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灣鎮豆腐坊的高老爺爺去世了,剛好在高奶奶七十三歲生日這一天,城裏的算命先生說:這老太太命硬。但是,四個兒女卻很擔心,都說七三和八四是鬼門關,父親剛去世,母親能挺過去嗎?於是,他們都邀請高老太太去住,但被老太太一一謝絕。沒辦法,大家湊在一起商量。大兒子在省城工作,離家100公裏,小兒子在縣城工作,離家10公裏,兩個女兒一個在北京,一個在上海,更是鞭長莫及。高奶奶一個人住在四灣,近親一個沒有,這怎麽行呢?高奶奶說:“你們不必為我擔心。”
這話也不算錯,老太太身體還不錯。高爺爺生前在鎮裏開一家小小豆腐坊,最後兩年臥病在床,都由高奶奶接管操辦。她帶著三個幫工一天忙到晚,生意並沒有走下坡。在此之前,高奶奶是典型的家庭主婦,從早到晚操勞家務,從不雇女傭。她照管著荒涼破落的幾間老屋,為大人孩子以及工友煮飯燒菜,還要養雞喂豬。她是一個瘦小的女人,話很少,但眼睛炯炯有神,好像事事都瞞不過她,做起事來總是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那個年代,人們生活都很苦,高家的孩子又多--她一共生了六個孩子,其中兩個沒滿歲就病死了。她含辛茹苦把四個孩子撫養成人,吃穿用度處處節儉。為了這一家人,她年複一年地衰老下去。不過,四個孩子還算有出息,都離開了四灣鎮,各自發展得都不錯,也成立了各自的家庭。最後這幾年,老爺爺病重在床,更增添了老太太的負擔。
過了七十三歲,她突然孤身一人。不巧的是,臨近四水鎮開了新式的豆製品廠,用的是新機器,而高老太太的豆腐坊是老式的,根本競爭不過,幾乎沒有什麽生意,為了置辦一個電加熱器,甚至負了債。孩子們來信說,關門大吉吧。但是,老太太硬是不同意,也不願意跟兒女們過,說她這樣習慣了。大家隻好屈服,湊一小筆款子每月寄給她,算是補貼。另外,小兒子每個月要回鎮上看望母親一次,大兒子也跟幫工打好了招呼,老太太的事情沒小事,事無巨細,統統要書麵通報。
這樣的安排原本沒有問題,但是,從小兒子與幫工的書麵匯報看,好像還是有一些問題。最初是幫工寫信說,老太太不像以前那麽節儉了,隔一天要吃一次館子,而且開始喝酒了。兒女們覺得不可思議,母親一輩子精打細算,連糖水都舍不得喝,怎麽會這樣鋪張浪費呢?後來經過了解,事情並不嚴重。老太太去的餐館是鎮上的王寡婦小吃鋪,她總是叫一碗刀削麵,至於說喝酒,不過是一點點葡萄酒而已。大兒子把情況通報給弟弟妹妹,大家也就放心了。
但是,後來又有一件事,是小兒子探親時了解到的,讓大家有點擔心。最初,小兒子隻是漫不經心地提到,老太太與李鐵匠打得火熱。這李鐵匠六十出頭,是鎮上的知名人物。他早年在外麵闖蕩,據說去過很多地方,後來有了腿疾,行動不便,就回鄉落戶了。但是,這腿疾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也說不清。有人說是被關東土匪打斷的,有人說腿筋被人家搞斷了,李鐵匠自己說是一次大病留下的病根。更為令人震驚的是,他帶回一個一歲多的孩子來,說是他自己的。但是,他人沒結婚,這孩子體弱多病,長得細皮嫩肉,一點也不像他五大三粗的樣子。有關李鐵匠的閑話,鎮裏流傳著一籮筐。但說來奇怪,李鐵匠在鎮裏的年輕人中的威信很高,後生們認定他見多識廣,都喜歡聽他天南地北侃大山。他鐵匠鋪子的院子裏,常常聚集著年輕人,打牌喝酒,倒是從來不冷清。
“媽怎麽跟這麽一個人混在一起?”北京的女兒首先發問,大兒子責成幫工調查清楚,回信說:老太太現在經常到李鐵匠家吃飯,而且認了李鐵匠兒子李小鐵做幹兒子。又過了一段時間,幫工報告,李鐵匠和兒子搬過來和老太太一起住了,他們爺兒倆住在東房的小屋裏,但不另開夥,大家一起吃,而且豆腐坊變成了鎮上遊手好閑之徒的新據點,整天打牌喝酒,好不熱鬧。這一下大家著了慌,趕緊派小兒子作為全權代表,了解情況,解決問題。
一個星期以後,小兒子回信說:老太太說,鐵匠家的破舊房子上個星期刮台風倒了一堵牆,不能住人了,因此就叫他們一起過來住。老太太還說,以後她的事情叫我們不要管。另外,鎮上風言風語非常多,有人甚至多嘴說,高奶奶和李鐵匠早就是地下黨情侶,相好很多年了,幹兒子長得很像高奶奶等等,不一而足。但是,老太太旁若無人,不當回事,經常跟一瘸一拐的李鐵匠進進出出,說說笑笑,從不忌諱。
更為令人震驚的是,據一個幫工報告說,老太太現在喜歡玩一種賭錢的紙牌遊戲,輸了錢也不在意,據說把房產都抵押上了等等。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對於在外麵討生活的孩子們而言,生活的艱辛自不待言,而豆腐坊和那幾間破舊房產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家產,但是,那裏畢竟是他們的根。有根在,大家都覺得有一種歸屬的感覺,心裏踏實。老太太到底想幹什麽?大家商議許久,電來信往,覺得還是要大兒子親自回鄉一趟,做做老太太的工作。
於是,大兒子請了兩天假,買了糕餅水果,帶上長孫,回鄉看望高老太太。高老太太見到兒子,既沒有特別興奮,也沒有顯得不高興,對小孫子很疼愛。鄰居們和鐵匠一家都過來看望,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聽,母親隻是笑而不語。大兒子看到母親精神很好,屋子裏還是像以前一樣一塵不染,破舊的家具都擦得發亮,心情稍安。晚間人散了,高老太太才一一問起大家的情況,大兒子替各家一一報了平安,並盡量詳細地敘述了各家的情況。說完這些,好像就沒話了。
第二天,大兒子提出要去給父親掃墓,母親沒有跟他去,說累了不想動。晚上,大兒子終於鼓足勇氣,把準備好的話向母親說了,首先提出大家保住家產、停止經營豆腐的意見,其次是希望母親跟兒女住一段時間,老太太仔細聽著,布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反應,當兒子說到李鐵匠和鎮裏麵的風言風語時,老太太嘴角稍稍動了一下。等大兒子把話說完,老太太隻是悠悠地說:“天不早了,去睡覺吧。”
第二天一早,大兒子啟程回省城,走出很遠,回頭看見母親依然站在豆腐坊的大門口。起風了,母親瘦小的身軀好像風中殘葉,大兒子忍不住哭了。大兒子這次探親或攤牌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母親不久就結束了生意。後來,李鐵匠修好了屋子就搬回去了,但是,他們仍然來往密切,而且常常在家裏擺宴席。但是,老太太並沒有聽從兒女的勸告,沒有跟他們去同住。她始終沒有離開四灣鎮,喜歡一個人享清福。最後這幾年,老太太並不寂寞,據老幫工報告,母親的新寵是鎮東張家的傻閨女。那孩子生來有點智障,沒上過學,愛傻笑,據說老太太特別疼她,不但認了做幹女兒,而且一天到晚不離左右。老太太愛散步,鎮裏人習慣看到這一老一少的身影。兩個人經常有一些特別的節目,比如到臨鎮的電影院去看電影,或者到哪裏搞一點小吃等等,老太太對幹女兒的要求有求必應。當然,她們還一起去鐵匠鋪,津津有味地聽人們在那裏高談闊論。
高奶奶七十六歲去世,那是一個深秋的日子,早晨她還去散步。回來以後就說有點累,幹女兒扶她在堂屋的木椅上休息,這一坐就沒有再起來。老太太是傍晚時分過世的,身邊除了幹女兒,還有鐵匠一家。(完)
2008年10月12日第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