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憶舊係列
那是七四年,文革已近強弩之末,上層的權力之爭雖還在繼續,但民間的民間的運動已得蒼白無力,走馬燈似地晃一晃。人民看穿了運動的本質,正從噩夢中醒來,上麵不出新花樣,基層官員們也落得輕閑。看來一場空前劫難就將過去,天空已隱隱現出曙光。
炎夏剛過,傍晚一陣大雷雨,空氣中頗透些清涼意。一天的勞作,已筋疲力盡,早早爬上吱咯作響的板床,好個涼爽的秋夜,正是休憩養神的良辰。可是滴滴答答的屋簷水聲,牽引出陣陣愁思,如喝了濃茶般的了無睡意。昏黃的燈光,依稀照出蚊帳上為堵破洞粘貼的紙張,不禁一聲嘆息﹕蚊帳蚊帳,我在你眼皮下降生,你看著我成長,一晃伴過我三十年歲月,從風光到沒落,從深宅大院到竹椽籬屋,又從小鎮伴隨我下鄉,如今早已老態龍鍾滿身補丁了。哈!這就是人生!這窩囊之極的人生!人如轉盤上奔跑的老鼠,永遠無濟於事地瞎忙。貧窮如影隨形般不肯稍離,是謀生乏術?是命運注定?
要說文革前還未下鄉在鎮上讓我們自生自滅允許抓魚捕蝦推獨輪車以求生存是一種自由的話,那麼這種自由仿佛又將降臨。我不甘心沉溺在潦倒困苦的深淵裏,哪怕出現一線希望,也不能放過 。
那以後的兩個月,與在西北的兄長密謀作臨時工的可能性。探聽的結果,覺得爆米花這個行業,本輕利厚,毋須技術人人會幹。說是“密謀”決不為過,兩年前,我去一趟十裏外的小鎮,也得向隊長請假;老百姓抓魚摸螺螄賣錢都算是“搞資本主義”要被批鬥清算的,雖然氣氛鬆動了些,還是大意不淂呀!要是露了口風那就決不會得到外出許可,縱然人已在外麵,也會派人去捉回來的。鄰村已有先例,一個去外地養蜂的知識青年不慎泄漏地址,人被抓回來,蜂箱工具現金存款一應充公不夠,還戴上“復闢資本主義,非法牟取暴利”的罪名,丟進監獄,坐牢七年。有前車之鑒,需要格 外小心。
我的“老爺”身體遠近聞名,以“在西北有位中醫朋友,願給予無賞診治為由,想來是天衣無縫的了。果然,經生產隊全體社員討論,同意外出,一紙證明在握,唯缺少盤費了。
家徒四壁,一張硬席車票可壓死了人,何況米花機價值不菲,要籌集這筆遠行所費,憑生產隊勞動所得,是難於登天的。幸虧兄長薵到了錢,又幾經周折 ,由朋友介紹,偷偷去數十裏外弄到一台米花機。
列車載我遠離故鄉,在中華大地上疾馳。正值秋高氣爽的季節,心情如藍天白雲般明麗,那是不識愁滋味的童年時代有過的心情了。更有一種久困籠中的鳥兒重新振翅的感覺。車輪的隆隆節奏,激發出青春的潛力,鼓舞我向前沖刺的信心。
這是我第一次離家北上大西北。過了長江,看到不少鄉鎮的衰敗景象。除了牆上塗刷的代表革命的紅色,還有些醒目之感,映入眼簾的多是缺乏生氣的灰暗色調﹕斑駁落坭的土牆,七倒八歪的門窗,東一個西一個的草垛,拴在木樁上的精瘦的毛驢,還有光著屁股成群在路邊戲耍的孩子,在在顯現出文革造成的貧窮、愚昧與落後。號稱五千年文明的謇C中華,到底有過多少太平年景呢?列車越往西走,天氣越覺寒冷,太陽也失卻威力,所見景色越是荒涼,江南山野還是處處可見綠色,北國曠野已是灰濛濛一片土黃。中華子民的韌性頑強,在黃土地上更加顯現無遺。他們如小草那樣的堅韌,一旦遇上風調雨順的年景,再給一把沃土,就會長成綿綿一片。我仿佛看到了大地處處隱伏著蓄勢待發的勃勃生機,隻要時機成熟,它總會脫穎而出重現中華本色的。
四十幾小時的硬座旅行,少不了腰痠背痛。到了目的地蘭州,心情為之一振,興奮中帶幾分惶惑。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我能像小草般鑽出來麼?我能掙到錢清償投資債務麼?我會有餘錢寄給在家翹首冀盼的妻女麼?一連串的問題攪得我忐忑不安。
我帶去的隻是光黑溜溜形如炸彈一樣的主機,還差爐子、風箱與支架。我們決定自己動手,能省則省,因為剩下的錢已不多了。幸好在兄長供職的電力倉庫,隨便能撿到廢棄的木板、鐵皮之類的,同室的職工天天回郊區的家,這非但給了我住宿的便利,待到夜晚相信不再有人串門的時候,更給了我們放開拳腳趕造設備的機會,因為讓當官的知道,一樣要被批鬥!幾個晚上趕工,手上磨起了好多血泡,造出了最簡易的風箱和爐子,偷偷拿到親戚家試驗,效果還不錯呢。那些天除了晚上趕做設備,白天閑著,買張市郊地圖到處闖蕩,以熟悉環境和尋找生意場地。有時趁兄長出車之便,帶著我慢慢兜一圈,把住宅區、家屬院,一一標在地圖上。原來蘭州市好遼闊,住民分散,爆米花憑肩挑腿跑是絕無出路的。要適應這樣的大環境,擴大活動範圍,需要一架自行車。這又是個難題,一是無錢,二是有錢買不到,車子是按計劃供應的緊俏貨,三是騎輛簇新的車子爆米花,也是奇談,好比叫花子穿著狐皮袍子討飯,周圍人紅起眼來,找個岔子不揍你一頓那才怪呢!“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想不到親戚從破舊雜物堆裏翻出一輛無膠胎英國老牌子車“海克勒斯”,裝上膠胎,還是輛呱呱叫的車子呢。
現在算一切就緒了吧?慢著,朋友!你可知道當時的大陸,無論辦什麼事 ,必須憑介紹信證明書之類的,例如就醫、購買長程車票、住旅館、探親等等,無一能免。在城市幹縫紉、修鞋、爆米花這類臨時工,更不消說。我以治病為幌子,證明書上明明寫的是“同意外出就醫”字樣,憑這樣的證明書想變個內容搞“資本主義”是絕對不允許的。當時有朋友的侄兒從溫州來,那一帶向來是個比較開放的地區,他身邊有此類證明,行業繁多,巧的是竟有一張爆米花的。實際上這一步是早安排好了的,否則絕對不敢貿然北上。這位朋友借給我一張證件,那時無身份證製,無法核對正身,我搖身一變,成了溫州“李某某”了。誰也不會懷疑,隻要不殺人放火,斷不會查根究底的。俗諺有雲﹕“上有歪策,下有對策”,你管家的拿條條框框縛人手腳,怎能怪升鬥小民為了活命作小小的姦犯小小的科呢。君子難為啊!不昧天良就是了,還講究什麼呢!這是經歷無數次邉擁南炊Y,飽嘗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後得出的處世哲學。
為藏這條“資本主義”尾巴,切忌招搖。我將設備全分裝在大麻袋裏,車後貨架是主件,車手把兩邊掛上爐子、劈柴和煤塊,車橫檔縛一截竹桿當扁擔,如此這般,晃晃盪盪一滿車。兄長借輛自行車護著為我壯膽,我們趕往看中的第一個目標——華林山。
西北的初冬已頗有寒意了,路邊的小草已經枯萎,殘葉在風中打轉,一片蕭瑟。推著一車的裝備上坡,雖是光滑的水泥道,還是一身大汗。前麵已是住宅區,路邊有一處空地,正可作為生意場地。我慢慢推著 車,偷瞄著四周的動靜,一邊思量該如何開這個頭。又向前走了百多米,看看沒人注意,迅速拐進一條小弄,解下裝備,把車子用鋼索鎖在電桿上,集成一擔,急急向空地走去,活像一個小偷慌張離開現場那樣,僅僅為了不讓人將自行車與爆米花的聯在一起生出枝節。挑著這麼不倫不類的擔子免不了有些別扭,覺得心發慌臉發燙。雖說從小幹過些撿豬糞、砍柴、打短工、推手車等粗重下賤活,甚至還代替母親勞動改造築堤修路掃大道,臉皮磨出幾分厚,可是麵對眾多人做小生意,卻是第一遭。路邊幾個小孩指指戳戳,帶著驚異的眼光竊竊交談。一個披著短褂,在寒氣中腆著小肚皮,流兩條鼻涕的小子算老練,擤擤鼻子指指擔子﹕
“喂,你是——”
“爆米花的!”
我不等他話音落地,接口而出,省卻了難堪,頓時覺得像卸下了重擔般輕鬆。娃娃們轟的一聲嚷開了﹕
“爆米花的來囉,爆米花的來囉!”
孩子們的尖聲高叫瞬間給這一片住宅注入了生氣,使我聯想起小說中描寫的小貨郎進山鄉的熱鬧場麵,還沒等我從麻袋裏掏出傢夥,已圍擠了一大圈娃娃。待架好機子接好爐管,一列盆盆罐罐的隊伍出現在眼前,我心裏好興奮,興奮得亂了手腳。生煤塊爐子本來陌生,偏又忘了帶火柴,活還沒幹上,腦殼上已沁出汗珠,活現出生手的狼狽相。在不遠處時時注視著的兄長踱到旁邊﹕
“師傅忘了帶火柴了?我這兒有。”
他裝成本地住民,遞過了火柴。
旁邊一個瘦削臉長一對機靈大眼睛的小孩看看我,又側過頭去看看他,突然如發現新大陸般地驚叫﹕
“你們看,這兩人有點兒像!”
“胡扯!”兄長不無心虛地說,“火柴就留給師傅了。”
說著,無可奈何地離去。娃娃到底是娃娃,他們怎懂得大人的玄機啊!
爐子生旺了,食物已放進,我在心裏默默賭瞟s
“老天保佑,可別讓我出洋相呀!”¡
氣壓升到了需要的高度,把機子從爐火上移開,套上袋子,膽小的娃娃趕緊用手指捂住耳孔。我用力一扳扣子,一聲巨響,衝出一團白煙,香氣撲鼻,娃娃們一聲歡叫﹕
“好棒!”
一塊石頭落地,暗暗噓一口氣。生平第一單生意做成,兩毛錢喜孜孜地放進了口袋。第二下也是那麼順利,不到二十分鐘,裝進口袋的就有了四毛錢,相當於在生產隊幹一天重活所得!我不禁陶醉了,陶醉在掙大錢的喜悅中,陶醉在不久將可脫下這件糾纏不休的窮衣的憧憬中!風門的答答聲成了世界上最美妙的節奏﹐終於嘗到了在自由天地裏賺錢歸個人的樂趣。
太興奮會痰迷心竅的,千萬不可像範進那樣,樂極生悲呀!這樣看來,貧下中農緊跟舵手鬧革命狠批資本主義苗子,有了一個解釋點了﹕你小子輕輕鬆鬆幹十幾分鐘,頂老子翻一整天泥巴,天下隻你聰明!在寧可窮死於同一口棺材裏也決不讓個別人先富起來的那個時代,這種論調普遍被認為理所當然。
我一邊神色自若地拉著風箱,搖著機子,一邊用得意的眼光掃著那些信服的娃娃們,和他們聊起了天。還是那個掛鼻涕的娃娃先開腔,這次恭敬些了﹕
“老師傅,您幹這一行好 久了吧?”
這一回有了吹牛的本錢,要逗逗小子們了。我學著京劇“智取威虎山”中常老爹的戲腔,騰出右手,伸出拇指與食指比畫著﹕
“八——年了!”果如所料,輕輕一聲驚呼﹕
“哇,怪不得活兒這麼棒!”
“不是嗎,我一看就認定他是老把式。”另一小孩附和著說。
每爆一下就增加兩毛錢的財富,隊伍不見縮短,還長到彎過去一個 尾巴。矮凳上坐久了背發痛腰發痠,累得有些挺不住了,這時腦際浮現出鄉下勞動的情景﹕冬天寒風削麵,吹裂了麵皮生起了凍瘡;春天霪雨綿綿,揹著沉重的簑衣赤腳下到冷徹骨髓的水田裏;夏天烈日當空,扒在滾湯的田水裏耘田,還有那可憎的吸血螞蝗和咬一口痛入骨髓的田蜂,再有生產隊長頤指氣使動不動喝斥人的土皇帝嘴臉。看看眼前沒有這些皮肉之苦,用不到受屈辱遭人唾罵。見過高山才好見平地,準沒錯。
夜幕漸漸低垂,隊伍已疏疏落落。忽然聽見嘶嘶聲,糟糕,鎖住蓋子的扣子在慢慢滑脫,高壓蒸汽不斷從蓋縫中衝出,我一聲大喊﹕
“快躲開!”
來不及用麻袋罩住,呯的一聲,扣子鬆脫,米花像天女散花般地撒滿一地,驚得娃娃們一陣尖叫。幸虧蒸汽沒燙著人,否則這個禍可闖大了。仰望著墨藍色的夜空我舒出一口氣,心在別別地跳,手在微微地顫。鐵做的支架被彈彎了,雖然用榔頭敲幾下就可復原,因受了虛驚,尚有餘悸,還是收攤吧。把機子寄放在一個小孩家裏,他不放心地說﹕
“明天星期天,生意會更好,你一定要來呀!”
夜色已濃,我騎著車子急急往回趕。肚子咕咕地叫,才想起帶去的乾糧還沒吃。摸摸鼓囊囊的口袋,裏麵是頗為豐富的一天所得,心裏樂滋滋的,沉浸在久旱逢甘霖般的喜悅中。西北的初冬之夜已頗有寒意,剛才受驚的心情已恢復平靜,寒風吹撩火熱的臉頰感到莫名的舒暢。星光閃爍,幽冷的月光朦朦朧朧灑在靜靜的郊外,突顯出北國的冬季寧靜而甜美。人生本來多美好,我情不自禁地哼起《草原之夜》這支抒情歌曲。
首戰告捷﹐第二天信心十足地有備而去,先走進麵館熱熱地吃上兩碗牛肉拉麵,再提上十個糯米煎餅。昨天八元的收入允許我奢侈一點了。辣油發揮出威力 ,它驅 散了迎麵襲來的寒氣。天氣已夠 冷了,黃河邊薄薄的冰花在陽光下閃亮。冬天的星期天,多數孩子愛賴在被窩裏。將一點鐘了,住宅群才像蘇醒般沸騰起來,孩子的尖叫聲,大人的吆喝聲,陌生而覺得親切﹐盆盆罐罐又排起了隊伍。今天的手腳利索得多,真的好像一個老把式。北方的孩子調皮而不討人厭,他們掙著拉風箱捅爐子,去家裏倒杯熱茶叫我坐到邊邊吃點心,乾脆一切由他們去操作,多可愛的孩子啊!那一天順利極了,到天黑透足足幹了七個小時,比第一天還多掙了四塊錢。客人散了,麻袋爛了,人也倦了。口袋裏塞滿了一毛兩毛的零錢,幾乎是一級教授的日薪。想想看,一個不學無術的鄉巴佬,憑著雕蟲小技居然與熬過二十幾年寒窗的教授學者賺得一般多,能不樂嗎?
但是,運氣卻沒有老是這麼好。接著的日子,下雪天出不了門,正常的生意也再沒出現那樣的好成績,有些天所得還買不了一碗麵條。最糟糕的一天,在寒風中枯坐老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影來光顧我的生意。後來知道,華林山是首屈一指的好場地。當時正值“小分隊”(維持治安與整人的專政組織)將這類手藝人趕跑而又不想再管閑帳的空檔,讓我這初生之犢歪打正著碰上了好運氣。
俗話說,“上得山多終遇虎”。一天按圖所標,來到一個叫“晏家坪”的地方,密密層層的住宅意味著今天又有一個好收入。剛架好爐子生起火,就來了兩三個客人,第一下爆出還在清理,傳來一聲猛喝﹕
“你從哪兒來?” 我一怔,抬眼望去,一個身披軍用大衣,戴著無徽棉軍帽,滿嘴的暴牙被煙燻黑了的高大漢子,凶神惡煞般地立在麵前。
“你有證明沒有?”又一聲嗬斥追了過來,我趕緊起立,一迭聲地應著﹕
“有,有。”一邊從腰際小袋裏摸出那張冒名的護身符,恭恭敬敬遞上。他左看右看老半天,是想看出它的破綻呢,還是他鬥大的字才認識一籮筐看得那麼費勁?又七盤八問了好一陣,從姓名籍貫問到家庭出身,活像審問一個囚犯,所幸類似的場合經歷過不少,忍耐功夫初步到家。看著他一番趾高氣揚的表演,我一邊暗笑,一邊唯唯諾諾,“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完了,他如對罪犯宣判般拿腔拿調地說﹕
“沒有城市勞動管理部門的許可,是不準幹的,必須立即離開蘭州!” 說罷,掏出筆來,在證明書背麵歪歪扭扭寫上“限三天內離開蘭州。晏家坪小分隊”。久聞小分隊大名,耳聞不如目睹,果然氣勢不凡呢!你在小小晏家坪稱霸,我避開你老兄,不就成了?看你奈我何!我在心裏憤憤地說,一邊收起攤子。生意做不成還報廢了這張寶貴的證明,那才心疼呢!以後斷不能向人出示寫著“勒令”的證明書的,又怎麼歸還朋友呢?真是懊惱之極!端了飯碗,連債務都清不了,如何去養妻女呢?
躺在床上碾轉翻側,不得成眠。忽然觸動靈機,有了!急急披衣而起,開亮電燈,顧不得深夜酷寒,從抽屜裏找出墨水,往“勒令”上一潑,再那麼一抖,留下不小心潑翻墨水的痕跡,“勒令”不見了!你有捉法,我有逃法,官逼民刁,何言缺德﹗時勢造英雄,難道就是這樣?
好久做不成像樣的生意了,心裏有些發毛。一天,兄長偵察到“石油化工家屬院”,據說是個好場所,但管理很嚴。生意難做,刀口上的血,也隻好去舔了。開始倒很順利,我一邊惴惴不安地豎起耳朵聽動靜,一邊數著排起隊來的盆盆罐罐﹕那個缺嘴小孩是第二十個,到了那個文靜漂亮的小女孩處該滿三十了,太陽還老高呢!算計著有多少錢的進帳,唇邊不覺溜出一絲微笑,忘卻了危險。
“小分隊來囉,小分對來囉!”一個小男孩輕輕地叫,我驀地回過神來,驚覺到又有了麻煩。這次的小分隊員比較上相,沒有喝龍罵虎般的氣勢,要我收拾起擔子跟他去隊部。小孩子的家長紛紛替我求情,但不管用,孩子們無限惋惜地目送我挑起擔子。
隊部裏坐著個中年漢子,文縐縐的,陰沉著臉沒半絲兒笑意,看了我的證明書,慢騰騰地開腔了 ﹕
“你運氣不差,碰上我這個江蘇人好說話。我是同情南方人的,要是在前一陣子,先砸碎機子關你幾天再說。”
我棧陶恐地聽著,看看有了轉環的餘地,趕緊說﹕
“那我走,那我走。”
“不行!不能那樣簡單地離開,”翹著二郎腿,兩片冷漠的嘴皮子不緊不慢地蠕動著。看來這江蘇人門檻緊,鬼點子多,不比那個草包相的北方漢子好理會,“你必須回老家!機子放這兒,明天憑回鄉火車票來領。”再沒討價還價的餘地。
第二天,領出機子退了車票,隻損失幾毛錢的退票費。從此不敢再進這類管理森嚴的家屬院了。
除了這兩次的波折,間或也有一些小故事點綴得這段經歷有血有肉。亦諧亦趣、亦憂亦忿的遭遇,豐富了人世間的閱歷,豈不是另一種收穫!
也是一處未到過的住宅區,聽到不少南方腔,一打聽原來是上海人,他們隨廠遷來,也是老西北了。那些上海人能說會道,盡跟你磨嘴皮子探聽上海消息,卻捨不得光顧一筆生意。等了好久,才看見一個中年男子牽著娃娃,另一手提個塑料桶。
“老師傅,這不滿一茶缸豆子,你收我多少錢?”一聽是個上海人。
“算你一毛五分吧。”湼詖M缸本是一樣的手工,給他一個小便宜,總比沒活幹好些。一整天就那麼一下,枯坐到太陽落山,不再來第二個。
麻袋常壞,三天兩頭要縫補,煞是頭痛。後來想了個絕好的辦法﹕找來一塊帆布,裁雙層,密密逢實,以為一勞永逸,手指磨出血泡也有所值。豈知第二天試新,一下子裂了大肚子,撒得一地的米花,賠了人家還得道歉,一天的生意這樣耽誤了。 隔河望去,遠遠的西北角上現出不少住房,想來是個好地方。過了黃河大鐵橋,往上遊騎好長一段路,才到了住宅區。過十二點了,照例在兩小時的午休時間,會有生意,但就是不見有人向我這邊來。天氣乾冷乾冷,縮著脖子拱著雙手直跺腳取暖。好不容易盼來了一位身材矮小麵目和善的中年婦人,非常禮貌地問我綠豆是否可加工,她說她是教師,家中乾巴巴的找不出東西來。我連說可以可以,雖然我沒爆綠豆的經驗,為了不讓難得一位客人跑掉,竟來不及細細推敲 。
“那麼,我想放一點糖,行吧?”
“行,行,沒問題!”隻想著如何招徠生意,卻忘了想想,放進糖將是怎樣的局麵。
“看老師傅文質彬彬,不像是幹這一行的把式。”女教師出於好奇,用同情的口吻問一句。
我嘆一聲氣﹕“這個時代,還容得人挑挑行業嗎?能幹上這一行,要謝天謝地囉!”看女教師不會有惡意,淡淡一句牢騷話。 “南方山明水秀,不習慣這兒的荒寒吧?”她聽出南方口腔,頗有人情味地與我聊起來。
“隻要有辛苦錢賺,顧不上這些了。”不無淒涼地答。 氣壓已升到了六個,可開機了。一扳蓋扣,“噗”的乾巴巴一聲響,什麼也沒出來,卻竄出一股青煙,伴著糖的焦糊味直往鼻孔鑽。糟了!綠豆全被融化了的糖漿粘在鍋壁上了。鍋壁滾湯,青煙直冒,我心急火燎地拿工具把結成焦塊的綠豆捅出,綠豆還是原來大小,嚼起來石子般硬。我一邊揩汗一邊喘氣,忙著道歉,拿出五毛錢作賠償。她淡淡地一笑,非但不接,還遞過兩毛錢工錢,輕聲地安慰﹕
“沒關係,學點經驗麼,下次知道了。”
工錢是斷斷收不得的。她一席話,是那麼通情達理,那麼讓人感到溫馨,使我這位異鄉客感動莫名。不是麼,要是世上的人能如這位女教師的寬宏大度,溫文爾雅,會少卻多少鉤心鬥角、爾虞我詐、自相殘殺啊! 天氣越來越冷,已低到攝氏零下二十度,黃河邊有人在溜冰了。早上騎車出門,必須穿戴嚴實,隻露出雙眼。生意場所越來越狹了,多數隻能掙一、兩塊錢的小場地,稍大的,不是禁止幹,就是常碰到同行。有些場地如華林山、龔家灣,隔不幾天去一次,那裏的貨源也漸漸枯竭。那些地地道道的鄉下人,雖然裝備沒我先進,但是他們的蠻勁令人驚嘆。這些從河南、山西等地來的漢子,推著架子車憑著腿力到處跑,赤裸著機子也不顧忌有人為難,連一下、兩下的零星活也不放過。有的車子帶著孩子與被舖 , 不知這樣的寒天晚上往哪兒躲? 轉悠了好幾天,沒碰上像樣的生意。這一天來到一個老場地卸下了擔子,看到不遠處已有一攤,也是平常事了,不以為意地幹了起來。不知何故,那邊的小孩一哄而散,紛紛向這邊跑來,孩子們嚷嚷著那邊的機子有多彆扭,爆出來的有許多僵子。我望望那邊,那人也正滿目淒楚地朝我這兒瞧,他在羨慕?他在嫉妒?唉,這幾個錢掙得有些不忍心啊! 稀稀拉拉的活兒幹到天擦黑,那個人還在寒冷的夜風中呆呆地坐著將頭頸縮在拉起的大衣領子裏,默默地抽煙。我捅滅爐火收起攤子,慢慢踱了過去想為奪了他的生意道一聲歉,我怯生生地說﹕ “老師傅對不起了,今天運氣不好,跑了許多冤枉路,才不得已在飯店門前擺粥攤,多多包涵。” 他訥訥連聲地說沒啥沒啥,還遞過一根煙來,多厚道的鄉下人!我瞟了眼早已熄火的怪機子,小得難以相信裝得下一茶缸食物。 “你這機子是——”我不知如何轉一個話題來說。他嘆了口氣﹕
“別提了,一個多月前我那個好機子被小分隊砸了,回老家找,路 太遠,隻好拿這湊合。”
他說從河南來,家有三個孩子,老婆身體又弱,生活擔子幾乎他獨個兒挑。最近生了場病,身體弱得兩條腿打顫,想掙個盤纏回去。我默默地離開那裏,懷著深 深的歉疚。
自行車的腳蹬變得那麼沉重,郊區房舍的幢幢黑影在我身邊緩緩移去,也是個寧靜的夜,望著遠處鬧市的燈光,那像魔鬼的眼睛,它們遙遙地閃爍,宛如在嘲笑人間的貧窮、淒苦與愚癡。那天在月夜裏哼唱抒情歌的輕快心情已不復存在,情緒的抑悶,激發出一首古老的俄羅斯民歌,歌中唱道﹕
為什麼這人世生活,
毒蛇似的咬人痛 ;
天天都是忍饑挨餓,
天天都是苦和窮。
結束這場謀生是早晚的事了,可是一次意外的打擊,使這段人生戲劇早早落幕。
那天的生意也很清淡,最後輪到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旁邊三、五個同齡的夥伴在嬉笑打鬧。一聲爆響,還不等我將鍋裏的米花捅出,三五雙小手齊齊伸進麻袋一陣亂掏,邊往嘴裏塞,邊往口袋裏裝,然後一哄而散,跑得無影無蹤,剩下那小孩傻愣愣的吭不出一聲來。待把米花倒到盆裏,已不足半數。不知何時,小孩身後出現一張冷峻的麵孔,像透了我小學時代的校長,目光灼灼,威嚴中透著殺氣。當他得悉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負,又跑得一個不見,怒氣無從發作,狠狠掖一把孩子的衣袖,氣沖沖地說﹕ “還不回去!”說著車轉了身子。
“同誌,兩毛錢還沒付吶!”我的話追了過去。
“什麼?你想得倒好,還想要兩毛錢?不叫你賠算我客氣了。” 真是不講道理的人。兩毛錢本不值得爭,看到這種衣冠楚楚橫行霸道的人,就有一股子氣,不無蔑視地對著他的背影送過去一句話﹕
“天下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人!” 他嘎然止步,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出了眼珠子,像被人扒了祖墳般狂跳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胸襟,前後拉扯,歇斯底裏地吼叫﹕
“我倒要弄清楚是哪裏冒出來的傢夥!”真有一口把人吞下之勢,要不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肯定要吃眼前虧了。 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一個人來,把著那個凶蠻漢子的手道﹕
“老張啊,何必動那麼大肝火,算了算了。”
那個被喚作“老張”的人看看這麼多人圍觀,自知理虧,失卻體麵,才悻悻然離去。
一場風波過去,人群漸漸走散。我獨個兒坐在矮凳上托著腮幫沉思默想,心潮澎湃,久久難以平靜。掏金夢圓不成了,還要受這麼多的氣。這次自尊心的傷害,決不比那年因“叛國投敵”罪上台批鬥來得輕。看來當初作計劃,未免太天真,人為的障礙估計不足,縱然曙光已經隱現,離天明還早哪!
是非顛倒,人性已被教唆得那麼好鬥,溫良淳厚的風氣已渺不可聞,我們這種黑五類的子弟,宛如無甲昆蟲,連最起碼的保護層都沒有,能安身立命嗎?在這個渾濁不清的時代,一切奮鬥拚搏都枉費心思,唯有當國家昌明,提高個人修養,才有可能顯現人性的真善美,改變人之間的關係,社會才會和樂安寧。
不禁又想起那位女教師親切的笑容,和那優雅寬宏的氣度。那溫和的形象在逐漸高大、高大,化成一株冰雪中的寒梅,傲立在寒冷徹骨的冬天,把溫馨與芳香灑給人間。
我們的社會不正缺乏這種溫馨與芳香麼!?
附筆:
我至今十分懷念那位女教師,女兒們說,要是今天能再碰上她,該多有意思。說不來,博客能給我驚喜呢。(女教師身高約一米五左右,小身材,現在應有70來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