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上海麥當勞難民殺人事件:哪有許文強和黃金
麥難民”――麥當勞難民,這是一個敏感而卑微的群體,在高物質化的上海,他們白天出入高檔寫字樓間,夜晚則棲居在麥當勞或者肯德基24小時通宵店。
這是一個敏感而卑微的群體,在高物質化的上海,他們白天出入高檔寫字樓間,夜晚則棲居在麥當勞或者肯德基24小時通宵店。2010年3月,一次偶發的殺人事件,讓“麥難民”浮出水麵,隨即陷入被指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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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日深夜,天鑰橋路一家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裏,正在打磕睡的一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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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日淩晨,天鑰橋路一家24小時營業的快餐店裏,兩名男子靠在桌椅上睡去。
淩晨4時許,18歲的孫隆(化名)睡眼惺忪地走出網吧,在那裏,他已經呆了15個小時。
網吧就在他工作的上海徐家匯美羅城裏。對這一帶了如指掌的孫隆,隔條街道,就到了天鑰橋路,那裏有家24小時麥當勞快餐店。他打算買兩個漢堡填飽肚子,然後再往前走個200米,到一家肯德基24小時店小憩到天亮。和這家麥當勞相比,那裏有皮座椅,睡覺更舒服些。
點餐時,孫隆的身後傳來一句嗬斥:“起來!不能躺下睡的!”在寂靜的午夜,這句話讓孫隆不自覺地轉過頭來。他看到兩名中年男子支著身子,橫躺在一排圓形轉椅上睡覺,一名年輕的男店員正叫他們坐起來。此時,正是麥當勞早餐準備時間。這一幕,在同樣以快餐店為家的孫隆看來,再熟悉不過。
但是,就在他吞下一個漢堡的工夫,被打斷睡夢的那名男子,與男店員發生了爭吵,雙方揚言“要出去單挑”,繼而發生肢體衝突。讓孫隆沒想到的是,該男子從屁股後袋裏抽出一把刀,向男店員砍去。被刺傷的男店員,旋即癱倒在地。而該男子回到自己座位後,拿起黑色牛津包,把刀裝進包裏,奪門而去。被嚇壞了的孫隆,躲進廁所裏,報了警。
這一天是2010年3月19日。下午,上海《新民晚報》等媒體隨即報道了這個命案。根據媒體報道,被害的麥當勞員工叫李鋒,1987年出生,上海金山區興塔鎮人。這是個勤勞而有為的青年,大學畢業後,晚上10點到翌早6時,就到麥當勞打夜工補貼家用。
在治安一向良好的上海,出現這樣的命案,算是一件大事。在上海著名本地網站“寬帶山”上,上海人與YP(外來人口)之間的口水戰因此爆發。
受驚後的孫隆,走出麥當勞,加入到徐家匯龐大的上班人群,如一滴小水滴,投入汪洋大海。在這個上海最繁榮的商業區,在高樓林立的寫字樓間,孫隆時常覺得,這裏上班族的腳步,比村裏人走路還快上好幾步。
孫隆在美羅城地下一層的“大食代”美食廣場,受雇於一家廣東煲仔飯食鋪。他每日站在攤位電腦前收銀,派單到廚房,工作8小時,每月薪水1300元。雖然包吃住,但是他並不喜歡那間局促的住房,隱藏在美羅城邊一條窄巷子裏,還得擠進七八個人。
孫隆出生於青海邊陲一個回寨,10歲那年,因為在學校打群架,害怕父母責罵的他,從家裏偷拿了1000元,帶了兩個同學離家出走。8年來,他去過福建、浙江,因為仰慕《上海灘》裏的許文強,今年年初,他來到了上海,來了後才知道,“哪有許文強和遍地黃金,原來《上海灘》拍的是舊上海。”
最初,孫隆選擇在廚房過夜,但是廚房的水龍頭,也跟他作怪,淋了他一身。好在還有天鑰橋路123號的肯德基,那裏有跟他一樣付不起房租的人,那裏每晚有約定俗成的茶話會,一起度過漫漫長夜。
這群將通宵營業的快餐店當成超廉價宿舍的城市貧民,有一個同一標簽――麥當勞難民。這個人群最初在美國快餐店出現。2007年,日本人特地為此取了一個新名詞“McRefugees”――麥難民。2006年9月,麥當勞在中國推出第一批24小時餐廳。同年12月,北京一家媒體發表報道,稱北京24小時麥當勞餐廳,成了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之家。
天鑰橋路123號
作為上海著名商業網點的徐家匯,肯德基和麥當勞等洋快餐店依次而立,不下十幾家。
事後,美羅城肯德基店的一位清潔女工,在電視裏看到了那個殺害李峰的犯罪嫌疑人身影,心有餘悸。她認出了這個持刀者,當晚準備在店裏留宿,因為打烊才被她趕了出去。這家肯德基與事發麥當勞同處天鑰橋路路口,隔街相望。
對於在此過夜,事發麥當勞的陸姓店長說,麥當勞“並沒有允許,也沒有不允許”。而在這一帶的24小時快餐店中,眾所周知,留宿情況最為嚴重的當屬天鑰橋路123號的肯德基,“因為那裏有沙發,我們這兒都是硬凳子。冬天時,他們甚至卷著鋪蓋進去。”
每當夜深人靜,天鑰橋路123號猶如一個小型鐵路候車室。在此度過長夜的,除了情侶和附近KTV盡興後的年輕人,多數是與顧客身份無關的“麥難民”。
這是個弱關係群體。每晚10點後,他們陸續匯集在此,行頭是一個書包或一個馬夾袋,甚至什麽都沒有。他們一般坐在與服務台相距最遠的地方,從來不叫一杯飲料。他們消遣的,有自帶的武俠小說、證券與成功學書籍,或是客人留下的報紙。午夜之後,困倦的他們分散到餐廳每個角落。在有隔板的沙發包廂內,枕著書本或報紙,趴在圓桌上,甚至躺在座椅上睡覺。
孫隆在這裏,有一個十多人組成的熟人圈。
白天,他們散兵遊勇般地在徐家匯寫字樓和五星級酒店裏遊走,工作大多是一天一結的兼職:美羅城百腦匯前的廣告派發員、餐廳清潔工、星級酒店宴會兼職侍應,臨時演員,保安,演藝公司的掮客,甚至是組織街道獻血的血頭……
天黑後,他們圍作一桌,談論動輒兩三萬的房價,嬉笑著何時能買得起房,但他們更愛的還是研究彩票走勢,這是他們在上海暴富最不可能也是最有可能的途徑。他們會討論天亮後去哪兒工作,相互傳遞附近的招工信息,但是,同樣的身世,讓他們敏感地維係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不去深入探聽對方的底細。時而舊人離開,繼而新人補進,始終保持著十人左右的動態平衡。
在天鑰橋路123號,他們與那些店員,如分屬兩個世界,井水不犯河水。店員們說,“我們跟他們沒有關係”。
有女工在他們聚集的窗邊角落發現滿地瓜子殼,氣憤問是誰吃的,他們嬉笑著不置可否。當然,也有人會向店員表示友善,比如孫隆。他看見女工要換垃圾袋,便主動上前幫忙拖出垃圾箱。他是留宿者中既活躍又講義氣的一個,曾對從青海一同逃出的兩個通行者講,“隻要你哪天找到我,我再窮總給你一口飯。”
保安,是這些“麥難民”們不得不打交道的人。每晚9點到翌早7時,天鑰橋路123號裏的保安都要巡邏。孫隆們經常在睡夢裏被擾醒。
“坐起來睡,腳放下來。”這是25歲的保安師繼高,在午夜最常說的一句話。他整晚都在按既定路程轉悠,唯恐有人“睡著睡著就躺下來”,讓肯德基的營業形象受損,每月1500元的薪水讓他絲毫不敢鬆懈。
在孫隆看來,在這個高物質化的城市,師繼高和自己一樣,是可憐的打工者,排外的上海人眼裏的外來者。
今年年初,師繼高從甘肅定西到達上海火車站,剛一出站便碰到浦東一家保安公司在招工。他成了這家肯德基店的正式保安,也是他立足這個城市的立身之本。
淩晨二三點是人最困時候,也是師繼高一天工作的攻堅階段,那時留宿者時常多達三四十個。師繼高會提醒每個留宿者將自己的包看好,有時碰上留宿者之間打架,他也會前來勸阻。
久之,這些麥難民們與師繼高混到很熟,彼此甚至攀比起薪水來。孫隆的同伴張東傑,時常調侃師繼高賺得並不一定比自己多。但是,這樣的攀談,並沒有換得網開一麵,師繼高仍然會把他們叫醒。這讓張東傑感歎他的一本正經同時,更覺得這個工作吃力不討好。
上海夢
“我對這裏的東西聞都不聞。”
23歲的徐州小夥張東傑,幾乎嚐試過一切徐家匯兼職工種。他出入過“連上海人都很少去”的五星級酒店,為在他看來是大人物的來賓服務。雖是短期兼職侍應,張東傑卻能將酒店提供的服裝穿得儀表堂堂,完事後,還能吃頓酒店員工餐,洗個澡。
相比孫隆,這個城市,對於大學肄業生張東傑來說,更為寬容,也擁有更多的機會。
張東傑本是哈爾濱一航空學院物流係學生,大二時,他發現生財牟利才是人生要旨所在,選擇了離開學校,來到上海。這個大舞台,為他開辟了一條別開生麵的財路:做掮客。他為街道找獻血者,為會展中心找“小蜜蜂”,為電影找臨時演員。
有經紀公司讓他找模特,張東傑找到了6個大學生,每個模特他提成150元。在深夜的“臥談會”上,他會對“難友們”說:“我們在浦東環球金融中心走台,多少人去過那種地方?”語氣多少帶點炫耀。
對於月賺四五千的張東傑來說,租房根本不是問題。事實上,他也和人在閔行郊區每月花400塊合租了一間村屋。但是,為了方便來回於徐家匯,他每天還是帶個馬夾袋,裝著衣物和牙刷夜宿肯德基。衣服是他第二天的行頭,視工種而定,比如高級酒店就得正裝,而組織人拍街頭廣告則隻需便裝。
跟張東傑不同,祖籍山西臨汾的杜龍龍唯一的落腳點是肯德基。有時傍晚,他和張東傑各攜一個即食飯盒來到肯德基聚餐,不禁焦灼起未來。他已厭惡了這樣遊擊式的工作與生活。從武校畢業後,他的夢想是當一名演員,但是現實是,他隻能在太原騎著腳踏車運煤氣,300塊的月薪還時常被拖欠。
春節時,杜龍龍跑遍了徐家匯各大酒店的宴會,可現在正是宴會淡季。見識過上流社會圖景的他,不甘心做一般小飯店的服務生。但如今,他想通了,隻要是工作,再苦都能幹。他乞求師繼高能幫他介紹到肯德基裏工作,但是沒有健康證;前段時間聽說浦東機場物流招裝卸工,他立即坐地鐵二號線去浦東,下了終點站卻發現浦東機場還遠著,隻能折回。
在上海漂泊了6年的他,會突然覺得自己很不正常、很自卑。“有時想還是死了算了”,他眼中放光地說出這幾個字。
3月28日,為迎接世博會,修飾一新的外灘揭幕。杜龍龍和張東傑一起跑去看熱鬧的開幕式。在人牆外,雖然隻能瞄到一兩眼盛況,但足以讓他激動不已。回來後,他自豪地說,“在大上海,劉翔和韓正我們也看到的”,但隨即又黯然感歎,“算了,花花世界也見過了,就回去吧。”上海,對這些掙紮在低層的外來城市貧民來說,終究是一個外表光鮮而難以生存的地方。
“但是見過了世麵,就不想回去了。回去隻能種田,找個老婆過一輩子,不甘心。”杜龍龍說。而保安師繼高的想法跟他不謀而合,他給自己定下目標,要五年內在上海掙夠結婚的錢,不管屆時是否有對象都要回去。
張東傑和孫隆,還打算在這個城市呆下去。
他們時常光顧美羅城四樓的書店。張東傑翻閱很多現代詩人的詩,他的興趣是寫詩和散文,曾寫下《秋思》,貼在自己的新浪博客裏。
阿隆也去那兒看高中語文書,“字都認識,就是連成句子看不懂意思了。”說到那改變他一生的禍端,不無懊惱,“想想家裏像我這個年齡的小孩還在念書”。一米五高的他,長著一張娃娃臉,卻充滿著江湖氣。他至今對家鄉“一望無垠的草甸”和“很會玩耍的同伴”記憶猶新,有時會一嘖嘴說:“終有一天會回去,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警察和記者
3月29日,殺害李鋒的犯罪嫌疑人楊誌在山西太原落網,他在一家酒店桑拿房散座上被找到。關於凶手的信息,上海各媒體隻是發布了簡單的通稿。上海警方決定對外封鎖一切消息,一位孫姓警員告訴記者,“凶手的精神不太正常。”
麥當勞公司將李峰家屬從金山接來,安排到一家市內酒店入住,共同協商善後及撫慰標準。麥當勞公關部負責人劉曉霖說,“希望媒體與麥當勞一起配合市委宣傳部的文件,確保世博能順利平安地召開。”劉曉霖同時表示,隻要是夜間營業場所,都存在留宿者這個普遍的社會問題,而麥當勞凶案是個罕見的偶發事件。
杜龍龍聲稱認識楊誌。他說,“(楊誌)有時候來肯德基,但他腦子有問題”,但杜龍龍始終不肯透露更多的細節。當他從報紙上看到李鋒曾揚言單挑時,亢奮了起來:“他死得活該”。
張東傑在為死者扼腕的同時,同時斷定他一定是態度不端正。他的一個生存法則是,在上海這個地方不能多管閑事,否則必遭不測。就比如這個肯德基小生態群,“黑的白的,窮的富的都有,隻有管自己的事、賺自己的錢才是處世上策”。在徐家匯,他曾目睹半路搶劫,最後選擇了“管好自己的嘴”。
在命案發生後,徐家匯警方加強了夜間巡邏。每天淩晨1點左右,警員會來到快餐店,盤查留宿者的身份。杜龍龍身上攜帶三張身份證,有兩張是撿的,會出示哪張給警察,完全憑他高興。“今天我是杜龍龍,明天我是楊英英”。 杜龍龍說。
而強烈的尊嚴感告訴張東傑,警方必須出示警官證,這是“最簡單最起碼的道理,都是正常的人,沒有人是傻子”。現在記者也成了他們的對立麵。某日,杜龍龍在盛怒下轟走了兩名上海某媒體的記者,“再拍砸你相機。”
現在,對於孫隆、張東傑他們來說,他們的行動仍將不離徐家匯,麥當勞殺人事件隻是多了一個談資,偶爾會彼此開玩笑,說:“警察來了,記者來了”,隨即一片歡騰嬉笑。
在世博會前的那天清晨6時,醒來的留宿者排隊等待盥洗。當天,張東傑的計劃是外出洗個澡,買件衣服;而杜龍龍下定決心要在這天辦好健康證,之後去麥當勞應聘服務員。
他們一起走出肯德基,兩手空空地蕩向天鑰橋路路口。那時,成片的玻璃幕牆大樓在霧中顯得飄渺,隻有美羅城前的那塊LED屏幕,炫目地告訴他們,世博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