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津湖之戰(ZT)
(2009-06-28 21:39:51)
下一個
長津湖之戰(ZT)
“主為我們舍命,從此我們就懂得什麽是愛。因此,我們也應當為弟兄舍命。”——《聖經·約翰一書》
長津湖之戰,在世界戰爭史上不過是一個不大不少的戰例,但對於中美兩軍近二十萬參戰將士來說,此戰即冰火交加的煉獄。死者化作塵土,隨風而逝。生者帶著難愈的創傷,在纏繞終生的夢境中飲泣。
長津湖位於朝鮮東北部蓋馬高原,環湖叢山聳峙,人煙稀少。偶有村落,也大多是幾座草舍,疏落寂寞,猶如與世無爭的小獸,隱沒在湖岸山野,過自己的生活。每年入冬後,大雪封山,這裏更成了一處與世隔絕之地。西伯利亞的長風,掠過黑龍江鴨綠江,把環湖地區凍結成奇冷酷寒的冰雪世界。1950年深冬,氣溫降至攝氏零下三、四十度,接近了人類生存之極限。彼時,在這塊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的地域,發生了一場異常殘酷的戰鬥。每一篇記述長津湖之戰的文字、每一個沉掂掂的細節、每一具新發掘出來的遺骸,都會引導你重返半世紀之前那些悲慘的日日夜夜。於是,已經飄散的硝煙重新騰起,已經凝結的鮮血開始流動,鮮豔如昔……
韓戰時期,我還沒上小學。但這場戰爭所激起的亢奮和仇恨影響了我的整個少年甚至青年時代。那一個個埋葬“侵略者”的經典戰例與那些視死如歸的革命英雄,如母奶般滋養著我們幼小的生命。隻是在“偉大領袖”去世之後,種種史實才悄然流布,顛覆了教科書與數十年一以貫之的政治宣傳。從那時起,我便懷著被欺騙者的憤懣與清潔靈魂的渴望,開始留意關於朝鮮戰爭的另類曆史。蘇聯解體後,俄國政府公布了朝鮮戰爭秘密檔案。斯大林、金日成、毛澤東密謀發動戰爭的往來電文,如午夜的陽光刺痛了我們慣於黑暗的瞳孔。事實戰勝謊言,那一頁終於翻過去了。但我仍然不時重讀那段曆史,有一些故事、細節和人物不斷撞擊我心靈。我感到,對於我們這些喝狼奶長大的人,我們這些被革命英雄主義毒化了靈魂的人,那一頁並未翻過。
於是,我穿上厚厚的棉衣,豎起衣領,走進1950年冬亞洲東部的漫天風雪,走進長津湖,走進那蜿蜒如蛇的死亡山穀……
2
……格拉波實在太累了,而且,他的軍靴進了雪,雙腳嚴重凍傷。在熾烈的槍炮聲中,大口地喘息著。呼出來的氣息仿佛即刻凍結在麵前,化作數不清的細微的冰晶,使正在進行的戰鬥像一個模糊顫抖的夢。格拉波實在走不動了,隻好拉住一輛兩噸半卡車的車尾,在積雪的山間土路上蹣跚而行。在中國軍隊不間斷的頑強的阻擊下,突圍極為艱難,車速往往不及步行。
又是一次伏擊。迫擊炮彈如冰雹般砸下來,揚起陣陣雪塵。機槍密集掃射,彈雨橫飛。格拉波瞥見路邊有幾條人影,還沒來得及分辨敵我,便被一聲猛烈的爆炸掀倒在地。也許就在那同時,一粒子彈打穿了他右腿。他又疼又怕,淚水就流淌出來。排長正好走過來,問他怎麽啦,他說挨了一槍,排長就讓人把他抬到一輛車上。所有的卡車都擠滿了傷員,就連車頭兩邊的擋泥板上也有。好不容易擠上車,格拉波就聽得耳邊一聲霹靂,幾乎震得昏死過去。他大喊了一聲,“我的上帝!”取下鋼盔,看到打穿的彈洞,才明白那震耳欲聾的巨響是鋼盔發出的。後來,軍醫從他右肩上取出13塊彈片,當時他隻看見右肩上削掉了一大塊肉。
他的連指手套裏捂著一朵玫瑰花……
“我還沒成年。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交女朋友,也不會跳舞。”他開始熱烈地祈禱,“如果讓我活下去,我保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會天天去作彌撒、吃聖餐!”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在胡亂許願,趕緊懺悔道,“對不起,上帝,我對您胡說八道了。我恐怕不能保證一年,但半年之內肯定會天天去教堂的。我保證……”在盡心盡意的祈禱中,他漸漸失去了知覺。手套裏的玫瑰花一瓣瓣掉出來……
——冰雪長津湖,在突圍血戰中,這朵玫瑰花是從哪兒來的呢?
——是神放到年輕士兵掌心裏的嗎?
3
本來,十七歲的二等兵格拉波正隨著隊伍乘勝挺進,現在他可是遇到大麻煩了。本來,他和弟兄們一樣,想打到鴨綠江,解開褲子,衝江裏撒泡尿,就像二戰結束前盟軍士兵在易北河邊幹過的那樣。然後呢,就回家過聖誕節,裝飾起一株漂漂亮亮的聖誕樹。但眼下,這些都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中國秘密參戰,把他們誘入了一個死亡陷阱。11月27日遲暮,在天大雪中,中國誌願軍第9兵團12個精銳之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以美國海軍陸戰隊第1師為主的聯合國軍東線先頭部隊,在長達70公裏的山溝裏,把開進中的一字長蛇陣切為5截。第9兵團占了先機,又有兵力和地形優勢,根據中國內戰經驗,完成毛澤東交付的戰略任務 ——殲滅美陸戰第1師不過是幾個衝鋒之間的事情了。
誌願軍對各處被圍之敵同時發起淩厲攻擊。
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海軍陸戰隊海盜式夜間戰鬥轟炸機飛行員報告:圍攻的中國軍隊密密麻麻,如海濤奔湧起伏。閉起眼睛亂炸,每一顆炸彈都不會投偏。
始料未及,圍殲之戰進行得極為殘酷,為人類戰爭史上所罕見。
在戰史上,格拉波所在的部隊叫31團支隊(31st Regiment Combat Team,簡稱31RCT),實際上是一個由美陸軍第7師第31團第32團各一個營再加上3個炮兵連組合起來的雜牌隊伍。這個團級部隊被圍困於整個長津湖戰場東北端,那小村子叫新興裏。苦戰三日,漸顯不支,開始向南突圍。雖有空軍掩護,但遭誌願軍頑強圍攻,損失慘重,加之各級指揮官傷亡殆盡,臨時拚湊起來的部隊又互不相識,行至半途,終告潰散。據中方戰史,新興裏之戰是誌願軍在整個朝鮮戰爭中唯一的“成建製殲滅美軍一個整團的光輝戰例”。相反的觀點認為:31團支隊共有3300人,分散突圍出來的約1600人,換言之,此役美軍實際損失約1700人,折合起來也就是半個團。這與全殲一個團尚有差距。稱第31團支隊為“成建製”部隊亦有可爭議處:倘若真是一個建製團,恐怕就不易打散了。近年來,愈來愈多的研究者開始懷疑這一“光輝的戰例”。人們隻是粗略了解誌願軍傷亡凍餓共減員“高達萬人”,約為美軍損失的6倍,更多的情況便不得而知了。美軍被打殘一個團,圍攻的誌願軍被打殘了幾個團呢?其中238、239兩團,恐怕幾乎是打光了吧?
當然,說到底這種爭論意義不大。
半個多世紀過去,金日成、毛澤東與斯大林策劃發動戰爭的往來電報已經解密,那場戰爭的緣起及性質已不存多少爭辯之餘地。更何況,在一個開放的社會,對於同一個曆史事件可以並存多種解釋。
真正能令人心靈震動的,是絕境中的人性,以及那些匪夷所思的細節。
4
第31團支隊的突圍,拉開了長津湖大撤退的序幕。
在美軍向下碣隅裏突圍時,31團團長已經重傷失蹤,32團一營營長費斯中校接過了指揮權。他的命令是:破壞掉無法帶走的物資和裝備,炮兵打光所有炮彈後破壞火炮,所有車輛裝載傷員,其餘的人一概在車隊兩側步行掩護。也就是說,所謂突圍,就是護衛著傷員向外衝。行動之前,第7師師長巴爾乘直升機飛到新興裏,費斯憂心忡忡地對他說,他最大的難點是500名傷員,如果有一支部隊接應,成功的希望還是很大的。巴爾轉身飛到下碣隅裏,去找海軍陸戰隊第1師。師長斯密斯說陸1師已是村自為戰,不可能派出援軍。如此絕境,第31團戰鬥隊隻有與傷員共存亡了。
12月1日中午12時45分,突圍的車隊出發。打頭陣的是僅剩的1輛自行高炮履帶車、1輛高射機槍裝甲車和1輛裝有重機槍的吉普車,其後是徒步的費斯中校等幾位軍官,再往後就是擠滿傷員的35輛汽車,未受傷者和尚能行走的輕傷員按命令在車隊兩側步行掩護。
剛走出新興裏環形陣地不遠,就遭到中國軍隊阻擊。4架美軍飛機發起攻擊,誌願軍陣地立時陷入火海。突圍美軍的前鋒和側翼也遭到誤炸,幾顆凝固汽油彈落到隊伍中。全身著火的人在雪地上瘋狂翻滾,一邊撕心裂肺地喊叫。有人哭喊著要別人幫助結束痛苦。一名中士朝一名懇求他的重傷員頭上開了一槍……
誌願軍占據著路旁山嶺,炸斷橋梁,並以日前戰鬥中擊毀的車輛坦克構成路障,居高臨下頑強阻擊。美軍以空中攻擊開辟道路,一麵還擊一麵向南緩緩推進。公路上到處在混戰,已經談不上前鋒與後衛。未受傷的士兵們向高處仰攻,占領誌願軍阻擊陣地。在車隊兩邊掩護的,已完全是輕傷員。車幫上也全是輕傷員,端起卡賓槍不斷還擊。有的車被火箭彈擊中,濃煙滾滾。有的車司機被打死,一頭栽下山坡。有的車漏光汽油,被後繼車輛頂下路肩。情況看起來已經相當絕望了,但車隊仍然不時停下,把路邊呼喊的新傷員抬上車。到後來,車廂裏的傷員幾乎摞了兩層。引擎罩上、駕駛室踏板上都是傷員,實在擠不下了,就用皮帶和繩索綁在車篷甚至保險杠上。從正午到天黑,車隊沒有走出幾公裏。撤離新興裏時滿載傷員的35輛車加上自行高炮等3輛火力強大的開路車,沒有一輛突出重圍。費斯中校陣亡,所有的軍官士官非死即傷,部隊完全失去控製。局勢已然明朗:第31團戰鬥隊已經毫無組織,開始潰散。還走得動的傷員們,踏上冰封的長津湖,向位於下碣隅裏的海軍陸戰隊第1師陣地走避。有的走有的爬,有的互相攙扶,有的拖著睡袋裏的重傷員……
5
誌願軍衝下山坡,帶走了尚可行走的美軍。沒理睬重傷號,把他們留在公路上等死。十九歲的二等兵埃德·裏夫斯癱坐在卡車裏,身邊的傷兵又死了幾個。他想逃走,但是傷腿一動就疼得要昏死過去。戰鬥已經結束,跟在美軍後麵撤退的朝鮮難民隊伍開始超越車隊。靜默地,一家家帶著老人、婦女和兒童。裏夫斯驚訝地看到:走過每一輛汽車,他們都會停下腳步,看一看死傷的美國大兵。有人把雪融化了給傷員喝,還有人把傷員裝進睡袋並拽上拉鏈。更多的人隻是默然佇立,緩緩深鞠一躬,然後離去。裏夫斯想:這太懸了!中共軍隊還在附近,也許會丟命的呀!但有一種榮譽感在他胸臆間顫動,如一小叢溫暖的火。
裏夫斯覺得已聽見死神悄然走近,在雪地上踩出輕緩細碎的足音。他費力地掏出自己的《聖經·新約全書》,脫下手套,用凍僵的手指翻到第二十三篇《約翰一書》,開始朗讀。難友們靜靜地聽著:
“神就是愛。住在愛裏麵的,就是住在神裏麵,神也住在他裏麵。這樣,愛在我們裏麵就得以成全,使我們在審判的日子,可以坦然無懼……”
“嗨,司機,”他忽然扭過頭,衝受了重傷的司機大喊,“那股煙是從哪兒來的?”司機艱難地回過頭,輕聲說前麵正燒車呢,裏麵還有傷員。裏夫斯默禱說:上帝,死幾次也別讓我活活燒死!請帶走我的恐懼,讓我像一個人那樣有尊嚴地去死吧!我的神,我這就要去見您了!於是,一種奇妙的平靜如天使般悄然降臨。裏夫斯驚訝莫名,便坐起來迎接死亡。
裏夫斯乘坐的那輛車點不著,汽油早已從彈洞裏漏幹,三名中國兵便分頭解決問題。一個去解決躲避在車底的傷員,一個在車尾往裏開槍,一個爬上側麵廂板,傾下身子,照每人頭上一槍。這個士兵有條不紊地幹,一個也不打算漏過。當槍口轉向自己時,裏夫斯就在心裏輕聲說:“上帝啊,我這就來了!”一聲槍響,槍口的衝擊波把他打躺下。他驚愕地睜大眼,去看那個士兵。那士兵也吃驚地看他一眼,跳下車,走了。裏夫斯緊忙滑進睡袋,拉上拉鏈。摸摸腦袋,還在,隻蹭破一層皮。
“我的神,我的主,我的上帝……”
6
序幕結束。現在,長津湖悲劇的主角輪到了美海軍陸戰隊第1師。
幾乎與新興裏突圍同時,也是12月1日,陸戰第1師主力第5團、第7團開始從柳潭裏突圍。天剛放亮,155毫米重型榴彈炮群開始集團發射。突圍之戰,這種大口徑重炮是累贅,須減輕負擔,在上路前打光全部炮彈。晨風銳利如刀。收拾行裝發動車輛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抖,不時圍到火堆邊上緩一口氣。不期然間,環形陣地的一角響起國歌的旋律。是一支小號,肅穆而又悲涼。喧囂的柳潭裏靜默下來。人們心頭一顫,戰地葬儀就要結束了。本來,按照海軍陸戰隊死不留屍的傳統,他們應該帶上戰友的屍體撤退,但這支苦戰了三日四夜的疲憊之師已再無餘力。他們仔細記下了每一位死者的姓名和準確位置,總有一天要帶他們回家。
晨8時,前鋒陸戰5團3營開出環形陣地,沿公路向南推進。走在最前麵的是僅剩的一輛坦克,其後是兩輛裝甲推土機。開路坦克被擊毀的可能實在太大了,那時就得把它推到路邊,為全軍騰出道路。基於同樣的考慮,打完炮彈的重型榴彈炮營安排在整個行軍縱隊的尾部,以免牽引車毀壞而堵塞道路。漫長的車隊按照命令梯次出發,一如新興裏突圍,仍然是傷員坐在車上,大部隊在兩側掩護。尚能行走的輕傷員保護車輛。車上的傷員也攜帶槍械,隨時準備抵抗。
向下碣隅裏突圍途中,最險要的鎖鑰之地叫死鷹嶺。其時,誌願軍餓凍減員已達驚人程度,但第59團與第177團臨時拚湊的一支部隊仍堅守在主峰上。第9兵團在入朝行軍途中給士兵散發小冊子,宣講美軍海軍陸戰隊之“侵略性和殘暴性”,進行仇美教育。這是一個天地翻覆的急轉彎: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盟友、自由民主的美國,如何轉眼間竟成了兵戎相見的仇敵?毛澤東未能說服他的政治局,卻輕而易舉說服了他的軍隊。這支封閉的以農民為主體的軍隊,不加思索地接受了全部謊言,懷著對新社會的憧憬和侵略者的仇恨投入戰爭。據守在死鷹嶺主峰上的誌願軍戰至彈盡糧絕,還用收集來的手榴彈,打垮了美軍多次衝擊。陣地上的表土和積雪被炮火灼烤,化為泥濘,寒風一吹,便把將近一個連的士兵凍成了冰坨。當敵方突圍行動開始後,大多數人雙腿已壞死,被凍結在散兵坑裏動彈不得,隻能看著美軍車隊沿山下公路緩緩通過。一種說法是,不多的幸存者是由醫護人員撬開冰坨子背下山的。另一種說法是,友軍登上死鷹嶺陣地時,發現“這支英雄的阻擊部隊,整整一個連,全建製凍死在陣地上……每個士兵凍死時仍然保持著戰鬥姿態,100多支老式步槍,槍口直指嶺下的公路……”
誌願軍第80師第240團第5連也是成建製凍死的。這個連隊在衝鋒時遭到猛烈掃射,臥倒在雪地上,當衝鋒號再次吹響時,卻沒有一個士兵站立起來:已展開攻擊隊形的整整一個建製連,全部凍死在雪地上……
7
血戰雙方,現在都不得不麵對同一個凶險之敵——極度的寒冷。
在人類記憶的版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一處有如長津湖這般酷寒的戰場了吧?中美兩軍甫一接戰,就感覺陷入某種魔幻境界。美軍的報告如此描述:卡賓槍和自動步槍都被凍住,變得不大可靠或根本無法使用。輕機槍每一兩小時必須發射一次,否則不能發火。水冷的重機槍打不響。迫擊炮炮管收縮,不能發射。榴彈炮炮閂複位緩慢,隻能慢速發射。手榴彈和炮彈也出現大量啞彈。車輛和坦克每兩小時必須暖機15分鍾,否則也無法啟動。水壺易於凍裂,須裝在貼身口袋裏。搶救傷員的血漿和嗎啡也極易凍凝,因此,在戰鬥開始後,醫護兵往往要把嗎啡安培管含在嘴裏,血漿則必須置於火堆一米之內。凍傷普遍發生,嚴重的須截肢。如不及時收容救治,任何小傷口都會導致死亡。士兵們被驅趕進行各種活動,以防凍傷。軍官們要不斷向部下核實自己是否被凍迷糊了,是否還在正常發號施令……
中國士兵的情況則更為慘痛。美軍所繳獲的誌願軍第27軍戰場總結稱:“食物和居住設施不足,士兵忍受不住寒冷。這就發生非戰鬥減員達1萬人以上,武器不能有效的使用也是一個原因。戰鬥中,士兵在積雪地麵野營,腳和手等凍得像雪團一樣白,連手榴彈弦也拉不出來。引信也不發火。手腳凍得不好使了。迫擊炮管因寒冷而收縮。迫擊炮彈有7成不爆炸。手的皮膚和炮彈及炮身粘在一起了。”——在毛澤東四道金牌的催逼下,誌願軍第9兵團來不及換裝便倉促入朝,萬裏赴戎機。毛賦予他們的戰略任務,是逐次殲滅兩個韓軍師與兩個美軍師。軍列到達沈陽火車站,奉命前來檢查裝備的東北軍區副司令賀晉年,見官兵們身穿華東地區的薄棉衣,頭戴無耳帽,腳穿單膠鞋,大為震驚。要求停車兩小時,以便緊急調集冬裝。但9兵團身負重命,不予停歇,十萬火急地直開前線。了解朝鮮酷寒氣候的賀晉年不禁長歎一聲:“你們這樣入朝,別說打仗,凍都把你們凍死了!”
第9兵團入朝第一天,便凍死官兵800人。整個長津湖戰役期間,凍傷3萬,凍死4000。
——真是一語成讖。
8
從柳潭裏到海軍陸戰隊第1師師部駐地下碣隅裏約22公裏,柳潭裏突圍部隊邊打邊走竟曆時3晝夜,平均每前進1公裏耗費3個半小時。誌願軍從公路兩側高地不斷發起攻擊,突圍美軍則漸次仰攻高地,護衛滿載傷員與裝備的車隊。炮兵分為兩部,交替攻擊前進。工兵清除路障,修路架橋。雖天上有飛機掩護,但戰鬥仍打得極為艱難。美軍以中國軍隊難以理解的戰鬥意誌不斷發起凶猛衝擊,被炸成焦土的陣地往往幾度易手。雙方士兵利用彈坑掩護,反複拉鋸。有的掩護部隊死傷過半,仍然英勇反擊,與中國兵近戰肉搏。除了拚刺刀、掄槍托,鍬、鎬、拳頭、牙齒全都用上了。雙方士兵舍命扭打,情急中互相挖眼、掐喉、咬臉,甚至互相拉響對手身上的手榴彈。美軍早已領教過中國軍隊整連整營前仆後繼的集團衝鋒,並表示了軍人的敬佩,現在輪到誌願軍傻眼了。中國內戰中所向披靡的王牌部隊第9兵團,終於見識了反法西斯戰場上攻無不克的英雄軍隊。夜戰近戰突襲穿插等中國軍隊的拿手戲,美軍玩起來同樣鋒利嫻熟。
傷亡急劇增加,車廂裏事先為傷員預留的空間漸漸填滿。兩位團長始終步行,他們的專用吉普車也擠滿了傷員。後來,就連車蓬上也堆滿屍體和傷員。炮彈打光了的18門重炮,也在炮管上綁滿了屍體。傷員和屍體都凍成了冰棍。在到達師部衛生所後,辨別死活的簡捷方法是看他們眼睛還能不能動。
這真是令人震撼的戰爭奇觀。
美國海軍陸戰隊戰史如此記載:“綜觀陸戰隊的曆史,再沒有什麽比從柳潭裏突圍途中所忍受的一切更為艱苦的了!”
第3日初晚,在天色黑盡的7點50分,突圍部隊的先頭營抵達目的地下碣隅裏。在村外開闊地上,全體列隊,整理軍容,然後邁著正步開進下碣隅裏。經曆了地獄烈火的煎烤,士兵們肮髒憔悴,滿麵胡須,簡直脫了人形。但他們仍然昂首挺胸,步伐整齊,猶如在軍樂雄壯的閱兵場上。早晨剛下過一場大雪,積雪半尺。軍靴在厚厚的新雪上踏出整齊的吱嘎聲。
在他們身後,是蜿蜒漫長的車隊。遠處,暗夜中的山間公路上,槍炮聲尚未平息,突圍之戰還在繼續。22小時後,後衛營進入下碣隅裏環形陣地。除了燃油耗盡的9門重炮和幾輛損毀的吉普,這支頑強的軍隊帶出了所能夠帶出的一切:約500台各式軍車,1500多名傷員和陣亡者。在與數倍之敵的生死搏殺中,他們沒有扔下1個傷號,1具屍體。對於一支陷於險境的軍隊,傷亡者當然是拖累。但是,在陸戰1師將士的情感、意識和潛意識中,他們更是自己血脈相連的至親兄弟。
把戰友屍體綁在炮筒和卡車保險杠上一起突圍的軍隊,是天下無敵的。
9
下碣隅裏是長津湖最南端一小鎮,位於長津河畔,是三條道路的交匯點。從鎮邊的山坡上俯瞰,小小的山間盆地一覽無餘。積雪的土地上,有三五成群的農舍和林立的帳篷、還散布著軍車、火炮和坦克。有來往忙碌的士兵,還有被寒風吹散的淡淡的炊煙。再仔細觀察,就能夠看到呈環狀布置的野戰工事,這就是環形陣地了。與一般野戰陣地一樣,環形陣地由戰壕、土袋胸牆、單兵掩體、火器掩體和隱蔽部等土工作業為主幹,然後再於陣地前沿安置地雷、餌雷、絆索照明彈與鐵絲網等等。自然,還有步槍機槍無後坐力炮加上坦克炮、迫擊炮、榴彈炮等輕重武器所構成的一道道交叉火網。美軍習慣於構築環形陣地,這多半是出於自信:不相信任何敵人可以突破這道鋼鐵與火焰的屏障。另一半,那隻能是據壕死守,決不後退的戰鬥意誌了。對下碣隅裏的環形陣地,誌願軍9兵團第20軍應深有體會。原以為此等被分割包圍的孤立之敵,吹兩遍衝鋒號就可以解決了。卻不料戰鬥之慘烈,超出了他們最大的想象力。以革命英雄主義加神風敢死隊精神輪番攻擊數日,環形陣地未能撼動半分,三個精銳師基本打殘,完全失去了戰鬥能力。
環形陣地中,有一條簡易飛機跑道。這是陸1師師長史密斯少將遠見卓識的傑作。史密斯是一個果敢卻又審慎的將領,早在仁川登陸後就不像遠東美軍最高司令長官麥克阿瑟上將那樣得意忘形,對飲馬鴨綠江的冒進戰略更心存疑議。十來天前,在麥克阿瑟催兵北進之際,他當即對在這種易遭伏擊的地形中孤軍冒進表示了不同意見。異見被駁回後,他擅自把向北急進的命令改為試探性進攻。他的頂頭上司、東線最高司令長官第10軍軍長阿爾蒙德對他的蝸行牛步深為不滿,飛來督戰。史密斯仍固執己見,阿爾蒙德亦拿他無奈。海軍陸戰隊自成係統,而且,根據美軍法典與軍官誓言,下級軍官沒有盲目服從的義務。西線美軍最高司令長官沃克將軍與史密斯持相同觀點,他對西線前鋒團團長的口頭叮囑是:“一聞到中國炒麵味,馬上撤退!”他們的憂慮完全一樣:不能把自己的軍隊帶入險境。老兵的直覺令史密斯寢食不安。他必須為陸1師兩萬將士留一條後路,特別是傷員。剛抵下碣隅裏,就下令修建一條簡易機場跑道,並把自己的憂慮傳達給部下。每當夜幕降臨,下碣隅裏開始受到攻擊之際,機場施工現場卻燈火通明。即便在最緊張的混戰中,跑道施工也沒有停歇。就在中國士兵端著刺刀衝進機場的時候,操縱著五台大型推土機的工兵們仍然不停止工作,一邊舉槍還擊,一邊繼續操縱推土機平整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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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形勢急轉直下,陸戰1師已深陷全軍覆沒之險地,第10軍軍長阿爾蒙德飛臨下碣隅裏,命令陸戰1師盡速後撤,甚至不惜扔掉一切重裝備。史密斯回答了兩條:第一,撤離速度取決於後送傷員的能力;第二,決心戰鬥到海邊,帶回大部分裝備。
翌日,12月1日,也就是陸戰1師主力撤出柳潭裏那天,一條長度不夠的簡易跑道終於完工,第一架C—47運輸機試驗降落。在機輪觸地的一瞬間打開製動裝置,顫抖著衝向跑道盡頭。裝上24名傷員後,起飛更為艱難。跑道太短,飛行員把引擎提到最高轉速,直到飛機震動得幾乎散架之時,才鬆開刹車。適應性絕佳的C—47陡然衝過短短跑道,迅速爬升。目送飛機擦過中國軍隊占領的山頭飛上藍天,機場上揚起一片歡呼。此後4天之內,美軍雙引擎運輸機頻繁起降,運來大量急需藥品、物資和500多名傷愈歸隊的官兵,運送了4000多名傷員。很快,軍部發現下碣隅裏向外空運了不少陣亡者屍體,即令停止。史密斯師長答道:“陸戰隊員對在戰鬥中陣亡的戰友極其崇敬,那怕犧牲自己生命也要帶出戰友的屍體!陸戰1師絕不會把戰友的屍體留在一個即將撤離的朝鮮東北部的荒寂小村裏!” ——在史密斯的堅持下,一共有138具屍體被空運到後方。
搶運傷員高潮中,空軍少將威廉姆·丹納飛抵下碣隅裏,提議把陸1師全部空運出去。史密斯根本不予考慮:倘若空運過程中受到猛烈攻擊,部隊將遭到重大損失,況且,車輛火炮坦克等重裝備無法帶走。還有最重要的兩點:掩護機場的一個連隊撤不下來,南邊古土裏被圍困在公路上的一個營也無法救援。陸1師還是要沿著公路一步一個腳印地殺出去,帶上所有的裝備,接上古土裏的孤軍一起撤到海邊。
飛機運走傷員,運來各國記者。記者們對艱難戰況作了不加掩飾的報導,使下碣隅裏在西方、在美國成為一個家喻戶曉、令人揪心的地名。紐約《先驅論壇報》女記者瑪格麗特·希金斯在一篇戰地新聞裏寫道:
“我在下碣隅裏見到這些被打得焦頭爛額的官兵時,曾想,他們究竟還有沒有力量再經受最後的一擊而突圍出去呢?官兵們的衣服破爛不堪,他們的臉被刺骨的寒風吹腫,手套破了,帽子沒了,耳朵被凍成紫色。還有的腳凍傷穿不上鞋子,光著腳走到醫生的帳篷裏。……第5團團長默裏中校,像落魄的亡靈一樣,與指揮第5團成功地進行仁川登陸時相比,完全判若兩人了。”
在以酒澆愁時,這個“落魄的亡靈”默裏團長向記者承認原以為撤不出柳潭裏了,隻不過未向任何人說出口。一提起柳潭裏,默裏就哭起來。他克製著,用防寒大衣的袖子擦掉眼裏不斷滾下的熱淚。剛想開口再談柳潭裏,就泣不成聲了。那一天,在師指揮所裏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飛來安排撤退事宜的軍長阿爾蒙德也大哭了一場。
默裏在突圍前的訓令極其簡單:“先生們,我們要撤出這個地方,我們要拿出海軍陸戰隊的樣子撤出這個地方。我們生死與共。我們要帶上戰友的屍體、傷員和武器裝備。你們還有問題嗎?”
沒有什麽問題。營長們邁著沉重的腳步離去。
“他們究竟還有沒有力量再經受最後的一擊而突圍出去呢?”
11
夜幕垂落,天空中寒星閃爍。下碣隅裏響起雷鳴般的炮聲。所有的重炮一齊發射,披雪的群山被震得悉悉顫抖。中國軍隊的阻擊陣地和可能的設伏地段,又被炮火深犁了一遍,立著的活物死物全部扯碎放倒。徹夜炮擊之後,12月5日清晨,在全美國乃至於全世界的注視下,以美軍為主的聯合國軍開始從下碣隅裏向古土裏撤退。
撤離下碣隅裏的美軍是一支龐大的、超豪華的、多兵種聯合作戰的隊伍。一支強大的坦克部隊在前麵開路,其後是步兵與各類軍用車輛混合而成的長長的縱隊,前鋒攻擊前進,清除道路兩側高地和山脊上的敵人。在整個隊伍的上空,來自航空母艦的機群撐開了一把嚴密的保護傘,用凝固汽油彈與火箭彈驅趕著敢於進攻的中國人。形象地說,突圍中的陸戰第1師構成了一個不斷前進的環形堡壘。在這支意誌頑強、火力猛烈的軍隊麵前,誌願軍阻擊部隊束手無策。打幾炮人家回敬一百炮,開幾槍人家幹脆端掉你陣地,打散了的隊伍剛剛在山穀裏集結,飛機就衝下來轟炸掃射。這哪裏是一支軍隊?簡直是一群被捅了蜂巢的野蜂!在北京中南海的嚴令下,第9兵團官兵置生死於度外,頑強阻擊。他們放過坦克和前鋒,猛烈攻擊漫長的車隊。迫擊炮彈和子彈驟雨般從公路兩側每一個山頭向下傾瀉。
現在,海軍陸戰隊第1師周邊圍追堵截的還有6個中國精銳師。連日主攻下碣隅裏的第58師幾乎打光,1萬多人隻剩下不足1千,完全喪失了作戰能力。而剛剛上陣的第26軍,則摩拳擦掌,躊躇滿誌,決心全殲陸1師,名垂青史。其實,早在圍殲之戰打響的第一天,第9兵團司令兼政委宋時輪將軍已極感震驚:戰鬥開始的頭10小時內,攻擊部隊累計傷亡已達近萬。這是他幾十年戎馬生涯所未曾聞見的。如果傷亡按此速度上升,整個兵團還能支撐多久?如此嚴重的局麵,還應當繼續打下去嗎?但想到毛澤東在中南海親自召見他時所表達的那種不可動搖的鋼鐵意誌,宋時輪也隻能發出一聲歎息。他心中還無休止地縈繞著一個不解的疑問:怎麽會這樣?不是說美國鬼子軟弱怕死,不經打嗎?誌願軍先期入朝部隊的戰鬥總結報告中曾如是寫道:“美軍後路一被切斷,就丟棄全部重裝備,就地放下武器自由行動。……美軍步兵戰鬥力差,怕死,一旦後方被切斷就失去進攻和防禦的勇氣。……不習慣於夜戰。白刃格鬥的能力也很差。”那麽,如何會打成這種局麵呢?
因為介入朝鮮戰爭,中國發動了聲勢浩蕩的“仇美”運動,在軍隊和民間整肅“恐美”“親美”思想。這種欺騙性宣傳,最終也騙到了高級將領甚至毛澤東頭上。縱然如此,這些掌握著國運和千百萬士兵生命的元戎也不應忘記一個基本事實:不可一世的德軍和日軍都不是美軍的對手。120萬日軍精銳,那些橫行東亞的“皇軍之花”,不都是在太平洋戰場上被美軍殲滅的嗎?整個集團軍被全殲的,就有第31集團軍4萬人、第32集團軍10萬人、第35集團軍7萬人,僅菲律賓一戰,就擊斃日軍52萬人。在戰雲翻卷的太平洋上,美軍還殲滅了南京大屠殺之元凶第6師團和第16師團,為中國洗雪了仇怨。毛澤東多次嚴令第9兵團圍殲的,正是這樣的一支常勝軍,正是太平洋戰場上浴血奮戰所向披靡的陸戰第1師。
12月4日,也就是陸戰1師從下碣隅裏突圍前一天,毛命令第9兵團“迅速控製下揭〔碣〕隅裏飛機場不使敵軍撤走”。同日,還親自撰寫新華社新聞稿,向全世界宣布:“東線方麵,被朝鮮人民軍及我國人民誌願軍在鹹興北麵長津湖一帶地區所切斷和包圍的美侵略軍陸戰第1師、步兵第7師兩個師的主力,已被殲滅一大部分,殘敵繼續被殲擊中……”並以勝券在握的口吻宣稱:“殲滅美國海軍陸戰第1師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在如此的胃口和如此的狂妄之下,第9兵團的命運已經被決定。
12
5日天黑之後,美國海軍陸戰隊第1師前鋒已走出7公裏,後衛還困於下碣隅裏,兵力分散,首尾不能兼顧。趁此敵軍最脆弱之機,誌願軍第26軍全線發起最猛烈的總攻,不斷截擊美軍車隊,造成嚴重傷亡。陸1師前鋒部隊奮力苦戰,總算衝破重圍,於7日黎明之前進入古土裏。尚滯留於下碣隅裏的後衛部隊,則同時遭到來自東、南、西、北的全方位攻擊。美國軍事史家蒙特羅斯將12月5日的戰鬥稱為“最壯觀的戰鬥”。中國軍人少則兩天,多則9天吃不上一頓熱飯。能抓上一撮炒麵或一個凍土豆來吃亦是幸事。武器彈藥不足,更無適合高寒地區的保暖服裝。在這種連基本生存都難以保障的嚴酷條件下,第9兵團的士兵們仍然英勇赴死,一再突入美軍陣地。陸1師士兵後來如此描述:“從未見過如此眾多的中國人蜂擁而至。中國人一次次地頑強進攻,夜空時而被曳光彈交織成耀眼火網,時而被照明彈映成可怕的光亮,把中國士兵衝鋒前進的身影暴露無遺。盡管陸戰隊的炮兵、坦克和機槍全力射擊,但是中國人仍然源源不斷地擁上來。其視死如歸的精神令陸戰隊肅然起敬。”
一位美國兵回憶道:
當夜幕降臨,四周響起了淒厲的軍號聲,他們從地平線滿山滿穀地湧出,不畏生死地往前衝……他們一排排地象麥捆子似地被機槍火力撂倒,後麵又一排排地往上衝,又被撂倒……我們的機槍狂吐著火焰,槍管打紅,臂膀打酸,看著滿坑滿穀的屍體,我對自己說,這不是戰鬥,這簡直就是屠殺。
多年後,一位中國老兵向孫輩回憶起當時的感覺:一軟一軟的踩得都是自己人屍體。天亮一看都傻眼了,打了七八年仗,從沒見過這樣多的屍體……
在中國軍隊優勢兵力的四麵圍攻中,美軍從容鎮定。掩護全軍的後衛部隊依照事先製定的撤退計劃,有條不紊地銷毀了堆積如山的各類物資和彈藥。在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次第撤出下碣隅裏。殿後的還有一支英軍特遣隊,在戰場上依舊保持了紳士風度:出發前全體隊員按條令集合整隊,在橫飛彈雨中由隊長檢查每人服裝武器,並有軍容不整者被處罰。走在最後麵的工兵小隊,則沿途爆破先頭部隊剛剛修複的每一座橋梁,焚毀丟棄在路邊的每一台車輛。沉著自信,沒有絲毫慌亂。後衛部隊還派出小分隊,在沿途村莊尋找數日前在這一帶遭伏擊的死傷人員,最後成功地收容了20幾名被村民保護起來的英軍特遣隊傷員。
從下碣隅裏撤向古土裏一路,陸1師後衛部隊隻遇到輕微的抵抗。——連日來圍攻美軍的誌願軍第20軍已經被完全打殘。但是,在下碣隅裏,20軍出了個名震中華的特級英雄楊根思。在部隊打光之後,這位曾見過毛澤東的年輕連長遣走了最後兩位傷員,獨自堅守在陣地上。麵對蜂擁而上的美軍,楊根思射出駁殼槍裏最後一粒子彈,然後從容不迫地抱起炸藥包,一躍而起,在一聲血肉橫飛的巨響中實現了“人在陣地在”的誓言。後來,就有了一部以楊根思為原型的電影,就有了那句著名的歌詞:“敵人腐爛變泥土,勇士輝煌化金星!”——人世上,總有些事是說不清,也不忍說清的。
緊跟在美軍掩護部隊後麵的,不是中國兵,而是數千北朝鮮難民。由於中國軍隊參戰,局勢急轉直下,短短數日之內,自由的希望破滅。在共產政權返回前這稍縱即失之機,他們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舍棄家園,追隨退卻的聯合國軍南行。三八線失守就到三七線,三七線失守就到三六線,倘若連釜山都守不住了,就投向波濤洶湧的太平洋。難民們攜帶著匆忙收拾起來的行裝,默默尾隨美軍行進。那些未下決心南行的鄉鄰付出了代價——在其後悠長的半世紀歲月裏沒有享受過一天自由,直至今日。出走的也付出了代價:從此背井離鄉,至死也不能重返生養自己的美麗的北方。
沒有月光,雪野裏仍有微光輝映。難民們在極度沉默中跋涉,沒有哭泣與交談,隻聽得到艱難的呼吸和腳步與車輪在雪路上發出的嘰嚓聲。到達古土裏後,難民被攔阻於村外。因混進難民隊伍的誌願軍多次發動偷襲,美軍禁止難民隊伍靠近。這些無助的人們隻有靜靜地坐在雪地上,在致人死命的寒風中等待天明。有老人輕聲咳嗽,嬰兒在哭啼。要等下弦月自東方升起,天才會放亮……
13
12月7日黃昏,海軍陸戰隊第1師下達了從古土裏撤向海邊的作戰命令。此刻,從下碣隅裏撤出的後衛部隊尚未進入古土裏。史密斯師長極為憂慮:全部兵力和裝備蝟集於麵積狹小的古土裏,落下一發炮彈就會造成多人傷亡。連續數晝夜戰鬥行軍,部隊已成疲憊之師,忍受力已達人體生理極點。再加之寒冷饑餓,士兵們動作遲緩,宛若電影裏的慢動作。沒有熱食供應,隻能以凍結的食物充饑。尚未受傷的人,也因腸胃受寒而腹瀉。天氣奇寒,且又處於緊張艱苦的野戰環境,實無安心出恭之機,幾乎每人衣褲皆為糞便沾染……史密斯師長克製了不忍之心,決定不經休整,繼續向南急進。他有強烈預感:在古土裏修整,可能鑄成大錯。事後,有軍史研究者對史密斯於下碣隅裏從容休整和過古土裏毫不停留大加讚譽,認為他對局勢的判斷和指揮藝術已達戰地司令官之化境。
陸戰第1師再次掩埋了戰友的屍體,頂著暴風雪,忍受著超越極點的疲倦,向海港城市興南前進。步履踉蹌的官兵們仍然沿途搜尋傷員和屍體,不願拉下一個。陸戰1團團長普勒和後衛部隊走在突圍隊伍末尾,他嘶啞著嗓子向每一個士兵叫喊:“別忘了你們是陸戰1團的,敵人絕不可能戰勝你們!”普勒不顧部下勸阻,一路步行。他特別命令道:“不管你是怎麽想的,都別讓周圍的難民靠近。如果讓他們靠近了,你可能遭到突然襲擊!”他的吉普車滿載傷兵,保險杠上綁著一具坦克兵屍體,車篷上還綁了兩具。
誌願軍已炸毀了通往興南的全部橋梁,並在必經之高地隘口掘壕設伏。令陸戰1師官兵大感詫異的是,沿途並沒有發生想像中的激烈戰鬥。很多被俘的誌願軍士兵已被凍得意識模糊,需要把他們從戰壕裏往外拖。有的雖投降了,手還凍在槍上拿不下來。他們有所不知:在戰火和饑餓嚴寒之夾擊下,他們的對手——整個誌願軍第9兵團15萬大軍已完全癱瘓。戰至此時,能勉力投入戰鬥的兵力,第27軍還剩2000餘人,第20軍唯剩數百。剛和陸1師交上手的第26軍也好不到哪裏去,連成建製的阻擊部隊也拿不出手了。
誌願軍再次上演成建製凍斃的悲劇:
“誌願軍第81師第242團第5連奉命在美軍撤退途中設伏。當戰鬥打響後,卻無人站起來衝鋒。已經展開戰鬥隊形的整整一個連的幹部戰士,全部凍死在簡易的掩體中。一百多人的連隊,幸存者僅僅是一個掉隊戰士和傳達命令的通訊員。第60師第180團2連在守衛黃草嶺1081高地時全連都凍死在陣地上,許多士兵的手凍結在步槍上無法分開。”
誌願軍後續部隊官兵見此慘狀無不痛哭失聲!
“……然後瘋狂地撲進戰場。”
在一些貌似公允的評論中,雙方士兵的勇氣與意誌都得到滿懷敬意的肯定。但仍存在某種揮之不去的疑惑:難道,勇氣、意誌、獻身、堅韌等品質與生發它們的基本價值無關,可以視為一種純粹的抽象之物,就如同河水海水蒸發出來的都是純水,甘蔗甜菜提煉出來的都是白糖,因而可作等量齊觀嗎?還有,同為勇敢堅韌,一個來源於服從、階級仇恨、人間天國,一個來源於自由、平等與人類之愛,哪一個更為強大呢?
長津湖戰役是一個人類武裝衝突事件,但在更高的層麵上,它還是一個精神事件。它用數以萬計年輕人的鮮血回答了一個生僻的問題:愛可以堅韌到何種程度?
14
長津湖一役,中國軍隊沒有公布確切的傷亡數字。根據各軍、師的不完整資料,各種不同的估算數字,從4萬直到7萬。劉伯承曾如是說:長津湖一戰,一個兵團的兵力圍住美陸戰第1師,不但沒有能消滅哪怕是擊潰,讓美軍全建製地撤出戰鬥,還帶走了所有的傷員和武器裝備,敵我雙方傷亡比例卻高達1:10。
劉伯承的數字應該是比較準確的。第9兵團雖多次榮獲毛澤東彭德懷通令嘉獎,私下裏卻不斷檢討失敗。一個簡單的事實:陸戰1師自興南撤出,休整一周便再次出戰。而第9兵團原地休整,補充了大批軍官、老兵和數萬新兵,整整5個月後才重返戰場。誌願軍東線戰場最高司令長官宋時輪,在毛澤東直接督戰下驅策凍餓交加的部下如海潮般一波接一波撲向美軍火網,自毀12個加強師,陸戰第1師僅傷了皮毛。紅軍時期宋時輪已是軍長,再多的流血與死亡已不能掀動內心的波瀾,但長津湖之戰確乎超出他情感的承受力。這已經不是戰鬥,而成了送死。宋時輪五內俱焚,又不敢表達內心之憤怒,隻能提出辭職。無奈中,毛隻好派他的老首長陳毅親去安撫。這次沉痛的會見,在浩如煙海的韓戰紀實中無一字記述。第9兵團是陳毅的老底子,宋時輪,他如何向他的陳老總交代?如何向他的如刈草般倒下的部下交代?
就在毛澤東不斷催兵赴死之同時,麥克阿瑟與華盛頓之間亦是函電交馳。麥克阿瑟報告:自中國秘密出兵以來,駐朝美軍遭遇了“美軍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力量懸殊的……可怕的失利狀態……”如得不到大量增援,他就要全麵退卻,一直退到海邊。二戰勝利後的大裁軍,裁得美國本土隻剩下一個空降師,無軍可援。華盛頓遂向麥克阿瑟發出如下指令:“在目前情況下,我們首先必須考慮的是部隊的安全。同意你的意見,將部隊後退到沿海橋頭堡地區。”當然,這種對比,是宋時輪及第9兵團的將領們當時所不可能知悉的。但是,隻要還是一個人,隻要胸腔裏跳動的還是一顆人心,就會對集體屠殺式的“人海戰術”心懷怨憤。後來,宋時輪奉調返國,在越過鴨綠江前,停車駐足,向長津湖方向脫帽彎腰,深鞠一躬。當他再直起腰來,已是淚流滿麵。
長津湖戰役之後,毛澤東再無“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浪漫豪情,胃口大減,從要求一役殲滅幾個美軍師,變成一役殲滅南朝鮮一個精銳師。1951年春,誌願軍4個主力師在砥平裏圍住了美軍1個團加1個法國營,5萬人對4500人。血戰兩天兩夜,誌願軍4個主力師基本打殘,而聯軍傷亡不過數百。在美法聯軍死守不退的戰鬥意誌和綿密火網麵前,誌願軍屍橫遍野,上多少死多少,一波接一波敢死隊式的衝擊毫無效力。中國戰地指揮官們一致要求退出戰鬥,長期鬱積的不滿終於爆發。在中共軍事史上,軍師級將領因傷亡慘重而臨陣抗命,這是第一次。此戰之後,毛澤東又一次縮小胃口,要求“每一個軍在一次作戰中,殲滅美英土軍一個整營,至多兩個整營,也就夠了。”一個軍打一個營,3萬人打800人,兵力優勢為37倍,背後的意思就是拿人命去填。除了視士兵性命為草芥為蟲蟻為芻狗的“ 人海戰術”,也實在找不出更委婉的詞匯了。(韓戰中毛的所有電報都附送斯大林,因此斯大林了解戰爭之全過程。本來,給金日成簽發開戰通行證的始作俑者很願意看到毛澤東去跟美國人拚命,但毛的指揮藝術也實在太令人吃驚了,斯大林忍不住口授了一封電報,譏諷之意不加掩飾:“還沒有任何根據可以認為,英美軍會像蔣介石那樣愚蠢,使你們能夠按照你們的選擇每次殲敵一個整營地殲滅其軍隊。”)
15
12月11日,早已被毛澤東視為“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的陸戰第1師,終於趟出一條血路,成建製地抵達海港城市興南,準備從海上撤至朝鮮半島最南端的橋頭堡釜山。誌願軍第9兵團各師皆消耗過大,無力再戰,沒有哪一支部隊還有能力對興南發動攻擊。對此慘狀,誌願軍戰史委婉表述為“原地監視敵人”。
尾隨陸1師後衛坦克部隊的,是蜂擁而至的10萬難民。雖然美軍開始給難民提供食品與住房,但許多人仍然露宿雪野。軍隊和裝備順利撤離後,海軍終於允許難民登船。所有的艦船全部超載。每一艘標準運載1000人的坦克登陸艦至少擠上了5000人,這還不算母親背上的嬰兒。
血跡斑斑的道路!從柳潭裏經下碣隅裏、古土裏到興南港,全程125公裏。若中美兩軍傷亡總數以較為保守的4萬餘計,相當於每行進兩米多便要倒下一人。換言之,若將這些傷亡軍人頭腳相接地排列起來,幾乎可以鋪滿這條漫長的道路……
最早抵達海港的陸1師先頭部隊舉行了入城式。
這些平素極講究著裝與紳士風度的陸戰隊員現在已是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樣: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眼窩深陷、臉上凍傷累累。然而,為了保持海軍陸戰隊的榮譽,他們整理了軍容,舉起軍旗,高唱軍歌前進。雖然步履軟弱,但軍大衣下擺仍整齊飄動。慘淡陽光下,頭上的鋼盔閃閃發亮……
長津湖之戰一掃美國上下的悲觀氣氛。《時代》周刊社論寫道:“陸戰第1師突破自詡不敗的中國軍隊的重圍到達興南,帶著裝備、傷員和俘虜啟航去釜山時,朝鮮戰爭就可以采取不同的樣式了。長津湖作戰的消息、照片和紀錄片等等,對決定合眾國的政策,比大辯論的所有言論作用都大。美國人民和得到加強的第8集團軍,現在決心留在朝鮮。”美國軍方為長津湖戰役共頒發了17枚榮譽勳章、70枚海軍十字勳章。作為一個戰役,這是在美軍戰史上頒發勳章最多的一次。《時代》周刊以莊嚴的口氣宣稱:長津湖戰役“在美軍曆史上無可比擬”,“是堅忍和勇氣的史詩”。
對於史密斯將軍和海軍陸戰隊將領來說,這個結局是不言而喻的。早在長津湖戰役之始,遠在美國的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某將軍接到陸戰第1師陷入重圍的消息,一句話不禁脫口而出:“好了,這回有中國佬好瞧的了!”—— 海軍陸戰隊所受的基本訓練,就是背水一戰,陷於絕境而毫不動搖。
12月13日,陸戰1師為戰死於古土裏至興南撤退途中的幾十位官兵舉行了軍隊的葬禮。在一片白色的十字架墓碑前,樹立起一根高高的旗杆,星條旗半降,在帶著海水氣息的微風中無聲拂動。旁邊就是大海,大海那一邊就是北美大陸,北美大陸上就是他們日夜思念的家園。
軍官們抱著鋼盔,肅立於這片新辟的墓地前。
在他們的前邊,是垂首無言的師長史密斯,一代名將,當之無愧的長津之花。他穿著過膝的軍大衣,腳蹬黑色軍靴,鷹勾鼻子,滿頭銀絲在寒冷的陽光中抖動。
響亮的口令聲中,儀仗隊朝天鳴放排槍。
最後,一位號兵吹起了就寢號。
這些曾苦戰於漫長突圍之路的英雄們可以安息了。
16
停戰後,掩埋於漫長突圍途中的美軍遺體經交涉皆起葬回國。大型運輸機和殯儀車將這些覆蓋著星條旗的棺木運送到首都華盛頓,在莊嚴的葬禮中埋葬於阿靈頓國家公墓。眾多韓戰無名士兵中的一位,被安葬在位於公墓至高點的無名戰士墓,與一戰、二戰的兩位無名戰士為鄰。每天有人來敬獻花圈。白色大理石墓碑麵對著山下的華盛頓紀念碑、傑弗遜紀念堂和林肯紀念堂,麵對著他們為之獻身的偉大理想。墓碑上鐫刻著如下文字:“這裏長眠著一個光榮的美國士兵。唯上帝知曉他的名姓。”守靈的衛兵身著深藍色軍禮服,肩長槍,在墓前往複走動。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永無窮盡。經特殊訓練的禮儀步幅安詳莊重。向墓左行21步,肅立21秒,再右行21步,肅立21秒。這最高的軍儀,如21響禮炮,於生者心頭隆隆回響。始於泥土,歸於泥土。再沒有酷寒,再沒有饑餓,再沒有槍炮聲與衝鋒號攪擾,在大地母腹中沉入黑甜的長夢,從永遠到永遠。
與無名戰士墓遙遙相望的,是坐落於波多馬克河彼岸的韓戰紀念碑。與華盛頓紀念碑相反,韓戰紀念碑不使人仰望崇高的雲天,而把視線引向苦難的大地。紀念碑主體是一群戰地士兵的不鏽鋼雕像。戰士們身著披風,在雨雪泥濘中搜索前進。他們毫無英雄氣概反而寫滿困苦疲憊的麵容,會刺痛你的心,使它緊縮為一枚苦澀的橄欖。低矮的甬道邊牆上,刻著聯合國15個參戰國國名,以及美軍傷亡失蹤數字。另一邊是一麵黑色花崗石長牆,光潔如鏡的牆麵上蝕刻著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士兵頭像。主碑上銘刻了那段名揚世界的雋永的銘文:“自由並非無代價”。在排頭第一尊士兵雕像腳下,在褐色的花崗石地麵上,也刻了一段文字:“我們的國家以她的兒女為榮:他們響應召喚,去保衛一個他們從不知曉的國家以及素昧生平的人民。”
17
2008年12月中旬,一個陰霾的日子,我和兩位中國大陸作家友人來到韓戰紀念碑前,把一束深紅色的玫瑰輕置於群雕腳下,那段“以她的兒女為榮”的銘文邊上。長津湖戰役已經過去整整五十七年了。
這束紅玫瑰獻給年輕的士兵格拉波。他連指手套裏的那朵玫瑰被揉碎了。
這束玫瑰也獻給海軍陸戰隊第1師那些譜寫了人類精神史詩的英雄們,那些永不凋敗的長津之花。
鉛雲密布,有冷雨飄灑……
穿過半個多世紀煙塵,我仿佛看到了冰雪覆蓋的長津湖,那些拖著戰友睡袋在冰麵上掙紮而行的美國士兵,那些綁在卡車保險杠和炮筒上的屍體,那些排列成戰鬥隊形成片凍死的中國士兵……
我想,這束花也應該獻給那些曾戰鬥在長津湖畔的誌願軍將士。他們和陸戰1師將士一樣,呼吸過同樣的酷寒,忍受過同樣的饑餓,跋涉過同樣的苦難,流灑過同樣的血液。也許會有那一天:中國未來的民主政府,會把他們流散異域且被人冷落的骸骨遷回祖國,埋葬在他們哭瞎了雙眼的親娘身邊。他們同戰死於朝鮮半島三千裏河山的美國人、朝鮮人、英國人、土耳其人、加拿大人、澳大利亞人、法國人、蘇聯人一樣,都是我們的兄弟。他們的鮮血,滴落在雪地上,都是同樣的殷紅。他們也是長津之花。
“我在依稀夢幻中又聽到了大炮在轟鳴,聽到了滑膛槍在鳴放,聽到了戰場上那陌生而憂傷的呻吟……”——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上將
主要參考書目:
[美]約翰·杜蘭:《韓戰:漫長的戰鬥》
[美]貝文·亞曆山大《朝鮮:我們第一次戰敗》
[日]日本陸戰史研究普及會:《日本人眼裏的朝鮮戰爭》
光亭:《冰雪長津湖》
王樹增:《遠東朝鮮戰爭》
周軍:《開國第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