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而無修無不修 悟而無悟無不悟

子曰“述而不作” 修行路上明子以學為主 博文多數摘自網絡 【明子心路】欄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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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講齊物論之七

(2009-05-13 21:30:39) 下一個

第八講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我們平常怎麽能說世界上秋毫最大,而太山為小呢?這句話自相矛盾嘛。既然是秋毫之末,那就是小嘛。但他就是這樣說,你說秋毫之末小,但我說它最大;你說太山最大,我說它最小。

  「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這句話也是自相矛盾。殤子兩三歲就死了,夭折了,夭折怎麽能說長壽呢?彭祖活幾百歲,你怎麽能說「彭祖為夭」呢?但他可以這樣說。既然如此說,那麽,你所謂大小、壽夭究竟有沒有一定呢?沒有一定,那麽就可以說:「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所謂大小,壽夭是按照一定的標準。標準沒有一定的。科學知識裏麵所謂大小、長短是在經驗範圍內按照一定的標準,那是相對的標準。假若沒有度量衡作標準,甚麽叫做長短、大小呢?這個道理不是很容易懂嗎?科學也要靠一個標準,那個標準最後就是邏輯嘛。邏輯定了就是數學嘛。但是,邏輯、數學本身是形式,沒有內容的,應用到現實上來,有內容的,那都是相對的嘛。所以,愛恩斯坦就說數學不應用的時候都是必然的,都是tautology,到應用的時候是不一定的,就是相對的。

   莊子把大小、長短化掉,既然化掉了,這些大小、長短都無所謂了。孰有孰無不一定嘛,化掉了嘛。有謂、無謂也化掉了。這樣一來才能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才能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就是說,那些差別都是小波浪,是風吹起來的。沒有風就沒有波浪嘛,沒有波浪,那就是大海水,大海水平靜如鏡。平靜如鏡的大海水就是「一」。「一」這個觀念就是這樣出來的。這個不是獨裁專政呀,與「勞神明為一」的那個「一」完全不一樣。獨裁專製的那個「勞神明為一」是朝三暮四,希特勒就是「勞神明為一」。「萬物與我為一。」這個「一」就是上文「莫若以明」那個「明」所代表的境界嘛。下文接著下來就著這個「一」做文章。

  「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且得有言乎?」就是無言,這是無言之美。甚麽叫做「為一」呢?就是成為一。英文是being,being是客觀的問題。不在我們的能謂、所謂,能思、所思的主客對待之中。客觀的宇宙就擺在這嘛,這是純客觀的。所以,既已為一,那就沒有言了。沒有言就沒有能所對待、分裂,我們的概念、科學世界的分別通通沒有了。從「為一」就可以顯出無言來。

   「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且得無言乎?」就是有言。甚麽叫做「謂之一」呢?就是說它是一。為甚麽「謂之一」就可以說有言呢?因為既說它是一,就有能說、所說的對待關係。能說就是我們的語言,是subject。「謂之一」的「一」是所說,是object。既已謂之一,就有能所的分別。在「既已謂之一」這個地方就顯出有言來。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一與言為二」的「一」是「無」,就是「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這句話就顯示一個「無」。「一與言為二」的「言」是「有」,「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這句話顯示出「有」來。這個地方隻能說到「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最高明的算術家都算不出來,就是不能說了,無窮無盡。「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這是〈齊物論〉本身的立場。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這是可以講,從這個地方說一、二、三。從三以後就不能說了,自三以後「巧曆不能得」,這是另一層次。這兩層的哲學意義是不同的。「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是可以講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就是三。這是一定的。「自無適有」說到三,這屬於 transcendental level。因為「無」是屬於超越的,現象世界沒有「無」。「無」是形而上的,屬於超越層的。

  「自無適有。」怎麽樣從超越層的「無」至「有」呢?這是邏輯的法則,不是經驗層次上的。從經驗層次上說是無窮無盡的,不能說「以至於三」。所以,「自無適有」屬於transcendental level,從這個層次講,我們可以說一、二、三,說到三就停止了。這個一、二、三有一定的意義的,不是我們平常說的class number。「無」是一,「有」是二。「無」從「既已為一矣」來,「有」從「既已謂之一矣」來。「無」、「有」是不同意義的概念。

  那麽,甚麽叫做「一與言為二」呢?你會解這句話嗎?這個地方,那麽多的國學大師沒有用的。你會解這句話,你才能講〈齊物論〉這篇文章。誰能講通這篇文章,誰就是國學大師。章太炎這個國學大師沒有用的,他也有一部書講〈齊物論〉。他用佛教的唯識宗來講,那是瞎扯。那是文人的講法,文人的講法不可靠的

   在「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這個地方沒有「一」與「言」的相對,這個「一」就是「一與言為二」中的「一」。「言」就是指「既已謂之一矣」中的「謂」講,就是主觀方麵的表達,就是從speak說「言」。「謂之一」的「一」是object,是對象。「為一」的「一」不能作對象。「一與言為二」這個「二」在能說與所說的關係中,能說就是「言」,所說就是「一」,這就是對偶,兩兩相對。所以,這個「二」不是number,不是一、二、三、四那個「二」。這個「二」是兩兩相對的,兩兩相對就是subject與object相對(主、謂相對),能、所相對。落在「有」的層次上就有能、所對立,這個「二」就指能、所相對講。這一句一定要這樣講,沒有其它講法,這是合邏輯的講法。

   那麽,「二與一為三」呢?這個「一」指「為一」的「一」講,就是「無」。落在「有」就是duality,「有」就是「二」。這個「一」與這個「二」合起來就是「三」。這個「三」是兩層綜和,兩層關聯在一起說就名之曰「三」。這個「三」有一定的意義的,「三」代表綜和,代表harmony,代表「有」、「無」通而為一。

  這個「一、二、三」到處應用,並不是中國從西方來,也不是西方從中國來。中國有這種講法,西方有這種講法,印度也有這種講法。「一、二、三」當作一個 formula看可以到處應用。假定應用到宗教上,那就是三位一體,基督教講聖父、聖子、聖靈,聖父是一,聖子是二,聖靈是三。

   為甚麽聖父是一,聖子是二,而聖靈是三呢?這要有領悟力。你沒有領悟力,很難與你談哲學,與你講哲學令人沒興趣,不願與你談。念哲學要有一種領悟力,這就是哲學的聰明,這種聰明與一般世俗的聰明完全不一樣。就世俗的聰明講,商人最聰明,念哲學的人最笨。所以,鄉間的老百姓說:「聰明莫過於皇帝,伶俐莫過於光棍。」這兩種人最聰明。皇帝就是幹政治的人,不狡猾、奸詐怎麽能幹政治呢?這表示鄉下人瞧不起皇帝。「光棍」就是老千,騙子。哲學家的聰明是另一種,康德那種聰明在世俗中完全沒有用的,他說的那些話沒有人懂。皇帝、一般人不耐煩,也沒有閑心去聽。

 為甚麽耶穌是聖子呢?耶穌從哪裏來呢?道成肉身,上帝派遣下來的。他本來就是上帝呀,他是上帝的外在化。耶穌本來是神,不是人。這個中國人不相信的,但宗教家一定這樣講,因為上帝本身不能拿給你看,上帝要替眾生贖罪,但上帝本身不能受苦。祂總要外在化,化成一個人的樣子,才能與眾生一起過生活,替眾生受罪。所以,祂非得把自己化成耶穌不可嘛。所以,耶穌是神的自身外在化。

所以,在聖子這個地方就是上帝自身分裂,分裂就成了「二」 ,duality就顯出來了。耶穌下來一定要上十字架的。站在中國人的立場,聖人不一定要上十字架,孔夫子不上十字架,釋迦牟尼佛也不上十字架,而且他們活的歲數都很大。孔夫子活七十多歲,釋迦牟尼佛活八十多歲,而耶穌隻是三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耶穌要是多活幾年,他上不上十字架就很難說了。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氣性一來犧牲不難,這種境界在中國人看來並不高。這種聖人一定是年輕人,但這種聖人不可靠的。中國人的聖人一定要經過磨練才成的。「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中國的聖人一定要從容,這才是聖人。

  站在宗教的立場,耶穌是上帝派遣下來的,他一定要死,不死怎麽行呢?不死就回不去了嘛。他非要回去不可,而且一定要複活。不複活也不行。這種死宗教家叫做「死的創造性」。照現實的狀況說,耶穌本來可以不死,但他一定要死,他說:神之子不能死在耶路撒冷以外。他不死不行,他不死,世間的善顯不出來,不能替眾生贖罪。這個地方基督教有點精彩,所以它可以吸引人。這種是宗教神話的方式講,東方的宗教不用這個方式講。照佛教看,這是小乘教,不是大乘圓教。

   就自然生命講,有生有死嘛。怎麽能複活呢?複活明明是宗教神話嘛。耶穌本來是神聖的生命,他是神的外在化,所以他一定要死,死後回到上帝旁邊。回到上帝旁邊坐著,這也是神話,其實就是重新與神合一。上帝是純粹的精神,非得經過耶穌下來受難,然後回去這一個過程才能證明上帝是pure spirit(宗教家叫做「純靈」)。這個地方就可以說聖靈是三。父與子通而為一就是三

   聖父是絕對的純粹的道德,不通過耶穌,上帝隻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純粹思考的對象,無憑無據的,不能證明的。道德意識很重要,所以,康德講道德的神學。儒家講天道,你怎麽知道天道是甚麽呢?要通過道德來了解,通過道德心證實。但基督教不這樣講。到康德出來才拿道德決定宗教裏麵的一切,宗教神學裏麵所講的一切通通由道德意識來決定,沒有道德的純粹性,沒有道德的價值,你講的那些都是假的,無憑無據的。你說上帝是spirit也無憑無據。這樣講就叫做 moral theology(道德的神學)。中國儒家就是這條路。天主教、基督教反對康德,那是顛倒。

   天主教、基督教為甚麽要禁止康德的書呢?康德的說法有道理,於基督教有好處,但他們為甚麽要禁止康德的書呢?因為依照天主教、基督教的傳統講法,神學決定道德,你道德上當該做甚麽,不當該做甚麽,那是上帝告訴你的。我以上帝的意誌為意誌。他們講theological ethics。這是西方的大傳統。康德出來扭轉這個傳統,但西方人到現在還是不相信康德。康德的路是中國儒家的路。儒家不講上帝,講天道。天道如何如此這般,這是靠moral mind來justify,要不然你怎麽知道「天命不已」創生萬物呢?

  三位一體是基督教的說法。「自無適有,以至於三。」是道家的說法。「無」是一,「有」是二,「有」、「無」合在一起是三。「有」、「無」合在一起就是《道德經》所說的「玄」。所以說:「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同出而異名。」就是指「有」、「無」這二者同一個根源,這是道的雙重性。

   王弼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道德經》)就是根據莊子:「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這段文章來說一、二、三。「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就是「道生一。」由「一」生出能說所說,這就是「一生二。」「二生三」就是這兩個綜合起來嘛。從「三」這個地方生萬物,到「三」這個地方一定停止的,不能說三生四,四生五,……。為甚麽到「三」停止呢?可見「三」不是一個number,「三」代表綜和。所以,王弼拿莊子這段文章注解《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有道理的,而且很恰當。

   現在很多人瞎講《道德經》的「一、二、三」,都不成一個觀念,你為甚麽不看王弼的注呢?王弼的注成一個觀念,而且根據莊子。莊子至少比較近於老子嘛,《莊子.齊物論》也是道家的重要經典文獻。怎麽可以隨便亂講呢?

  道的雙重性是分解的表示,分解以後再合而為一,就是恢複道的具體性。那個「玄」就代表道之所以為道,就是「道生萬物」嘛。從三以後就不能說了。為甚麽自三以後就「巧曆不能得」呢?因為三以後就落到經驗層,經驗層形形色色,無窮無盡,怎麽能說呢?怎麽能用數目來算呢?這很成個道理,很成個觀念嘛。

  所以說:「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最高明的算術家也算不出來,我們現在的computer也算不出來,何況普通人呢?所以,「自無適有,以至於三。」從上文「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可以一直說到「三」。這是莊子的主張。這裏莊子有一個特別的精神,這個特別的精神從哪裏看出來呢?看下文:「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莊子最後要表示「無適焉,因是已。」

   「自有適有」那是無窮無盡,不能說一、二、三,不能停在「三」。因為「自有適有」屬於經驗範圍、經驗的層次、現象界的層次。這個範圍「巧曆不能得」,在這個範圍說「一、二、三」沒有意義的。這是從哲學的立場講「自有適有。」這個地方用西方哲學的詞語很恰當,沒有比附。

  《道德經》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那還是「自無適有」的精神。但莊子說「無適焉,因是已。」這是另一種精神。「自有適有」不行,「自無適有」也不行。他不要你「適」,就是讓你的心思不要落在「from…,to…」的格式裏。有「from…to…」就有邏輯思考的過程。

   《道德經》有「自無適有」的表示,這叫做分別說,分解的表示。道第一步要做分解的表示,不分解說,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想的是甚麽嘛。凡是經,凡是聖人立教,第一步要分解地說,分解不是最高的,但必須經過這個階段。《道德經》第一步還是要分解,告訴你甚麽是「無」。甚麽是「有」,這二者綜合起來怎麽叫做「玄」。莊子已經超過分解的表示,所以,他不要這一套了。不管是超越層的「自無適有」,或是經驗層的「自有適有」,那都是囉囉嗦嗦。凡是有適就有囉嗦嘛。

   一「有適」就是有所往。「適」就是往。一有所往,至少就有邏輯的進程,同時落在現實上就有時間的進程。從思想上講,一般地說就是logical,落到現實上,這個logical formula應用到現實上就有時間。當做分解的表示、邏輯的思考的時候,這個「適」字沒有時間,這種「from…, to…」是logical。但這個logical formula應用到現實上來就有時間了。從昨天到今天,這就是時間。從這裏到那裏,就是空間。使你開竅,初步要這樣給你講。使你觀念開竅,一定要這樣講,不講不行的。

   所以,釋迦牟尼佛天天說不說話,但他說的話最多。就是這個道理。但是,莊子就是要超過這個「適」,不管這個「適」是logical的,還是時間的。他要把這些化掉,所以說:「無適焉,因是已。」因者,順也。這就是上文說:「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這個「因是」就是佛教所說的「如」。

   有適就有止,有適有止就有邏輯的進程、時間的進程。就有思考。這是分別中的東西,有這些東西就不「如」。依佛教講,「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這就是緣生法。在時間中的都是緣生法。緣生不是logical的,是現實的東西。在甚麽情形下是如呢?緣生就是不如呀,緣生就在時間中。那麽,在甚麽情形下緣生就是如呢?就是你不要把緣生法看成是有自性、可理解的。緣生法是不可理解的,就是緣生法無自性,把它的自性空掉了。你能如其空而了解,那就是緣生不作緣生看,當體即如。這就是佛教所說的「如」。莊子沒有「如」這個觀念,但他有這個「如」的意義。他知道不管是邏輯還是時間都是有適有止,他說「無適焉」,就是都放下,都對。要說對,通通對;要說不對,通通不對。一體平鋪,都擺在這。都放下了,那麽適止沒有了嘛。這需要有philosophical insight,這是玄談。這要靠有穎悟。

   「因是已」是莊子的精神。那麽,王弼拿「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這段話解釋老子所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是可以以這個來說「一、二、三」,但是,莊子這段話與老子那句話是不是語意相同呢?是不是同一個語脈呢?是不是同一個義理方向呢?王弼可以借用莊子這段話解釋「一、二、三」,但兩段話的義理方向不同。不同在哪裏呢?剛才我已經告訴你們了。老子是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個分解的說明的。而莊子這個地方的義理方向就是不要這個分解的表示,他明白告訴你,「無適焉,因是已。」

   「自有適有。」你這個生命完全落在現實中,毫無主宰。一般人都是「自有適有」。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生活不都是「自有適有」嗎?都是在康德所說的那個條件的串係中嘛。在條件的串係中,那就是「自有適有」。這個固然不好。就是你超出去了,從上帝那裏說,上帝是first cause,我肯定上帝,我超越一層了。照儒家說,我非肯定一個本體不可。那麽,照道家說我要肯定一個道、無。「無名天地之始」嘛。老子《道德經》還是要有這個說明,要有這個說明就要有開展,這個「適」的開展叫做宇宙論的開展。這種開展就叫做分解的表示。但是,莊子這裏的義理方向正好不要這個開展,「自有適有」固然不好,「自無適有」也不好。所以,莊子與《道德經》兩段話的義理方向不一樣。

   但是,並不是說老子的講法不對。莊子的講法與老子並不衝突,這兩層的道理都可以用的。莊子那段話很難懂的,我開始好幾年都不能懂,要仔細想一想。不是中國的這些古典,中國以往的這些思想沒有價值,乃是後來中國人沒有出息,對不起自己的老祖宗,講不出個道理來。

  那麽,你說你能講西方哲學嗎?西方哲學你更講不明白。所以,你到西方去,西方人根本不讓你講西方哲學嘛。你那能懂、講西方哲學呢?胡適之那麽有本事有學問,他到美國去隻能當圖書館館長,連講師也當不上。那個圖書館還是東方圖書館。你以為西方哲學不好講,中國哲學一樣不好講。西方哲學也不一定通通都有道理呀。胡說八道的也多得很。

   崇基書院的學生鄺芷人到德國去,他說:德國人都胡塗得很,隻是出了萊布尼茨、康德。其它人的頭腦一樣的混亂。這話說得不錯。李天命聽了不服氣,他說:沒有人以為德國人了不起。他說世界上最聰明的是英國人。這話也可以說。英國人是商人的精神,商人本來就是聰明人。

   你說英美講玄學不行,但有一個事實你得承認:英美的留學生還像個樣子。英美哲學比較容易一點嘛。留學生到德國去沒有一個行的。不知道這是甚麽道理。康德行,但中國到德國的留學生不行,都是胡塗蛋,而且沒有學到德國人的好處,隻學到德國人的壞處。這個很奇怪。

   你說胡適之啦,那些一般到英美留學的人不好,但是這些人比較還好一點,他們至少還學到一點東西嘛。到德國的留學生一點也學不來,他們到德國不了解康德,他們也不念康德,而念海德格爾,胡塞爾。念海德格爾、胡塞爾有甚麽價值呢?現在,那些到德國去的人專門講海德格爾、胡塞爾,連康德都不講。所以說,他們隻有德國人的壞處,沒有德國人的好處。我認識許多德國留學生,都不行的。都學會德國人的壞處,獨斷,做希特勒。希特勒給打跑了,你還學他幹甚麽?獨斷得很,蠻不講理。就是學會德國人那個蠻氣,沒有學會康德那種清楚的頭腦。民國以來老一輩的德國留學生就是這樣。譬如,張君勱先生是德國留學生,這個人就很胡塗,專門說大話,似是而非,你說他不懂,他也懂得一些,但不明確,就是沒有分析的頭腦,不嚴格。

  胡適之、金嶽霖是英美的留洋學生,這是英美派。北大、清華都是英美派,他們排斥德國留洋生,德國留洋生根本不能在清華、北大立足。歐洲的文化,不管是英美,或是德國都有它的好處,對於近代文明都有貢獻。你要好好欣賞它,以超然的地位吸收他們的好處,綜合他們的好處。你要以第三者的超然的態度,中國人有這個本事。

   中國人有些地方很像英國人,英國人比較平實。但中國人的平實不是英國人那種商人的平實。中國儒家講平實,家常便飯。在這個地方講,中國人重視經驗,但是不是英國人那套經驗呀。中國人也重視道德,也有理想,是理想主義。所以,中國是「極高明而道中庸」。嚴格講,中國人兩麵都有。但是現在的中國人通通沒有,都忘掉了。這是一個悲劇。現在中國隻有馬克思主義,英國人的好處沒有了,德國人的好處也沒有了。所以,你這個文化發展往哪裏走呢?

   我已經把〈齊物論〉這一大段給你們一句一句講清楚。你們自己要訓練,要自己能表達,要了解,了解以後要能寫出來。這裏麵的哲學問題不但可以使你了解《莊子.齊物論》,旁的問題你也可以了解。說不定甚麽時候可以觸類旁通,可以應用。你們自己要能寫,不寫你永遠胡塗。你自己以為聽懂一點,叫你一寫,都是錯的。你表達不出來嘛。

 牟宗三 主講             盧雪昆 記錄            出處:鵝湖雜誌 第326期

 

【說明】1987年2月至4月,牟宗三  先生講授〈齊物論〉於香港新亞研究所。由其學生盧雪昆根據錄音帶整理記錄而成文。全文共分十五個講次,刊於鵝湖雜誌連載。我們先擇錄幾則講錄內容以饗讀者,全文則詳載於鵝湖雜誌319期~332期(2002/01~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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