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而無修無不修 悟而無悟無不悟

子曰“述而不作” 修行路上明子以學為主 博文多數摘自網絡 【明子心路】欄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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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講齊物論之十

(2009-05-17 09:50:24) 下一個

第十講

王弼在《老子微旨略例》說:「既知不聖為不聖,未知聖之不聖也。既知不仁為不仁,未知仁之為不仁也。」這幾句話就是詭辭。他說這種詭辭是想要解釋《道德經》:「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王弼又說「絕聖而後聖功全,棄仁而後仁德厚。」這不是詭辭嗎?表麵看不是自相矛盾嗎?大家都知道不聖為不聖,這是依據邏輯規律的。但大家不知道聖之為不聖,「聖之為不聖」不是自相矛盾嗎?表麵上矛盾,但是,辯證就要通過這個矛盾達到真正的聖。所以才說:「絕聖而後聖功存,絕仁而後仁德厚。」這才是真正的辯證法。分解地講,那是直線的,都遵守邏輯規律。遵從邏輯規律的叫做思考,不叫做智慧。凡是辯證的詭辭都是曲線的智能,這是哲學中最玄的一種。一種是logical,一種是dialectical,這兩個領域窮盡一切哲學的理境。對辯證的意義不了解不要隨便講辯證法,要不然很容易墮入唯物辯證法。唯物辯證的講法缺乏哲學常識,不通的。拿唯物辯證法反對形式邏輯,這是瞎攪和。西方沒有人講辯證法就反對形式邏輯,也沒有人在講數學、物理的時候講辯證法。這兩種理境道家、儒家都有。分析的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辯證的,辯證的是消化成你自己的血肉,那才能營養,這就是東方哲學的智慧。黑格爾用辯證邏輯的方式講,中國人不太喜歡這個方式。其實中國的智慧最透辟,中國的哲學智慧最清明,了如指掌。但是,就是因為這個時代沒有那麽多聰明人,沒有像老、莊,像講《般若經》的菩薩那樣的聰明人,所以需要用黑格爾的方式給你講清楚甚麽是辯,用邏輯把它撐起來。不管你講形式邏輯,或是講辯證邏輯,辯證也是邏輯。「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莊子這裏說的都是通過辯證的詭辭來表達,這幾句話所講的道理都不是分解的方式可以達到的。就是說,這不是用分解的方式可以知道的,

 

所以,下文就說:「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圓而幾向方矣。」「大辯不言」在我們平常的現象範圍之內,科學知識的範圍之內,要有辯就要有言,這是個分析的關係。但在高一層次上的「大辯」,「辯」與「不言」的衝突沒有了。

 

「辯而不說」而不矛盾,這是反常的,這就是怪。所以莊子說:「恢憰 (jué
古同“譎”,欺詐)
怪,道通為一。」這個「怪」不是平常所說的心理不正常,這個「怪」就是paradox。這個地方的反常就叫做詭辭。這種詭辭不能清楚地擺出來。中國人的邏輯頭腦不行呀。為甚麽不行呢?因為中國人頭腦太快,太聰明了。現在叫你慢一點,一步一步來,從「2+2=4」了解起。中國以前說名家太囉嗦,因為名家屬邏輯問題嘛。當個毛病看,那是令人討厭的,所以一般批評名家「苛察繳繞」。但平常人頭腦太快不是好處,那都是感覺的,不是thinking。所以,到概念性的思考,你完全不行。中國人的毛病就在這個地方。名家還是最簡單的苛察繳繞,最高度的苛察繳繞就是數學,根本不能講了,隻能用符號算呀。這不是語言的問題了,語言說不出來,隻有用符號算嘛,computer就是這一類的。這是高度的科技。王弼說:「人皆知不聖為不聖,而不知聖之為不聖。」這種道理是最難了解的。道家喜歡說這種話,說到這個地方就有勁度。為甚麽有勁度呢?他有靈感嘛。這裏麵有內容啦。董仲舒說:「言之重,詞之覆,其中必有美者也。」(《春秋繁露》)這是很漂亮的句子。你看康德的書,重重複覆,總是囉嗦,越囉嗦越有味道。所以,要不是你不讀它,讀了它沒有能出來的,你一看就給它迷住了。朱夫子的《朱子語類》也是這樣,重重複覆,誰看他的《朱子語類》,誰就給它迷住。朱夫子有這個本事,這就是反複叮嚀。反複叮嚀就是「言之重,詞之覆」。一定有美在其中嘛。假定清淺如水,說一下就得了,何必那麽囉嗦呢?分解的範圍內不準講詭辭,但是,分解的範圍並不窮盡一切的範圍。天下間很多東西不是用分解的語言、邏輯的語言可以擺出來的,所以,一定要從這個分解的範圍進到另一個範圍。這另一個範圍就是「大辯不言」的範圍。就是道的範圍。這個範圍是甚麽東西呢?

 

剛才講一大段就是要你正視下麵的這句話:「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這就是孔夫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篇》)這句話就涵著莊子那句話。知道的我就說知道,不知道的我就說不知道。這就是智慧。譬如,這支粉筆是白顏色的,這是我經驗到的,靠我的經驗可以確定地知道的。這是經驗的知識,這是我知道的。上帝在哪裏呢?我不知道。這不能證明的。我不知道我就說不知。孔子說「是知也」與前麵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之「知」是不是同一層次呢?不是同一層次。「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兩個「知」是真正知道,有對象,這是第一層的。也可以說是第一序的。「是知也」這個「知」高一層,叫做第二序。孔子的話有兩層:頭一層是「知道」、「不知道」;第二層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這是兩層意義的「知」。莊子「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這句話也有兩層。你知道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停止,這就是說,你知道你所知道的地方,你也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地方。這是最高的。我知道我不知道上帝嘛,所以,我的知的活動就不往上帝那裏應用,就在這裏停止了。這是最聰明的。這表示說一般人是很笨的,你也不知道上帝在哪裏,天天在那裏念念有詞,這是很可悲的。古人都想往上看,不但中國人如此,西方人也如此。到近代文明才在知道的範圍之內多說話。古人在不知道的那個地方警告你,他往上轉,但不是教你念念有詞,他教你在不知道的地方停止。在「辯」與「言」一致的範圍,那是知的範圍,在這個範圍內都可以清楚地知道。「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這些詭辭所暗示的那個範圍就不是我們的知所能達到的範圍,所以,他到這個地方就不說了。莊子這個地方是通過詭辭來暗示那個不可道之道,不可道之道就是莊子說「大道不稱」的不稱之道。所以,孔夫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孔子這句話使人聽了很舒服。莊子說「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這句話就苛察繳繞嘛。孔夫子是聖人,莊子是哲學家嘛。聖人的話使人很舒服,哲學家的話令人討厭,邏輯學家的話更令人討厭。「故知止其所不知」這個「所不知」就是不能用分解方式的那個「知」來達到。但是在莊子、道家以至佛教看,這些詭辭所指點的地方也不完全是一個大胡塗,它清楚得很,了如指掌。既然了如指掌,也可以知的。就是不知道的地方,我也知道。這是高一層次的知。孔夫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表示他對於所不知的那個地方也很清楚,但他不說就是了。這叫做「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既然「聖人懷之」,他心中當然有一個想法嘛,就是說那個地方不能用分解的方式給你擺出來,他就不說了,所以,孔夫子說:「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並沒有說話,但天也不是大胡塗蛋嘛,清楚得很,四時很分明嘛。聖人也是如此。

 

依佛教的講法,凡是我們用分解的方式明白擺出來的都叫做識知。照康德講,凡是通過我們的感性、知性、理性三者合作而達到的都屬於佛教所說的「識」。感性、知性、理性這三者合作的範圍是可以清楚地擺出來的,那就是我們的科學知識範圍。這三者合作所達不到的範圍,就是佛教所說識知達不到的範圍。在東方人,識知達不到的地方也可以說,在佛教,那叫做智知。智知與識知相對反,這種智知佛教叫做般若。智知就是不能用邏輯的方式擺出來,能夠用邏輯的方式擺出來的佛教叫做識知。耳目鼻舌身這前五識屬於康德所說sensibility(感性),因為我們的科學知識起於感性,不能離開感性。光是感性也不夠,還需要 understanding,understanding屬於第六識。康德所說的理性還是在第六識的範圍之內。佛教講第七、第八識那是心理學意義的。智知不屬於sensibility、understanding、reason,在佛教,那名之曰般若智。在儒家,孔孟雖然沒有說,但他也有這個境界。在道家,這就是玄智。主觀講名之曰玄智,客觀講名之曰玄理。孔孟沒有這種詞語,但儒家後來發展到王陽明講良知,那就是以智知。

 

所以,「故知止其所不知」是在我們不能用分解的方式知的地方停止。但這個地方我也可以知道,那麽,這個地方不是識知,而是智知。「聖人懷之」,聖人在這個地方也清楚得很,那不是識知,乃是佛教所謂智知。在東方,後來儒釋道三教都承認有這種「智」,盡管所用的名詞不同。道家承認玄智,用玄智可以達到,用詭辭而達到,我就知道了。佛教就說般若。儒家不太說這方麵的話,但它也可以達到。性命天道也在我們神知的範圍之內,性命天道也不是漆黑一團,也可以達到。

 

但是,西方不承認有這種智,西方人所謂「知」就是識知。依康德講,我們的知識就是在感性、知性、理性的範圍,在現象的範圍、科學的範圍。上帝的範圍是我們的sensibility、understanding達不到的,所以說上帝不可知。你說你的sensibility、understanding、 reason達不到,那麽你有沒有一種智慧來達到呢?沒有。這是西方人的看法。

 

所以,上帝不是知的對象,那是我們的智慧之光可以達到的。智慧之光不是識,但是,這種智慧之光西方傳統沒有的。基督教的傳統不允許有。中西文化的差別就在這裏。上帝隻是信仰的對象,我們沒有一種智可以達到祂。因為我們所有的「知」都離不開sensibility、understanding、 reason。佛教所說的「智」既不屬於understanding,也不屬於reason,更不屬於sensibility,不在八識範圍之內。它是「轉識成智」,智與識相對反。這種智在佛教叫做般若智,在道家叫做玄智,在儒家叫做良知、本心。這個智不是我們平常所說的intellectusl。我們沒有這方麵的詞語,根據西方傳統,根據康德的講法,我們也可以給它一個名詞,這種「智」康德就叫做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譯做「智的直覺」。東方人所說「般若智」、「玄智」、「良知」這類,在康德那裏,根據西方傳統,那就叫做intellectual intuition。這種能力誰有呢?隻有上帝有,神有。上帝的intuition才是intellectual intuition。我們人類(human being)沒有這種能力,人類是上帝所創造的,是被造物。Intellectual intuition屬於上帝,上帝是無限心。

 

Intellectual intuition從神心發,神心就是無限心,divinemind就是infinite mind。無限心就是沒有限製的。我們人的心是有限製的,就是有一定的範圍,每一個概念都有一定的範圍,一定的意義。中國人喜歡講「圓而神」,道心就是圓而神。這個神不一定是西方那個personalGod。中國人有中國人說「神」的意義嘛。無限心其實就是圓而神。西方人說神就是personal God,這兩個「神」的意義不一樣。但是,那個personal God也是圓而神,屬於無限心。「圓而神」是《易傳》上的話,與「圓而神」相對是「方以知」。東西文化都承認有無限心、神心,圓而神的心。不過在中國,無限心,神心,圓而神的心是道體,他並不把它人格化(personify)。這就是東西文化的差別。無限的心本來就在這裏呀,一旦personify就推出去了。把它拉進來就是中國,推出去就是西方,中西方就這麽一點差別。推出去沒有道理嘛。你要推出去就推出去,那是不可理喻的,不能以理講,他就是喜歡那樣嘛。要不然他不能崇拜,不能祈禱嘛。personify才能祈禱。沒有人向良知祈禱,般若智、良知不能祈禱嘛。可見人別扭得很,不可理喻,到他一旦覺悟的時候一下子就甩掉了。

 

在中國,無論是儒家、道家,還是佛教,都承認有無限心的妙用。那麽,中國人就承認智的直覺就在我這裏,你通過修行就可以轉出來,可以轉識成智。這個在西方是不可能的,在西方人看,識怎麽能轉呢?人就是識嘛。轉識成智,人不是成神了嗎?人不能成神呀。人不能成神,但人可以有無限心。無限心不能推出去,不能 personify成God。把無限心personify成God,這本來就是你的執著,沒道理的嘛。西方傳統不承認我們人有智的直覺,所以,對於那個不可知的東西就是不可知,沒有辦法,那個地方我們隻有相信,那是信仰。那就是漆黑一團,就是康德所說的不可知,是屬於識的知識所達不到的,這是可以說的。但是,識達不到,智達到嘛。這是中國人的想法。康德說我們人沒有這種智,那麽,你沒辦法了,上帝當然知道祂自己,但你不知道嘛。你是人嘛。所以,我教你們了解「故知止其所不知」這句話,這些道理也就涵在裏麵。莊子能夠說出這句話來就不容易。他告訴你有一個分寸,我們一般的「知」有一個限製,不能無所不知。但那個「不知」並不是漆黑一團,它可以用詭辭指點到,還是清清楚楚。那個清清楚楚就是道家所謂「道」,要修道,不是亂來的,不是信仰的問題,不是祈禱的問題。你可以通過修道,使你道心呈現,你就可以達到。依佛教講,你轉識成智,般若呈現,也可以達到。照儒家王陽明的講法,你致良知,根據孟子,你的本心呈現,你也可以達到。

 所以,莊子這句話你不要籠統看過去,這是很大的智慧呀。你能夠知道停止在你所不知的地方,這是到家了,最好了。可見這裏有一個限製,有一個範圍的問題,兩種「知」的範圍嘛。這個「不知」的範圍就是「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誰能知道呢?假定有人能知道,你的生命就在「天府」的境界。甚麽叫做「天府」呢?無限的豐富,無窮無盡。故雲:「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你天天往裏灌水也不會滿嘛,你天天往外抽水也抽不幹嘛。這不就是無限嗎?這就叫做「葆光」。「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葆光」就是無限的涵蘊,就是「圓而神」的「神」「葆光」就是無限的光,永遠發不完的,永遠藏在那裏,沒有完的時候。「葆光」換另一個詞語說那就是韜晦。「葆」就是藏起來,不要露出來。韜晦與葆光是同義語,韜晦那個光溫潤,不刺激眼睛。誰能知道「不言之辯」、「不道之道」呢?聖人能知道嘛。智的直覺呈現就能知道。要通過修養(儒家的修養、道家的修養、佛教的修養)才能轉出來。西方人不行,因為在西方人這個不是修養的問題,而是信仰的問題。所以,西方人沒有實踐,他們不能講實踐的,他們隻能講信仰。信仰沒有道理可講的。所以,西方人有激情,有衝動。天天犯罪,禮拜天到教堂去痛哭流涕,第二天又犯罪,犯罪一個禮拜,禮拜天再到教堂去痛哭。所以,巴黎咖啡站、夜總會旁邊就是教堂,那就是預備你到那裏痛哭的。這是西方社會的文化,它有它的精彩,也有它的毛病。

 

現在的中國人隻知道自己沒有科學,而不知道中國在智慧方麵是很高的,壞就壞在下麵沒有東西定住。西方的文化是激情的,東方人的文化是理性的。幾千年來理性得太過分,結果出了徹底的非理性,以非理性做理性,以階級鬥爭、性惡做底子。你自己是徹底反道德的,你怎麽能講道德呢?不道德的人講道德,這不通的。他用「封建」、「資本主義」這兩個詞語把你所有的理性範圍內的東西都醜化了,結果好像理性都在他那裏。這不是一個悲劇的世界嗎?現實上任何東西都有毛病,任何一個順理成章的社會都不能沒有毛病。自由社會的主要處是理性的,不理性的是它的流弊。沒有說一個根本反道德反理性的思想能創造文化,自由世界、貴族社會的正麵是積極的,是主流,本質是理性的。纏足、太監、抽大煙、娶姨太太,那不是中國老傳統的社會的主流。自由世界、中國老傳統的社會裏麵,正麵是理性的。它在曆史發展的過程中有限度,但是,理性就在封建社會、自由社會的道德意識裏麵。所以,人類最偉大的文化、最偉大的傳統都從貴族社會、自由社會創造出來。封建不一定是壞的,最高度的道德都是在封建社會裏麵表現出來的。資本主義是有罪惡,但資本主義的根源是甚麽?是自由經濟。資本主義是自由經濟發展到某種程度的一個流弊,那個流弊最顯明是在馬克思那個時候,在現在已經沒有了。

現在英、美是地道的資本主義,但英、美的勞工階級沒有馬克思當年所描述的那麽悲慘嘛。所以,資本主義社會後麵的根據是自由,自由是代表理性。這個本末、輕重、主次要明白。你根本不承認道德的普遍性,你隻承認階級,不承認有普遍的人性,你不承認宗教,你說宗教是鴉片煙。你怎麽能代表理性呢?你根本是一個非理性的東西嘛。你隻承認階級,階級裏麵哪裏有真正的道德呢?都是偏見嘛。你是甚麽階級就說甚麽話嘛。真理的標準怎麽能定在階級這個地方呢?階級是現實社會的一個毛病,我們講理想,講justice,講仁義道德,講宗教,正是要衝破現實上的這個毛病嘛。康德也知道「知止其所不知」,知識達不到的地方,我們就不往那裏應用了,在那裏停止了。所以,康德的批判哲學頭腦很清楚。知識達不到上帝,那麽,靠甚麽呢?靠信仰。他的批判哲學的思想就是要為信仰留餘地。西方文化隻靠信仰,而我們沒有智達到它,這是有毛病的。西方文化中,他那個生命的本質就有問題,他們的問題就在宗教裏,他們的宗教有其精彩,也有其毛病。信仰就是信仰,沒有理可講,我們的智慧達不到,因為我們沒有智的直覺,隻有上帝有智的直覺。

 

你們再看《莊子·大宗師篇》開頭的幾句話,還有郭象的注,那個注很漂亮,很有智慧。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知之所知」就是可以用分解的方式清楚地說出來,也就是我們的識知所屬的範圍。「知之所不知」就是分解的方式達不到的地方。〈齊物論〉說「故知止其所不知」是說在所不知處停止,分際不太清楚。〈大宗師〉這裏說「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這段話如何了解呢?

 

看郭象的注:人之生也,形雖七尺而五常必具,故雖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為或不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眾。為之所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備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異則偽成矣。偽成而真不喪者未之有也。或好知而不倦,以困其百體。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為者有分,故任而不強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極,故用而不蕩也。故所知不以無涯自困,則一體之中知與不知闇相與會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養所不知者也。

 

郭象的注很好。「知之所知者寡」我們以分解的方式清楚地知的範圍很少的,科學知識隻不過一點點,很表麵化的,康德說我們所知的隻是現象呀。「而身之所有者眾。」我知道得很少,就是就我自己的生命講,我身上所有的多得很,而我所知的少得很。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少個細胞嗎?你知道你的細胞怎樣活動嗎?那麽,這一大堆東西靠甚麽呢?如何能「終其天年」呢?就要靠「養」,不要騷擾它。「為之所為者少」,道家講「無為」,「無為而為」。有為而為很少的。以為的方式去為,那所做的很少。這就叫做「為之所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備焉。」就是在上者也沒有辦法使你都知道,大皇帝沒有辦法,就是上帝也沒有辦法求其備呀。

 

甚麽叫做「莫能器之」?《論語》上說:「君子不器。」就是不能把它當作工具使用。器之的東西是很少的,你能夠把天下的東西都當一個工具來用嗎?「人之所知不必同」。因為經驗的知識哪有都一樣呢?人之所知不一定要一樣嘛。

 

但是,「所為不敢異,異則偽成矣。」「不敢異」就是順其自然嘛。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嘛。一定要與眾不同,標奇立異,出花樣,製造種種災難。這就是《中庸》所說:「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這是人禍。

 

為甚麽說「異則偽成矣」呢?因為你造作嘛,造作就是虛偽。「偽成而真不喪者未之有也。」這話說得多好呢!「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所好的隻是一點,而其它一切東西從根上爛。他好的隻是均貧主義,階級鬥爭,而不想想「均貧主義」這種話有多少真理性。這就是「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就是因為你好均貧,以窮為標準,富是個罪惡,窮人成分最好,是貴族。你拿「均貧主義」作唯一的標準,而不知道其結果。康德早看出來了,「均貧主義」後麵的根是嫉妒。我不好,也不讓你好。這是人的劣根性。「均貧主義」就利用這種劣根性。因為你的所好,把其它的東西都影響了,把生命的根都搖動了。

 

「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這話說得好得很。所以,你不能輕視郭象這種人物。郭象這個注我在《才性與玄理》講過了,這個注是了不起的一個注。所以我把這段文章指出來,你們要仔細讀一讀。你要貫穿這段話來了解〈齊物論〉所說:「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故〈大宗師〉雲:「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就是隻活到一百歲,你的生命也得到永恒的意義,這是智慧,並非說使你長生不老。這就是得到永恒的生命,宗教的最高境界就是得其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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