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雨傘

(2009-01-13 16:06:45) 下一個

黃雨傘

那個時代的北京,天氣很怪。不是大風大雨,就是豔陽天,很少有這麽大的霧氣,毛毛細雨因失重而在空氣中飄浮著,白茫茫的一片,不清不楚。姑娘站在電影院門口等待小夥子,手裏橫抱著一把沒有張開的雨傘,好像打開也不是,不打開也不是。這是一把老式的黃油紙雨傘,傘骨架粗獷結實,在姑娘的手裏顯得有點笨拙,但是很工農兵。在灰色的牆壁上,有一副剝落的工農兵宣傳畫,依稀可見畫中女人抱著一捆褪了色金黃色的麥子,笑容依舊燦爛,畫中的男性工人站在左邊,麵部被撕掉了半邊,露出古怪的笑容,右邊的解放軍戰士似乎經不住雨水侵蝕,已經麵目模糊了。宣傳畫下麵的白字標語倒是非常醒目,好像要從灰牆中跳出來:打倒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

姑娘抬起了左手,捋了捋沾濕垂下的頭發,臂上的紅袖章顯得格外醒目,右手仍然抱著那把大雨傘。這樣的霧雨不會沾濕全身的衣服,但會沾濕發尖,讓露在外麵的皮膚很滋潤,很舒展。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姑娘和小夥子,幾十年後他們都會記得這一天。一般來說,介紹對象見麵應該在介紹人家裏,他們的介紹人是姑娘的表姐,同時又是小夥子的同學。可以說是知根知底的。透過表姐,他們已經交換過照片,彼此中意,而表姐又把雙方的家庭背景、工作表現以及政治麵目等分別通報給對方,更是萬無一失,雙方父母也認可了。但是,臨到見麵之前,上級派表姐出差,到四川去做一個人事關係的調查。那個時代,工作畢竟是重要的。表姐二話不說,就把兩張電影票分別送給姑娘和小夥子。

“京劇《紅燈記》,加強無產階級感情。”表姐笑著說。

姑娘站在電影院門口,看見如約前來的小夥子從一團霧中走來。他穿這一身退了色的藍色中山裝,腳踏著軍用球鞋,肩上斜背著黃色的軍用書包。姑娘覺得他挺帥的,比照片裏還好些。姑娘心中一陣慌亂,下意識打開傘,把羞紅的臉藏在傘內。

“今天好大的霧啊,”小夥子在傘外輕輕地說。他好像很想靠近姑娘,可又沒有勇氣,站在那裏,顯得十分尷尬。姑娘把傘舉得高了一點,像是暗示他走到雨傘下麵來。小夥子好像明白了她的意識,很想一隻手湊上去拿傘,但不知怎麽的,卻偏偏做出了要逃出傘外的樣子。兩人羞赧地走進電影院。
       
一進影院,光線驟然變暗,銀幕上李玉和正在唱:“手提紅燈四下看,上級派人到隆灘,時間約好七點半,等車就在這一班。”兩人在黑暗中都笑了,因為他們正好是約會在七點半的,等人就在這一班。

“對不起,我晚了。廠裏開毛澤東思想講用會,領導安排我發言,走不開的。”小夥子說,聲音裏倒沒有顯得得意。

“我們學校裏也開始講用會活動了。”姑娘的聲音裏隻有讚許,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姑娘按照坐位號坐定,小夥子不好意思挨著姑娘坐,便坐在隔開的一個空位上,旋即覺得不妥,又站起來坐在她的身邊。

“《紅燈記》看過嗎?”小夥子問。

“看過五遍了。”姑娘回答。

接著他們都不說話了,好像在專心看電影。小夥子為了想表示出他們倆作為對象的身份,覺得他們身體的某一部分應該相依在一塊兒,於是就把手臂向外放鬆,剛好讓自己的衣袖碰到姑娘的衣袖,並通過衣袖感覺到她那微熱的體溫,姑娘仿佛感受到了一種奇妙的溫暖。從此以後,一直到生命結束,每當一起看電影時,他們都會回味起那個時候的感覺來。

銀幕上,李鐵梅:“(白)奶奶您聽我是說!(唱)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爹爹和奶奶齊聲喚親人,這裏的奧妙我也能猜出幾分。他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這裏的奧妙啊,“小夥子好像在重複台詞。

姑娘抬頭望了他一眼,見他看著自己,明眸裏閃爍出欣喜的光芒,頓時兩頰緋紅。好在黑暗中他看不見她臉上的顏色,才沒有猛把頭轉開。相反,她把頭向小夥子轉了一點,保持著這個姿勢,像一個孩子坐在母親身邊那般溫順。那個樣子與其說是在靜靜地看電影,不如說是在聽小夥子講故事。當然,小夥子沒有故事可講,隻是看看電影,再偷偷看看身邊的姑娘。雨霧弄亂了姑娘的頭發,姑娘為此感到不安,但是,在小夥子麵前,她又陷於羞澀,連攏攏頭發的動作都做不出來,而小夥子又怕她注意到他在看她,怕使她難堪,不覺自己也很不好意思了。

後麵的電影,兩個人都沒有看好。李玉和去赴宴了,被糾山軟硬兼施,兩個人唇槍舌劍,姑娘覺得非常遙遠,小夥子覺得與自己無關。一種新的感情慢慢取代了銀幕上的無產階級感情,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感情,但是卻讓兩個人都感到困惑,姑娘甚至暗暗吃驚自己。

電影終於結束了。燈光一亮,小夥子瞥見姑娘歡快的神態,不覺深深受到了感染。不一會兒,兩個人跟著人群走出來。姑娘突然發現,小夥子手裏拿著她的雨傘,姑娘很詫異,好像是自己的身體被他奪過去了一樣。她直勾勾地看著那把發黃的雨傘,好像看著自己裸露的身體。外麵的雨霧還在,毛毛細雨依舊飄浮在空氣中。小夥子從姑娘的目光中醒悟過來,心裏一怔,望著手裏的雨傘不知所措,然後下意識地把傘打開,好像要遮住整個天空。姑娘紅著臉走到雨傘下麵,就像小雞走到母雞的翅膀之下那麽自然。她跟著他的傘走著,再沒有偏離,也沒有疑問。無形中,她已把自己當成他的人了。

姑娘沒有要回雨傘的意思,小夥子也沒有把雨傘交還給她。他們並肩走著,像一對夫妻似的走回家去的樣子。在黃色的雨傘下,他們走進白霧,飄然而去,姑娘的腦海裏回響著李鐵梅的高音唱段: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