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而無修無不修 悟而無悟無不悟

子曰“述而不作” 修行路上明子以學為主 博文多數摘自網絡 【明子心路】欄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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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講齊物論之五

(2009-05-11 18:00:27) 下一個

 

呀,它既然是馬,你卻說它非馬,這也是犯了自相矛盾的毛病。

所以莊子說:「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馬喻馬之非馬。」這是破公孫龍「指非指」、「白馬非馬」之說。你明明肯定它是「指」,又說它不是指,這是自相矛盾。你怎麽能拿「指」來說「指非指」呢?既然白馬也是馬,你怎麽能說「白馬非馬」呢?你怎麽能拿馬來表示不是馬呢?所以,莊子說你這個說法不對,這很有道理,很logical。「不若」二字是價值判斷,表示說你這種講法不好。

但是,「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這兩句我不很懂。文句上很清楚,沒有訓話的問題。但是,為甚麽「以非指喻指之非指」比「以指喻指之非指」好呢?為甚麽「以非馬喻馬之非馬」好呢?甚麽是「非指」呢?粉筆、桌子都是非指,「非指」多得很。為甚麽拿「非指」來說「指之非指」呢?「非馬」多得很,粉筆,桌子、樹、牛都是非馬。為甚麽拿「非馬」來說「馬之非馬」呢?這你能懂嗎?那些注沒有用的,亂發議論,那叫做亂發玄談。

 我講〈齊物論〉講了十幾遍,講到這兩句就頭痛,我暫時把它放一放,接著看下文,「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兩句話很有意義,這是玄談。上文那幾句是名理,名理就要講得通。

 「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是莊子最後所要說明的,這是玄理。這很容易懂。這個熊〔十力〕先生最喜歡談。熊先生以大海水與海漚作比喻,從海漚這個地方看,各個不一樣,若從大海水看,海漚的差別性就沒有了,海漚就是小波浪,小波浪是風吹起來的,風停了,小波浪就沒有了。這不是「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嗎?海漚的眾多性沒有獨立的意義的,這樣才能化掉,化掉才能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不是多元論。這種想法違反現代人的觀念,現代人重視多元論、原子論。多元論、原子論就是承認每一個個體都有獨立性,不能化掉。落到社會上就是要尊重人的個性。

 談到「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天地萬物為一體。」多元論者以為這種思想是反動的,是希特勒的思想。其實二者不相幹。專製極權是專製極權,集體主義是集體主義,但中國的這種玄理不是集體主義,不是專製極權。這裏的義理分寸很難把握的,所以,要熟義理。

 熊先生以大海水與海漚作例可以幫助你了解莊子的玄理。這也可以「吹皺一池春水」說。「一池春水」本來是平靜如鏡,皺起波浪那是風吹的。佛教喜歡用這個例,「無明風動」嘛。這就使各個體的差別相沒有獨立性。可見「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種玄理中國人很喜歡談。這就表示說,這不是離奇古怪的,不是說不可以理解的。這個玄理很可以有的。

  那麽,我們把莊子的意思定在這個玄理上,再返過來看前文那幾句名理的話,看怎麽講才順通,照「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句話為標準,假定這句話很容易懂,可理解。那麽,那幾句名理當該怎麽講呢?那幾句話最後的歸結就是「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嘛。

  假定「非指」、「非馬」是negative term,那就是我剛才的講法,這不通的。你們想想,先秦經典中有沒有這種負麵的詞呢?沒有的。假定把「非指」、「非馬」看成negative term,那幾句話說不通的。

  所以,勞思光指出:邏輯裏麵出現negative term,在柏拉圖的思想裏才有。這是了不起的進步,是高度的抽象思考,有這個才能講二分法。

  如果你知道先秦經典裏麵沒有負麵的詞,沒有non P這個觀念,那麽,「非指」、「非馬」不能當negative term看,而當否定語句看。這是古典文獻,講了兩千多年,沒有人正式講這幾個句子,都沒有扣緊文句講。你要使人明白「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的意思才行,不能瞎說。

  所以,我告訴你們一個路數,「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這兩句話的意向是甚麽呢?最後是想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是一個歸結,這個地方是玄理,好像我們比較容易了解。上麵那兩句是名理,講名理就要合邏輯、要通。玄理有玄理的通法,有玄理的了解法。假定「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個玄理我們心中覺得很能了解,那麽,你要講前麵那兩句名理就要向玄理這個意思歸結。你怎麽能講到「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呢?照平常的文句,平常的知識,平常的了解,這不行的,不能達到「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那麽,你想要達到「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後麵要有一個甚麽理論做根據,你才能證明(justify)這個意思呢?你要證明它,使這句話有道理。這就是哲學思考。思考有邏輯思考,有哲學思考。

 莊子說「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最後是要走到「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那裏去,不是要走到邏輯世界,科學世界。你懂得這個,你才會做哲學思考。要不然,他們所謂的哲學也不是哲學。你不夠資格談哲學。

  中國以前用「非」字都是作否定語句說,不當負項來看。莊子說「非指」、「非馬」,不是純粹邏輯的意義,他靠一種見(insight)。熊〔十力〕先生大海水與海漚之喻可以幫助你們暸解作否定語句看的「非指」,海漚沒有獨立性,這些海漚就等於萬物,萬物就是小波浪。也就是說,萬物沒有獨立性。海漚是個假象嘛,是風吹起來的,風不吹,哪裏有海漚呢?所以,我們表麵看萬物形形色色,這是我們的虛妄分別。說實了,形形色色的萬物就與小波浪一樣,最後都歸到大海裏麵,這就是天地一大海也。

  小海漚沒有獨立性,這就表示,形形色色的這些萬物沒有獨立性。這樣才能「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理論根據就在這裏,這個理論根據是 insight。這叫做形而上學的洞見(metaphysical insight)。這是一種見識,可以爭辯的。你可以承認,也可以不承認。羅素就討厭這種識見,他就是要承認每一個小波浪有獨立性,這才成功多元論。

  我們現在講「自由」,為甚麽講「自由」呢?就是重視個體嘛,因為重視個體,所以重視多元。重視個體性就是重視形形色色的每一個性的差別。這是另一方麵的意義。但是,莊子喜歡講「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講這種玄理,你頭腦要清楚,在哪一層次講,海漚就是海漚,每一海漚有其獨立性在哪一層次講,每一個海漚不能獨立站得住

  光講統一不行,不能沒有差別;光講差別也不行,不能沒有統一。這是就一般科學世界說。但我們可有兩個不同層次,當說這些差別是小海漚,是假象,這是在甚麽層次上說呢?當羅素說肯定個體性,肯定多元性,肯定自由,這又是在甚麽層次上說呢?你不要以為莊子講「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就是反對自由,莊子並不反對自由呀。儒家講「天地萬物為一體。」儒家也不反對自由,也不反對個性。

 有人以為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儒家說「萬物一體」,就是極權專製。台灣的殷海光就是這一類的,現在講多元社會,從英美回來的留洋生對於自由、個性、多元很有訓練,但對於「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萬物一體」這種玄談,他們最頭痛了。他們說這個助長專製。事實上,這種玄理並不助長專製。所以談這種玄理,你必須頭腦清楚,要清楚這是在哪一層次談。

  在某一層次上講,海漚就是沒有獨立性,風停止了,海漚的差別性就沒有了嘛。但並非到處都可以用這個例。我們用海漚這個例來了解莊子所說的「非指」,那就是說,不管是指、或是馬,紛筆、桌子,這些形形色色的萬物根本就像小海漚一樣,沒有一個可以永遠站得住,就是說,沒有獨立性、自足性。所以,我們的心境渾化、不固執、不固執這個、那個的分別。那麽,形形色色的萬物每一個都沒有獨立自足性。根本就無所謂指,「非指」就是這個意義。「非指」不是一個負項。「非馬」也就是根本無所謂馬。

「非指」、「非馬」這個「非」字就是表示「指」、「馬」的那個獨立性沒有了。這樣才能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整個大海水哪有海漚呢?哪有那些海漚的差別呢?就是一個平靜如鏡嘛。我們說水不平靜,都是有動力在水中推動嘛。可見,小海漚是appearance,它是現象,表現在外麵的樣子。所以,哲學裏有appearance與reality的觀念出現。

  我們可以把整個天地、宇宙最後歸到一個。希臘就有哲學家說宇宙是一。這要靠有一種metaphysical insight。巴門尼德(Parmenides)就說宇宙是一。多是假象,動是假象;所以,這個宇宙是一,是靜止不動,永遠不變。這是巴門尼德的看法。這就是玄思,這種玄思就是形而上學的興趣所在的地方。人總向往這個東西嘛。

  所以,假定你一開始把「非指」、「非馬」看成是負麵的詞語,那沒有辦法講通莊子那些句子的。「非指」是根本沒有指,是對指的否定,指這個個體的獨立自足性沒有了。馬也是如此。不但指、馬如此,形形色色的萬物通通如此,都沒有獨立自足性。這樣就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如此,我們心中很灑脫。這是心的一個境界。心不動,一切都停止;心一動,所有花樣都出來了。形形色色的萬物的差別就是這樣的,這個玄理也可以通嘛

  我們爭自由,爭這個,爭那個,現實生活需要這些,現實社會有這些差別。但這不是究竟的,人總有高過這個境界嘛。你要過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當然要有自由、人權,但人生的境界多得很,這隻是一麵,人生的境界不止於此。

  所以,「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因為你既肯定這個是指,又說它不是指,第一步就是自相矛盾,而且你的眼光隻落在指、馬這些東西上。照我看,根本無所謂指,那就好了。根本無所謂指,你說「指非指」就很容易了解,一下給你否定了嘛.這樣講很通,不是詭辯。

  「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並不是說拿不是馬的東西(如粉筆)來說「馬之非馬」,而是根本無所謂馬,所以才說「馬之非馬」。這樣一來,馬的個體性,指的個體性,乃至石頭、山川大地、各個東西,都是沒有個體性。把一切都化掉了,這樣才可以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化掉了,整個天地都是一指,要說馬,通通是馬。

  依照莊子的說法,我們所謂差別都是我們名言的差別,名言是我們心思的一種活動。他就是要把站在科學知識立場所凸顯的分別性化掉。科學知識、邏輯,數學是我們整個人生中很抽象的一麵。佛教也不是從科學知識的立場講,佛教講八識,他可以從第六識那個地方凸顯出一個知識論來,用以說明科學。但是,它講八識的時候不是站在講科學知識的立場,它是一個廣泛的心理的背景。佛教是廣泛的心理主義,講識、講煩惱、講執著,講十二因緣。整個的現實人生是一個廣義的 psychological background。

  從廣義的心理主義往裏入,單單集中在第六識裏麵,它可以凸顯出邏輯、數學、科學,這些思考都可以出來。但是,這個是非常抽象的。你不要以為心理都是主觀的,進到第六識就可以凸顯出客觀的東西來,但佛教不以這個做目標,它的目的是講人生煩惱的問題。它要從煩惱、執著中解脫,它以煩惱作主,煩惱是心理的問題,是廣義的心理主義。

  名言不能離開心理活動,我的說話,一切名言都要從心理活動出來。心思活動與名言、與存在identify。莊子開始也這樣看,佛教也這樣看。儒家則從道德價值看一切,所以都是實事實理。實事實理是道德價值的觀念。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生活都是實事,為甚麽是實事呢?根據實理而來嘛。

  莊子也是站在人生哲學的立場,他不是站在科學知識的立場。從莊子〈齊物論〉這種很高級的玄思、玄談、人生哲學,講逍遙自在的氣氛籠罩之下,他也可以凸顯出邏輯、數學、科學來。當然,這個凸顯更不容易,佛教很豐富,莊子這個太簡單了。盡管不夠,但還是有這麵,因為道家並不反對現實世界,也不反對和光同塵。

  依照莊子的講法,他如何能說明邏輯、數學、科學的世界呢?他的標準在哪裏呢?從「成心」來。從成心的形式的那一麵成功邏輯、數學,加上經驗內容就是科學知識,再加上其它的內容就是相對的是非價值觀念。莊子所要破的就是是非價值觀念,他要破的是相對的是非、善惡、美醜這種價值上相對待中的二分法。從這種二分法向後追問至邏輯層次上的二分法,莊子也可以承認,但這不是他的中心點,而且這個最抽象。這是十分現代化的東西,中國以前喜歡講人生的問題嘛。莊子是如此,佛教也如此。

  莊子說:「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個「天地一指」「萬物一馬」就是大海水,靜止不動的大海水,這個最真實。那麽,表現出來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小海漚都是現象。不客氣地說,都是假象。說到這一層,也有心思、名言、存在三者打成一片的意思。心思、民言、存在三者合一就有小海漚,把這個解除了,海漚也沒有了。心思、名言、存在的執著活動都沒有了。心理意義的心思活動沒有了,而道心還是有的。那是道家所向往的道心,虛一而靜的那個心。

  既然形形色色的海漚是假象,那麽,真實(reality)是甚麽呢?真實就是一,就是道,就是虛一而靜,就是無。所以,莊子從惠施、公孫龍那兩個名理問題而達到玄理「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至此,小海漚的差別相沒有了。海漚隨時有,隨時沒有,那就是說,這個東西沒有獨立自足性。那麽,這個東西從哪來呢?你看下麵的文章。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這段文章很好。假若你不了解「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那麽,你看「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這兩句是原則性的話。這兩句話你可以懂呀,天地間哪有現成的道路呢?道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人不走哪有道路呢?所以說:「道行之而成」這句話很可以懂。「物謂之而然」就是說,一個東西是甚麽,不是甚麽,都是由於你說它,你謂述它。你說它是就是,說它不是就不是嘛。那麽,根據這兩句話返回來看「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那很容易懂了。天地間客觀的東西,它可以由於你可它。客觀的東西可以是甚麽,不可以是甚麽,那是由於你可它、肯定它,或者由於你不可它、否定它。

  所以,有原則性的話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道行之而成」是比喻,有人走才道路,沒有人走哪有道路呢?這個物是甚麽,不是甚麽,由於你謂述它嘛。「謂述」就是你用一定的概念去解釋它、規定它。用概念去規定它,它是甚麽、不是甚麽就顯出來了。譬如,粉筆擺在我眼前,我說它是白的,我就出現有顏色這個概念、有白這個概念。這個「白色」就是所可的一個情狀,這個可的情狀就是由於我們謂述它。

 「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然」就是如此。「不然」就是不如此。「惡乎然」,它由於甚麽而如此呢?「然於然」,它如此是由於你這樣說它。這完全是主觀主義,這個主觀主義是一個廣泛的心理主義。從這裏可以凸顯出邏輯、數學、科學的客觀性。你要知道邏輯、數學、科學的客觀性不是先天地擺在這的,這是人的抽象思考而造作成的,佛教從「煩惱心遍,即生死色遍。」也可以凸顯出科學。你不要跟從一般人,以為科學最好、最客觀,是唯一的標準。你要知道,這個最客觀的科學是經過多少抽象的思考活動而造作成的,哪有一個先天的科學擺在這裏呢?這種最客觀、最不講煩惱,不講心理,與心理沒有關係的東西,就是從主觀心理、煩惱而凸顯出來的嘛。

 所以說:「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這與「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一樣。「物固有所然。」你以為這個「然」是客觀的本來如此的意思,但它不是這個意思,它根據「無物不然」的意思來。「物固有所可。」好像有客觀的可,但莊子不是這個意思。「物固有所可」是根據「無物不可」來的。最後的境界是要說「無物不然,無物不可」。一體平鋪擺在這裏。你要肯定對,通通對;要不對,通通不對。這個才是齊物論,這就叫做「莫若以明」。這才是「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這是把個體的差別性、虛妄分別去掉。在這個層次上,它是個廣泛的心理主義,心思、名言、存在打成一片。

站在科學的立場,心思、名言、存在客觀地分開,心思與名言不同,名言與存在不同。這個客觀的分開的態度是從廣泛的心理背景凸出來的,你必須了解這一點。所以,佛教開始可以說,「煩惱心遍,即生死色遍。」莊子也是一眼看到一切東西,心思、名言、存在是不合一的,他一定要把這個東西化掉,他才可以講「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達至「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的境界,再回過頭來看這一切東西,不就是小波浪嗎?本來沒有甚麽道理嘛,你要它有道理,我也不反對。人總要過現實生活嘛。但你心中總要明白,明白就好了,不要執著了。所謂明白就是說,人苦亦苦,人樂亦樂,隨俗嘛,這叫做「和光同塵」。

  修道的人並不是不和光同塵,該吃飯,他也吃飯,該睡覺,他也睡覺,他不能鬧別忸,若是鬧別扭,你這個人沒有道。所以,聖人也有情。你不要以為聖人就沒有情。王弼就首先提出「聖人有情」、「聖人體無」。這「有情」就是小波浪,喜怒哀樂就是小波浪。你要明白這些小波浪是甚麽東西,你不能把它當真的。這就是道家的精神,佛教也是這樣。我為甚麽能這樣看呢?就是因為我能見到「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我能知道「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所以我才能這樣看世界。假定你一開始就站在科學的立場,你怎麽能說,「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呢?

  說到這個層次,莊子就說,「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jué 譎,欺詐)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複通為一。」

  既然知道「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因為這個緣故,我就可以「舉莛與楹,厲與西施。」莛與楹是相對中的東西。莛是小竹竿,楹是大柱子,這個相對的差別是大、小的差別。所以,我就舉這個大、小的差別說明都是相對的,沒有一定的道理。你不要執著,你要明白。我不反對有差別,但你不要執著這個一定大,那個一定小。

  厲與西施也是相對中的東西。厲就是癩痢頭,最醜的。西施是美女,最漂亮的。美、醜是相對的,你不要執著。「恢恑憰怪」就是形形色色的稀奇古怪的不正常的現象,這些現象在我眼前都是平常如一,見怪不怪。這樣一來就「道通為一」。這就是智慧,就是metaphysical insight。

  天地間的事情哪有一定的分呢?「其分也成也。」譬如,這支粉筆分成兩段,就這兩段講,不就是成嗎?成就是成兩段。成就是分,分就是成。哪有一定的分、一定的成呢?分、成,成、毀是相對的觀念。到「道通為一」的時候,也無成,也無毀。某某東西成了,另一東西毀了。某某東西毀了,另一東西成了。所以,這個東西怎麽能執著,怎麽能一定呢?既然不能一定,不能執著,所以,最後說:「無成與毀,複通為一。」這就是佛教所說的「實相」八這就是如。

  「唯達者知通為一。」「達者」是明白的人。唯明白的人才知道通而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這句是我們能理解的,接著下文說:「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通得而幾矣,因是已。」這幾句攪和,是不是有一定的意義呢?我們並不一定勉強講它。

  「為是不用。」這就是說,我們的心思不要落在一定的用,這個「用」就是utility。「而寓諸庸」就是說,要把你的心思藏在庸之中。甚麽是庸呢?「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這裏麵是不是有錯亂,這兩句確定的意思是甚麽?我們不要勉強講它。

  依照儒家的講法,「庸」就是常,儒家言「中庸」。莊子這個地方說:「庸也者,用也。」這個時候以「庸」作用,不以「用」作用。「庸也者,用也。」之「用」是好的意思,跟「為是不用」之「用」意思不同。這種道理來回轉,要會玄談。從「庸也者,用也。」轉過來的「用」是通。「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看這種文字,頭腦要活轉一點,不能死,要順著它轉。這幾句沒有甚麽意義,這看你怎麽說它。

  最後說:「因是已」。「因是」就是順是,這是《莊子》裏麵的重要概念,是個專門概念,是專詞。道家講「因是」,這是道家的精神。「已」是停止的意思。「因是」就可以停止,要不然永遠不能止,永遠疲於奔命。你要是順著是非相對爭吵下去,那無窮無盡呀。你順著是的這一麵往下走,無窮無盡,我順著非這一麵往下走,無窮無盡。這個都不是「因是」,不「因是」就不能止。

  所以,「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我不知道何以然,這就是道。道就是下文說,「勞神明為一。」那個「一」,就是「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那個「一」,這個「一」要「已而不知其然。」通過道而得到,這才可靠。假定你這個「一」是「勞神明而為一,而不知其同也。」這就叫做「朝三」。「朝三」就是朝三暮四。「朝三暮四」這個典故就是從莊子這段文章來的。

  「勞神明為一」是對著上文「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而說的,與那個正相反。「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為之最好,這個「一」很自然得到,很順適的。假定你要天天想著「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天天想著要得到這個「一」,而不能由道,不順適。這叫做「勞神明為一」,苦心焦思,這就叫做朝三暮四。

  那麽,天地間「勞神明為一」的最高的典型就是極權專製。你們在這個地方沒有感觸,所以,這個時代是個悲劇。這個很痛苦的時代怎麽來的,你都不知道。這個「一」要自然得到才行,「勞神明為一」沒有不禍害人間的。當年唐〔君毅〕先生逃到香港來辦新亞,我們在這方麵講了多少話呀,講多了,沒有用了。講多了,疲了,沒人理會了。現在的知識分子還是犯這個「勞神明為一」的毛病。

  所以,莊子是最聰明的一個人,最有智慧。「已而不知其然」這個時候,那個道是自然的。停下來而不知道何以停下來,這就是自然,這時候才是真正的「一」。這個「一」不是勞神明而造作成的。我們世間上一般所說的「一」都是造作而成的,那是「勞神明為一」,不是自然的。這個最違反自由的原則。這個「自由」不管是超越地講,還是內在地講,內在地講就是現實地講。若「勞神明為一」,這兩方麵的「自由」都違反。

  「自由」有兩層:一層屬於transcendental;還有一層屬於immanent。莊子所講的「自由」從〈逍遙遊〉的那個「逍遙」來的,屬於超越意義的自由。因為道家所言「自由」還沒有成一個製度來安排我們的現實生活、political life, social life,它是從道的立場講。從道的立場所要求的逍遙、齊物,這是超越意義的自由,現實上沒有的,要通過修道才可以達到。這是最高的,第一層,光這一層不夠的。但是,你有這一層的自覺,你可以落到現實上要求保障我們的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的自由。那要靠製度化、要靠有一套製度的。那麽,製度意義的自由就是我們所說的內在意義的自由。

  道家所講的「自由」要通過修道而達到的,但你不能要求天下的人都修道嘛。所以,光是超越地講不夠的。光是道家的講法、儒家的講法、佛教的講法,那是不夠的。道家、儒家、佛教的講法都是超越地講。光從道德的意義、宗教的意義講自由,那是不夠的,一定要政治的自由、製度化的自由。

  在西方亦如此,沒有出現民主政治以前,西方基督教講「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這就是精神解放。基督教在這個地方作用很大,人生而自由平等。古希臘的哲學家承認有先天的奴隸,從這個地方看,希臘的哲學家比不上中國的聖人。孔子、孟子都說:人皆可以為聖人。首先在這個地方打破階級。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沒有一個不承認有先天的奴隸。這很差的。東方從聖人開始,沒有一個哲學家會承認有先天的奴隸。奴隸是戰爭中的俘虜,那是欺負人。

  佛教說:一切眾生皆可成佛。最下等的階級也可成佛,這是最高度的自由。這「自由」是超越意義的自由,不是政治的,是從佛教的宗教精神講的。儒家說:人皆可為堯舜。這也是高度的自由。這種精神很重要,是第一步。但是,超越意義的自由在東方至今仍未能製度化,吃虧就吃虧在這個地方。

  西方在political, immanent方麵進步,能夠把超越層要求的「自由」製度化。東方在這個地方差,站在儒家、道家、佛教的立場講,都提出了精神的解放,但沒有製度化。近代以來,西方把要求「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的超越精神製度化,從transcendental變成immanent。

 中國早就知道從transcendental這個level上要求人的個性、自由、平等,但不能製度化。不但道家不能製度化,儒家也不能製度化,佛教更不行。佛教不講這方麵,不在這方麵用心。中國吃虧就吃虧在這個地方。所以光是從道德、宗教的精神要求自由、平等,那不夠的,一定要從道德、宗教精神轉成 political,轉成political就是轉成製度化。中國至今還沒有轉出來,這是中華民族最痛苦的一點。這個文化的症結在哪裏呢?大家當該想一想。平常要思考問題,對時代要有了解,對文化傳統要有了解。

  所以,現在讀中國古典,對時代、對文化傳統都要有所了解。讀《莊子》不是光讀文章,讀文章讀了兩千多年,沒有真正了解就不能發生好影響。



第六講

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甚麽叫做「朝三」呢?養猴子的人對那些猴子說:我早晨給你們三個山芧,晚上給四個。眾猴聽了不高興。養猴子的人說:那麽,早晨四個,晚上三個。眾猴皆大歡喜。所以,猴子頭腦非常簡單。現實社會上的人都是頭腦很簡單的。

   莊子︿齊物論﹀言「因是」有兩種,兩種“因是”的意思不一樣。前文說:“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這個「因是」是順著是非相對而講的,所以“聖人不由”。上文說:「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這個「因是」不是是非相對中的「因是」,而是絕對意義的,超越於是非相對的這個層次以上。

  「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這個「因是」就是是非相對的層次上的。《莊子》裏麵,「因是」是一個專門詞語。道家講「因是」就定因順。因順有是相對的順,相對的順就起爭吵。超越於相對以上的因順是絕對的因順,絕對的因順就是在「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的“明”的層次上

   「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現實社會上都是如此,現實上的人都是朝三暮四。誰能從這個朝三暮四中脫離出來,誰就是了不起的人,有定見的人。現在社會上有哪一個人有定見呢?

   所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這句是自「彼是方生之說也」至「亦因是也」這一大段的總結。

   “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這是上文「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的另一種說法,兩段文章意思一樣。這個「無窮」不是數學意義的無窮,而是照下文所說,「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

  「是」是一端,你說另一端是「非」嗎?它非而不非。這就叫做「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聖人怎麽能和呢?就是要超越是非相對的爭吵。是非站不住嘛,你不要爭吵,你不要說你在「是」的立場,是而不是嘛。你不能說他不對嘛,他不對而對。這就叫做是非站不住。是非站不住,你才能超化它,這就是上文說的“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得到這個中心就可以應無窮,可以應無窮,這無窮就化掉了。

   「是亦一無窮」就是說,「是」沒有停在這裏,要是停在這裏就成一端,那就有另一端「非」與之相對。「非亦一無窮。」就是說,「非」沒有停在那裏,沒有另一端「是」與之相對。是非消化掉了。是而不是,就是「是」站不住,消化到非裏麵去了。非而不非,“非”站不住,消化到是裏麵去了。結果無是無非。這是在是非相對之上的,高一層。

   「無是無非」這句話聽起來令人害怕。天地間沒有是非,可怕得很呀,莊子不是這個意思。莊子是說,「言惡乎存而不可。」要說是,通通是;要說非,通通非。這才能平齊、放下。要不然你怎麽能放下呢?

   達到莊子這個層次是從智能的立場講,從思考上說還是可以辯。辯到最後還是靠莊子這個境界。人不是很有理性的,但我們人總希望為理性而奮鬥。人一方麵是 rational,另一方麵也是irrational。人有非理性的一麵,非理性一發作,固執起來的時候,任何人也沒有辦法。聖人沒有辦法,釋迦牟尼佛也沒有辦法,在佛教中,這就叫做一闡提。一闡提就是在他的生命中完全以私欲作標準,一點是非心也沒有。平常人總有一點理想,總有一點是非。

   聖人的話、釋迦牟尼佛的話一闡提聽不進去的,充耳不聞。一闡提不能成佛的。《大涅盤經》裏麵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切眾生皆可成沸。」這是 idealism的講法,這就好像孟子講性善,講“人人皆可以為堯舜。”那麽,為甚麽你沒有成堯舜,我沒有成堯舜呢?這是理想主義的講法嘛。但是,這個理想總有可能。

   一闡提不能成佛。這不是idealism的講法,是現實的講法。現實上有這種人,你對他沒有辦法的。這種人就是基督教所說的撒旦,撒旦就是純粹的否定,它沒有肯定的,沒有正麵的意義。撒旦也是spirit,是精靈。但它那個spirit是假的,它表麵很好,道貌岸然,它也有是非,但它結果是撒旦。所以,宗教裏麵這些智慧就了不起。

   撒旦是純否定,人類正麵所創造的那些東西,撒旦專門給你破壞,挖窟窿。現實上有撒旦、一闡提這種人。所以,人生需要奮鬥,要有理想。現實中,人有非理性的一麵,你不能跟他講理,他說我就要這樣。這是痞子的問題啦。所以,成佛是一個無限的過程,但你不能因為現實的眾生有痞子就說成佛根本不可能,沒有意義。正麵總要承認一切眾生皆可成佛。你不能說隻有撒旦,而沒有上帝。一定要有上帝。撒旦總是與上帝鬥。

   現實上要求道德,宗教,要求自由、平等,這是第一步。光這第一步解放不夠的,不能製度化就沒有保障。從文化發展的途程講,西方人在transcendental level上的覺悟不如東方。但東方在製度化方麵不夠。

   你要知道,莊子說“和之以是非”那是在超越層說的,他要達到最高的境界,要說是,通通是;要說非,通通非。那麽,是非爭吵就沒有了。光這個不夠,但一定要有這方向的意義。

   「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你怎麽能「和之以是非」呢?你首先要了解「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這個道理,要不然是非不能和呀。「天鈞」就是這個「樞」。「休乎天鈞」就是說,你要在「天鈞」那個地方停止,你處於環中才能應無窮。這樣講就是「是之謂兩行。」要不然不能「兩行」呀。

   開始的問題是儒墨的爭吵,各自肯定自己,否定對方。你肯定自己而否定別人,別人不會同意,這樣永遠停不下的。你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訴諸「天鈞」。你不能光肯定你自己,你也要肯定別人才行。你說人家不對,人家反過來也說你不對。這樣你要肯定也永遠肯定不住,要否定也永遠否定不住。所以,要肯定得住,否定得住,那麽,要說對,通通對;要說不對,通通不對,這是莊子的態度。這樣才能「兩行」。「兩行」就是說都可以行。

   假定你依據人的標準,人住在樓房裏是對的。那麽,魚住在水裏就不對了嗎?不對就不是“兩行”。這是不行的。莊子舉那些例都是為了說明這個“兩行”的道理,那些例很容易懂,你們自己讀。

   「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這是一個總結。上文一大套話就是說明這個道理。前麵有一個小結,那就是“彼是莫得其偶,……,以應無窮。”暫時結束一下。到「是之謂兩行。」這裏是最後的終結。還是一樣的意思。這個可以說是莊子的「是非兩行論」。

   莊子的「是非兩行論」是站在超越的層次講的,不是我們平常站在科學的立場講甚麽是真理,也不是站在形式科學的立場講邏輯、數學的真假。自然科學、經驗科學、形式科學的真假都是一定的,可以講出來的,但這個一定都在相對的範圍之內,所以可以一層層地辯的。

   莊子的兩行論不是相對主義。莊子看儒墨之是非的時候是相對主義,但這個看法不是最後的,這是一時方便的說法。真正的相對主義沒有一定的是非,那是不對的。落在相對的立場,科學也是相對的。但不能說站在經驗科學、數學的立場,科學、數學都是相對的。這是問題的層次不同,假定一個人是純粹的相對主義,這個人就是魔。現在許多漂亮人物都喜歡講相對主義。

   上麵所講的一大段是︿齊物論﹀的正文。我們再看下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有人以為「愛」是﹁隱﹂的錯字,這是依據上文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道之所以虧,隱之所以成。」就是說,道所以破殘乃由道之隱蔽而成。假定不將「愛」改為「隱」,那就是成玄英的講法,「愛」就是偏愛。這種講法也通,這沒有多大關係。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自古以來有許多思想家追問天地萬物的開始、最根源的地方。達到甚麽地方能夠算是最後的呢?甚麽地方可以停止呢?故雲:「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有人想到:眼前形形色色的東西擺在麵前,這不是最後的。這些東西從哪裏來呢?你當然可以往後想嘛。所以,你可以想到那個未始有物的時候,那是最後的,最根本的,到這裏停止了,沒有再超過這看法的了。故雲:﹁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

   「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封,封域也。「有物」不一定指個體物,﹁有物﹂就是進到「有」。這就是老子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道德經》)的那個「有」,進到「有」,隻是籠統的一個being,還沒有劃成界線。譬如說,劃成界線,這個是歐洲,那個是亞洲;這個是德國,那個是法國,這就是封域。

   「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就是說,有界線封域而還沒有是非爭吵。一有是非彰顯,道就有虧損。故雲:「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有以為未始有物者,……,其次……,其次……」這個是在一層一層的過程中的分化,從非有到有,從有到有封、有是非,這是一步一步的分化。照莊子看,這些是非之爭都是後來加上的執著。照道本身講,﹁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所以,成虧、是非都是在有限的意識的範圍之內,都是在相對的範圍之內,按照一定的標準而發的,是非的標準靠成心,有成心就有是非,有封域,有是非的爭辯,有成有虧。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最好不要演奏音樂,你一演奏就有成功與失敗嘛。懶漢看這句話可以是懶漢哲學。若你不是懶漢,你看這句話就是一個境界。這是一個絕對的境界,你要這樣了解才行呀。

   「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這不是懶漢哲學。陶淵明就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這叫無聲之樂。你不能把這看成是懶漢哲學,也不能不承認音樂的價值。盡管不可以不知道音樂的藝術價值,但這個無聲之樂還是可貴的,既然是音樂家的演奏,當然就有成虧可說,而中國人向往「大樂與天地同和」的境界。「大樂與天地同和」就是「無聲之樂」。這當然境界高嘛。到最高的境界,那就是道的境界,藝術音樂就沒有了。

   中國的藝術音樂不能當獨立的學問看,這既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缺陷,也是中國文化境界高的地方。這點大家看不出來。在中國,文學、藝術、音樂都不當獨立的學問發展,這些都是技術問題,一定要「技而進於道」。譬如說,畫家隻停在畫畫的技術上,那隻是畫匠。一個人隻停在畫匠的層次,一生專門從事於做畫家,這個人的境界不是很高。

   西方的詩人、藝術家作獨立的發展,一生為此奮鬥。這種情形中國人不太有,中國也出很多詩人,李白、杜甫都是詩人,但是,真正按照西方人詩人藝術家的標準看,隻有李商隱近乎這個標準。所以,中國不在這方麵獨立地發展,而一定要技而進於道。一到技而進於道,就把詩文生活化了。生活化了,詩沒有了。所以,這裏麵有一個吊詭的情形。

   照斯賓格勒講,中國人的藝術、文學很膚淺。西方人有專門的詩人、音樂家,如雪萊、拜倫、貝多芬、華格納。這些是真正的詩人、音樂家。中國人不太欣賞這一類的,他把這看成是技匠。這樣一來,獨立的詩、音樂沒有了。所以,中國的音樂在哪裏呢?中國的古樂沒有了,中國沒有音樂了,忘掉了嘛。中國文化有這一相,但又不完全如此。從另一麵看,你不能說中國的文化藝術膚淺,中國的智慧最高,文學、藝術、音樂的境界最高,超過西方。這裏麵就有一個吊詭。這些問題都可以研究,有可以用心的地方。

   中國人向往道的境界,不要停在藝術這個地方,他一定要把技化掉,這當然境界最高。他可以達致超藝術、音樂的境界。他要把獨立意義的音樂、詩化掉,但不能天天講化掉,通通化掉,甚麽也沒有了嘛。中國就犯這個毛病,一方麵講高境界,結果都在睡覺,甚麽也沒有了。這完全是一個相似法,這是一個謬誤。講中國學問不準這樣講,這樣講就糟糕了。

  你要知道,西方人說你膚淺,你是有這一相。中國人希望生活化,生活化詩就沒有了。甚麽叫做生活化呢?我舉一個例,譬如說詩,甚麽叫做詩的生活化呢?天天要做詩人,那辛苦得很,要嘔心血。中國人不欣賞這個,他要把詩生活化。寫小說也寫上幾首詩,寫對聯也是詩。這個就是詩的生活化。中國人喜歡這個境界。

   中國人就是要把詩的強度化掉。嚴格講,詩之成為詩要在強度中呈現,要保持住詩的強度才叫做詩。假定你把詩的強度化掉的時候,詩的獨立意義就沒有了,你這個詩人就不是詩人了,你要做聖人了,詩人不能做聖人呀。而中國人專門喜歡做聖人,向往聖賢,天天講聖賢之道。儒家講成聖人,道家講成真人,佛教講成佛,都往上講,下麵這層沒有了。中國文化的毛病就出在這裏,它把任何東西、每一個部門自身的那個本性超過了。

   每一個東西都有自己的本性,這就是這個東西的強度,就是這個東西的自己。你把強度化掉,它就沒有它自己了。人在緊張之中才有勁度,但人在緊張之中最沒有趣味,太辛苦了。這是一個paradox。人不能總是在緊張中,所以,人總要放平。中國人就喜歡講放平,你看莊子就是講放平,全體放下,把緊張化掉。但緊張一化掉,人生沒有了嘛,人生就在緊張之中,一切的奮鬥、一切的成就都在緊張之中出現。

西方人喜歡緊張的精神,而中國人喜歡放平。這就是中西文化不同的地方。各有好處,各有壞處,現在大家都知道中國的壞處,而把好處忘掉了。西方人的雙腳不能放下來,他要把雙腳永遠吊起來,但他這樣就有勁度,可以創造這個、創造那個。中國人就不喜歡永遠吊起來,吊起來就放不下,不能放平嘛。西方文化的基本精神是浮士德精神,這是西方文化的精彩,中國人不喜歡這個。

   儒、釋、道的智慧方向都是往上講,不給你往下講。譬如,道家首先講化掉是非,但究竟甚麽是﹁是非﹂呢?科學的是非、數學的是非你還沒有弄明白嘛。但它不要弄明白,這個它不要了嘛。科學的是非、數學的是非都是往下講嘛。那麽,現在講中國文化一定要上、下通。你講了往上的一麵,一定要同時講如何往下通,要開出下麵這一層,下麵一層開不出來,中國文化沒有辦法的。不但講道家要如此,講儒家也要如此。

   所以,民國以來為甚麽大家都罵儒家呢?大家把一切罪過都推到孔夫子身上,孔夫子也擔負不了那麽大的責任,就是你天天講內聖外王,結果外王也講不出來嘛。我給你們講這些話,就是告訴你們一些境界,我告訴你們這些境界,同時也告訴你們一些問題。我們不能隻是停在境界之中,要知道這個時代的問題,這就是講文化的分寸。

 

  對於以往儒釋道向往的這些境界,你們必須要懂,你不可以隨便菲薄。「五四」運動以來,大眾隨便菲薄中國文化,就是沒有了解,隨便亂罵一頓。那沒有多大意思。但另方麵你也要了解時代的問題。

   今天講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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