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青山
陳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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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峽爆發了比放銃還震耳的新聞:三個外國的青年男女要來作客。
要是外國人到西湖或者桂林,那沒有狗咬汽車大驚小怪的;可是要到這野狐峽來,就有些奇了。一次,林場請了電影隊放映外國片子《多瑙河之夜》,那裏麵的外國女郎的衣露出了半截胸脯,把這裏的鄉下佬嚇懵了,眼睛捂了整整兩個小時。
野狐峽沉睡在邊陲的 T 市的遠郊。
一列火車,從千裏外的大城市伸過來,伸過來,穿過連綿不斷的隧道,經三十六小時寂寞的長途,將一些重工業和廠礦戴柳條帽子的外鄉外省佬帶了進來,也帶來一些諸如“開放”、“搞活”、“旅遊”等等新事物,打破了以前那種幽閉境界。這無疑也影響到野狐峽,她的充滿野性的鬼怪似的美就要被旅遊鞋踏醒了。
然而,我們的故事還得從早些年開始,野狐峽曆史上接納過一個外鄉佬,一個破碎的眼鏡上貼著膏布的眼鏡先生,名叫宋煜。他本是城裏的一名教員,不知什麽原因,被放逐到了這野狐峽,在山坡邊搭了個帳篷,自食其力。
世間不乏這樣的人:妒嫉強者、貴者;可憐弱者。野狐峽是最具同情心的,是狐女阿貞。
宋煜不是那種隻知道讀書,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他是個生物教師,在城市裏就在校園培植過花木,養過蜜蜂。現在,他來到這個月月有花,季季有花,滿山遍野開滿從沒見過的奇花異草的花的世界,他眼花繚亂,新奇代替辛酸,生命力重新勃發。
他在帳篷外養起蜂來。
他跟蜜蜂成了個反比例,蜜蜂閑的時候他忙,蜜蜂忙的時候他閑。
這天,宋煜把蜂放出去,忙忙碌碌地采搞花蜜,他清閑了,太陽暖暖地照著他,躺在柔軟的草坡上看書。
正當宋煜迷醉於書的世界,阿貞捏著一柄刮地木耳的小鏟刀,背著背簍,到帳篷邊尋豬草來了。
阿貞是野狐峽長得最標致的姑娘,清亮清亮一汪泉水般的眼睛,龍蝦花辮似的嬌豔的姿色,柳條般的身材,這身美貌的仙女“下凡”了,宋煜這書呆子沒有發現。
阿貞淺淺地向他投去迷人的一笑,然後彎下腰把一汪泉水撥響,打算捧水喝。
這時,宋煜忽地爬起來,捉住她的雙手:“這水不能喝!”
“清幽幽的泉水,沁甜沁甜的,哪有喝不得的道理?”阿貞掙脫他的手說。
“泉水裏有小蛇、蟲子來遊泳,喝了會鬧肚子的。”宋煜象對他的學生講課。
阿貞心裏一熱,又感到有趣,自己不知死活,倒有擔心別人死活的閑心。她俏皮地說:“我口喝了,舌頭上起火,喉嗓裏冒煙。”
“口渴好辦,若不嫌棄,我給你一碗百花蜜水喝吧。”說著,宋煜從帳篷裏捧出滿滿一碗蜜水來,藍花粗瓷碗盛著的。
阿貞接過蜜水,咕嘟一聲喝得碗底朝天,一股香甜立即沁入到她的柔腸裏麵。
阿貞嗓子潤濕了,心裏津甜了,她尋思著要找點活兒,補報他的“滴水之恩”。
她走進帳篷,呀,亂七八糟的,象鬼子在這裏掃蕩守,地上盡紙屑,被子也不疊,沒有女人的日子是難過的。
阿貞為他做起“大掃除”來,頓時,帳篷裏麵“舊貌換新顏”。接著又打掃蜂箱,清除垃圾。
一邊做,阿貞一邊與他寒暄:“你叫什麽名字?”
“宋煜。”
“在這大山裏過得慣嗎?”
“過得慣。”宋煜快暢真摯地回答:“這裏山好,水好。”他看了阿貞一眼:“人也好,我落到福窩子裏了。”
夕陽落山了,晚霞把山穀、村落、樹梢、小溪染上迷人的色彩。蜜蜂也飛回蜂箱,鴉雀在林子裏唱晚,峽穀裏暮色冉冉騰起。
這時,阿貞著急起來:“嗬呀,天不早了。”
“你家在哪兒,趕緊回去吧。”
“山對山,跑死馬。晚上有野物,我回不去了。”
“那怎麽辦?”宋煜慌作一團。“你家裏人會焦急的。”
“我家裏沒有人,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隻有兩個豬娃。豬娃欄裏有食吃,是不會急著我回去的。”
“那你……”
阿貞斜睨了他一眼羞怯地說:“我想……借你的帳篷坐一夜。”
宋煜吃了一驚,而且產生了不堪設想的恐懼:“那怎麽行?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一座帳篷裏過夜,那是說不清的事。”
“清清白白的,有什麽就說不清呢?”
“姑娘你不知道。”宋煜急得汗都出來了:“世上的事有好多說不清啊,不扯遠了,還是說眼麵前吧。”
“癩子頭上的虱子,是明擺著的。”阿貞說,“那你說這一晚叫我怎麽過?”
這確實是一道比哥德巴赫猜想還難解答的難題:要麽把阿貞推出去,任其葬身野物之口;要麽自己再承受一次洗不清的冤枉,而後者總不至於因此把他拉出去搶斃;宋煜選擇了後者。
於是 ,帳篷裏臨時設立了“海關”,宋煜把自己的床位讓給了阿貞,中間用一根繩子牽著一條麻袋片隔開,如果說阿貞的床在“西柏林”,他自己的“東柏林”卻在麻袋片另一邊的草堆裏,這樣心安理得地過夜了。
可是,現實生活就存在戲劇裏的巧合。到了半夜,淅瀝瀝、嘩啦啦地下雨了,山風卷起帳篷頂角,雨滴飄灑在“西柏林”的阿貞身上,這條“國境線”不攻自破了,宋煜拆下麻袋片,去蓋帳篷頂角,“東柏林”“西柏林”就不言而喻的統一了。
戲劇性的事態還在繼續,這一場雨又節外生枝地牽動了另一個人。他就是警惕性很高的民兵排長朱海山。夜雨使他記起了那個蜷縮在破帳篷裏的眼鏡鬼,他想:要是眼鏡鬼淋病了,他的醫藥費哪個來“報銷”?
他拿著一領蓑衣來了。要知道,朱煜的帳篷一沒有安“乓鎖”,二沒有裝門鈴,是不需要敲門腰一彎就進得去的。於是,帳篷裏的東西“柏林”合二而一的情景就一目了然了。
一個雪白粉嫩的女人和一個單身男子在一處過夜,自然連想到把幹柴點上烈火,哪有不燃燒的道理?!
宋煜驚呆了,“說不清”也無需說清了;而阿貞呢,根本沒有一點辯護律師的文化素養,隻是默默地流淚,渾身戰栗。
如果他們雙方展開英通的搏鬥,朱海山是毫不畏懼的;可是眼淚卻戰勝了朱海山。
朱海山向“罪犯”威嚴地訓斥了一頓之後,作出了指示:“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鈑,立刻去扯一張結婚證,要是負隅頑抗隻有死路一條。”
當然,朱海山的決定他們執行了,帳篷做了他們的新房,誰知後來又來了一次運動,當時地朱海山已從民兵排長上升到野狐峽的黨支部書記,於是乎朱海山成了“四不清”幹部,成了宋煜的“保護傘”。
朱海山挨打挨罵這沒什麽,宋煜的日子更是難熬,在一個陰風習習的夜晚,宋煜與阿貞雙雙跳下了夫妻崖。可憐他們的幼小嬰兒翠珠整天哇哇啼哭,朱海山從帳篷裏把翠珠抱起來,當做了自己的親生女。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野狐峽這個“養在深閨人未識”尚待開發的風景勝地被張揚出去了,於是招致了外國佬的到來。
當上級將這個消息通知朱海山時,他震驚了,連忙問:“外國人來幹什麽?野狐峽這鬼不下蛋的山旯旮,他們想來幹什麽呢?”
誰知道呢?那些神秘古怪的外國佬 。
朱海山駕著一輛馬車,流星似地趕回來,馬車在綠得發藍的藍河岸奔馳,馬蹄密集地拍打著河邊的石板路,在漸漸遠去的馬鈴聲中,馬車消失在秀麗的藍河的源頭……
藍河發源於野狐峽的葫蘆穀口;穀外是風景平常的山鄉;穀內卻是另一個天地;拔地而起的山峰,怪石嶙峋,風景象鬼怪似的。
葫蘆穀口上有一幢孤獨的釘滿樹皮的木屋,屋脊爬滿青藤,木屋邊崖石山有楠竹剖開的水梘,將清粼粼的泉水從遠處引來。
木屋的主人藍老漢在水梘下接水。
他老遠看見了朱海山,親熱地喊道:“海山回來了?”
這朱海山停下馬車,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藍老漢,這水梘在大路邊眼皮子下影響不好,趕快拆掉。”
“什麽?”藍老漢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水梘從老祖輩架到這裏,怎麽突然就……這是哪塊雲下的雨啊?”
朱海山說:“告訴你吧,竹梘引水,原始落後,人家外國人看了會笑話。”
“外國人?”藍老漢弄不明白,“我們這山旮旯,當年日本鬼子都沒來過,怎麽現在從雲端裏降下外國人,還來笑話?”
現在,有些當“一把手”的人,有一種習慣,不把意圖向下級講明,讓他們猜不透,讓他們去“摸風”。藍老漢當然不是別的人,是可以對朱海山直呼其名的長輩,也犯不著向他多講,隻說:“您也不要多問,把這竹把戲拆掉就是?”
藍老漢:“不喝水了?”
朱海山從挎包裏掏出一隻新買的自來水龍頭,拋給藍老漢:“把它裝在牆上,一擰水就來了。”
“駕—!”朱海山說著,猛地一鞭,馬車象一陣旋風,向葫蘆穀裏奔去。
藍老漢接過這“神奇”的龍頭,還在出神。
當晚,野狐峽的廟台子上,朱海山在作報告:“山裏人是好客的,我們野狐峽很少有山外人來過,算起來隻有兩回,第一回是那眼鏡先生,那時候我們怠慢了他,那是一場悲劇;這一回是外國佬,要是怠慢了洋人,我們就丟臉了……”
山裏人有這樣的習慣,圍著火塘講白話可以坐到天亮;可是一聽報告就睡著了。
有一個愣頭青象吃了“安定”,暈暈糊糊地一會醒,一會睡。
朱海山眼睛一掃喝一聲:“牛崽!”
牛崽驚醒了,睜開了眼睛。
朱海山殺雞給猴子看:“站起來!”
牛崽站起來了。
朱海山:“你吃了安眠藥是不是?”
“沒有,沒有!”牛崽抵賴著:“我醒著哩!”
朱海山考他:“我剛才說了什麽?”
“你說,你說……”牛崽擦著朦朧睡眼,他回憶起在忽醒忽睡中聽到的一句兩句,湊巧地連接起來:“你說……眼鏡怠慢了外國佬!”
整個廟堂裏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