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心悵悵兮路茫茫
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環境,但它比原來的日子更艱難,出娘胎沒有摸過田坎,現在必須什麼活兒都幹﹕擔土、挑糞、播種、收割……。沒有強健的身體,幹那些活真得咬著牙關。鄉下的生活條件十分惡劣,吃粗食,幹重活,穿的是破衣爛衫,住的是敗壁漏屋,沒有娛樂消遣,多的是嗬斥辱罵。但使人稍覺安慰的,不少善良的老農,還是很同情我們的,偷偷地幫我們一些忙,或者送點吃的。
我們兩組七個人,被分配合住在一樓一底的矮屋裏,擠逼不堪。同灶吃飯,同間睡覺,日子一久,生出許多煩心的事。那個時代,人們思想異常混亂,覺得讀書無用,反要遭禍,社會風氣已不崇尚學習,年輕人多無目標抱負,醉生夢死,無聊之極。他們隻要口袋裏有點錢,就買酒來集體作樂,滿口的下流話,令人作嘔,以此來發泄滿腹的怨氣與打發死水般的生活。後來一些青年發展到偷雞摸狗,大年初一押上台被鬥爭挨巴掌;有些青年自相殘殺,全不念“本是同根生”理應守望相助的道理﹐以揭發他人莫須有的政治問題向上級邀功,弄得人心惶惶;也有些人精神苦悶,找異性戀愛以麻醉心靈,一個個空虛徬徨的靈魂在這墮落的邊緣上徘徊。我們弟兄倆個性喜靜,與這樣的環境格格不入,但有什麼辦法呢?縱然環境險惡,自學還是應該堅持的。早上出工前,或晚上收工後,以及睡覺前在煤油燈下,見縫插針地學一點。碰到雨雪天,或身體不適時,可多看點書。我開始自學高中的課程,我三哥自學大學的課程 。說實在話,我們也常心灰意冷,前途茫茫,迫害重重,這漫漫苦海﹐不知何處是盡頭﹖苦苦地自學會有應用之日嗎?我們隻有無語問蒼天了 !
66 年文革開始了,鎮上的老家被徹底查抄,搜去了先父大批的日記,被展在鎮上的階級教育展覽館中,定為反動復闢的變天證據。好不容易收集起來的課本讀物大部份遭了殃,我們從臺後被推到了臺前,直接成了專政的對象。我們這類手無寸鐵的黑五類子女,在如此嚴密的監控下,還唯恐江山為我們所亂,不是神經出了毛病,又還有何解釋?後來《人民日報》記者劉賓雁作的剖析非常精闢﹕要永遠有這麼一批倒黴鬼在人群中晃來晃去,人心才會服帖!
第一批下鄉的青年有一百多名,分住在五個村莊,除了我們弟兄倆仍堅持自學,好像再沒有聽到過第三個。那位鎮上的高材生因病逃過了下鄉一劫,在家也在自學高中課程,有時我去鎮上,還偶爾與他切磋些題目。可惜他患的是精神方麵的疾病,長期抑鬱,難以承受,思想被引入歧途。不久,病情加重,去世了。一個本來前程似錦的學子,被一抔黃土埋沒了。
接著而來的打擊越來越大,接連的抄家,東躲西藏的書籍全被陸續抄完,而 69 年的“清理階級隊伍”將我們推向了頂峰。我們被套上“叛國投敵”的罪名受隔離審查,這個罪名如被“證實”是要處死的!而所謂的“證實”,又有誰知道個中奧妙呢?中共曾有多次政治運動,抓出典型來殺雞給猴子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時時處在可被殺身的恐怖之中!縣裏派專案人員與本地公社群眾專政指揮小組頭目下生產隊發動鬥爭大會,夠有規模的。在另一次小型鬥爭會上,一個青年農民如此揭發鬥爭我三哥﹕“有一次,我去他家,看見他在讀一本書,字像蛐鱔一樣,我問他讀了這個有什麼用?他說﹕用場可大了,等國民黨回來了,靠這個可做大官,你們的頭要輪到我們一個個去殺……”這樣的指控弄得幹部們一個個瞠目結舌、啼笑皆非。捏造得太離譜固然起不了作用,但人心的愚蠢與險惡也暴露無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