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香港,阿環是屬於下層偏上的家庭,居室麵積不大,11樓C座,兩室一廳,兩個狹小的臥室,各擺一張床,隻餘下一角,擺個梳妝台就夠擁擠了。全家的公共場所就在客廳裏,客廳比居室要大一些,但陳設過多,26時遙控彩電,音箱、“海f”,堆滿著畫報、曲譜,時裝雜誌,長短兩套沙發、茶幾、活動餐桌,養熱帶魚的電腦調溫、帶燈光的玻璃箱。
阿環夫婦占去一間臥室,小廬加上大小提琴占去一間臥室。我問阿環:“我怎麽住?”
阿環說:“住廳裏吧。”看來沙發比臥室裏的床要高檔。
小廬提出一個問題:“利娜呢?”
阿環說:“利娜跟舅舅(指我)在廳裏吧。”
“怎麽?”我嚇了一跳,怎麽利娜跟我住在一塊,利娜是誰?一個外國小姐?人家說西方流行性解放,難道東方的香港也這樣……
我吃驚地正在想。門鈴響了,阿環喊了一聲“利娜!”打開了門,一隻西德的母狗進來了,它混身黑緞子似的閃光的毛,藍得發亮的眼睛,佩著紅綠彩條編織的“頸鏈”,向我吠了一聲,阿環喊著“利娜”,這才溫順下來,向我搖頭擺尾表示親昵。
嗬,原來利娜不是黃頭發藍眼睛的小姐,是一條美麗的名狗。阿環說:“利娜生下來就睡在廳裏的沙發上。”現在對不起,把它的“床”讓給客人,讓它睡在打蠟的拚木地板上。
我不是陌生的客人,主人家的嫡親的哥哥,一位中國的劇作家,跟狗作伴,我感到不是滋味……盡管西方人的感覺不同,達官、大闊佬的太太、小姐,經常是跟狗睡的。
我感到不是滋味。
入夜了,在夜總會伴奏的歐華還沒回來,我們默默地坐在客廳等待著。
阿環打開了電視。
香港的電視是正兒八經的,保持著東方的傳統文化,沒有人們想象的“汙染”。
受人歡迎的是香港喜劇節目。在劇場也一樣,上座不衰。這大概跟世界各國的情況差不多。在競爭的藝術領域,人們看老一套的打鬥、恐怖、凶殺、驚險膩味了,喜劇具有強盛的競爭力。
香港的喜劇是老一套的,劇作家、喜劇導演、喜劇演員、有使人發笑的老套子:誤會、巧合、拿錯、看錯、聽錯、說錯……
阿環、小廬看了,忍俊不禁,可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一方麵,我是喜劇油子,沒有奇特的招是笑不出來的;而今天,最重要的一點,我心情很沉重。來香港一天,我感覺到這裏的世態炎涼,人情如紙薄,一件白圓領汗衫,招來那麽多的不愉快。而且,影響到兄妹多年離別後的重逢,竟遇到冷遇……
阿環問我:“你不愉快嗎?”她指的是看喜劇也不笑。
我說:“這種笑,引不起回味,也不引人思考。”
阿環是懂藝術的,但她不同意我的見解。她說:“香港人忙得要命,累了一天,用笑來消除疲勞,娛樂就是娛樂。”他們認為要思考幹什麽,香港人自己有自己的思考,不願戲劇代替他們思考……
我自然不同意她的見解,但人各有誌,沒有必要強加於她。
我感到我們的共同語言少了。
香港人的思考內容、思考方式也許跟我們不一樣,可是他們忙,那倒是實在的。一路看來,行人匆匆,那怕是上商店也一樣,匆匆地購物。不象我們內地,不買什麽也到百貨商店去,逛商店、逛馬路。香港人口眾多,也沒有我們的城市、商店擁擠。那是因為我們一大半的人上街、進商店,是沒有目的的,當做一種文娛、消遣;在香港街頭看到那些漫步閑逛的人,大半是大陸來觀光的。
夜深了,香港是個不夜的城市,過去說上海是不夜城,怎比得香港。
這裏是得天獨厚,一個環水的美麗的島,海濱的城市,這兒向世界開放,帶來了想象不到的繁華。從阿環家涼台上眺望,彌敦道是燈的河流,那是帶著燈的急馳的車輛,林立的廣告的霓虹燈閃爍、奔跑。彩色的燈勾畫出摩天大廈的輪廓,在五光十色的廣告牌中,有一種異樣的廣告:《丁香別墅》、《台灣妹》、《菲律賓小姐》、《學生妹——為您服務》等等,那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妓院。
午夜過了,燈火打烊,歐華還沒有回來,阿環心緒不安地傾聽電梯響聲,行坐不安地張望。門外,似有什麽不祥之兆。
門鈴急促地響了,歐華倉惶回家了,他臉色蒼白,驚慌不定。阿環問他,他也一聲不吭。從塑料袋裏拿出一塊生肉要喂利娜。
阿環攔住說:“吃了生肉咬人”
“讓它咬吧,”歐華沉重地說。
原來,他們的狗素來吃熟食,怕它吃了生肉性情凶猛咬人。今天我剛來,跟利娜生疏,對於這象獵犬似的狗,心裏驚懾,現在倒讓它吃生肉咬人,那意味著什麽呢?
歐華沒心思跟我聊天,匆匆往臥室去了。阿環在打蠟地板上鋪上台灣草席,抹了抹利娜的頭叫它躺下。我也在沙發上躺下來,利娜眼睜睜地望著沙發,透露著不甘心情願,阿環按下它的頭,這才匍匐下來。
我心情煩躁,怎麽也睡不安穩,從沙發上起來,上涼台看街景。誰知等我起身,利娜立刻去占領沙發。
我深深地籲了一口氣,心想趕快辦完公務,早點回去。先前,我看《牧馬人》電影,對他不願跟父親出國,感到真實性不夠,現在我完全相信了。
我的不安驚動了阿環,忙從臥室裏出來,把利娜趕走。
她坐在沙發上,似有話說。
我有點負氣,象聊天似地向她表明心跡,我告訴她,這幾年大陸的政策英明,我也心情舒暢,寫的作品不少,收入也達到了雙萬元,家裏彩電、冰箱,幾大件備齊了,這次到香港來,不會問你們要外匯買電器……
阿環聽著,默不做聲,她眼睛紅潤了,委屈地對我呢:“哥,你扯到哪兒去了。”
“那,你們為什麽不安?”我問道。
“阿環再也忍不住了。她告訴我,這幾天,歐華遭到黑社會分子的恐嚇,一天打來幾次電話,向她家“借錢”,今晚,還在夜總會找過他。她想,這些人是惹不起的,不敢報警,也沒錢請保鏢,如果他們找上門來,隻好叫利娜去對付……
“啊!”我驚呆了,心象鉛一樣沉重,一絲睡意全消失,怔怔地望著香港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