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年輕男女坐在奔馳轎車的後座，互相對望著。今天是他們婚禮的日子，車子在去教堂的路上。
“終於有了這一天。”男的對女的說，望著她幽暗的眼睛。上午的陽光在樹蔭和建築物之間衝進車子，染紅女的白色婚禮服，但是，那幽暗的目光還是那麽幽暗，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那樣。
“討厭，你為什麽老是這樣看著我？”女的笑著說，不由伸手摸了摸右眼內框上的一顆沙粒一樣大的紅痣。
“習慣一下吧，以後我會天天這麽看著你，永遠看不夠。”他把“永遠”這兩個字隔開來，說得意味深長。
“變黃臉婆也看不夠嗎？”
“我這樣看下去，你就不會變成黃臉婆了。”
“那我變什麽？變成妖精嗎？”
“差不多。”
說到這時，車子猛地顛簸了一下，感覺四個輪子離開了地麵，然後像飛機在跑道上又著陸了。
男的打了個哈欠。
“你睡一會吧。”女的說。教堂在城市的另一邊，到那邊起碼還要開半個小時。
男的閉上了眼睛，仍能感覺到那雙幽暗的目光在盯著他看，太陽的時不時照進車內，他能感覺到眼簾一亮一暗，車子上下顛簸著。
睡夢中，男的突然發現自己在馬上，緊緊追逐著一個獵物。他上下顛簸著，太陽光從樹叢中灑下來，忽明忽暗，他感覺有點頭暈。但是，心裏緊緊地掛念著獵物，緊追不舍。
接著天黑了，他獨自一人在路上走著，路的一邊是墓場，墳頭一個接一個，密密麻麻，路的另一邊籠罩著薄霧，什麽也看不見。他想趕快離開這裏，但路突然消失了，前麵是一望無際的荒草。
他趕緊往回走，走過墳場時，好像看到其中一個墳頭動了一下，接著另一側的薄霧中傳來重物移動的聲音，很慢但很沉重，像坦克車的齒輪發出的摩擦聲音。
他加快了腳步，最後跑起來。跑了一會兒，他突然意識到耳邊連一絲風也沒有。不應該的，他環視四周，隻覺得周遭的氣氛十分詭異，預感到有什麽邪門的事情即將發生。
他嚇得心驚肉跳，動彈不得，就這樣等了一會兒，但什麽也沒有發生。既沒有看到死人，也沒看到活人。而且很快天就亮了。
他這才發現前麵路中央有一個東西，正是他追趕的獵物。是一隻蹲坐著的狐狸，兩個前爪立在地上，筆直筆直的，要不是狐狸尾巴時不時晃動，真好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塑。
在微明的晨曦中，狐狸幽幽地看著他。他突然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仿佛是憐憫，又好像是愛慕。他走上前去，看見狐狸的右眼框有一處傷，紅色的血在那裏凝固了，在它鮮亮的毛上顯得非常醒目。狐狸的左後腿上中了一支箭，從胯下伸出，顯得很突兀。
他走過去把狐狸放倒，從它的腿根部把箭拔出。紅色的血滲出皮毛，很快就凝固了。那狐狸隻是看著他，幽暗的眼睛，好像在那裏看到過。
“你沒事吧？”他問道。
狐狸的臉突然痛苦地扭曲起來，毛皮開始脫落，好像脫皮一樣，從頭開始，遂及全身，露出下麵光滑雪白的肌膚，而眼眶上的傷口變成了一粒紅痣，腿上的傷口變成一個雞蛋大的紅痣。他大吃一驚，連忙向後閃開。
狐狸像人一樣直立起來，嘴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嘴唇非常不規整，部分牙齒露在外麵，仿佛在笑，齜牙咧嘴，非常可怖。
“你，你是……”
狐狸幽暗的眼睛在盯著他看，有個聲音從它身體裏傳出來：“我是你的人了，你還不明白嗎？連這個都不懂嗎？真是個傻瓜啊。嘿嘿嘿嘿嘿嘿！”
他拔腿就跑，後麵那團雪白的肉在追趕他。他拚命跑，但怎麽也擺脫不了後麵的追趕者。耳邊沒有風的感覺，兩隻滑溜溜的白手從後麵抓住了他的脖子，一股冷氣從手上傳出，深入骨髓。
男的不由得發出一聲慘叫。
女的在搖他，兩個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覺得口幹舌燥，女的幽幽地看著他。
“怎麽了你？做惡夢了？”
男的坐起來，環視四周。車還在明亮的街道上行駛，這邊的路十分平坦。他搖了搖頭，仿佛要甩掉噩夢。
“我剛才有叫嗎？”
“叫的好大聲啊！”她笑著說。“簡直是慘叫，好嚇人。你這麽怕跟我結婚嗎？”
“什麽話！”男的訕訕地說。
女的問：“是不是很可怕的夢？”
“比可怕更可怕。”
“你想說給我聽嗎？”
“不想。”
“做你的老婆都不能聽嗎？”
“可以，不過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告訴我，你左腿根是不是有一個紅痣？”
“你？”女的非常驚異，因為他是老派的觀念，而女的又是虔誠的基督徒，因此婚前他們沒有同床的經曆。此話一出，女的吃驚不小。
“是不是有雞蛋那麽大的紅痣？”
“你怎麽知道的？”
男的沉默了片刻，臉上吃驚的表情與女的幾乎一樣。他雙手抱住未婚妻的肩膀，端詳著她幽暗的眼睛，仔細看那眼眶內的紅痣。
“沒什麽。”男的終於說。“我會永遠這樣看著你。”
2009年1月6日第一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