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崔掌櫃對我說：“中秋節在威尼斯海邊的船上有個公益活動，會有記者到場采訪。你代我去表演一張書法吧。”

“為什麽你不去？”

“我要上班。”

這畫友不僅自己有間裱畫店（自稱掌櫃的），晚上還在報社兼職。日夜忙，精神卻好，有如貓頭鷹，眼都不眨，隻需一支香煙在手。

“當場揮毫？我可怯場。”

“怕什麽？你就當是在自家的炕頭。”崔掌櫃幽默地作了一個揮毫手勢。

“我……”

“去吧去吧！你行的。”他不由分說地把我帶到店裏，把他的東西全借給了我。“來，拿著這書包。這是氈子，裁好的宣紙，筆洗，墨盤，鎮紙；你再準備兩支毛筆，還有墨，圖章，印泥，名片等。”他一邊將東西放入包裏，一邊仔細叮囑我。末了，還寫下一張清單怕我忘了。接過他手中的包，包裏盛滿了他的一片誠意。最後他說：“這是吳女士的電話，你直接與她聯係。”

事情就這麽定了。回家練了幾幅有關中秋的詩句，自覺得心應手。再想象當眾表演的刺激，以及船上賞月的詩意，不覺有些心情激動。

 

第二天提早一小時下班，接了湯米一起趕往威尼斯海邊。來接我們的正是從未謀麵的吳女士。她看著一老一少，有些疑惑地問：“誰表演？他嗎？”我回頭看看湯米，笑了：“哦，他是我幹爹。老外。不懂中文。這漢字隻能由我來寫了。”“哇，這麽年輕漂亮的女書畫家！”（難怪她看走眼）。她臉上堆滿了笑。我們跟著她的腳步邁過了跳板。她在前麵說：“歡迎來‘海洋女神號’！這是船長XX，這是《國際衛視》的記者XX，這是《中華商報》的記者XX……她一一介紹。我記不住人名，隻是陪著笑。

船好大，年歲不小。一陣海風吹來，隻覺得涼爽舒適。“今晚我們就在這上麵寫字行嗎？”順著她的指點，我看到舺板上凸出的“屋頂”，鐵欄杆圍住了中間一大塊木板，剩下的那塊又窄又斜的麵積就是我要寫字的“桌子”了。這倒是不曾想到的“就地取材”。我拿出用具，展紙揮毫。那份鎮定，那份自得，真的就像在自家寫字畫畫；又因為是室外，藍天大海間還有那麽多觀眾為我喝彩，便更多了一點浪漫之情。海麵上風大，時不時就有宣紙被吹走的可能，生怕顧此失彼。我剛一埋頭，就有聲音喊：“來，看一下這裏！”記者們開始對“年輕漂亮”的女書畫家感興趣了。一邊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攝像、搶鏡頭，一邊還從閑著的嘴裏發出讚歎聲：“哇，字寫得好，人還漂亮！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練字的呢？”回答這不同時期的同一問題，我早有了準備：“從我會寫字的時候起。”“真看不出一手這麽蒼勁有力的字！”就在“嘖嘖”的讚美聲與哢喳聲中，一幅“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詩句已展現在大家眼前了。“好！”圍觀者鼓起了掌。

“看，月亮升上來了！”一聲驚呼將所有的目光都引向了遠處的海岸線。隻見一輪月亮正緩緩地從海麵上升起，那大、那紅有如太陽一般。“啊，好漂亮！趕快拍照！”激動的人群將鏡頭轉向了明月，搶拍升空的一瞬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是我們今晚的主題。”（真是不謀而合）。女主人清亮的聲音不失時機地響起，她說：“今晚我們‘海洋女神號’誠邀南加大的中國留學生們同遊威尼斯海岸，共賞海上明月，分享人生故事，感受異國的親情與溫暖……”

天漸漸地暗淡下來，月兒卻越升越高，越變越小，越變越亮。海洋女神號啟航了！載著滿船的歡笑與悸動，蕩著年輕學子們的思鄉之情駛向遠方。月光下，他們留下一張又一張的倩影；靜夜裏，他們放飛一個又一個彩色的夢蝶。那些堆積像小山一樣的月餅被一盒一盒地吃掉，這麽特殊而單一的晚餐，留在他們記憶中的卻是豐富和甜美。對於他們，這群遠涉重洋、遠離父母的學子們，今夜的經曆是他們人生中寶貴的“第一次”，也是值得回味的一章。

我被這些年輕的情懷所感染，禁不住想：自己遠離這樣的氣息有多久了呢？如果不是今夜的明月、海風與揚帆喚起了內心的感悟，我能這樣快樂嗎？

我想起了家鄉和家鄉的老母親。

“媽，我正在船上賞月呢！”我的越洋電話有些激動。媽在午餐。問：“好玩嗎？”“好玩！”

忽就想：古人張九齡是否少了點“國際觀”，因為美國看月亮，中國曬太陽，何以“天涯共此時”呢？不覺獨自笑了一回。

海洋女神號開始返航了。船長的“舵”被好奇者把試，我也忍不住想“掌舵”。於是，船長教我：左即是左，右即是右。我把著方向，認真地跟船長學，左左右右地來回，竟也出汗了。船長是個開朗樂觀的老外，身著一件獨特的T恤，上麵竟是他自己設計的美國總統奧巴馬的漫畫像。一張類似骷髏的臉，張著血盆大口，兩隻眼睛卻被剪掉了。船長問：“你知道沒有眼睛是什麽意思嗎？就是沒有靈魂！”他開始滔滔不絕地數落總統一係列的問題，“最後整個美國都將毀滅在他的手上！”我感歎：這是美國，如果放在中國，這麽說一個最高層的領導，不坐監獄才怪呢！

船已靠岸。月色下的歡愉也漸漸遠去。我再次抬頭，月，更高、更遠、更亮了……

 

很快，網上新聞報導了中秋節在“海洋女神號”展開的活動。標題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文章是這樣開頭的：“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是中國唐代詩人張九齡《望月懷遠》中的經典詩句。“一輪皎潔的明月，從海上徐徐升起；與我一同仰望的，有遠在天涯的伊”……

一個“升”字讓我的眼睛夾生。不知是撰文的誤，還是編輯的錯，這“升”讓詩失意，讓景變白。一字之差，差之千裏矣。教古人如何釋懷？

禁不住心中的感慨，我再次吟誦起這飽含詩人情懷的千古絕唱：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