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看下麵一句,“泯其所以,不可方比;止動無動,動止無止。兩既不成,一何有爾”。這裏的“所以”是指什麽呢?是指根、塵、識。這三者相交在一起生成萬法,即所謂的“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泯其所以,也就是“心滅種種法滅”。法滅以後又得到什麽呢?法滅並不等於滅盡。所謂的滅盡即落入斷滅空,那是外道。法滅之後即是我們前麵說的“萬法一如”,就是“一如體玄,兀爾忘緣,萬法齊觀,歸複自然”的境界,是不受幹擾的法界自相,也就是我們法性的自相。
法界自相是“不可方比”的。你說它是什麽?永遠都說不清楚,所謂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你怎麽來規範它呢?它又是怎樣的狀態呢?“止動無動,動止無止 ”。我們的心境,我們的真如看起來好像有動靜兩麵。我們修禪定止觀,就是要讓我們漂浮不定的煩惱、妄念無窮的心思,安靜下來,這叫止動。就像踩刹車一樣,作為一種製止,“止動無動”是起始的一種狀態。
反過來,從另一個方麵來說,真如法性本來就是靜止不動,永遠不動的。我們的真如從來就在法界大定之中,他本身就是止。如《易經》裏所說的“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進一步說,我們的真如又是動而不動的,所以同樣是“動止無止”,又是非動非靜。你說它是靜,它又是動的;你說它是動,它又是靜的。你從動的角度來看,它很安靜,一點兒都不動;你從靜的角度來看,他又是動的,一點兒都不靜。
平時,我們可以好好地關照一下自己的念頭,看一看在我們的心地之中,它的來去生滅之相究竟如何?它在什麽地方生?又在什麽地方滅?它從什麽地方來?又到什麽地方去?來的時候真正有所來嗎?去的時候真正有所去嗎?生的時候真正有所生嗎?滅的時候真正有所滅嗎?你把自己的念頭這樣反反複複、上上下下、動動靜靜地看透徹,就會感覺到“止動無動,動止無止”是怎樣一種狀態了。
那麽,“兩既不成,一何有爾”呢?我們心地的實相,不外乎在動靜兩端之中。動的時候恰恰是靜,靜的時候恰恰是動。怎樣如實地品嚐其中的滋味?這的確需要我們做細微的觀察。動和靜都是我們心裏感知的對象,動靜二相也不過是我們心中的內容而已。
當下的這一念,它是什麽?它可以容納動靜等等無窮無盡的念頭,使其在當下這一念的關口中出入生滅。當下這一念,它本身非動非靜,它能夠感知這些或動或靜、或凡或聖、或煩惱或菩提的種種思維的東西,使它們在此出入。它既產生這一切,它又不是這一切;它永遠都在生這一切,它生了這個萬念,又不是這個萬念。
隨方就圓的這顆心
以前,我在《心靈鎖鑰》這本書裏談到,我們讚美自然,讚美宇宙的生生不息,萬事萬物無不出於茲、沒於茲。但是,本體宇宙是恒量的,是不動的。我們的心也是如此。萬念漂浮來來去去,無窮的生,無窮的滅,但是我們的心體本身動都沒有動。
當你真正把念頭打死的時候,你才明白不管是動念還是靜念,不管是聖念還是凡念,原來都是一心所生,一心所幻。如《七佛偈》雲:“前境若無心亦無,罪福如幻起亦滅”。達到了“前境若無心亦無”的時候,你就對“一何有爾”有感覺了。我們這個觀照之心,能照之心,在萬法沉寂的時候,也隨之沉寂了。你說它是什麽?什麽都不是。正如禪宗公案裏麵經常出現的問題: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早在趙州老和尚的時候,就有人向他提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趙州老和尚回答:“我在青州時,做了一件七斤重的布衫。”這話與“萬法歸一,一歸何處”毫不相幹。老和尚這麽回答,提問的人傻眼了,半天回不過神兒來。
很多人都參“萬法歸一,一歸何處”這個話頭。高峰原妙禪師初參雪岩禪師時,曾幾次被雪岩打出門。一日雪岩忽然問他:“阿誰與你拖個死屍來?”高峰和尚入參堂半月,有一天,夢中憶斷橋禪師室中所舉“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話,疑情頓發,幾天幾夜都睡不著覺。一天,正逢祖師忌日,他在寺廟裏做法事,轉圈行香,突然抬頭看見五祖法演禪師寫的偈子:“百年三萬六千朝,反複原來是這漢。”驀然有所悟入,打破了拖死屍之疑。
“兩既不成,一何有爾”,這個“一”到底是什麽?是有嗎?是無嗎?這在語言上講顯得淡而無味,必須自己如實地去參。再往下看“究竟窮極,不存軌則”。萬法也好,一也好,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究竟到了無窮,到了極處,也就是佛教裏經常說的徹法源底,到了源頭上,那個根本的地方是什麽?
這裏的回答是“不存軌則”。人們常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樣規則、那樣規則,凡是遊戲都需要規則。規則又是從哪裏來的呢?產生規則的源頭、緣起又是什麽呢?規則畢竟是末,不是本,總有一個產生它的東西啊。
當年,嶽飛在宗澤手下當學生的時候,宗澤看到嶽飛驍勇善戰,野戰無敵,十分欣賞他,於是想把布陣密法傳授給他,包括諸葛亮的八陣圖都要傳給嶽飛。嶽飛卻不領情,跟宗澤說他不想學。宗澤很不高興地問嶽飛:“如今國家危急當頭,我一心教你兵法,報效國家,你為什麽不學呢?”嶽飛回答說:“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你看,這就是嶽飛的高明之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即是“不存軌則”。
我們這顆心是方的還是圓的?是大的還是小的?是黑的還是白的?誰也說不清楚。但是,它可以隨方就圓,隨緣而變。因為心是無相的,真如法性是無相的。但它能無相到什麽程度呢?能靈動到什麽程度呢?都必須經過嚴格的修行才能夠達到。我常說一個人要在道德上美化自己,智慧上優化自己,力量上強化自己。但是如何美化、優化、強化?這不是一句空話,這個需要功夫。《信心銘》通篇就是在談這方麵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