在謠言滿天飛,真相是什麽,沒人說得清。學生們太不成熟,隻憑著一股熱情蠻幹,最後結果很可能和他們的初衷恰恰相反,到時候吃虧的也必定是他們自己。像文革的時候,誰不覺得自己是在革命,到頭來都成了人家棋盤上的棋子兒,有些人一輩子都耽誤了。我不反對他們遊行,但他們不應該荒疏學業。
顯然,我的道理無法說服頭腦發熱的學生。哪怕我口若懸河,學生們是油鹽不進。在二舍門前幾百學生的人群裏,“舌戰群儒”的我隻贏得了一位聽眾。那是一位外係的學生,他聽了我的“慷慨陳詞”後向我的學生說了一句:這位老師說得有道理。
現在想想,今天上午那場麵真的很怪異。在全校學生群情激昂,整裝待發之際,我竟想以一己之力“螳臂當車”,豈不是異想天開?!還好學生們的興奮點都在即將出發參加遊行上,也沒什麽鬥爭經驗,要擱在“文革”那昝,還不先把我當了批鬥對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現在想想,我還真有點佩服自己的勇氣(或者說是傻氣)---話說回來,那時根本也沒想到這點。其實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文革”時我雖然剛上初中,也曾帶頭貼過老師的大字報,現在怎麽就變成“保皇派”了呢?不過我還是認為自己做得對。我這是為學生負責,也是為國家負責。
勸說歸勸說,遊行我還是要跟著去。並不是要“掌握”什麽情況,是可以幫著學生加強組織工作,防止有外來的人混進學生隊伍搞事兒。我的學生都是剛上大學的孩子,突然參加這種近乎是自發的大型群眾活動(至少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統一的領導組織),發生任何意外我作為輔導員都有責任。再說了,
今天參加遊行的人還真多,全市各大專院校幾乎都來了。大家徒步走到省委大院兒,在那兒的廣場上集會喊了一陣口號,過了中午也就散了。
回校的路上,我看過了飯時,就讓跟我走在一起的小劉、小徐到我家吃飯。他們說今天食堂會給遊行的學生留飯,還是回去吃吧,就走了。
補充一點,今天遊行,係旗、校旗都打出去了。後勤還組織了送水車。人啊,真是最複雜的動物。
杜鵑花
李翎 (大華筆會會員)
每當春意濃酣的時候,溫哥華公園路邊、居家前後花園,杜鵑花開得好紅好紅。它那粗壯的枝幹上,是一層翠綠的葉片,再往上,一枝杜鵑綻出百朵五瓣的杜鵑花,像一團團烈焰,似一片片明霞,當我沉浸在杜鵑花海中,就勾起我溫馨的回憶,那歡樂的情景宛在麵前:把杜鵑花滿滿地紮在紙鳶上,隨著和熙的春風,把這玩物送上雲天遨遊;摘來一大捲杜鵑花,投入潺潺的溪流,追逐浮滿花朵的流水;上山拾柴草回家燒飯,順綴一捆杜鵑花,哼著歌兒,腳步輕快地跳躍著。
那年,我將要離開家鄉,走向社會時,正是杜鵑花怒放時節。把杜鵑花簪在自己烏黑的辮梢上的村妹,捧著幾束杜鵑花送我帶赴大都會,還說,等來年杜鵑花開的時候,我還捧著杜鵑花在村口迎接你歸來。我吻著杜鵑花,一步三回頭地看她,她也吻著杜鵑花。此時,我覺得杜鵑花特別鮮紅,紅得熱烈,紅得多情,紅了我和她的心。
一年快過去了,回家鄉的日子臨近了,我心裡盤算著見麵時,給她一個怎樣的驚喜。然而萬萬沒有料到,突然接到親人的來信,說她在一次義務巡邏時,因前段抓了幾個流氓,而被歹徒報復,用尖刀插進胸口,流了很多血,失去了生命。
這消息,令人萬般痛苦、難受。頓時,她為捍衛治安的英勇壯舉,使人熱淚盈眶。我不斷地哼著「杜鵑紅」、「杜鵑紅」,默默地祈願她的靈魂獲得解脫。
從此,我更愛杜鵑花,愛有關杜鵑花的詩詞、故事傳說,不僅對杜鵑花有了更多的了解,有時還激動得不能自抑。
杜鵑花五彩繽紛,變化多,雖有白、黃、紫、金、橙等各種顏色,但以紅色為主,有紫紅、紅、桃紅、肉紅、粉紅等。它的別名以帶「紅」的居多:映山紅、滿山紅、照山紅、紅躑躅等。
杜鵑,是花名,又是鳥名,傳說有杜鵑啼血染紅而成花。相傳古代一位皇帝,名叫杜宇的,因國土被洪水泛濫,百姓淹死無數,千裏浮屍,杜宇四處納才治水,終於找到一個名叫鰲令的人,他帶領群眾鑿道疏導洪水,使百姓安居樂業。杜宇皇帝念他功勞重大,讓位於他,自己隱居深山,死後化作一隻杜鵑鳥。杜鵑鳥日夜啼唱,唱到口滴鮮血,一滴滴滴滿青山,山中開出了滿山的杜鵑花。
我讀過杜鵑花、杜鵑鳥的詩文。李白在四川,安徽等地見到繁花似錦的杜鵑花,又聽到杜鵑鳥的啼鳴,聯想到神話,賦詩曰:「蜀國曾聞子規鳥, 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迴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揚巽齋的「紅紅滴滴映霞明,盡是冤禽血染成;羈客有家歸未得,對花無語兩含情。」表達了詩人對杜鵑的深情。白香山的「九江三月杜鵑來,一聲催得一枝開。」成彥雄的「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 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這些哀感淒涼,動人愁思的詩句,一種纏綿悱惻的情緒就附麗在杜鵑花的形象上了。
我認識杜鵑花多了,總覺得它是美好的化身。於是,我在超市選購了一盆配有玲瓏湖石的杜鵑花,放置在鬥室中,日夜和它打照麵,纏綿情意,憶起童真,映襯著村妹緋紅的笑臉,繼而那血也似的濃紅亮入我的心中,樹起崇高的形象,成為心中的寵物。
文/李愫生
透過陽光,很多塵埃,紛紛擾擾,像是密集的魚兒,遊弋在無數光束裏。上下錯落,有的飛升的更高,有的悄悄地落下。飛在樹上,飛在雲裏,飛在光陰裏;落在草尖,落在我的鼻翼,落在低開的花瓣,落在泥土上。
這麽微小,這麽輕或,這麽不經我意的微塵。
我俯視它。
如俯視那些蜉蝣。
盡管,它有著和蜉蝣一樣透明漂亮的羽翼,楚楚的衣裳、采采的衣服、如雪的麻衣,有令人眩目的美麗飛翔。它還可以自在地飛在溪流上,田野裏,穿越城市,穿越平原和森林。它經過的每一朵花瓣,每一片葉子,每一場風沙,每一掬月光,都賦予它生命的詩意。它比蜉蝣還微小,還短促。
我俯視它。
我微笑著任意它落在我的肩上,腿上,胸膛,裸露的肌膚上,以及我黑亮的睫毛。我願做一片大地,任意它在我身上撒嬌,它的苦樂喜悲,它的旅程的見聞,它的自我求索的苦惱,傾訴給我。在我安靜下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我甚至可以聽到我血管的流動聲,聽到我頭發細微的拔節,我的肌膚廣闊如田野,毛孔一張一合。它說,那是它們的河流,它們的森林,它們的遊樂園。
當我微笑的時候,它們就舒適地成長;當我發怒的時候,河流和田野都會垮塌逆流;當我休息的時候,它們也甜蜜入夢。
中學時惡作劇,我曾用一台顯微鏡偷窺過一粒微塵。它也是一顆小星球呢,有著奇異的結構,有著我們無法解釋的秘密。就像每一朵小雪花都有六片花瓣,有些花瓣像山蘇花一樣放出美麗的小側舌,有圓形的、有箭形的、或是鋸齒形的,有些是完整的,有些又呈格狀。在大自然中,幾乎找不出兩朵完全相同的雪花,就像地球上找不出兩個完全相同的人,也找不出完全相同的兩粒微塵。
在電影《霍頓與無名氏》裏,小象霍頓拯救了“無名鎮”的居民。霍頓整天舉著一朵苜蓿花,那朵花上落著一粒微塵。所有的人都嘲笑霍頓的傻,沒有人相信它。那粒微塵裏,隱藏著一個不為我們所知的世界,無名鎮。電影以愛的大圓滿為結局,雖然隻是一個童話,但開啟了我們看世界的另一扇大門。
我們,就是微塵的宇宙。
從此,我珍愛每一粒微塵,每一朵花,每一隻螞蟻,每一個生命。在感到自我博大的同時,不免又有些困惑。躺在寬大的草地上,城市遼遠,在遠古神話裏,是盤古開天辟地打碎了那隻混沌的蛋。他的身體變成了世間的一切。從此,天上有了日月星辰,地上有了山川樹木、鳥獸蟲魚。
我仰視著高遠的天空,想流淚。誰的生命不是一隻蜉蝣呢,那麽微小,那麽短促。躺在盤古的雄闊懷抱裏,我也隻是宇宙的一粒微塵。那麽,盤古,他又是誰的微塵呢?蘇軾在《前赤壁賦》裏寫道“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這一粟也就道盡了紅塵宇宙芸芸眾生的甘苦沉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