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想起那次在河的對岸看到蘆葦裏閃現的茶花的裸體,聽著她眼下的“坦白”吳根不禁火起跳起來喊道:“住口!”
“不,讓她講,講下去,不是叫人家徹底坦白嗎?”一個小夥子正聽得來勁。
“不行,這是放毒。”吳永秦忙壓住陣腳。
茶花的“坦白”立即停止了,可是圍觀者並沒有散去,看來並沒有因此罷休,竊竊私語,大有不可抑製的趨勢,今天等於才遊了第一個點:月亮灣。就象急流才打開了閘門,要將水截住是截不住的,那些焦渴得很的秧苗正引頸盼望……月亮灣的蔣村長著急了,他說,“是這樣吧,休息十分鍾。”他對吳永秦低語:“吳鄉長,狗肉燉爛了,你跟你的兒子吳營長去吃狗肉,喝酒歇一會兒。”
果然,狗肉的香味從廚屋裏嫋嫋飄了出來。
狗肉酒,對吳永秦是一種誘惑,有沒有表態,可他卻站立起來了,首先,回避關於吃不吃狗肉的表態,隻對蔣村長作了一點指示:“老蔣,你好好掌握,切不能做群眾的尾巴。”
“讓茶花挖挖破鞋根子,根子在哪兒?在她的身上,這種作風是有遺傳的,要深挖”。吳根的話說得很藝術,一方麵製止茶花把線往他身上引,另一方麵又滿是觀眾的刺激性的要求。
茶花是一朵帶露的豔豔的花,鮮花順理成章要招蜂引蝶,但根子還是她家有多情的傳統,老一輩的山裏人還記得茶花媽的風流韻事,當茶花滿周歲的那天,據說至少有一個班的人來認茶花是他的親骨肉,當茶花媽辦女兒的生日酒,來喝酒的都是有這類關係的人,酒桌擺在禾場,禾場上都坐滿了,那山路上、田埂上來喝酒的人還穿梭不斷,茶花媽急了,站在禾場邊大聲擋架:“回把兩回的就算了!”
這才控製了來喝酒,認親骨肉的人數。
一年一度跟茶花媽作愛的是染坊裏的聶師傅。茶花娘織得一手上乘的龍頭細布,白布是少不得染色的。於是,聶師傅就成了她的“糖彈”射擊的目標。
當茶花娘肩著一匹白布,往聶掌櫃的櫃台一放,首先向他飛一個媚眼,聶師傅渾身酥麻,骨頭也癱軟了,這位死去老婆,帶著獨生兒子聶三元筷子夾骨頭,三根光棍的老單身,早為這徐娘半老的媚眼失魂落魄了,他眯著昏黃的細眼,眼沒在白布上隻在茶花媽的皺紋尚未上臉的白裏透紅的臉蛋上隻轉,他人雖老而心未老,正如他向茶花媽自我介紹的;“好比一樹棗,雖然皮打縐,滋味也還好。”
茶花媽露出潔白的牙齒與他閑聊:“聶師傅,你真是苦竹坳手屈一指的染匠。”
“要說名氣嘛,哪有你的名氣大?”
“你染出來的布,那是十年八載也不脫色。”
“是哇是哇,看不出的四十歲的年紀,水色還象黃花女那麽鮮嫩。”
茶花娘把話題拉回來:“聶師傅,這布染什麽色好?”
“我染的水紅色跟你的臉色一樣。”
“不,我要藍色。”
“藍色也好,保管象你那水汪汪的眼睛。”
“那,請開個價吧!”
“價嘛,隨你開呀,隻要你老嫂願意,姓聶的是不還價的。”
布染好了,茶花娘付出的代價並非是錢而是作愛一次,兩下都扯平了。
聶師傅心裏明白,與其說茶花娘風流,不如說山裏人窮沒有什麽好換錢的,隻能用自身參入交換罷了。他寄養在姑子家的兒子三元是個駝背殘廢,不如去找個要價不高的山裏姑娘,他想到了如花似玉的茶花,有了這個打算,便對茶花娘多撒點釣鉺,每當她來染布,不單不收她的費用還用回鍋肉和米酒招待,當她吃得嘴角流油,紅光滿麵,便趁機提起與她“愛親對親”,茶花娘滿口答應了,隻提出一條,現今晚輩的終生事由父母作主已不行了,得讓他們兩個“自由”,見見麵才作決定。聶師傅默了默神,便應允了。
集日的早晨,茶花娘幫女兒梳了個頭,用水紅綢紮了個蝴蝶結,換上新染的布做的軍衣,推著雞公車上集市來了。
聶師傅歡喜地接待了茶花母女,喝了一碗紅糖衝蛋以後,茶花娘悄聲問他:“人呢?”她指的是尚不知怎麽稱呼的聶三元。
聶師傅笑了笑說:“說這種事總是有些害羞的。”他往河邊石級碼頭指使,碼頭上弓著一個臉色哲白的小夥子的槌布。
茶花娘遠看有八成中意,說:“何不叫他回來見見麵。”
“唉!”聶師傅臉帶難色:“三元這伢子勤快,今天染的布又多,不漂完是不會丟手,你盡管放心,我做生意是不會欺主的。”
茶花娘欽慕不已:“當真是個好孩子。”
她拉著茶花說:“要不你到碼頭上去給他幫個手,順便說幾句話。”
“好倒是好。”聶師傅說:“隻怕他們第一次見麵,兩人便會靦腆。”
聶師傅一點破,茶花更是羞臊起來,扯著娘的衣袖:“媽,我幫不上手,也說不好話。……我們回家去吧。”
心地憨厚的山裏人,輕信了聶師傅的狡黠,親事就定下來了。兩家交換了生庚八字,聶家用印花布包了一隻銀項圈,加上一個紅包,作為定婚禮物。
狡詐的父親的遺傳基因,並沒有傳到兒子三元的身上,三元追問父親那天為什麽叫他下河槌不讓他立起身子,抱怨他父親為什麽要騙人。
“不騙,你那殘廢樣子,人家花朵一般的女兒會答應這婚事?”聶師傅把實情告訴三元。
三元沉默了,到了夜晚。他想這種事瞞過了初一,瞞不過十五。他誠實又自悲,他想著要是把茶花娶過來,坑了她最終是坑害自己,他決心背著父親去找茶花披露。
這天,茶花正在窗下繡花,三元拖著殘缺的身子來到窗前,茶花繡得那麽認真,她把心思都繡在鴛鴦戲水的枕套上,頭也沒有抬,三元隻是默默地站著不說話。這時,也不知那一個俏皮鬼唱著一支俏皮的歌:
妹扶欄杆郎槌紗,一張巧嘴兩邊遮。到了洞房花燭夜,枕邊睡著一隻蝦。
這隻歌是對著茶花唱的,唱完了便嘩笑著走了。
茶花驚異地抬起頭,才猛然瞅見窗外狼狽的聶三元,她想著這駝子好麵熟,是那裏見過。突然,想起了碼頭上槌布的那個聶師傅的兒子,茶花的心涼到背脊。
“我……我就是聶三元……”駝背說完就低頭走了。
茶花頓時失去知覺,麻木了許久,才辛酸地哭出來。
她尋著娘啼哭吵鬧,茶花娘也明白受騙了,感到對不起女兒,驟然心口一陣絞痛,猛地吐血,臥床不到半月就死去。
茶花娘閉了眼,丟了孤獨的茶花,光景更加悲慘。
聶家人對她母女心情是負疚的,雖說兩家的婚姻擱在一邊,對她悲涼的處境不忍心撒手,何況聶師傅跟茶花娘有過不尋常的關係,聶家父子的負疚與良心的喚起,花了一大筆錢安葬了茶花的母親。
孤苦無依靠的茶花對聶家感激,又感無以報答,隻得以身相許。
這個不相稱而又不得已的婚姻,這個建立在傳統觀念基礎的婚姻,是苦竹坳大山裏發生的一場悲劇。
茶花許婚引起吳永秦的重視,他決定親自主持她的婚禮。他從祠堂裏拾起“破四舊”時摘下的一塊匾,換了四個字“新風亮節”,係上紅綢敲鑼打鼓地送給茶花,他稱讚茶花“是苦竹坳破四舊立四新的典型。”
一隻鍍金的杯子盛著咽不下,喝不完的苦酒,茶花暗裏流淚地喝著苦酒。新娘之夜是苦澀上的。
聶三元縮在床角,不敢看茶花一眼,她長得太豔麗了,即使是最醜陋的女人,在新婚之夜總是美麗的,茶花象熟透了的蘋果那麽鮮紅,新房裏的布置全是鮮豔的紅色,紅的剪紙,紅的喜花,紅的枕被,紅的帳簷,加上一對紅燭吐出彤紅的火焰,映照著茶花更加嬌豔。
喜事的氣氛感染著她,心裏興奮地跳蕩。
“三元!”茶花輕輕地喚著他:“別忘了你是新郎,你盡管碰碰我呀,碰碰我的手,碰碰我的嘴唇……”
“不,不,茶花。”聶三元退縮地說:“我手上從小就染著我爸的永不退色的染料,我不能把你潔白的手染黑,不能在你潔白的臉上染上黑印……”
在房外偷聽新房壁腳的青年人一陣哄笑。
茶花是要強的女人,她決心不讓人發覺她的不幸,她叮囑三元不要拋頭露麵,象古代的女人那樣養在深閨,不許出外,他們家凡是男子幹的活,田裏土裏的功夫,包括下河挑水,上山砍柴,全攬在自家身上。
有人笑問茶花:“你屋裏男子漢跟女人家調包了嗎?”
“不是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茶花泰然回答。
“那麽你的裙子讓你那三元穿,你穿他的紮頭褲。”村子裏的俏皮後子開心笑起來。有人把新房裏偷聽來的話也未學舌:“別忘了你是新郎,你要碰碰我,碰我的嘴唇……”
“不不……把染料印在你潔白的臉上,洗也洗不掉。”
嬉笑了一陣,有人動手揩油:“茶花,我沒有染料,讓我親個嘴吧!”
茶花正在窘迫中,吳根掄著扁擔把他們攆開。
“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吳根是念過中學的青年,說話有點文縐縐的。他不失為苦竹坳的富有正義感的青年,有著與眾不同的新觀念。
吳根陪茶花到河邊挑水。
茶花對這個英俊魁偉的男子十分感激,朝他甜甜地一笑報答他的同情:“吳根哥,你也挑水?”茶花在碼頭上首先洗菜,為了省工,她常常挑著桶,扁擔上掛著一籃子菜,洗好菜順便帶一擔水回去。
吳根待她那般體貼,主動接過茶花的水桶:“這山裏的規矩:男當家女插花,挑水砍柴不是女人幹的活,你不能慣寵了聶三元。”
“哎!”茶花歎了一聲,誠實地對他說:“你是知道的,聶三元跟水桶一般高,再說,他那蝦公背放不穩扁擔!”
顯然,隻有知心的人,茶花才願意吐露真情。
“啊,對不起,戳到你的心病上了,請原諒我在你傷口上撒鹽。”吳根是那麽體貼,使茶花感到心頭暖暖的。
吳根一邊說話,一邊將茶花的水送到她家門口,然後禮貌地走開。
茶花目送著吳根魁偉的背影,在門口倜倀了好一會。
她的心動蕩著,象平靜的水麵上一塊瓦片打起了一串飄飄,久久不能平靜。夜晚,她倚靠在床頭,看著窗外皎潔的水光,風吹著竹葉沙沙沙沙地響,她的眼簾,吳根的身影不住地閃現。她的心“怦怦”顫動,男人的熾熱的火,把她的內心燃燒起來,下意識地去推推沉睡在她身邊的男人,她多麽渴望異性的滋潤,男性的刺激。她緊閉著長長的睫毛的眼睛,嘴裏“哼哼”著,把自己脫得光光地,用手揉著豐滿高聳的乳房,扭動著身子,突然,她睜開了眼睛,腳邊躺的是一隻熟睡的蝦子,她的掛名男人聶三元……
茶花的日子過得淒苦又艱難,吳根關顧著她,給了她熾熱的精神安慰,可她總不好意思老叫他砍柴挑水。苦竹坳的女人愛惜男人的力氣,冷水要人挑,熱水要柴燒,他們習慣於在泉邊溪水裏洗澡,這兒夏天有清涼的好水,冬天有溫泉,二四八月,逢單是男人洗澡,逢雙是女人洗澡,夏天不好間斷,便男人們在上遊,女人們在下遊,因為男人們天生地比女人潔淨。
暮色在山穀驀起,小溪一片迷蒙。茶花竹籃裏盛著浴巾,潔淨的衣服來到溪水。她兩手捏著對襟衣兩片下襟,往兩邊一撕,胸前一排按扣噗噗地全開了。那不是按扣迸綻的聲音,而是一種撕裂開皮膚的聲音;她拽開的也不是她的內衣,而是她的胸脯,兩大團雪白的蓮花般似的乳房,一下子裸露出來,蓮花中間是彤紅的花蕊,花朵還在透明的溪水裏蕩漾……
這一切一覽無祭地讓躲在蘆葦裏的吳根看到了。他明白,雖然她已經“圓過房”,但還是個處女,她有肌膚象繃緊了的綢緞,給人潤滑透明鮮嫩的誘惑感,她撩水浣洗著肌體,上身有力地一起一伏,她那高聳豐腴的乳房不停地顫動,她周身撫摸磨擦……
隻等茶花上岸擦幹身子,吳根象猛虎撲羊地撲過去。
他摟住茶花不住地喊:“大白羊,大白羊。”
“吳根哥,別這樣,別這樣。”茶花掙紮著,輕輕喊著。
吳根熾烈的火在胸膛燃燒,血在奔湧,要是一管槍挺住他的胸脯,他也毫不退縮,他摟抱著茶花,放在柔軟的草地上。
“你別,你別!”茶花掙紮著。
“不,不!茶花,我給你挑水,砍柴,……是因為愛你發狂。”
“可你想過沒有,我是有男人的女人,你爺爺送過我的匾……”
“我什麽不顧,我什麽都不顧!”
夕陽落到在山的後麵,夜色籠罩著蒼茫古老的大山、峽穀、河流、村落,大地一片漆黑,漆黑……
月亮從雲層裏鑽出來,茶花穿上了衣衫,一股從沒有過的快慰浸透了她的周身,吳根象一頭困乏的野獸,癱軟地躺在草地上。
茶花輕輕地搖醒他:“吳根哥,你說往後怎麽辦?”
“往後,你說吧?”
“不,你說!”
“晚上還在河邊;要是白天,河岸耳目太多,到茶樹下去。”
“不,我不是問你這個!”茶花生氣了,睜圓了杏眼。
“你問什麽?”吳根不明白。
茶花更生氣了:“你如果是公狗,我可不是母狗啊!”
“你生氣了?”
“你說:我和聶三元怎麽辦,難道我們往後隻能偷情?”
“唉,你的問題太複雜,也太難,我……一時沒法回答。”
俗話說牆有風壁有耳,小河邊的野合,隱隱約約地傳開了。
風言傳到吳永秦耳裏。他雷霆大發,拿著一捆繩子,一把砍刀,丟在兒子的麵前,胡子都翹了起來說,“河邊是怎麽回事?”
“什麽,爹你說什麽?”吳根抵賴著:“你這話我都沒聽懂。”
“偷情!”吳永秦咬著牙說。
“這是什麽話,根本沒有的事!”
“那為什麽有言風語?”
“爹,你想想,你是最正派的人,你能有不正派的兒子嗎,我們吳家沒有風騷種。”
吳根說:“那是謠言,有人故意在你臉上潑汙水。你當鄉長十多年,蹬蹬腳崖石也打顫,人家怕你,才沒法倒你的牌子掃你的威信。”
“王八蛋!”吳根的話吳永秦相信了,他咬牙切齒地罵起來。
一連幾個早晨和幾個黃昏,茶花坐在架在水桶上的扁擔上麵,癡癡地等著,她尋找吳根不知有多少日子了,吳根老是躲避她,老遠一見茶花就溜開了。
她遇見吳根的大嫂來挑水,她試探地問:“大嫂,怎麽是你來挑水?”
“這還要問,茶花,一家十口人要吃要喝啊!”
“那是男子家幹的活啊。”
“那是老百姓家。”大嫂嘲諷地說:“我們家是當官的,隻知道水來伸手,飯來張口。”
“可是,早一陣是你弟弟吳根挑水啊。”
“他呀,從不摸扁擔。”大嫂說:“誰知他發了什麽神經病,搶了我的水桶,八成是打了壞主意。”
“什麽壞主意?”茶花一驚。
“那一陣,他眼睛發直地往河邊張望,一看到姑娘妹子的影子,就搶著挑水去了。”
“啊!”大嫂的話,叫茶花吃一驚。
“茶花,瞧你那臉色。”大嫂寬慰地說:“你別慌,吳根要找的是那黃花閨女。平時我就知道他的脾氣,叫我給他做鞋,穿一次就扔了,他說是破鞋!”
“破鞋!”
大嫂拍著茶花的肩頭:“把我們結過婚的,都叫破鞋。茶花你不知道,他在打誰的主意?”
“我不知道,不知道。”茶花一陣慌亂,忙挑水走了。
有一天是小鎮的集日,在小街上,茶花與吳根狹路相逢,他想溜也溜不掉。
“吳根哥,你怎麽躲我?”
“啊,你說那兒話,我的工作忙啊!”
“不,你是負心了。”
“茶花,你不知道我的難處。”吳根的臉色那麽難看:“你是成了家的人,我怎麽好去做第三者。”
“我成了家,那是什麽家,我的苦楚,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你自願跟聶三元成親的,坳上的人都誇過你的美德,我爹給你送了匾,我怎麽能破壞完美的家庭……”
“你住口,在河邊摟抱我的時候,你怎麽不想你這會講的話,一雙新鞋你穿一次就扔了,你已經是第三者,破壞別人家庭的事也是你幹的,你枉為男子漢,膽小鬼,你是何聖人!”
“茶花,你要冷靜!”吳根把以往的溫情的麵紗撕下來,他是那麽冷酷:“你喊叫什麽?這些事兜出去,人家會指責誰,你是個女人,我是個男人,大不了我受了壞女人的勾引……”
茶花“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茶花,河邊事,算是我一時衝動,我對不起你。早幾天我爹在捕風捉影,好在我已經把他們中的疑雲吹散了。”吳根怕著茶花的肩頭:“隻要我們兩一口咬定,我是苦竹坳吳鄉長的兒子,你是我爹樹的典型。我爹不追究,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