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而無修無不修 悟而無悟無不悟

子曰“述而不作” 修行路上明子以學為主 博文多數摘自網絡 【明子心路】欄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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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錫禹:牟宗三先生論基督教

(2009-06-21 13:50:10) 下一個

雖然牟宗三先生以現代新儒家的身份聞名於世,但他其實是一位貫通中西的大家。他創立的道德形上學,的確是以儒家為根基,但並不局限於儒家。他博采中外各家各派哲學之所長,在各種思想的相互砥礪中自成一家之言。

 牟先生最看重的是傳統的形而上學,而且對這一傳統思想形式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指出,中外哲學中有五種形而上學的形態。他說:“你要了解中西哲學中形而上學的五個形態,從柏拉圖開始,然後了解基督教、儒家、道家、佛教。”從此即可看出,牟先生在闡述其思想時,並不局限於某家某派,而是兼收並蓄,博采眾長。

因此,在他的著述和演講中,常常舉各種思想來說明同一個道理,其中也包括基督教。我在閱讀之餘,隨手抄摘了牟先生論到基督教的文字,並稍作補注。現抄貼於後,以供參考。

覺悟,照基督教耶穌的說法,就是人必須重生,重生這話可以到處應用。照《中庸》講就是誠體之呈現,誠體永遠在那裏,但你不覺悟,誠體則不顯,當下覺悟,當下呈現,就有好開始。照佛教講就是發菩提心,當下發菩提心,當下那些成佛的修行統統出來。盡管天地宇宙早就有,那不算什麽。哪裏有光明透露,哪裏才有開始。沒有光明,這個宇宙早就存在也不管用,漆黑一團的宇宙,存在也沒有用。中國古時候形容孔子,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每一個民族都有一個聖人,這個聖人代表這個民族的光。西方人一定要靠有耶穌出現,耶穌不出現,西方世界早已存在也沒有用。中國人一定要靠有孔子。

 《新約聖經·約翰福音》第三章記載了耶穌與一位猶太人的談話。其中談到了重生的問題,就是牟宗三先生提到的“人必須重生”。

 有一個法利賽人,名叫尼哥底母,是猶太人的官。這人夜裏來見耶穌,說:“拉比,我們知道你是由上帝那裏來作師傅的;因為你所行的神跡,若沒有上帝同在,無人能行。”
耶穌回答說:“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見上帝的國。”
尼哥底母說:“人已經老了,如何能重生呢?豈能再進母腹生出來嗎?”
耶穌說:“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人若不是從水和聖靈生的,就不能進上帝的國。從肉身生的就是肉身;從靈生的就是靈。我說:你們必須重生,你不要以為希奇。風隨著意思吹,你聽見風的響聲,卻不曉得從那裏來,往那裏去;凡從聖靈生的,也是如此。”
三位一體(trinity)是基督教神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是說基督教的上帝有三個位格(persons),即聖父、聖子和聖靈。是三個位格,不是三位神,他們是一體的。這個問題在基督教曆史上曾經引起極大的爭論,甚至導致教會分裂。

牟宗三先生不是神學家,不需要老老實實講三位一體。下麵抄摘的這兩段文字,一段是在講周易哲學的時候,講到三位一體,另一段是在講《老子》的“三生萬物”時講到三位一體。

 天主教講三位一體,聖父就代表乾的身份,因為上帝代表創造萬物之理,這就是中國講乾的意思。耶穌是聖子,聖子也代表道德實踐,不過基督教不說他是人,他是神的化身。照儒家看,耶穌是個聖人,聖人就要通過道德實踐。為什麽叫上帝是父呢?因為它代表創造之理,還是尊乾的意思。光尊乾還不夠,一定要有聖子出來才成,沒有聖子,那個上帝沒有用。這個體會,東方西方是相同的。雖然詞語不一樣。

 牟宗三先生非常喜歡講《易傳》中的這句話:“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認為這是中國儒家的本體宇宙論(ontocosmology)。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為什麽不說三生四,四生五等等呢?一定要到三停止,說“三生萬物”,這是一個界線。一、二、三成一體,這跟基督教三位一體一樣。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從“三”這個地方才說明萬物,就等於道生萬物,一、二、三,是對於道本身的一種體會。就好像通過三位一體來體會上帝一樣。說“三生萬物”,就等於說道生萬物。

牟宗三先生根據王弼注,用《莊子·齊物論》中的思想來解釋“三生萬物”。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不知道牟先生的這個解釋,對基督教的神學家會不會有所啟發?

基督教有兩個信經有關於三位一體論的。第一個信經名為《尼西亞信經》,產生於公元325年,經381年修訂後,成為基督教信條。

我信獨一上帝,全能的父,創造天地和有形無形萬物的主。

我信獨一主耶穌基督,上帝的獨生子,在萬世以前為父所生,出於神而為神,出於光而為光,出於真神而為真神,受生而非被造,與父一體,萬物都藉著他造的;他為要拯救我們世人,從天降臨,因著聖靈,並從童女馬利亞成肉身,而為人;在本丟彼拉多手下,為我們釘於十字架上,受難,埋葬;照聖經第三天複活;並升天,坐在父的右邊;將來必有榮耀再降臨,審判活從死人;他的國度永無究盡。

我信聖靈,賜生命的主,從父和子出來,與父子同受敬拜,同受尊榮,他曾藉眾先知說話。
我信獨一神聖大公使徒的教會。
我認使罪得赦的獨一洗禮。
我望死人複活;並來世生命。

第二個信經名為《卡爾西頓信經》,產生於公元451年。

 我們跟隨聖教父,同心合意教人宣認同一位子,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是神性完全人性亦完全者;他真是上帝,也真是人,具有理性的靈魂,也具有身體;按神性說,他與父同體(substance),按人性說,他與我們同體,在凡事上與我們一樣,隻是沒有罪;按神性說,在萬世之先,為父所生,按人性說,晚近時日,為求拯救我們,由上帝之母,童女馬利亞所生。

是同一基督,是子,是主,是獨生的,具有二性,不相混亂,不相交換,不能分開,不能離散;二性的區別不因聯合而消失,各性的特點反得以保存,會合於一個位格,一個實質(hypostasis)之內,而並非分離成兩個位格,卻是同一位子,獨生的,道上帝,主耶穌基督;正如眾先知論到他自始所宣講的,主耶穌基督自己所教訓我們的,諸聖教父的信經所傳給我們的。

神學與道德的學關係,是基督教神學中一個重要課題。牟宗三先生通過康德來闡述這個問題,認為神學要建立在道德學之上,而不能反過來,把道德建立在神學之上。

康德本人站在西方的傳統,隻講道德的神學(moral theology),不能講神學的道德學(theological ethics)。神學可以講,康德是從道德建立神學,從道德把神學撐起來,他的支持點是morality,拿道德來支持神學,把道德拉掉,神學就沒有了。其他那些建立,統統不對,建立不起來的。康德的思路是中國的思路,所以尼采譏諷康德是德國的中國式聖人。

康德反對神學的道德學,天主教是地道的神學的道德學。對於基督徒,道德律從哪裏來?從上帝來,道德建基於神學。康德正好反過來,神學建基於道德。道德建基於神學,是他律道德。所以天主教反對康德,把康德的書看成是禁書,隻準讀亞裏士多德,因為亞裏士多德是實在論。但是,亞裏士多德的精神跟基督的精神正好相反,因為耶穌的精神是希伯來的精神,是宗教的精神,亞裏士多德是希臘哲學,這兩個是相反的。有一次我問一位牧師:你們為什麽根據柏拉圖、亞裏士多德那一套來建立神學,不根據耶穌的生命來講神學呢?亞裏士多德那一套跟耶穌生命不相幹,你根據耶穌的生命、耶穌犧牲上十字架這個高度的道德精神來講神學不是很好嗎?

有關基督教的名稱,在中國十分混亂。本來,基督教(Christianity)一詞是一個大的概念,包括所有以耶穌基督為救贖主的信仰者。一般而言,基督教包括三個大的教派,一個是牟宗三先生文中提到的天主教,就是有一位教皇的那一個基督教;一個是東正教,是中世紀時從拉丁化的羅馬教會中分裂出來的希臘化基督教;一個是新教,16世紀通過宗教改革從天主教中分裂出來的基督教。

這三者其實是一種宗教,是一個大家庭中的三弟兄,雖然吵吵鬧鬧,但還是三弟兄。奇怪的是,到了中國以後,這三弟兄就被完全分開為三家人了,中國政府承認的五大宗教中,把天主教與基督教(即新教)並列,儼然是兩種宗教。這種情況使得不少人以為,天主教信仰的是馬利亞,基督教信仰的是耶穌。這實在是一種錯誤的認識。

這種認識上的混亂給學術研究也帶來了不小的麻煩,因為在基督教曆史上,不同的曆史階段,上述三大派別發揮著不同的作用。即便是今天,在世界不同的地區,他們仨也發揮著不同的作用。而且,這三大派別在信仰和神學上,共同的東西多於不同。

無奈之下,有聰明人想出了一個詞:基督宗教。用這個詞來表示Christianity的意思。

看來我們的基礎教育中,這些常識性的東西需要加強。

 把基督教從西方的曆史和哲學中抽離出來,西方還有完整的曆史和哲學嗎?

耶穌到底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從地域上看,耶穌出生在巴基斯坦地區,屬於東方。從思想上看,耶穌沒有古希臘那種形上之思,他強調的隻是如何認識上帝,如何成為上帝的兒女。一句話,他隻是告訴人們,應該如何愛上帝,如何愛人。他說:“你要盡心、盡性、盡意愛主你的上帝。這是誡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愛人如己。這兩條誡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總綱。”(太 22:37-40)

但是一千多年來,基督教被塗抹上過分濃厚的希臘色彩,使基督教成為西方的思想形態,以至於人們都忘記了基督教的東方之根。牟宗三先生認為“耶穌是儒家的精神”,不一定有很多人接受,但是,耶穌的思想具有強烈的東方色彩,恐怕是無疑的。

這個基督教怎麽講呢?耶穌是儒家的精神,你要通過耶穌才能了解上帝。有一次耶穌在傳教,一個聽者問:你天天講天上的父,你能拿天上的父給我看看嗎?耶穌說:你天天跟我一起,還沒有見到上帝嗎?當然,耶穌說的這個話不如孔子的話典雅,這話說得不太客氣,但這話是對的。你離開耶穌這個生命,到哪裏去看見上帝呢?上帝是個什麽東西呢?你天天跟我一起,你還沒有了解上帝嗎?上帝是pure love,這個隻能通過耶穌來了解。你離開耶穌,怎麽能證明上帝是pure love呢?誰知道上帝什麽意義呢?隻有通過耶穌上十字架這種高度的愛的精神、犧牲的精神,才能證明上帝是純粹的愛,這就叫做道德的神學。神學的道德學不然,它反過來。

牟先生提到的耶穌那句話,記載在《約翰福音》14章8節。

腓力對他說,求主將父顯給我們看,我們就知足了。耶穌對他說,腓力,我與你們同在這樣長久,你還不認識我嗎?人看見了我,就是看見了父。你怎麽說,將父顯給我們看呢?

另外,《約翰福音》1章18節也有類似的話:“從來沒有人看見上帝,隻有在父懷裏的獨生子將他表明出來。”
關於“上帝是pure love”,《約翰壹書》中有這樣兩段話。
沒有愛心的,就不認識上帝,因為上帝就是愛。(4:8)
上帝愛我們的心,我們也知道也信。上帝就是愛;住在愛裏麵的,就是住在上帝裏麵,上帝也住在他裏麵。(4:16)

東方人的哲學,隻需要去做,去行,在做與行中思。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怠。”在儒學體係中,學與行密不可分,學就是行,行就是學。真正的基督教應該是這樣的。而西方不同,西方人從事思是一種職業,不一定是人生的需要。

宗教要思,但更重要的是行,是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上帝的形象

附注:謝謝網友羽毛亂飛的批評與提醒。根據他(她)的提醒,我及時改正了文中的錯誤。希望繼續得到批評指正。我覺得這個時候引用保羅說的一句話可能比較合適:“弟兄們,我不是以為自己已經得著了;我隻有一件事,就是忘記背後,努力麵前的。”(腓 3:13)這句話可以運用於人生的任何方麵。

 創造論是基督教的重要概念。聖經開往就說:“起初,上帝創造天地。”(創1:1)上帝創造世界,而不是製造世界。英文中的兩個詞被用來做這種區分:to create,to make。對此,牟宗三先生講得也十分清楚。

最好了解的是基督教的形態,上帝創造萬物就使萬物存在,上帝的創造是從無而造,上帝不是根據任何已有的東西來創造一個東西,這是講創造的意義。木匠製造桌子,木料是原有的,把form加在matter上成個體物,那是製造,不是創造,上帝不是利用已有的材料來製造一個東西,上帝創造就是使個體存在。上帝創造是個典型的創造的意義,那是宗教上的創造的講法,儒家是個典型的意義,那是哲學的講法,從道德上講的,道德意誌(moral will)是創造的原則。

 談到上帝的創造,聖經中的論述實在太多了,這裏引聖經中一位詩人的話來說(詩 33:6-9):
諸天藉耶和華的命而造;萬象藉他口中的氣而成。
他聚集海水如壘,收藏深洋在庫房。
願全地都敬畏耶和華!願世上的居民都懼怕他!
因為他說有,就有,命立,就立。
上帝是超在的,還是內在的,這大概是一切宗教所要關注的問題。

 我的理解,牟宗三先生認為,西方的上帝觀是向外的,向外的極至就是超在。所以西方的上帝要有位格(person)。

東方的上帝觀是向內的,向內的極至就是內在。如儒家所說的“性”,即是天之所以賦予人的那種純然之性,也即《中庸》所說的“天命之謂性”。這樣,東方(具體說是中國)的上帝沒有位格,也無需位格。

所以,儒釋道三教跟西方文化比較,就是跟西方的基督教傳統相對,基督教不是一個實踐的智慧學,它是一個信仰學。那麽,現在西方所依以支持其為西方的那個命脈在哪裏?上麵有一個上帝,下麵靠科學與民主政治。……從這個地方看,就看出西方的好處,它下麵有科學與民主政治,上麵有上帝,上帝代表信仰,那是西方文化的方向。中國不如此,中國把上帝那個信仰吞沒吸納到實踐智慧學裏麵,化掉了,沒有了,成一個特別的形態。東方儒釋道三教都是如此,把寄托在上帝那裏的那個信仰吸納到實踐智慧學裏化掉。所以中華民族沒有人格神(personal God)的觀念。這是儒家成立,道家出現,後來佛教吸收到中國來,所必然演至的。

有位格的上帝需要去認識。托馬斯·阿奎那用理性的推理來認識。也有不少人借超理性的智慧來認識上帝。

無位格的上帝不靠認識,而靠感受,在個人的良知中去感受,感受人身上那種先天就有的超然性。

東西方宗教的差異在於神與人之間的界限,一個涇渭分明,一個渾然一體。

佛教也是個大宗教,你不能說佛教不是個宗教。但是菩薩、佛不是上帝不是神。菩薩、佛是人修行到的一個境界。佛教向往菩薩、佛,儒家向往聖人,道家向往天人、真人、至人。這都是通過修行而達到的境界。因為是通過修行而達到的,所以說這是屬於實踐的智慧學的。上帝不是通過實踐而有的,耶穌不是通過實踐而至的,這是基督教的特色。基督教並不說耶穌是聖人,他一定說耶穌是神,耶穌不是修行到的,耶穌是上帝派遣的,是神,這樣把耶穌抬高了。但中國聽起來很難接受,中國人不大欣賞這一套,當然,在宗教信仰上可以這樣講。耶穌明明是個人,木匠的兒子,你怎麽說他是個神,是上帝派遣的?再古一點還好一點,耶穌的時代到現在才一千九百多年,是漢朝年間,對中國來說,你是漢朝的人物,晚輩後生。你說耶穌一定是神,中國的關公不也是神?

照基督教,耶穌是當作一個信仰的對象看,不是可學而至的。因此,基督教不是實踐的智慧學。它隻教人信仰、祈福,名罪,卻不教人做工夫,以使自己的生命理性化、純潔化。人的理性無處用,隻好轉成科技的理智計算。

西方宗教神與人之間涇渭分明,神就是神,人就是人。就像聖經中所記載的那樣,當摩西問向他說話的那位上帝的名字時,上帝說:I AM WHO I AM。中文聖經翻譯為“我是自有永有的”,直譯應為:“我就是我。”(事見《出埃及記》第三章)上世紀歐洲神學家卡爾·巴特也說:“世界就是世界,上帝就是上帝。”(Welt ist Welt. Aber Gott ist Gott)

 東方宗教神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相通的,人可以通過內在的修煉,進入超越界,成為聖人、真人、菩薩、佛。中國民間有句熟話:神仙也是人學的。佛教唯識宗講“轉識成智”,大概就是指從經驗的層次上升到超驗的層次,即上升到神的層次。孔子的“下學而上達”,孟子的“盡心知性知天”。都是立足於人生、人性來談神的。

其實,西方宗教中,神與人的關係也並非全是如此涇渭分明。東正教就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上帝之所以要道成肉身,目的就是要人肉身成道。道成肉身是下達,肉身成道就是上達

“洋教”一詞,是基督教(新教)進入中國後,相當長一段曆史時期的特殊符號,大多數情況下,這個詞是貶義的。但是,如果不帶情緒地來看,這個詞多少反映了基督教在中國的狀況。

你知道,猶太人就不相信基督教,耶穌是猶太人,但猶太人就不相信基督教,基督教靠離開羅馬,通到世界來,靠歐美人來宏揚,靠羅馬世界那個聖保羅的功勞,聖保羅把基督教從猶太那個曆史社會限製拖出來,世界化,這就是基督教說的普世。這個話也不能拿宗教是普世的來唬人。所以我說,上帝是普世的,宗教不是普世的。宗教一定在曆史文化階段中產生出來。上帝是普世的當然沒有問題,但宗教是講上帝,回教不是也講上帝嗎?有些人最反對說他是洋教,他說宗教是普世的,無所謂洋不洋。你不是洋教是什麽?說洋教就是說你在西方的曆史文化發展中出現。

基督教相信獨一上帝,這就意味著,世界上隻有一位上帝。這位上帝是普世的,所有人都可以認識、理解、接受。但是,由於基督教是從西方文化背景中發展起來的,人們就往往以為,隻有借著西方人的眼睛看到的上帝才是真的,中國人、印度人、日本人等等非西方人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上帝是假的。這實在是一個悖論,是對基督教所堅持的獨一上帝觀的挑戰,因為,根據這種觀點,上帝從來沒有離開過西方,統治西方以外的世界的,不是這位上帝。

啟蒙運動以前的基督教神學,基本上還沒有走出歐洲的大門。因此,哲學與神學始終在歐洲這個圈子中打轉。就神學而言,它受到的哲學的影響,遠遠超過聖經對它的影響。對神學產生重大影響的哲學家,追溯到最後,一個是柏拉圖,一個是亞裏士多德。

 宇宙論是哲學的講法,最後的創造根源一定講到上帝。柏拉圖沒有達到上帝創造萬物的境界,但他講造物主(Demiurge)。這個造物主隻是製造萬物,並不是創造萬物。製造隻是把形式加在材料,如木工之造桌子。創造一定是從無而造。柏拉圖是製造說,並不是上帝創造說。至於亞裏士多德,則是從“四因”說明萬物之 “成為”過程。從動力因與目的因說明宇宙之向純形式(上帝)而趨,亦並不是上帝創造萬物。後來自基督教成立,始根據創世記而有上帝造萬物是從無而造之說。這是西方宇宙論之大略。

兩位古希臘哲學家的思想,不僅影響到“正統”的基督教神學,也影響到許多被斥為異端的神學。這一點在創造論上也不例外。

其實基督教的創造論非常簡單,就是聖經所說:“起初,上帝創造天地。”(創1:1) 

希臘文中哲學一詞的意思是“愛智慧”。照中國人的理解,最高的智慧總是簡單的,所以《周易·係辭傳》說:“易簡而天下之理得歟!”

聖經擁有最高的智慧,這個智慧不需要論證,隻需要宣告。

佛教講眾生成佛,佛是所有人都可以修得的。佛祖隻不過是第一個修成佛的人。這是肉身成道的理路。中國的道教中的情形也大體相當,普通人,通過各種修行,可以達到成仙、成道的境界。儒家強調“內聖”,不追求成仙、成道,但是儒家也要在修行中達到“內聖”,從而可以“外王”。

基督教的理路不是如此,上帝與人雖然相通,但也存在著存在差別。人無法通“天”,甚至無法認識上帝。因此,人隻有借助自上而來的啟示,方能認識上帝,道成肉身就是最大、最高的啟示。

 大乘佛法要跟眾生在一起,有一眾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這跟耶穌一樣,你光是神之子,誰跟你在一起呢?人之子就好多了,我來是為了替人類贖罪。《聖經》上隻說耶穌是上帝派遣的,並沒有說耶穌是神,耶穌是神的化身,並不是神,最多說是神之子,但耶穌也是人之子,他是木匠的兒子,為什麽說他不是人呢?

使徒保羅曾經這樣說過:“你們要謹慎,恐怕有人用他的理學和虛空的妄言,不照著基督,乃照人間的遺傳和世上的小學就把你們擄去。因為上帝本性一切的豐盛都有形有體的居住在基督裏麵,你們在他裏麵也得了豐盛。”(《歌羅西書》2章8至10節)

耶穌成了人,實實在在是一個人,所不同的是,“上帝本性一切的豐盛都有形有體的居住在”他裏麵。

這是基督教道成肉身的教義。因此,基督教強調的是被救,而不是自救。在基督教看來,人根本無法依靠自己超越自己,人的自我超越,必須借助外力,這個外力就是道成肉身的基督。

貝克萊說:“存在就是被感知。”長久以來,在我們接觸到的教科書中,據此把貝克萊的哲學劃歸為主觀唯心主義。牟宗三先生有不同看法。他不是在某種既定的哲學框架內理解貝克萊,而是在西方哲學的理路中解讀。西方哲學的理路,就是要證明世界的合理性。

理性主義從知識上證明上帝,理想主義大體從道德宗教可以接觸到上帝。上帝有種種不同的講法,所以,我提到主義的幾種形態。就貝克萊那個主觀的覺象論,他講的上帝不是觀念,是基督教那個創造萬物的上帝(personal God)。貝克萊的“覺象”是具體而現實的可看見的東西,這些東西是客觀的、有條有理的,不是心理學的觀念。覺象雖然離不開心,但並不是心。貝克萊把 matter拉掉,那麽,誰把這些具體而現實的東西呈現到我眼前呢?就是上帝。所以他後麵的保障是上帝,上帝來保障,這個世界就可理解。西方人總要想著使這個世界可以理解,就是要把這個世界的最後歸屬歸到上帝。

中國哲學不大這樣看問題,因為中國哲學不關心自然的問題,不追求對外在世界的理解。中西上帝觀之不同亦在於此。

西方人在人之外尋求上帝,中國人在人之內尋求上帝。

基督教的上帝觀正是向外求的代表,傳統神學中,向外求的必然結果是對人的否定。因此,到了啟蒙運動的時候,西方人要把這種上帝觀扭轉過來,康德就是一個代表。康德指出,尋求上帝一定要在人的道德上。

中國人的上帝是向內求的,其必然結果是對人的肯定。

基督教思想體係中的智(或稱智慧),很多時候是一超越之存在。加爾文強調,若要研究神學,必須從“真智慧”著手,所謂“真智慧”,即對上帝的認知和對人的認知。除此以外,無智慧可言。

 智的直覺照字麵應該譯作“純智的直覺”,康德的原意就是純粹的由智發的直覺。不管是道家玄智的智,佛教般若智的智,或是儒家仁智知雖,它可以發出一種直覺的作用,那個直覺作用就是從智而發。我們科學認識的直覺是從感性發,康德說我們人的直覺都是從感性而發的,隻有上帝才有智的直覺。西方基督教文化傳統就是把智的直覺劃歸給上帝,上帝代表無限心,聖心才是無限心,發智的直覺者一定是無限心。

牟宗三先生在其它地方詳論過佛教唯識宗的“轉識成智”,就是把“智”視為一種超越的狀態。佛教的修行,即是達到智的超越。牟先生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基督教的上帝,理解上帝的無限心。照儒學看來,心是人之根本,由心直達於智,不借助識,甚至是拋開一切的識,是為直覺。

 人能否真正認識上帝,先天具有的心性純然以否,至關重要。以純然之心性直達上帝的無限心,就能認識上帝。否則,隻能推論上帝,想象上帝。

 在東方思想形態中思考基督教神學,思考基督教的上帝觀,似乎比西方人的思想更玄,比西方神學傳統中一切關於上帝存在的論證更玄。牟宗三先生認為,中國哲學的根在生命,西方哲學的根在自然。一個向內,一個向外。因此,中國人的宗教觀中沒有超然之位格神的地位。

這個地方就看出東方文化跟西方文化的分別。中國人把無限心看成是個本體,這個本體在人的生命中最容易顯現,所以隻靠人的生命把它體現出來,因此重視實踐的智慧學,而並不把這個本體人格化。譬如儒家講天命不已,《中庸》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那個創生萬物的天地之道,《易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乾元,《中庸》說的誠,孔子說的仁。說誠也好,說仁也好,說乾元也好,都一樣,這都是當本體看。人是體現這個本體,體現的最高境界是要全部體現。如何能全部體現呢?在我們現實人生裏麵永遠不能全部體現,所以體現過程無限拉長。但它又假定說你可以全部朗現,全部朗現一定有全部朗現的根據,所以東方一定講圓頓之教,就在這個意思上講頓教、圓教。

……

基督教的形態是把那個本體客觀化,不但客觀化而且要實體化、人格化。經過三化才能講三位:父位、子位、靈位。它一定要把那個本體看成客觀的實體,而且還要擬人化,擬人化就是人格化。人格化以後,人格神(personal God)才出現,這是信仰,以信仰為中心。典型的信仰就是基督教,這是信仰的形態。東方智慧學不向這個形態發展,它是向康德所說的實踐的智慧學發展,發展到最後一定承認無限心,無限心是個本體,它不把它人格化,不是我們祈禱崇拜的對象。它一定把它內在化,視之為人的生命本體,人的生命的唯一現任義務就是體現無限心,就是要把“誠”、“仁”、“乾元”、“天命不已”代表的那個本體體現出來。從現實看,這個體現的過程可以無限拉長,你永遠不能全部體現,但你要一下朗現也可以,在這個地方講圓頓之教。

牟先生文中提到的人格神(personal),按照基督教神學的習慣,翻譯為位格神。“位格”一詞源自拉丁文,本意為麵具。據說最早使用該詞的是被稱為拉丁神學之父的特土良,他用這個詞來解釋三位一體的上帝觀。

 神學與道德之意的關係,向來是基督教神學家所關注的問題,但又是主流神學中所不易處理的問題。牟宗三先生儒學的特征是創建了儒家的道德形上學。牟先生在《心體與性體》一書中談到,所謂道德形上學,就是由道德進入形而上學,這種進路是儒家傳統的進路,即孔子“下學而上達”的進路,即孟子“盡心知性知天”的進路,即《中庸》的“致中和”的進路,亦即王陽明“致良知”的進路。……

照康德的講法,metaphysics有兩層,就是超絕形上學(transcendent metaphysics)和內在形上學(immanent metaphysics)。我們能夠有知識的是在“內在形上學”處,超絕形上學處我們不能有知識,假定從超絕形上學這個地方想一個名詞,那就是神學,道德的神學。康德有道德的神學而沒有神學的道德學。基督教、天主教、聖多瑪都是神學的道德學,站在康德的立場這是不可以的。

 按照這個思路,神學與道德學的關係十分清楚。西方傳統神學從神學進入道德學,牟先生認為這是行不通的,隻有自道德學而入神學,才是可以真正建立起來的。因此,牟先生十分推崇康德的道德神學,他自己的道德形上學就是在此思路中建立起來的。

要在中國思考神學,牟先生的道德形上學的進路的確是值得借鑒的。中國人的思維特征是由內及外,自下而上,而不似西方的由外及內,自上而下的“光照論”。

 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的關係,也許會成為中國基督教界及學術界的一個永恒主題。在今日的中國基督教界,把中國文化與基督教放在一個平等地位上來對話的人,可能還不太多。當然,極端排斥中國文化的人也僅在少數。更多的人是站在基督教的立場上,以“拿來主義”的態度對待中國文化。牟宗三先生的建議也許不是如此,他認為,必須進入到中國文化的血脈裏麵,抓住中國文化的內在理路,在此基礎上來建立中國的基督教神學,這種神學才是與耶穌的精神生命相關聯的。

 基督教決不能傳至中國而為中國文化生命之動力。謝扶雅先生謂基督教入中國機會太壞,緣分太差。此決不隻是機會問題,緣分問題。洪秀全、帝國主義、商人、大炮等障礙,隻是表麵。基本關鍵是在文化生命之形態不同。基督教若接不上中國之文化生命,決進不來。自利瑪竇以來,直至今日,已有五六百年。試想基督教傳教者兒曾能接上中國之文化生命?若孤立言之,一個人受洗、祈禱、做禮拜、唱聖詩,凡此諸種,皆是外部之事件,皆可為之。然此決不相幹。接不上中國之文化生命,決不能進來作為中國文化生命之動力。而若接上中國之文化生命,則基督教決必改其形態。

基督教之為宗教絕非已臻盡美盡善之境地。自其曆史而言之,中世紀之形態固有病,近代之形態尤有病。自其本質而言之,其形態亦非發展至盡美盡善者。此中根本關鍵,唯在其神學之未能如理建立。中世紀之神學乃照古希臘哲學為根據而建立者,而古希臘哲學卻根本與耶穌之精神相隔相違而不相即,是即不啻耶穌之精神與生命根本無學問之以明之。中世紀之神學根本不能擔負此責任。於此,吾希望基督教中高明之士,能虛心以觀佛教中之“轉識成智”以及宋明儒之“心性之學”(以哲學玄談視宋明理學全錯)。基督教根本缺乏此一學問。其未能至盡美盡善之境,關鍵在此。

我覺得,牟宗三先生的話,值得基督教界人士深思。基督教的核心是福音,是好消息。它之所以是好消息,是因為它報告的是關於救贖、成全、和好、愛的信息,而不是懲罰、破壞、敵對、仇恨的信息。福音不僅是對人而言,也對文化而言。

基督教對中國文化來說,是福音還是禍音,需要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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