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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第二篇 1957年--1965年 (21、22)

(2009-07-14 21:56:07) 下一個
《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第二篇 1957年--1965年 (21、22)

21

我的問題是江青。江青四月就從蘇聯返國,也跟我們去了青島。蘇聯的放射治療非常成功,但她變得更難以伺候,抑鬱消沉。

毛與江青分住在迎賓館樓下南和北的兩端房內。我們住在二樓。隻住了兩晚,江青說樓上的人衝馬桶的聲音吵得她不得安寧,休息不好,要我們立刻搬走,並且說:“到青島來休息,是叫你們休息,還是讓我休息?”

林巧稚和俞葛峰兩位婦產科醫生仍隨行。但自一九五六年徐濤醫生到醫院學習後,江青便沒有專任內科醫生。江青提出要我兼管她的工作。

我說:“你同主席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兼管你的工作,你們不在一起時,我很難兼管。”江說:“好在我也沒有多少事,我和主席不在一起時,必要的時候,可以讓護士給你打電話,安排我的治療用藥。”我隻好答應下來。

沒過多久就遇上難題。就在我們被趕出迎賓館幾天後,也就是七月中旬,那晚下著大雨,晚上十一點多鍾,江青的護士打電話告訴我,江青覺得鼻子有點不通氣。我問脈搏和體溫,說都正常,也沒有發現什麽症狀,隻是江青覺得鼻子有點不通氣。江青讓護士告訴我,看怎麽辦。我向護士說:“雨太大了,去不了,先給她服一點抗過敏藥,到明天再看。”

那時雨勢很大,可以說是豪雨。我既未帶雨衣,也無雨傘。如果走去,全身要淋透,也就沒有辦法給她檢查了。何況隻是鼻子有點不通,沒有必要檢查。

過了大約半小時,護士又打電話來說:“江青同誌說了,醫生不看病人,就給藥吃,是不負責任。”我聽了以後,覺得江青這話有些過份了。鼻子不大通,服一點抗過敏藥,就成了不負責任,豈不是笑話?何況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又沒有什麽大病,要擺出隨傳隨到的架子,對醫生太不尊重了。因此我在電話上說:“江青如果不願意服抗過敏藥,可以不服,明天再看吧。”

第二天,林巧稚和俞葛峰大夫已經給她做完婦科檢查,要回北京去。江青請她們在海濱吃飯。李銀橋告訴我:“本來要你做陪,因為那天夜裏叫你,你沒有去,她說你架子大,把你取消了。”

將我取消,我倒是如釋重負。反正同她一起吃飯,實在談不上樂趣,隻是活受罪而已。她吃飯時,規矩十分繁瑣。飯前要吃促進消化的藥,飯中要吃補血劑、鎮定劑,飯後要吃一大堆維他命。吃相饕餮,又不斷品評,使人感覺雖不能說芒刺在背,也可以說食欲全消。

毛又感冒了。七月的青島天氣有時陰濕,毛每天仍去山東公安廳專設的私人浴場遊水。毛自七月中旬以後,咳嗽加多,胃口不好,自覺身上沒有力氣。我讓他服了些感冒化痰藥,並不見效,幾天後便停服了。

一天山東省委書記舒同來,對我說:“濟南有一位中醫劉惠民大夫,醫道很好,可以請他來看看。”我告訴他,這要征得毛的同意,便去找毛。毛說:“這次感冒總是不好,你不主張再多吃藥。還有什麽辦法?”

我對中藥病理並不了解,但我父親在一九五六年重病一場,張孝騫大夫等人都束手無策。我請了中醫章次公大夫,是他給治好的。我跟毛提起此事,勸毛試試看。

毛點頭答應說:“那麽由你主持,請他來給我看看。”

這位劉大夫六十多歲人,高而瘦,麵容清臒。看上去十分樸實。毛見到他,請他坐下。然後問他姓名,說:“你是施惠於民了。請你來給我看看。”

劉問脈後,看看舌苔,說:“這是風寒內聚,不得外泄,隻要表一表,驅出風寒,就可以好。”這時毛有些不耐煩,說:“你講這些,我也不懂。你同李大夫研究吧。”劉向毛鞠了一大躬,退了出去。

舒與劉一起到我的住處。劉又解釋,這是風寒內阻,需要發散出來,服用兩劑藥就可以好。最好是睡前用半碗米湯隨藥服下,然後蓋上毛巾被,有微汗才見效。我聽了,很為難。這是毛喜涼,往往不蓋任何東西就睡了。

我又到毛的住室,他正等我回話。我將劉大夫說的簡單講了一遍,然後說:“治病是個麻煩事,主席試一次,一次不好,再也不幹了,如何?”毛顯得有些為難:“這種天氣,蓋上毛巾被睡,不吃藥,也要出汗,何必要他看呢。”我說:“蓋被捂出來汗,同吃藥發出的汗,可不一樣。試試就知道了。”毛說:“照你的辦,試一次。不行,就算了。”

舒同的夫人水靜給煎的中藥。我親自檢查過藥單,確定沒有問題。但傅連璋的藥品化驗處無法化驗這些中藥,我隻好聯絡中央保健局討論化驗藥草的法子。

毛每到外地,即從該地撥出一條專用長途電話,直通北京的北京電話局三十九局,這三十九局是設在中南海內,專供保密通話。有黑、紅兩種電話。黑色電話可以通其他的分局。紅色電話就是機密電話,與北京室內其他線路不通。

我就是用這電話打電話給保鍵局的。保健局的意見,舒同是中央委員,山東省委書記,他主持之下,應該沒有問題。我說,這些藥怎麽做藥物安全檢查呢?他們也沒有辦法,因為中藥不比西藥,很難弄清裏麵的成分。最後商量好,按藥方做成四份,一份舒同吃,一份我吃,一份送回北京交保健局,一份給毛吃。我與舒同做了一次當成試驗品的荷蘭豬。

毛蓋著被出了一夜的汗,感覺同以前差不多。第二天毛又同意服了一次。劉大夫又診過脈,認為風寒已驅盡,應該感覺好了。毛說同以前差不多。於是又連服了三天。劉又診視一次。劉說感冒風寒已經沒有了,不舒服是勞累引起的。劉建議改服一些西洋參和中藥合成的藥丸。這些藥我一一查過本草綱目,都是起補的作用,沒有害處。毛於是同意服用。

但毛還是覺得身體衰弱。劉大夫也束手無策。我想也許去暖和點的地方,毛病情會好轉。舒同說:青島最好的季節是八月,七月太冷。最好在青島留下,過了八月再走。但天氣未如他所言好轉。

七月底一天晚上,毛叫我去,問我的意見,是留下,還是走。我說:“我也沒有胃口了,這樣的氣候,再住下去,恐怕不會舒服。”毛說:“那麽就打道回府吧。”

八月初離開青島回北京。毛的感冒馬上轉好。


22

回北京的第三天,毛同我談到反右派運動的情況,問到我醫學界的反右。我毫無所知,回答不出。毛詫異地說:“你可真是‘山中不見人’了,你到協和醫院去看看那裏的大字報。那裏有你的老師和同學,同他們談談,回來告訴我。”

北京協和醫院是全國最完善的醫院之一,醫生素質優秀,設備齊全。舊醫院原本是由洛克菲勒基金會讚助,一九四九年後依蘇聯模式,完全改組。一些優秀的醫生被分配到其他醫院,由黨委接管醫院事務。現任黨委書記是張誌強。黨方麵認為戰時曾接受紅軍醫務兵訓練的張誌強具備醫生資格,但醫院裏受過西方訓練的大夫無法接受。但張是個老革命,在那時政治成分大過一切。

我到協和醫院找了幾位老同學談,大家主要的意見是,衛生部將北京協和醫院的各種人員拆散,分別調到別處,別的醫院,而且將綜合醫院,改成專科醫院,他們認為這對培養全麵的人才不利。有幾個人在“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時提出了以上的看法。我回去以後,轉告給毛。

毛正色道:“你這個人是‘淺嚐輒止’,了解得不深不透。你再去了解,回來告訴我。”

我參加了一次全院批判大會。會上發言人的箭頭集中在協和醫學院院長李宗恩和醫院院長李克鴻兩人身上。發言的人,大都是年輕的實驗室技師和護士,他們受的教育不多,不懂醫院管理。年輕的醫生們則對醫院事務較有了解,又尊敬這兩位長輩,故多未發言。

發言的人都斥責李宗恩、李克洪一貫不服從黨的領導,向黨爭三權,即人事調動權、財務支配權和行政管理權,總的一句話,向黨奪權。會場上大眾的情緒很熱烈。

我很同情兩位李醫生,他們公開批評黨領導之舉實屬不智。我覺得再怎樣不該批評黨中央。我那時才在毛身側工作三年,仍非常崇拜他。毛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沒有自己的思想。我覺得毛永遠是對的,從未想過該跟他有不同的想法。

會後,我去找張孝騫大夫。張孝騫大夫也是湖南人,解放前在他母校湘雅醫學院做院長,後轉為北京協和醫院內科主任。他是中國境內數一數二的優秀專家。這年春天張也給黨提了意見。張說,他做內科主任,可是對內科的醫生的去留沒有發言權,是個傀儡主任。反右派運動展開以來,張日日心驚肉跳。

張孝騫一見到我,立刻抓住我的兩手說,他犯了大錯誤。他說:“我說了一些過頭的話。”張又講,大家認為他是想向黨爭人事調動權。他說:“我可是沒有要人事權的意思。我隻是說,科主任應該對科內的醫生的業務能力評定,有發言權。”最後張又說:“你要把我的這些話反映上去。”

我回去後,將以上的情況告訴毛,特別將張最後的話向毛講了。

毛笑著說:“你這次才算了解清楚了。這三權是黨領導的具體表現,將這三權交出去,黨還領導什麽?”毛歇了一下說:“打了這麽多年的仗,死了這麽多的人,共產黨才從國民黨手裏奪來這三權,他們要爭這三權,談何容易。”

他接著又講:“張孝騫同這些右派不一樣,他是個書呆子,讓人利用了。我以後還要找他談談。”因此張逃過此劫。

但李宗恩和李克鴻大夫下場淒慘。反右運動,二人都被定為“右派”,免職“下放”改造。李克鴻到雲南一所小學裏當圖書館員,李宗恩被流放到貴州,兩人都死在外地。

反右越深入,可以明顯看出來,毛的思考越加深入,換句話說,他張開的網,越加大了。但我仍不明其所以。我不知道勞改的確實人數,也不明嘹所謂“改造”的真正目的。從毛的談話中,我覺得毛對敵人寬大,給他們改造的機會。毛說不該殺王實味時,我也相信了。我支持毛和反右運動。毛是對的,共產黨好。他們解救了中國。

直到三年後,也就是一九六零年,當時中國的外交部長陳毅元帥告訴我“反右運動”中,有五十萬人被大成右派分子。每個單位奉命都得揪出百分之五的右派分子,造成冤獄遍布,誣陷泛濫。

也是那時我才真正了解被打成右派會有什麽樣的遭遇--許多人被撤職,送去勞改營“改造”摧殘至死。毛總是毫不留情地打擊他的政治上的敵人或對手,誰敢於冒犯他的,無不家破人亡。他說他不殺人,可是“改造”帶給人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無非使人更加痛苦地走向死亡而已。

我後來參加十三陵大壩的修建工程時,才略微醒悟到勞改營裏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光景。在勞改營中,一個隻能馱二十斤石頭的人被迫馱四十斤,他自然承受不住,癱下來了。因為他是右派分子,不馱也得馱。在他飽經摧殘,無助而痛苦時,大家就逼他認錯,他隻好出賣朋友,連帶供出別的人。許多人不堪摧殘而慘死在勞改營中。死亡似乎比毛所謂的“改造 ”還仁慈些。

我早該知道這些情形,我有的是機會了解。毛給了我不少暗示。

毛有天跟我說:“我也常說,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加上這次的右派,這共有三千萬人。這三千萬人集中在一起,就是一個不小的國家,集合在一起就會鬧事。現在我們不將他們集中起來,把他們分散在各單位,這麽一來他們就是少數,我們這六億人口裏麵有三千萬,二百人裏麵有一個,還怕什麽?我們黨裏有人就是想不通。我對黨內好多人講了,你們就是要硬著頭皮頂住。他們說,哎呀呀,不得了啦,頂不住了。可是大多數還是頂住了。少數不但不頂,還鬧退黨,還同右派一起向黨進攻。現在我們知道這些人是誰了,就可以好好整他們。”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三千萬“人民公敵”。這數字似乎不可思議。但當時我覺得毛肯定有他的道理,這數字的來源一定可靠。後來我甚至相信這數字應該更高些。

毛也曾給我別的暗示--中國百姓的生命對毛來說一文不值。

毛常說:“我們有這麽多人,死個一、兩千萬算得了什麽?”

走筆今日,我很感激我當時的天真無知。當年我還不如現在這般了解毛,不知道外麵整人之風橫行,知識分子身受可怕折磨,以及許多人正一步步地步向死亡。我曾想離開毛的行宮,但每次毛都把我召回去。我在一組中,如同困獸,無法掙脫。我原本應該明白更多的真相,但我卻視而不見。如果當年的我知道外界的真實情況呢?了解“反右”的巨大規模呢?我一定會無法接受,也無能為力。我會無法離開一組,也無法在其間裝傻過日子。中國人常愛說“難得糊塗”--我想這就是我那幾年的情境。撫今追昔,我了悟到那幾年我是在糊糊塗塗之中度過。我不得不如此。隻有那樣我才能生存下去。

23

蘇聯預定於一九五七年十一月盛大慶祝蘇聯革命節四十周年。赫魯曉夫特別邀請全球共黨領袖赴蘇,共襄盛舉。毛主席那年六十三歲,隻在一九四九年冬天為和史達林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出過一次國。毛要再去一趟莫斯科。如今全國反右運動正進行地如火如荼,他精神特好。全國團結,人心振奮。城市和鄉村都在迅速推展社會主義化革命。毛這次威風凜凜地率著代表團浩浩蕩蕩地前往莫斯科。如今的毛正和赫魯曉夫旗鼓相當。

我們預定在十一月二日去蘇聯。

我負責醫務人員的安排。保健局副局長黃樹則是代表團的專任醫生,我以毛的保健醫生身分前行。江青向我提出,這次去蘇聯,可以帶上劉惠民大夫。一方麵是感謝他在青島治好了主席,另一方麵是向莫斯科作態,表示熱心提倡中醫。

劉大夫知道後,半喜半憂。劉大夫向我說,他年紀大了,很怕冷。我告訴他,這些天使館來的氣溫報告,最低時不過攝氏零上四度,而且屋內有暖氣,但劉大夫不放心。他說:“萬一主席沒病,我倒先病了,那不糟糕了。”劉大夫怕代表團統一分配的羊毛大衣不夠暖,葉子龍隻好到皮貨商店買了一件皮大衣和一頂皮帽子。這樣,劉大夫才算放了心。

然後便是毛的中藥問題。蘇聯沒有中藥,所以劉想帶齊所有的藥材。中藥不比西藥,都是些草根樹皮,體積大。帶少了,要用的時候不夠用。帶多了,太占地方,而且不好帶,何況中藥的味道太大,隨身攜帶太熏人。

最後商定一個辦法。對外貿易部一個押送禮品的人,要先乘火車前往莫斯科。劉隨身隻帶夠用五至七天的常用治感冒藥。其餘足足三大皮箱的藥材和用特定的木盒子裝好熬中藥用的砂鍋,交給外交部,由他們的禮品信使,先行帶到莫斯科中國駐蘇大使館。

此外為防毛有緊急狀況,也須要一位護士隨行。我建議要中南海保健辦公室的護士長吳旭君去。我是保健辦公室主任,對吳的工作能力很清楚。但是葉子龍不同意,葉的意思是帶江青的一個護士去,因為他同江青去過蘇聯,可以不做出國衣服,節省點費用。但這位護士在醫院的訓練不夠。江青破天荒地讚同我的看法,認為找一名有臨床經驗的護士去遠比省錢重要。我便通知吳旭君做準備。

蘇聯方麵也為毛派了一位醫生來。據他告訴我,他得到的指示是,負責陪同毛前往莫斯科以及毛的旅途健康。我們事先見了麵,我、吳旭君和中央辦公廳特別會計室主任賴祖烈在“全聚德”請他吃烤鴨。他對烤鴨讚不絕口。他特別欣賞的是茅台酒,一大瓶酒,他一個人幾乎喝完,我看他已有醉意,急忙送他回蘇聯大使館,又另外送了他一瓶。

蘇聯派來兩架圖--一零四到北京來迎接。我與毛、宋慶齡和那位蘇聯醫生同乘一架飛機。黃樹則隨中國代表團其他成員乘另一架。

旅途中,機上的空中小姐不斷來給我們送來魚子醬、鱘魚片和三明治,也拿來一杯杯的伏特加酒。飛機中途在托木斯克和鄂木斯克各停留一小時加油。兩地都準備了大型宴會,全是冷菜。毛對我說:“這蘇聯菜,實在沒有吃頭,嚐不出什麽味道。”

那位蘇聯醫生一邊吃喝著,一邊同我講吸煙的壞處,喝酒的好處,不過沒有多久,他就安然入睡了。

在莫斯科機場赫魯曉夫和一幫官員前來迎接。留著一部山羊胡子,麵容嚴肅的布爾加寧及米高揚也來了。米高揚熱情地與我打招呼,還說了一些話。當時翻譯正在毛旁邊,給毛翻譯,我不懂俄語,我想米是說針灸的事吧。在郝旁邊有一位文化部長福爾采娃,是蘇聯官員中唯一的女性,大約也就是五十歲左右,舉止有些輕率。

赫魯曉夫陪同毛到了克裏姆林宮住下。我從旁觀察,赫魯小夫對毛是很親切和尊重的,赫魯曉夫向毛說,希望能多住些日子,這天是十一月二日,過了十月革命節,可以住到郊外別墅。並邀請毛在會後到黑海的索契住一段時間。

但毛則顯得比平時多一分矜持。毛一開始就對赫有些冷淡,他仍然為那份批評史達林的秘密報告餘怒未消。從機場到克裏姆林宮的路上,我和毛都注意到,街上的人大多一副有氣無力,死氣沉沉的樣子。這與中國解放後的振奮活躍,簡直有天壤之別。毛說:“赫魯曉夫反史,不得人心,哪裏還會賣勁。”

蘇聯方麵十分殷勤款待毛及其隨從人員。毛住的是葉卡特琳娜女皇的寢宮,宮內穿廊疊疊交錯,宛如迷陣,寬敞的房間裏擺著典致的古物。地上鋪了長毛地毯,挑高的天花板垂吊著燦爛的吊燈。牆上有些肖像。毛住的臥室,是最豪華寬敞的一間。這次毛的大木床沒有運來。克裏姆林宮內隻有坐式馬桶,毛用不慣,最後是取來一個便盆臨時湊合。

我和葉子龍、王敬先、林克、李銀橋、衛士、給毛做飯的兩位廚師和幾位翻譯員在宮內。中國代表團其他領導同誌也住在克裏姆林宮內。其他隨從人員則分別住在莫斯科旅館和中國大使館。我們很少見麵。林克和我同住一間。每人的房間內都擺上蘋果、橙子、巧克力糖、桔子水、礦泉水和紙煙。酒非常多,食物豐盛。

毛一直很興高采烈。毛似乎未特別注意寢宮的奢華,但他發現現今他和代表團所受的貴賓招待與一九四九那年遭到的冷遇,有若天壤之別。他說:“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看起來,不論中外,不論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什麽人都是勢利眼。這裏還是共產黨當權的國家哪。”

這句話給我極深的印象,他說這話時,微笑而又帶譏諷的神情,時隔這麽久,依然如在眼前。我當時弄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說明事實。我沒有答話。

毛去列寧墓內列寧及史達林獻了花圈。我看列寧和史達林都瘦小而幹癟,這倒真使人看了很不舒服。我聽說他們的耳鼻都已開始腐爛,隻好用蠟代替。當時我做夢也想不到,二十年後,我會是毛澤東遺體保護組的副組長。

毛對蘇聯文化毫無興趣。他單獨進餐,從未和代表團人員一起用餐。這次到莫斯科帶來兩位廚師,其中一位廚師精於西菜。到莫斯科後,蘇聯方麵又配了兩位廚師給毛做飯。因此,每餐飯都是中國和蘇聯的各占一半。但毛大多隻撿湖南菜吃。我可以體會毛偏愛中國菜的心情。蘇聯菜無論冷熱都讓我難以下咽。

一天他吃飯的時候,我去看他。毛邀我一起吃飯。雖然我才剛吃了一頓蘇聯飯,但毛的飯菜中有他廚師的傑作,所以我胃口大開,吃得津津有味。毛看出我吃得很高興,他微笑著說:“我看,你不象吃過飯的樣子。”

毛對蘇聯文化的見解令人難堪。赫魯曉夫請毛觀看芭蕾舞劇“天鵝湖”。赫魯曉夫邀我們共坐在他的包廂中觀賞。我們到時,已經是第二幕,毛看沒多久就看不下去。毛沒有看過芭蕾劇,也沒有人事先跟他說明。毛對赫魯曉夫說:“看來我這輩子不能幹這個了(指芭蕾舞),你還行吧?”赫魯曉夫說:“我可不行了。”

第二幕剛結束,毛就說:“可以了,該回去了。”回來以後,毛對我說:“這麽個跳法,用腳尖走路,看得叫人不舒服。不能改個法子跳嗎?”我懷疑毛是故意不去欣賞蘇聯文化。他這是為了嘲笑赫魯曉夫和蘇聯。

我們去莫斯科大學拜訪中國的留學生時,毛才對蘇聯露出一絲讚美之情。當時中國的留學生每人都穿著一件襤褸破舊的棉襖,而蘇聯學生穿的是呢子衣服。學生餐廳裏的夥食遠遠強過國內的幹飯青菜。莫斯科大學宿舍的居住條件也比中國好。同樣大的房間,蘇聯隻住兩個人,中國卻擠八個。毛說:“這我們比不上。”

毛通常白天開會,晚上單獨留在臥室內。我和其他人員便有許多時間自由行動。我與林克沒有事,我們去看了慶祝晚會的演出。這是一個音樂歌舞演出會。每個節目都不長,很吸引人。晚上我們在宮內的小型電影放映廳,觀賞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美國片子。我們點名要看“翠堤春曉”。

後來外交部的韓敘說,到蘇聯這裏,專看美國片子,太不好意思。於是映了剛發行不久的“靜靜的頓河”,但我是一句話一個字都不懂,實在看不下去。

蘇聯人員和我們代表團處得很好。我們這次帶了一大堆禮物給招待的高級蘇聯官員,準備的有象牙雕船、景泰藍花瓶和金鑲的蘇聯國徵;另外準備了中國香煙、茅台酒,繡花拖鞋和絲睡衣給一般警衛人員和女服務員。

樓道口站崗的警衛官們同我們混熟了,開始是我們進出時,順手送他們一些,他們拿到總是偷偷摸摸地藏起來。後來,他們值班時,輕輕敲樓道口的門,我們就知道是要煙和酒了,我們就遞出一些去。

有位女服務員以為中國的生活水平比蘇聯好,醫生的工資很高。林克注意到她整理我的床鋪特別仔細用心。後來她從翻譯閻明複那打聽,問我願不願意同她交朋友,她願意隨我回中國去。閻明複替我回絕了。大家聽了這事,哄堂大笑。

我們住在克裏姆林宮內又發生了一叫使大家十分不愉快的事。我們隨從人員公用一間大盥洗間,每天上午由蘇聯女服務員整理及打掃。按蘇聯習慣,盥洗間放一大瓶香水。中國人沒有用香水的習慣。可是這瓶香水早上擺在那裏,到中午就不翼而飛。如此,一連三天。

葉子龍懷疑是哪位順手牽羊拿走,裝在箱子裏了。於是他突然檢查每個人的箱子。我十分反感。檢查了一遍,誰的箱子裏也沒有香水。而香水擺在盥洗間裏,仍然每天放,每天不知下落。大家一肚子不高興之餘,突然恍然大悟,香水之不見,是這幾位蘇聯小姐的傑作,前手放、後手拿,方便的很。

我將這段插曲告訴了毛。毛說:“葉子龍簡直是多事。人家拿了,就不要查。萬一查出來,怎麽得了。人家背著你拿,就是怕你知道嘛。”

賴祖烈同我商量,去看那位到北京接我們的醫生,於是由大使館的姓金的翻譯陪我們到這位醫生家去。他住的是公寓房子。一共兩間房,房間很小。我們帶著繡花拖鞋、絲睡衣和兩瓶茅台酒送給他。

那位醫生看見禮物時不知所措。他連著轉幾個圈子,突然拿出三百盧布送給我們,作為還禮。並且說送給一人一百盧布,很不好意思。我正在推辭,賴祖烈卻一把接過去收下了。我當時大惑不解賴為什麽收下。賴回來的路上同我說,這算是公家收入。但賴操守很差,我想他把那筆錢自己拿了。

十一月七日毛參加了紅場的閱兵式及群眾遊行。毛同蘇聯黨政領導人及各國代表團團長並立在列寧墓上。我站在墓下左側,在我旁邊是愛沙尼亞的黨書記。他會講英語,而且相當流利。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在英國住了很久。他說:“以前我們常用中國代表謎或神秘,似乎很遠很遠。以後有機會真想去看看這個謎一樣的國家。”

中國五一勞動節和國慶節的閱兵式和群眾遊行原本就抄襲自蘇聯模式,很累人,我對如此鋪張浪費也十分不滿。紅場的尖塔宮殿及鵝石大道雖然舉世聞名,但不夠寬闊壯麗。兩年後,為紀念解放十周年而拓建天安門廣場。我懷疑中國此舉是要和蘇聯較量,蓋一個全世界最大的廣場。

八十一國共產黨會議發表了莫斯科宣言後,蘇共中央舉行了一次宴會。這次毛喝了點酒。宴會後,毛的興致很高。他對這次的莫斯科宣言十分滿意。他說:“一八四八年馬克思、恩格斯發表了《共產黨宣言》,開創了共產主義運動。將近一百年後,這次的《莫斯科宣言》總結了共產主義運動的經驗教訓,指出了今後的方向和策略。

“我們中國黨在會議上提出了,十五年之內,在鋼鐵生產上,蘇聯要超過美國,我們要超過英國。到那時候,物質生產的力量對比,我們就有了質和量的根本改變,革命的形勢就會徹底改觀②。我們這個國家就是鋼太少了。就是要搞實力地位才行,要不然你說話,誰人來理你,人家看不起你,你講半天有什麽用。

“冷戰政策也好,杜勒斯的戰爭邊緣政策也好,我都雙手讚成。國際上搞得緊張點,國內各種力量就會團結得好一點。外部有壓力,內部才會奮發團結。你那麵磨刀霍霍,我這麵也不會把枕頭墊得高高的睡大覺。”

後來我從赫魯曉夫的回憶錄中,得知毛在一九五七年十一月於莫斯科發表那篇狂妄自大的演講,使赫十分震駭。毛的那篇演講根本是“井蛙觀天”;毛對資本主義世界沒有概念,才會毫無根據的說出“十五年內超過英國”的這種狂言。而在核子時代中,表態支持戰爭邊緣政策和國際緊張局勢,更是愚蠢至極。但問題毛那篇演講就象平常和我深夜閑談一般,不隻是說說而已。他又在思考新的策略。那時毛的心田早已播下了“大躍進”的種子③。



注釋

①李醫生與毛的俄語翻譯李越然同一間房的報導有誤。

②毛誇口中國會在十五年內超過英國,可能是被赫魯曉夫說蘇聯可在十五年內趕上美國所激。但李醫生沒有聽到赫魯曉夫的那篇演說(譯注:赫魯曉夫在蘇聯慶祝十月革命節周年大會上的演說)。“大躍進”這個術語第一次被公開引用,是在周恩來一九五七年夏天的一篇演說中。同年十一月十三日,在毛自莫斯科返國前,《人民日報》號召掀起“大躍進”運動。

③關於赫魯曉夫對毛在一九五七年莫斯科會議的憶述,可見前引書 Khruschev Remembers, pp.250-257。


24

莫斯科之行使毛精神振奮。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日離開莫斯科後,毛已準備發動“大躍進”,增加糧產量。但他當時最大的阻力是中國共產黨。他目前的首要之務在於尋求支持。

回到北京後,稍事休息,毛就乘飛機到了杭州。江青已經先行抵達。

在杭州住了兩個星期,又乘飛機去廣西南寧開南寧會議。中途在長沙黑石鋪機場降落加油。湖南省委書記周小舟到機場來迎接,請毛進城休息一下再走,毛沒有同意,就在機艙內同周談話。毛說:“湖南的農業就是上不去,為什麽湖南隻種一季稻?”

周回答:“湖南的氣候隻適宜種一季稻。”毛說:“你這湖南同浙江在同一緯度上,自然條件也與浙江相似,為什麽浙江能種兩季稻,你湖南就隻種一季稻。”我看周的臉脹得紫紅,說不出話來。

毛又講:“我看,就是不吸取人家的好經驗。”周囁嚅說道:“我們回去再研究研究。”毛搶白地說:“什麽研究,我看研究不出什麽名堂來的。”

毛說著,隨著伸手拿起《明史》,對周說:“你們回去吧。”也沒有等周告辭,毛就翻說看起來了。弄得周尷尬不堪,同我們打著招呼,又說:“主席,我們回去就改種兩季試試。”毛也沒有理他。

周下了飛機後,毛氣虎虎地將《明史》一扔,說:“他試試看,完全不學學別省的好經驗。沒有用處。”

南寧會議是毛鞭策共產黨的再一次努力。

這時已是十二月底,南寧仍然是鬱鬱蔥蔥,滿眼蒼翠。城市不大,但十分整潔安靜。街道和商店建築是典型廣東式的。沿街房屋都是兩層或三層樓,而第一層都內縮一截,使二層的臨街部分形成沿街一條行人走廊。這種建築方式,對於多雨的華南地區城市的行人,有很大的便利。這裏極其幽靜,樹木很多,特別是橘子樹和梔子樹叢。橘子數上滿是白色的橘花,甜香沁人。也有不少的柚子樹,氣候溫和,一般在攝氏二十四度左右。

廣西自治區黨委交際處賓館設在一座小山上。毛住在一座小巧的平房裏。江青住在鄰近的另一座平方。沿著房前的花徑,轉過山坡,是新建的兩層樓招待所,我們住在這樓裏,小山腳下是南寧賓館。

到南寧後第三天,江青叫我去,大發脾氣說護士折磨她,有意打亂她的生活習慣,將她整得精神緊張的很。要我立即給護士開會,整頓工作。

原來南寧招待所的房屋沒有暖氣設備,隻能用電爐取暖。這種爐子一開,溫度升高很快,江青說溫度高了。關了以後,室溫立即下降,她又說涼了。區委秘書長和公安廳長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派人到香港,買來電暖氣。這種設備,外形每具同普通的暖氣片相同,有十到十二片相連,灌入冷水,插上電源,水溫可達到一恒定溫度,這樣才解決了室溫的問題。

江青是淋浴的,但招待所沒有淋浴設備,隻好用臉盆將熱水冷水混好衝洗,一盆用完,再拿一盆衝,這個空隙,江說護士有意使她受涼。自治區委秘書長知道洗澡出了問題,立刻又派人到香港,買來淋浴設備。但是江住在這裏,不肯先到別處住一兩晚,無法安裝,鬧得大家十分緊張。

我先問過護士後,隨即跟江青解釋情況,除非她暫時搬到山下賓館住一兩天,趁此加緊安裝淋浴設備,另外沒有別的辦法。江更加不悅。她說,護士不積極想辦法,不盡職,反過來以讓她搬家脅迫她。

在這種無理取鬧中,已經不能同她講道理了。晚上江睡覺後,我同毛講了護士們的困難情況,毛聽後說:“江青這個人也是個紙老虎。有的事就是不能聽她的。要頂一頂,護士們不要怕,替我感謝她們,謝謝她們照管江青。”

第二天下午,衛士來告訴我。江青到毛處,說護士不好好給她洗澡,故意讓她受罪。毛說:“百日床前無孝子嘛。這些人還不是抱著雇傭觀點來工作的。”衛士說:“大夫,可要注意了。”

這下我明白了,毛對我講江青不對。對江青又講護士不對。我還得準備好對付江青。

過了兩天,江青找我談話,對我說:“你知道不知道,有時我在將就你?”我說:“我不知道。”江說:“你這個人優點突出,缺點也突出。你能夠想辦法,遇事果斷。主席說你這個人還是多謀善斷。可是你驕傲,有架子,隻要你認定的事,什麽人說你,你也不回頭,要說服你,難得很。我對你是投鼠忌器,你知道嗎?”

我說:“我不懂你的意思。”江皺著眉頭說:“我有時受不了你的這個脾氣,隻是主席在用你。你給主席工作,主席對你也適應了,也不容易。我對你是從主席的這個大局出發。你和我都是為主席工作,都是他的幕僚,你我是同僚。我已經給你提了意見,你對我有什麽意見呢?”

我說:“我沒有什麽意見。隻是我的工作能力和我的個人條件,都不適合在這裏工作。我還是希望有適合的人,可以接替我。”我建議由王鶴濱替代我的工作,因為這時王已經從蘇聯學習回來了。江青顯得不耐煩說:“你的工作適合不適合,由主席決定。”

衛士全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他同我講:“大夫,江青對你真算是客氣的了。我聽主席講,這麽忙,還鬧個不停。真不懂事。”我問他:“主席這幾句話是說誰呢?”衛士說:“這是江青從主席房裏出來以後,主席講的。我看可能是說江青。”

但江青還是鬧得翻天覆地。為了洗澡,鬧得護士們哭哭啼啼地跑來跟我訴苦。我看,擺在麵前的事,不是醫生能解決的。

我去找王敬先,王說,這種事他管不了,他隻管警衛工作。我又去找葉子龍,葉說,沒有辦法,淋浴設備買來了,江青不肯搬到別的房間住一兩天,裝不上去。我又去見了江青,說明不安裝淋浴設備,無法解決洗澡的水溫保持恒定。這次江同意了,暫時到山下賓館住一天,總算搶裝好淋浴設備。

洗澡問題告一段落。接著江又說,住房周圍不安靜,影響她的休息。於是,除我們幾個人不動以外,其餘所有的人,包括區委秘書長和區公安廳長一律搬到山下,而且山的四周斷絕通行①。

剛過了一九五八年新年,毛決定在一月十一日召開中央各部門和省委書記會,也就是南寧會議。中央部分領導人,和部分省市領導人都參加了。會中總結第一個五年計劃,討論第二個五年計劃和長遠規劃。會上,毛批評了一九五六年的“反冒進”,當時負責計劃、建設和財經工作的人都作了嚴厲的批評,其中包括周恩來和陳雲。

一月十一日開會。十五日陳伯達找我到他南寧賓館的房間去。他告訴我,他感冒了,頭痛,讓我給他感冒藥。其實陳伯達想回北京,但因陳在會中也遭到毛嚴厲批評,不敢走,怕一走毛會指控他“躲風”②。他又問我,他的房間的樓上,住的是哪一位?一夜到天亮,在上麵走來走去,不停的來回走,在下麵整夜吵得睡不著。陳要我到上麵去打招呼,不要吵得下麵不能睡覺。我口頭上答應他了,但是來的都是“首長”,我怎麽能夠去打招呼呢?

我離開賓館以前,到了二樓,才知道住在陳伯達上麵的是薄一波。薄當時任國家建設委員會主任。會上受毛的嚴厲批評,心理壓力想必極大③。

江青的前夫,黃敬,當時任國家技術委員會主任,在會中遭到毛的激烈指責後,精神崩潰。

南寧會議是在二十二日結束。當天上午,上海市長柯慶施找我,說黃敬這些天來,精神不正常。要我給黃查一查,是不是病了。

我到了黃的房間,他睡在床上,但是並沒有入睡。他語無倫次,精神恍惚。不斷地說:“饒命啊!饒命啊。”我立刻將這種情況告訴了楊尚昆。楊說,會議結束了,明天可以到廣州,再住院治療。

後來在廣州,柯慶施告訴我,黃敬同國家計劃委員會主任兼國務院副總理李富春、國務院秘書長習仲勳等坐一架飛機去廣州。途中黃突然跪在李富春麵前,磕頭說:“饒了我吧。”大家知道黃是瘋了。到廣州後,送入廣州軍區總醫院。黃敬住院期間試圖從醫院窗口跳樓逃跑,跌斷了腿。我自此後沒有他的消息。許多年後才知道他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就去世了。

在毛的斥責下,與會人員俯首貼耳,唯唯諾諾,但毛的情緒十分高昂。會議結束後,自治區黨委請大家吃一頓“龍虎鬥”。毛破例跟大家一起用餐。所謂龍就是蛇了,但不是一般的菜蛇,而是一種叫做三花蛇的毒蛇,虎就是貓了,但不是一般的貓,而是一種野生的貓科的果子狸。這種狸,素食,在山林間以各種果子為食物。非常肥膩,我和很多首長都覺得難以下咽,但毛卻吃了不少。

第二天毛要在南寧市郊外的邑江遊水。當時水溫太低,隻有攝氏十八度,不適合遊水。毛不同意。他認為,隻要在精神上有了準備,水溫再低,也不會感冒。我隻好和他一起下水。 毛在邑江中遊了大約一個小時。遊後第二天毛果然感覺不舒服了。雖然沒發燒,但是咳嗽增加,痰也多了起來。開始時他想頂一頂不吃藥,後來咳嗽加重,他還是同意服藥治療,逐漸恢複。

南寧會議後幾個月,又一連串開了數次會議。毛在每個會中都疾言厲色地指責各省市書記和負責黨計劃的主持人,腳步太慢,拖延中國的進步。每次會議一結束,各省傳來的農業、工業指標便節節拔高。一九五八年五月,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正式提出了“大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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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據說當時任副總理和中國外交部部長的陳毅對江青也有類似的抱怨。陳說為了怕吵到江青,他得脫掉鞋子,赤腳走來走去。

②陳伯達曾表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已獲得解決,目前最主要的矛盾存在於中國經濟文化發展和人民需求之間,因此遭到毛的批評。

③薄一波一九五六年反對毛的“冒進”,並拒絕響應“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一九五七年九月毛開始批評,薄是被批評的人士之一。毛指控薄右傾。


25

一九五八年初,我感覺到毛的性格起了變化。他逐漸有一種非理性的懷疑恐懼,但要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時,才完全成形。我們由南寧飛往廣州,再回北京,隻待了幾個禮拜。五八年一月,毛展開整風運動。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是關起門來整,自己人整自己人。三月初,往成都,召開成都會議。

四川省委給毛安排的住處,在成都城西二十華裏的金牛壩。金牛壩招待所占地麵積很大。壩後有一個花圃。院中錯錯落落的竹林旁有蒼鬆翠柏,小徑旁又挺立著棕櫚和柚子樹。花圃中,茶花開得火紅。石徑上布滿了蒼綠的青苔,雨後遠處山石樹蒼蒼茫茫,融合成一片迷離閃爍的青光。毛在散步時說,看來中國畫的金碧山水派,和大潑墨的山水畫派,都有自然界的依據。

他說:“煙水蒼茫的煙,指的是微雨似煙,並不是飲煙。煙雨莽蒼蒼的煙,指的是樹林在雨中遠望的景色,也不是飲煙。有人說,我寫的詞中山花爛漫,不知是什麽花,我指的就是茶花和杜鵑花,這兩種花在四川和雲貴高原多的很。”

我很高興能重返舊地。我自一九四四年夏天,從成都華西協和大學醫學院,轉到重慶歌樂山上海醫學院附屬醫院,離開成都,到這時候已經十四年了。因此我趁這機會去拜訪位於華西壩的母校。

華西協和大學校內原本是鬱鬱蔥蔥,其風景之美和占地之廣,居全國之冠。校園在我的大學時代繁盛有若天堂。但它現在已麵目全非。

在原來的體育場開了一條由北向南的大馬路。整個校園被一分為二,拆了許多原有建築,包括一座座小樓的教授宿舍,明德樓(Vandman)及加拿大學校(Canadian School)。大鍾樓、醫科樓及新醫學樓雖然沒有大的變化,但已失去昔日的絢麗。校園疏於照顧,雜草叢生。校門外的小天蘭街也失去了昔日的幽靜風采。

學校現已改名為四川醫學院。文、理學院則合並到四川大學。我任毛保健醫生一事很少人知道,所以未去驚動太多老同學。我隻去拜訪了孫玉華,他當時是醫學院院長。說去舊日情景,不勝唏噓。

回到金牛壩,毛問我都看了些什麽。我告訴他,我到念書時的學校,華西壩去看了,已經有十四年了。毛說:“有首詩寫‘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日搖落,淒淒江潭。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人到了久別重遊的地方,是會有這種感慨的。”

毛又問遇到什麽人。我說有幾個老同學,我沒有去看他們,不方便。毛說:“舊地重遊,也應該舊雨重逢。什麽方便不方便。”這我沒有聽他的。因為中央在這裏開成都會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四川省委書記李井泉,幾次請毛看川劇,毛以進城裏往來費時費事推辭。李井泉提出,就在前院的禮堂內演出,毛終於同意了。

第一晚演出劇目是“搶新郎”,是出喜劇。劇情突梯滑稽,演員才華精湛,很快就將我完全吸引住了。我看毛,他也是全神貫注,有一次竟將香煙點燃的一端放到嘴裏。以後每晚都有川劇演出。從此以後,各地為毛興建豪華住地,都附有小型演出禮堂,以利毛觀賞川劇。

毛對金牛壩的室內遊泳池抱有一種非理性的恐懼,也是在那時我才感覺到毛的變化。這遊泳池是李井泉完全模仿中南海的室內遊泳池興建而成,結構上完全一樣。毛到成都後,從來不在這裏遊泳。他不斷要我們去遊,而且要我們告訴他,在這裏遊,比北京的遊泳池,有什麽不同的感覺。

毛老覺得池子裏被下了毒。我們試遊過的人全安然無恙。我對毛的恐懼很感納悶。多年以後,毛的猜忌心越來越嚴重,我才了悟其實就是他往後發展成為迫害妄想症的前兆。

一九五八年三月九日至二十六日召開成都會議。成都會議事實上是南寧會議的繼續。毛大肆批評主持經濟發展的黨領導。毛一方麵鞭策他們提出十五年超過英國和倍增鋼、農產量指標的具體方案,另一方麵指責他們是小腳女人,步伐放不開。此時雖經過五七年夏季的反右整風,毛對黨仍未恢複信心。

毛在成都講話中說:“要各級幹部,特別是高級領導幹部的風格,應該講真心話,振作起精神來。要有勢如破竹,高屋建瓴的氣概才好嘛。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抓住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工作中的基本矛盾。但是這些幹部老爺們,卻並不想勢如破竹,反而精神不振。這是精神上處於奴隸狀態,就象賈桂一樣,站慣了,不敢坐下來。

“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經典著作要尊重,但不能迷信。馬克思主義並不是天生就有的,還不是馬克思創造出來的。不能照書本,生搬硬抄。在這點上,史達林好些,蘇聯《共產黨簡明曆史教程》一書的結束語說,馬克思主義個別原理不合理的,可以改變。

“中國儒家,對孔老夫子就是迷信,不敢叫他孔丘。唐朝的李賀就不象這樣,他叫漢武帝,直叫其名,曰劉徹,劉郎。稱魏人為魏娘。

“如迷信前人,我們的腦子就被壓住了,不敢跳出圈子想問題。學馬克思主義沒有勢如破竹的氣概,那很危險。史達林也有點勢如破竹的精神,可是有些破爛事,攪得不清楚。

“害怕教授,進城以來,對於教授相當怕。不是藐視他們,而是對他們有無窮的恐懼。看人家一大堆學問,自己好象什麽都不行。馬克思主義恐懼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不怕帝國主義,卻怕教授。這也是怪事。我看這種精神狀態,也是奴隸思想,‘謝主龍恩’的殘餘思想。”

毛認為,有些人,特別是“高級領導幹部”阻礙了“革命”的前進;知識分子一般說來是反黨,反馬克思主義的;進行革命,就要寄希望於年輕人,要年輕人帶動“革命”。

“從古以來,創新思想、新學派、新教派的都是學問不足的青年人,他們一眼看出一種新事物,他就抓住不放,向老古董開戰,有學問的老古董總是反對他們。孔子從二十歲才開始,創學派,收門徒。耶穌有什麽學問?他創立的基督教,還不是流傳至今。釋迦牟尼十九歲創佛教,孫中山年輕時有多大學問,不過是高中程度。馬克思開始創立辯證唯物主義時,年紀也很輕,他的學問是後來學的。他寫共產黨宣言時,不過三十歲左右,已經創立了新的學派。他在二十九開始著書立說,他批判的人,都是當時一些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和哲學家,如李嘉圖、亞當史密斯、黑格爾等。在曆史上,總是學問少的人,推翻了學問多的人。”

毛並不是在說反話。中國儒家不敢叫孔夫子孔丘;全中國也沒有人敢直呼“毛澤東”,一律稱呼“毛主席”。他說的話後來變成了教條。毛常扭曲曆史為其本身的思想做辯解。孫中山一九二一發動革命時是個醫生和富有的知識分子。

數年後,於一九六六年,毛發動文化大革命--號召全國年輕人起來批判他們的教師和共產黨--我常想起他這些談話。文化大革命在毛的腦中已醞釀多年。

但在成都,毛仍需要黨來執行他的意旨。他批評“反冒進”,直斥這幫人是非馬克思主義,犯了離右派不遠的政治方向的錯誤。毛堅持經濟建設該大大加快腳步。任何反對的人,都被打成右派。毛鞭策經濟計劃委員會向前猛進,提出“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這樣一條的總路線。

我也察覺到毛對社會主義的了解正在逐漸改變。雖然中國已建立了社會主義經濟製度,社會階級仍舊存在。毛提出有兩個勞動階級,即工人和農民,他們是“好”的。當時還存在著兩個剝削階級,一個是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殘餘和資產階級右派;另一個是民族資產階級及其知識分子。

毛說:“知識分子動搖性很大,哪邊風大,隨哪邊跑。有些人讀了不少書,可是對於實際問題一竅不通。”這是他第一次開始談到階級鬥爭。

毛覺得成都會議開得很成功。糧產量指標節節上升。會中通過了三十七個決議。每項決議都取代了先前八大製定的現實的經濟路線。

共產黨內起了根本變化。中國急速駛入“大躍進”的深淵中。毛的權勢如日中天,黨內異議分子噤若寒蟬。凡對不合現實主義的高指標抱著懷疑態度的人都得頂著被打成右派的危險。“反冒進”言論在毛的淫威下沉默了。奉承阿諛的人開始扯著瞞天大謊,同意他們明知無法達到的高目標,爭先恐後地把指標越提越高,形成一連串空想的“大躍進”計劃。

恐懼開始彌漫。

越不可思議的假話假象,毛越喜歡。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釋

①毛於一九五五年末,五六年初之際,開始用“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這口號。


26

一九五八年初我和毛仍在成都時,在毛的指示下,共產黨內重新開始了由於反右運動而中斷的整風。三月,中共中央辦公廳政治秘書整風中,要將林克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林克這時仍在毛處工作,給毛看“參考資料”,也同毛一起讀英文。林決定回北京參加秘書室的整風。後來這便發展為“黑旗事件”,是我在中南海所見,最為殘酷的政治鬥爭。有人家破身亡,有人撤職處分。這個教訓使我沒齒難忘。

中共中央辦公廳政治秘書室整風中,有八個人,其中有林克,向政治秘書室的副主任何載提意見,這些意見主要是講何載邀功諉過,對上麵拍馬屁,對下麵專橫壓製。何向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兼中共中央直屬機構黨委員會書記楊尚昆報告,說這八個人對黨不滿,有向黨進攻的言論。於是組織秘書室的人向這八個人召開批判鬥爭。何載一些人,還指責政治秘書室副主任田家英是林克這八個人的後台老板,到一九五八年三月,批判鬥爭已升級到要將這八個人定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集團。

三月底,成都會議結束,林克趕回北京後,我才開始了解到問題的嚴重性。我與毛隨後離開成都,往重慶,乘船沿長江經三峽大壩預定地,東下武漢,毛在那討論了三峽大壩的規劃。最後到廣州已近四月下旬。葉子龍和田家英此時也到了廣州。田家英告訴我:“楊尚昆已經做出決議,要將林克這八個人停職反省,再進一步批判揭發他們的反對共產黨的問題。”

田接著說:“何載他們說我是林克這幾個人的後台,我不但不能替林克他們辯護,而且整倒這八個人以後,下一步很可能牽連到我。所以這事情很複雜,也很難挽回了。我也不便於向主席申明,否則更會指責我,超越中央辦公廳,到主席那裏去告狀。”

我聽到以後,感覺很難理解。這八個人中,別人的情況我不清楚,可是林克與我相處已經四年,這四年中可以說是朝夕相聚,林說話直爽,不大通人情,容易得罪人。此外,我從來沒有發現他有過反對共產黨的言論,何況林在毛處做秘書,怎麽會變成了反對共產黨的人呢?

在廣州,一組的人又議論起政治秘書室內八個人的反黨問題。我說:“我很難想象林克會反黨,他隻不過是個知識分子,有時說話太直,使得有的人覺著林克太不尊重別人。有些積怨是很可能的。 ”

葉子龍說:“你又不在北京,你怎麽知道他不反黨。”我說:“一個人有反共產黨的思想,平時不會不流露出來。平時對黨老老實實的人,怎麽會在整風時突然反起黨來......”

說到這裏的時候,話還沒有說完,王敬先向我使了一個眼色,走出去了。我隨後也跟了出去。

到了隔房裏,王敬先對我說:“大夫,你可不要太率直了,中直黨委已經做出決定,你再講多少,你能扭得過來嗎?人微言輕,起不了好作用,你再講下去,別人還會說你,包庇林克,不相信中直黨委的決定,甚至會說你,對抗中直黨委。事情就糟了,弄不好,把你也牽進去。”

王說的也有道理,葉子龍早就向毛報告過林克停職之事。我想了一想,實際上正是如此。在下麵討論絲毫無濟於事,也確實會被誤解。王說這些話,確實是為我著想,也是他在共產黨內多年的經驗之談。可是就這樣將這八個人一棍子打死,還有什麽道義可言?

我因此認為如果毛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會支持林克。先前葉向毛報告,林克等八個人反黨,毛隻是聽,沒有說什麽。葉分析起來,毛是同意了中直黨委的決定。我心裏倒以為不然。按照我對毛的了解,他對某一件事不講話,就表示他並不同意。但我最好等毛自動問起我時,再表示意見。

那天下午起床後,到小島後門外,停靠在碼頭上的遊艇內甲板休息,衛士來叫我,毛要讀英文。我匆匆走上遊艇,同毛讀起來。

我們剛剛讀了幾段以後,葉子龍來了。毛停下來問葉有什麽事。葉說:“昨天已經向主席報告了林克這八個人的問題,還有些事要報告。”毛讓葉講下去。我立刻就起來,要避開,以免葉認為我在場,不便於他講話。

但是毛看見我要走,對我說:“嗯,你不要動,講反黨又不是秘密。我們還要讀英文。”於是我又坐下來。可是毛並沒有讓葉坐。

葉站著,對毛說:“昨天已經向主席報告了,林克這八個人借整黨時機反黨。昨天又同中直黨委通了電話。”

毛說:“那麽中央辦公廳和中直黨委為什麽不來向我報告,卻讓你來呢?”

葉說:“中直黨委副書記曾三同誌知道我還要到廣州,就讓我向主席報告。所以昨天報告了,我打電話告訴了他,他讓我再報告主席一下。”

毛沉默不語。葉就退出去了。

我看得出毛心中不快,但我不敢輕舉妄動。我的直屬領導是衛生部保健局。林克的事發生在辦公廳政治秘書室。依黨組織我無權幹涉。否則我會被冠上與林克勾結的罪名。毛這裏,衛士們來來往往,一下子進來送茶,一下子送熱毛巾給毛擦臉。就算不進來,也會在門外聽見我們說什麽。如果我先向毛提起林克的事,衛士們一定會將我的話傳給葉子龍。一組內反林克的人就會對我群起而攻之。我最好是等毛開口問我。

我拿起劉少奇在八大二次全會的政治報告英譯本,又讀下去。

毛坐正了身體,說:“慢,先慢一點。”

毛又沉思了一下,對我說:“你知道政治秘書室發生的事嗎?”我說:“我不清楚,我不在他們的單位內,彼此都不了解情況。他們發生這麽嚴重的事,我沒有想到。因為林克在成都走時,他說幾天後,就會回來。可是一走就沒有了消息,葉子龍主任來了以後,才知道已經出了大問題。”

毛說:“這八個你都認識不認識?”

我說:“八個人都認識,隻有林克很熟。”

我說:“林克這個人怎麽樣?”

我的機會來了,當下必須步步為營,衛士們都豎著耳朵在聽,我得好壞都說才行。

我說:“這三四年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多,閑談也多,我沒有發現他有什麽反黨思想,隻不過有些驕傲。”

毛說:“誰沒有驕傲,現在不是談驕傲的時候。我是問你,林克是不是反黨。”

我說:“他沒有過反黨言論。他可能對某個人,某個領導人不滿,可是我沒有聽到他對黨、對主席不滿,反而是忠誠的。”

毛說:“是啊,去年反右派運動時,他和那七個人都是積極分子嘛,怎麽能突然今年一整風,就反黨呢。”

我說:“我弄不清楚內幕情況。田家英同誌也從北京來了,住在這裏。他是政治秘書室的,對這件事他很清楚。”

毛叫我找田家英去跟他談。

我將與毛的談話告訴了田家英和王敬先,他倆都大吃一驚。王覺得我太大膽。田還是憂心忡忡。楊尚昆是田的領導,他不想超越楊向毛反映情況,或是反對中直黨委的決定。毛那晚找了田去談,田將總體情況反映了出來。

第二天淩晨四點鍾,我正睡得很熟的時候,衛士跑來將我叫醒。說:“大夫,快起來,主席要讀英文。”我昏頭脹腦起來以後,用冷水衝了頭;又擦了臉,匆忙走到毛的臥室裏。

毛見到我進來,叫我坐在他的床邊椅子上。衛士泡來一杯濃茶,放在我旁邊的桌子上。

毛對我說:“李大夫,你不講衛生,睡懶覺,睡夠了沒有?本來兩點鍾就想叫你,我壓了一下,讓你多睡一會。”

我們讀了幾行英文以後,停了下來。毛說:“我找田家英談過了。情況嘛,大體上是清楚了。這八個人就是不滿意政秘室領導人的右傾。中央辦公廳和中直黨委,官官相護,反而打擊他們。真是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我看,這八個人說政秘室右傾一點不錯。中央辦公廳和中直黨委也是右傾得很了,他們這種置人於死地的打擊人的辦法,不是右傾是什麽?”

“這八個人在去年反右的時候,是積極分子。現在反過來,說八個人是反黨分子。我說,說這樣話的人,本身就是站在右派立場,為右派說話。而且動用了黨組織的招牌,以勢淩人,大張 伐,大加鎮壓,這八個人還有活路嗎?”

毛停了一會,又說:“唐順宗的時候,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等八個人變法圖強,侵犯了大官僚大地主的利益,被舊勢力打了下去,八個人同時貶官,就是所謂的八司馬。那時候,舊派勢力的人就說,柳宗元他們是年少狂 ,目無綱紀。用現在的話說,年少狂 就是年輕驕傲,目無綱紀,就是反黨了。我讓田家英回北京去,我們也就回去。”

我們也隨即動身回北京。到北京正是五一節前三天。五一前夕,毛找林克談話,了解政秘室整風運動的情況,談了大約有三個小時。

毛回北京後,中南海形勢為之大變。之前楊尚昆原本預備要開大會鬥爭林克八個人,剛好此時田家英回到北京,說毛要親自處理此事。田強調毛主席不讚成辦公廳的決定。何載他們,甚至楊尚昆聽了,坐臥不寧,想方設法要對付過去。

過了五一,第二天毛睡醒後,躺在床上。召集田家英、林克、何載和中直黨委的劉華峰、李東野、蕭蘭談話。毛叫我坐在一旁,聽情況。

毛坐在床上,身上隻披一件睡袍。毛講話時的語氣是很溫和的。毛首先指出,政秘室的運動開展得不正常。在反右派運動中的左派,不可能在整風運動中成了反黨分子。毛提出,要實事求是,總結上一段整風的經驗,不要混淆了階級陣線。

如果毛講話以後,就按照他指出的途徑談下去的話,也可能引出一個較為和緩的解決結果來吧,然而可惜的是這時蕭蘭發言了。

蕭說:“這八個人的言論,矛頭指向了中央辦公廳,指向了中央辦公廳的領導人。何況中直黨委已經作出決定,指出這八個人進行反黨活動,決定他們停職反省。”蕭的發言,語氣既激烈,而態度又昂揚。

我雖不讚同蕭的看法,我內心倒是佩服蕭蘭的勇氣。她在顯然不利的環境下,敢於堅持自己的意見,敢於拽虎須,置自己得失於度外。問題是蕭過於天真,她隻知道聽從黨組織,卻不了解毛發起“整風”的動機。毛不滿意那些黨領導的保守路線,林克等八人的批評正大合毛意。再者,蕭不該以為中直黨委的決定不能更改。在共產黨上麵還有個毛主席。她這番話等於向毛挑戰。

毛立即挺起上身,兩手拉起毛巾被向身後一塞,環顧坐在四周的人一眼。毛每次采取這種姿勢時,就是做了決定,要狠幹一場的了。

毛說:“那麽,你們雙方是各執一詞的了。也好,我說了不管用,可以把這個問題全部交給群眾。召開政秘室群眾大會。在大會上,進行充分的辯論,將問題徹底搞清楚。你們都回去,明天起開大會,讓中南海各機關派人參加大會。”

事情真的鬧大了,真的是無可挽回了。

我隻參加了政秘室辯論大會的第一天的全體大會。會上楊尚昆首先發言。因為何載先前已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說他隻是奉命執行楊的決策。楊的講話很聰明,暗示他對何所發動的政秘整風運動沒有很好地過問。楊檢查他自己說:“我要求大家在發言中在辯論中,應該揭發這次打擊左派同誌的所有有關人員。對我有任何意見,也要揭發。”

蕭蘭仍大力批判林克等八人。蕭蘭在一次發言中,稱林克八個人打的不是紅旗,是黑旗。這就是所謂中央辦公廳的“黑旗事件”名稱的由來。

會議開了一個月。後來的辯論大會,我都沒有參加。結果林克八人獲得平反。直到文化大革命,我才恍悟毛在這次黑旗事件所使用的戰略。毛的目標不但有楊尚昆,還有楊尚昆的領導鄧小平。這次事件結果是撤銷中直黨委,楊尚昆算是保住了中央辦公廳主任,但是中直黨委書記的職務掉了。但到文化大革命時,楊又因“黑旗事件”而被批鬥。

楊尚昆手下的中級幹部在這次大會後受到處分。中直黨委副書記李東野、劉華峰二人被下放。一九八零年,毛病逝四年後,鄧小平與楊尚昆複職,李劉兩人才得平反。政秘室副主任何載被開除出黨下放,一九八零年平反①。中直黨委辦公室主任蕭蘭被開除出黨下放,死於勞改。

諷刺的是,事情鬧大後,田幫楊開脫,證明楊的確不清楚何載的行動。何載被下放後,楊將田提升為辦公廳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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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李東野平反後任冶金工業部部長;劉華鋒成為中央組織部秘書長;何載成為中央組織部幹部司司長,後來成為其秘書長。

一九五八年夏季,全中國陷入全民辦水利的狂熱中,大量人力投入建水庫的集體勞動。毛領著中國往前走。水庫的意義不隻是政治上的。水庫一方麵可改善中國的灌溉係統和提高農產量;另一方麵,毛也想借此倡導及宣揚體力勞動。毛一生厭惡知識分子的傲慢,極力崇揚農工苦幹精神。

從五月中旬,北京西北郊地處明十三陵前的水庫正在修建。北京市各機關,國務院本身及下屬各個部委,中共中央各機關,學校、工廠、商店及部隊都開展義務勞動,參加修建。各國大使館也紛紛參加。

中國的領導人輪流在鎂光燈中,鏟土照相,記錄下這曆史性的一刻。

五月二十三日以毛為首,中央各首長,分乘六輛大旅行車,到十三陵參加勞動。毛坐在第一輛車中。他一進車以後,就走向車後排,坐到倒數第二排,我坐到最後一排。

毛說:“平時我們這些老爺,是飯來張口,衣來張手,今天也要來動動手了。都說勞動好,真到勞動的時候,可就不一樣了。有的人是真的勞動,有的人是不得不來勞動,還有的人是想掛這塊勞動金字招牌。不過這樣也好,不管抱著什麽目的來,勞動總比不動手要好。”

到十三陵水庫工地上,人潮洶湧,萬頭攢動。毛的座車一到,人群便歡聲雷動,頻呼“歡迎毛主席”的口號。北京軍區司令員兼十三陵水庫總指揮楊成武帶了一連軍隊開出一條路,將毛簇擁到工地指揮部。

這指揮部是臨時搭成的工棚,楊成武向毛介紹水庫建設工程計劃和進度。

遠處可見大壩修建的情況。在大壩下麵周圍是黑壓壓的人海。鏟土的人挖掘一條叫沙河的河床河灘的沙石,裝入籮筐,用扁擔挑筐到小鐵路上的翻鬥車,將沙石倒入車內。小火車在運送著沙石。翻鬥車翻倒沙石到傳送帶上,向壩上運去沙石。 這種勞動單調,挖、掘、鏟、挑,這樣的重複姿勢勞動,很容易疲勞。不用多久,臂、肩和腰就酸痛無力了。

楊成武和我隨毛走到壩底。毛卷起袖子開始鏟土。我們也隨著一起鏟運沙石,挑筐運土。毛當天穿一件白布襯衣,下麵穿一條淺灰色派力斯褲,一雙黑色布鞋。這天天氣澳暖,在閃爍的陽光下,毛的黑紅色的臉上,罩上了一層灰土。汗水淌下,似乎形成蜘蛛般的小河。

過了半個多小時,已近正午,楊成武要求毛休息一下。毛說:“很久沒有勞動了,稍微動一下,出這麽多汗。”

毛走進工地指揮室,坐下以後,對我說:“你們留在這裏吧,勞動一個月再回去。也應該體驗艱苦勞動的生活。北京市有這麽多的人在這裏勞動,不應該脫離他們。”

此時整風仍在繼續,對象不隻是那些走錯誤路線的人,也包括我這種“脫離群眾”的知識分子。毛覺得一組的人太過養尊處優,一年到頭,吃好的,住好的,到處受著好招待。所以王決意讓我們去受受罪,體驗一下農工生活。毛相信勞動的好處,每個人--尤其是資產階級出身的我--應該去吃點苦。

我說:“那好。可是要回去一趟,拿點日用品和換洗衣服來。”

毛想了一想說:“也好,大家都回去,商量好再來。”

第二天,全國報紙頭版上都刊出毛拿著鏟子,四周圍著官員百姓的照片①。這照片顯示毛雖高官顯赫,仍有接近群眾參加勞動的熱誠。在我為毛工作二十二年間,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勞動,而且前後不到一個小時。如此簡單的象征性動作,竟鼓舞了全國人民從事艱苦勞動的狂熱。

當天傍晚,毛和江青坐在遊泳池旁休息。毛剛遊完泳,江在啜著茶,毛見我來了說:“大夫你來了,正好。我們商量一下。建設十三陵水庫是件大事,幾十萬人都去參加義務勞動,外國人也都去了。我們隻去這麽大半天,怎麽說得過去。你和秘書、警衛,組成一個班,到那裏去十天二十天。無非是挖土鏟土、走路、曬太陽、淋雨,總之,是要疲勞不堪,真的要到嗚呼哀哉的程度,就隨時給我報個信,我接你回來。明天就去。我這裏隻留一個秘書和一個衛士就行。他們忙不過來,我就自己動手。我不能去,你們應該去,也是代替我去。” 說著,毛轉過頭來對江青說:“你身體不好,不能去,你不能拖別人的後腿,叫你的那幾個人去。” 江青說:“我隻留下兩個護士照顧我,其他的人我都不用。”

第二天由葉子龍、王敬先帶隊,我們到十三陵水庫工地。這一期的人員由中央和北京市的幹部組成,一共義務勞動二十天。我們晚到五天,和臨時加入機要室的幾個人組成一個班。

指揮部總指揮楊成武為了照顧我們,讓我們住到房山縣中學的教室裏,搭地鋪。那間教室,不過十二平方米大小,我們在裏麵打地鋪一共九個人,大家比肩而臥,轉身都會影響別人。加上天氣又熱,又吵,入睡十分困難。

楊成武又是為了照顧我們,將我們的勞動重點排在半夜零時上工,上午八時下工,打夜班。這時正是五月下旬,天氣熱得很,白天的太陽曬得暑氣蒸騰,如果白天勞動,真是要吃大苦了。

上午八時收工,由工地走回,路上一小時。早飯是鹹菜、窩頭和大米粥。然後大家坐在地鋪上“學習”,什麽“勞動創造世界”、“勞動創造人”之類。午飯是兩菜一湯,天氣太熱,飯菜粗糙,吃不了多少,飯後開始睡眠。晚上九點左右起來。

我們每晚十一時開始列隊出發,不行一小時到工地。我用鏟子鏟起沙石,裝入籮筐,裝滿兩個筐後,用扁擔挑筐壓在右肩上,挑到小鐵路上的翻鬥車去。我那時三十九歲,身強體健,年輕時我還是體操和籃球選手。但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單調的重體力勞動,象這樣用原始工具,全靠體力消耗的勞動,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夜裏相當涼爽,可是勞動一、二個小時以後,全身汗透,肩背酸痛。

有的人,特別是那些由農村出身的所謂工農幹部,一條扁擔,可以挑六筐,甚至八筐沙石。別人挑起沙石筐,走動起來,扁擔在肩上一起一落,既好看,又輕鬆,好象是在舞蹈。翻倒筐內沙石時,兩臂前後一甩,似乎絲毫不用力氣。可是我想照樣舞時,全身都不得勁,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而我挑起兩筐沙石,壓在肩上,直不起腰來。每走動一步,扁擔似乎咬著肩上的皮肉。

有一晚,隊長分配我挑沙石到小鐵路邊,將筐內沙石倒入翻鬥車內。因為十分疲勞了,兩手抬起筐,往車上甩倒時,整個身體隨著跌倒在車內。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說:“大夫,這可不比聽診器和手術刀。甩筐可是有巧勁。”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如別人。但是轉過來安慰自己,要是讓這些人拿手術刀做個手術,大概比我這時的樣子更要狼狽吧。我一邊挑一邊想,勞動改造的味道,可太不好受了。又想到,那些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長年的這樣“改造”,能活下來的有多少人呢?

也有人說,這樣的勞動,在工地上不少人受傷了。大夫還是去看看病,更有價值些。我沒有同意。我十分清楚,毛叫我來,是用“勞動”來“改造”我。我如果去看病,治好再多的人,也躲不過“逃避勞動改造”的譴責。

好在同我一起勞動的人,都是一般的幹部,沒有笑話我。不斷指導我,如何用勁,如何可以省勁。

有一夜下了大雨,沒有防雨衣物,全身淋透了。雨後又起了大風,有沒有多帶一兩件衣服,冷得打戰。這時王敬先走過來,讓我回去休息,我環顧四周,大家都還在不停地挖著條著。我又幹下去。好在是重度勞動,不久不但不冷,反而大汗淋漓。

勞動到十五天,我已經是筋疲力盡。睡眠不足,體力消耗太大,每天往返走路都感到兩腿酸痛,邁不開步。

這一期勞動結束。我們晚來五天,大家提出一個問題,要不要延長五天,湊足二十天,也就是參加到下一批來勞動的人一起,再勞動五天。很明顯,大家都不願再“勞動”下去了,可是誰也不肯開口說回去,要說的話,豈不成了“落後分子”了。所以建議半天都說,再幹五天。

這時楊成武來了,說是看望這一期勞動的人。楊到了我們的地鋪房內,同我們親熱地握手打招呼。聽到我們正議論要補足二十天勞動後,楊說:“你們來勞動就是主席對首都的最大關懷,最大的支持了。不在乎十五天或二十天。主席那裏事情多,你們為他老人家做事做一個小時,比在這裏幹五天還多得多了。我是工地總指揮,指揮你們回去。”楊一邊說,一邊笑。大家在嘻嘻哈哈一片笑聲中,都鬆了口氣,可以回中南海了,可不是自己要回去的。

跟著做勞動十五天的總結,要評選出勞動表現好,需要表揚的人。機要室一位姓劉的科長提出應該表揚我。他說:“大夫要求自己嚴格,是位高級知識分子,可是沒有架子。同大家在一起勞動,從來不肯落後,在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中間,能堅持下來,很不容易。”大家都同意劉的話。

我心裏明白,在這樣的“勞動”中,得到表揚,對我絲毫沒有用處,我再幹得好,再能挖、鏟、挑得好,對我的醫術能起什麽作用呢?何況我從心裏厭煩這種“勞動方式”,甚至一直是抱著反感。得到表揚,豈不是大笑話?

我心裏也明白,大家都是毛命令來勞動的,都在毛身邊工作,如果我受到表揚,豈不是將這些“工農幹部”比下去了。我就會成了眾矢之的。所以絕對不能接受表揚。

因此我一再申明,“我是個應該改造的知識分子,我來是為了經過艱苦勞動加強改造自己,不能表揚,否則就失去改造的意義了。”

葉子龍自然不喜歡我受表揚。他說:“大夫都一再表示不能表揚他,應該尊重他的意見。”於是停止了表揚我。

接著又議論,到底表揚哪一個人,議來議去,似乎每個人都是拚了命地勞動了,要表揚就得全表揚。最後還是楊成武解了圍,楊說:“主席身邊的人就是不一樣,個個都是給大家做出了榜樣,個個都是勞動的模範,所以這一組是模範組,全組受表揚。”於是皆大歡喜,圓滿結束了這場勞動。

回到城裏,大家分手。我先到清華園浴池去洗澡,因為那裏有擦背的服務項目,而且十五天下來,腳掌上起了雞眼,需要剜掉。

回到琉璃廠的家裏,母親和嫻都說:“你可一下子瘦了這麽多,給你做好了羊肉餡餅,你吃吧。”

嫻對我說:“我也去了一天呢。是早上去,晚上回來的。天氣太熱了,曬得托了一層皮。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可不能休息,我知道毛正等待我的“改造”結果。我不回去向他報告“勞動心得”,他會認為我表現“消極”。吃過飯,我回到中南海。

毛這時正和江青在遊泳池邊休息,一見到我就笑起來了。他說:“看你這副尊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了。聽說你自己也甩到翻鬥車裏。虧得你爬出來的快,不然把你也運到大壩上去。”

原來一組的人早把這事報告了毛。

江青看到我時說:“味道如何?在翻鬥車裏還舒服嗎?”回中南海時,我先和江青的護士談過。護士笑著說:“江青同誌說了好幾次,這些人跟著主席,一年到頭,吃好的,住好的,到處受著好招待,這下子讓他們去受受罪。”

毛又講:“嗚呼哀哉了吧?”

我說:“筋疲力盡,味道不好受。”

毛說:“知識分子隻會動嘴動筆,真要五體勤快起來可不容易。知識分子勞動化,不是一句空話。勞動的一大好處是,你必須接觸群眾,必須認識群眾的集體力量。每隔一段時間,你要參加一次這種勞動。這對你有好處。”

此後一段時期,我跌倒翻鬥車裏的醜事成了中南海的笑柄。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釋

①在刊登於一九五八年五月二十六日的《人民日報》上的原始照片中,北京市長彭真站在毛身邊。文革期間彭真被打倒,照片便經噴霧處理,將彭真抹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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