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名、言在一起,但是,名與言不同。名是term,言是一個sentence。一個sentence才有是、非。莊子說:「言惡乎隱而有是非。」言被隱蔽了,因而有是有非。那麽,有沒有不被隱蔽因而無是無非的言呢?我們現實生活中都是有是有非的言,照維根斯坦講,這種言才有意義,不成一個命題的話沒有意義呀。不成命題的話當然與小鳥叫差不多嘛。
「名可名,非常名。」「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這種話二千年前就提出來了,這種話不太好講的,沒人懂呀。不被隱蔽因而無是無非的這種「言」在哪裏呢?那種言是甚麽言呢?沒有人能講出來。假定你問我,我也不一定能懂。這個問題要費一點思考、費一點腦筋。這不能胡思亂想,瞎講不行的。要有一定的道理才行。這兩句話沒有人能講清楚,但你不能說想出這種話的人沒有靈感,你不能說他在那裏瞎扯。
「言惡乎存而不可。」言本來是「惡乎存而不可。」怎麽說都可以,怎麽說都對。這句話有一點意義,可以供給你一個思路。「隱」就不是本來的狀態。道本來無所不在,既然是隱蔽了,就有在、有不在。言本來「惡乎存而不可。」隱蔽了以後就有是、有非。
道本來是無所不在。假定道在這裏,不在那裏,這個地方就有問題了。假定上帝單在這個地方,不在那個地方,這個上帝為甚麽這麽偏呢?上帝本來無所不在嘛,為甚為忽然間單在希特勒那裏,而不在羅斯福那裏呢?西方人信上帝,打仗的時候都祈禱上帝,英國人祈禱上帝,希特勒也祈禱上帝,那麽,上帝究竟幫誰呢?假定幫助希特勒,那麽,上帝在德國而不在英國。那麽,這一定有問題嘛。
「惡乎存而不可」的言怎麽說都可以,都對。究竟有沒有這種言呢?這句話給你提供一個思路。怎麽說都對的這種話一定是無是無非的,是最好的話。那麽,被隱蔽了而有是有非的話就不能是「惡乎存而不可」,就不能怎麽說都對。現實世界都是有是有非的語言,有所隱蔽的語言。隱蔽的那方麵,也就是說負麵很清楚。譬如說,有儒墨的是非,那就是負麵。
海德格爾喜歡用「隱蔽」這個詞。真理本來是明朗的,真理不明朗,那就是被隱蔽了。所以,海德格爾很可以與道家相通。
言本來是怎麽說都可以的,為甚麽忽然間隻有這樣說才可以,那樣說就不可以呢?為甚麽你說是的地方才可以,你說非的地方就不可以呢?這個是非有甚麽一定的標準呢?沒有一定嘛。是非是根據成心來的,有是非就有爭吵。莊子馬上就舉例說:「故有儒墨之是非。」
道怎麽「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怎麽「惡乎隱而有是非」呢?莊子下文告訴你,「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這方麵他有答複,就是沒有隱蔽的那方麵沒有說出來。「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這兩句很清楚。那麽,從這被隱蔽的負麵就可以去想沒有隱蔽的正麵。
甚麽叫做「道隱於小成」呢?這從現實麵講的,是對現實的這種現象的思考的一種規定。道因為隱於小成而有真有假。那麽,甚麽是「小成」呢?對著「小成」而言就是「大成」,那麽,甚麽是大成呢?依莊子所想,「小成」與「大成」當該如何分別呢?依照現在的人的想法,得博士學位就是大成。這不是莊子的意思。得碩士是小成得,博士就是大成。當講師是小成,當教授就是大成。這是知識的多少的問題。莊子說「小成」、「大成」當然不是指這種情形嘛。知識的多少隻是量的問題。
沒有隱蔽的言一定是沒有榮華的言。甚麽叫做榮華呢?你對「言隱於榮華」這句話有沒有了解呢?對「道隱於小成」有沒有了解呢?言方麵的「榮華」跟著道方麵的「小成」走呀。道方麵是「小成」,言方麵就是「榮華」。無是非之言就是無榮華之言,這是莊子告訴你的一個線索。
「成」是成就的成。「道」方麵的成或者大、或者小,就跟著「言」這方麵或者是榮華之言、或者是非榮華之言。那麽,你了解榮華之言,你就了解那個與榮華之言相反的那個非榮華之言。你了解「小成」,你就了解那個與「小成」相反的「大成」。
假定你不了解甚麽叫做「小成」,甚麽叫做「榮華之言」,那麽,你就從「儒墨之是非」這個地方看吧。儒家有儒家的成就,儒家的成當然不是「大成」,假若儒家的成就是「大成」,就不會有墨家來反對它。有一個東西反對它,就是說,它有一些地方沒有說到,你說的我不讚成。墨家也有成就,那個成就也是「小成」。那麽,你就可以懂得「小成」的意思。順著儒墨之是非」,你怎麽樣給「小成」下一個定義呢?假定「小成」可以下定義,那麽言這方麵,有是非,有可與不可,有爭辯的言就是「榮華之言」。儒墨所說的那些話都是「榮華之言」。
你就從「儒墨之是非」這裏想「小成」之道,「榮華」之言。那麽,你從這個是「小成」之道,就想到那個「大成」之道當該是怎麽樣。從這個「榮華」之言,就想到那個非榮華之言當該怎麽樣。這個地方就可以用思。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這是一整句。接下去進一步說:「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想要達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最好的辦法是「莫若以明」。「明」這個地方就代表那個不隱蔽的道、不隱蔽的言。下麵接著就把這個「明」烘托出來。這就是「齊物論」,就是把是非化掉。從「明」這個層次返過來就可以了解那個不隱蔽的道、不隱蔽的言。這就是莊子的思路。
「儒墨之是非」是一個例。儒、墨是兩個係統,兩個係統不同就有爭辯。困難就在「明」的境界,我們怎麽樣能夠根據「明」化除儒墨的是非呢?光說一個「明」字不夠的。要有進一步說明。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甚麽叫做「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呢?這是兩千年前的文章,
不要以為中國人以前都是illogical,這句話是logical的。用現在的語體文來說就是:肯定它所否定的,否定它所肯定的。「以」是因而,隨著下來的意思。「是」、「非」都是動詞。「其」指儒墨講。儒墨各自站在自己這一方麵,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我站在儒家的立場,就肯定墨家所否定的。墨家否定禮樂,非禮、非樂,儒家就肯定禮樂。反過來,墨家所肯定的那些主張,儒家大體都不讚成。墨家對於儒家也是「是其所非,非其所是。」這樣互相爭論下去。永遠沒有完嘛。那麽,究竟你這個肯定能不能肯定得住呢?你那個否定能不能否定得住呢?你否定對方,對方答應嗎?對方不答應,這表示你的肯定也沒有肯定得住嘛,你的否定也沒有否定得住嘛。結果互相罵一頓,拉倒了。這好比兩國打仗,沒有簽定和約,你這個勝利守不住的。就是簽了約,停戰了,幾十年以後還可以繼續打,簽約也沒有效。
「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這種繞口令來回地倒來倒去,它有一定的意義,你要切實了解,要能講明白,這是logical的。照莊子看,你們那些相對的是非,你肯定也肯定不住,否定也否定不住。雙方都如此,肯定不能成其為肯定,否定也不能成其為否定。所以,莊子想從這個地方推進一步。
依照莊子的想法,你要真正達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你所肯定對方所否定的這個肯定要能肯定得住,你所否定對方所肯定的這個否定要能否定得住,你所采取的相對的立場就不能有。所以,最好是「莫若以明」。那麽,這個「明」一定比相對的立場高一層。「明」下麵就是是非相對。「明」一定在是非、善惡、美醜以外、以上。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姑且言之,這就是「明」。究竟「明」是甚麽意思,你先不要管。
那麽,「明」這個境界一定是在是非相對之外,是一個絕對的層次。絕對的層次就沒有是非的爭辯。那麽,無是非爭辯是怎樣的呢?莊子下文就把他的想法告訴你。他這樣想:假定你說是,你不能單單說你是,他不是。這樣說永遠不會有結果的。這好像自由世界與共產世界天天罵戰,沒有結果的。最後隻好訴諸原子彈戰爭。那麽,你看這個地方用一個甚麽辦法可以解決呢?莊子下麵所說的辦法是出乎人情以外的,那是智慧之言,是很聰明的話。一般人想不到的。一般人所能想到的辦法是一步一步地辯。
頭一個辦法就是一步一步辯,順著我們人類理性所涉及的各範圍了解真理是怎麽樣的。甚麽是邏輯?甚麽叫做數學?甚麽叫做幾何學?甚麽叫做經驗科學?甚麽叫做自然科學?甚麽叫做社會科學?一步一步講,總要找出一個標準來。那是可以辯的,也可以講出一定的道理來,不是說完全沒有一定的。但這個講法不能達到莊子所說的那個境界。這個講法是一步一步來,在現象範圍之內可以得到一個一定的標準。一步一步講,總是在是非、善惡、美醜的範圍之內,不能beyond truth and false,beyond goodness and evil,beyond beauty and ugliness。一步一步講,就是我們現在一般的學術思考,就是專家的辦法,大體就是邏輯的或經驗的。一個是邏輯的,一個是經驗的,大體就是這兩個標準。這兩個標準是你要承認的。
假定你承認邏輯,承認經驗,那麽,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不一定就是不對的。但當作一個ideology,與自由世界相對立,那是錯的。把它當作一個處理經濟問題的政策,相當程度的社會主義是可以講的,不一定是錯的。就是不能把它看作是一個absolute truth,不能把它看成是一個spiritual問題。這沒有一定的,不是先天的真理,要訴諸於經驗。
先天的真理是一定的。隻有邏輯、數學、幾何、道德、宗教是先天地絕對的,這些都沒有特定的內容的。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是處理經濟問題的,經驗的,經驗的問題都可以爭辯,不可以當作一個絕對的標準。天地間隻有道德、宗教是絕對真理。我們隻能說崇拜上帝,唯物主義崇拜經濟,那是不行的,經濟不是崇拜的對象。你不能說一律隻能吃一個麵包,這不能作為一個標準。這個問題是清楚明白的。但是,自由世界的人沒有頭腦,都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好行小慧,言不及義。所以,總是看不明白。
盡管一步一步地辯可以講出一定的道理,但那不是莊子的態度。莊子的講法高一層,他是說,你想你肯定的能肯定得住,否定的能否定得住,你得采取這樣的態度:要說的對,就通通是對。光說我對,你不對,這肯定不住的。要能否定得住呢?那就是要說不對,通通不對。不單單你不對,我也不對。這是很聰明的辦法。這就是智慧,這個就是「明」的層次。
在「明」的層次,要是通通是,要非通通非。通通是,那就是沒有非與它相對;通通非,那就是沒有是與它相對。結果是無是無非。無是無非就是把是非相化掉了。無是無非的這個「言」就是「惡乎存而不可」的言。「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那就是言隱蔽於相對的係統,那才有是、有非。那麽,要是通通是,要非通通非的那個「言」就是無是無非之言。無是無非之言就是沒有隱蔽之言。那麽,你想一想,這種言是一種甚麽狀況的言,究竟有沒有這種言呢?這不是成了和稀泥了嗎?也不一定是和稀泥嘛。一步一步地辯,那還是在是非之中嘛。最後要把一步一步辯之中的那種是非也化掉。這就是莊子所想的。佛教的禪宗也有這種境界。
在邏輯中,P是真,-P就是假。這是二分法。數學就建立在二分法上。邏輯中也有一種命題,說真也對,說假也對。那就是一個命題有兩個可能,這兩個可能的真假是相對的。譬如:「今天下雨,或不下雨。」還有一種情形,那就是分析命題。譬如:「白馬是白的。」「白是白的。」這是普通意義的tautology。這就是「言惡乎存而不可。」我舉這個例幫助你們了解。但這還不是莊子的意思,因為這還是邏輯的。
莊子所說「惡乎存而不可」的「言」不是這個邏輯意義的tautology。他有一點tautology的味道,開始的時候你可以這樣想。但莊子不是要講這個意思,因為tautology是一定的,可以formalize。莊子所說「惡乎存而不可」的「言」不能formalize。莊子心中所想的是甚麽意思呢?從下文就可以知道。
「惡乎存而不可」的「言」就是「大言不言」之言。「大言之言」是甚麽言呢?這是廢話,這叫做paradox。老子區分「可名之名」與「不可名之名」是一種甚麽樣的名呢?用王弼的話說,那是一種稱謂。
所以,宋明理學家體會得很深,我們平常的人都是有所蔽,蔽於名、利,蔽於這個,蔽於那個。所以說:「賢者蔽於意見,不肖者蔽於聲色貨利。」我們這個時代就是如此。理學家早已有見及此。
能成一套一套的係統已經不容易。但是,凡是成一套一套都有限定相,有限定相就是「小成」。一定的係統都是可以用確定的語言說出來的,用邏輯語言、概念語言把它說出來。儒家是一個係統,墨家是一個係統,道家也是一個係統。你要把你這個特定的係統的係統相化掉。特定係統的真理都是一孔之見,是通過一個通孔而了解的真理,不是說完全錯,但是,一有係統就有限定。因為係統是通過一個通孔而表現的真理,這個真理不就受通孔所限製了嗎?所以,「大成」就是不要固執一個係統。不固執你自己的係統,就是要把係統相化掉。譬如說馬克思主義,隻要你不把它當作一個ideology。不把它當作宗教,隻把它看成是一個經驗的策略,它也有相當的真理性。人人有飯吃,吃得很公平。這也不錯。但是,把它看成是一個絕對的真理,把其它都否定掉,這就是錯的。所以,每一個係統都可以承認。進一步化掉係統相,在這種情形下就可以說對通通對,錯通通錯。這就叫做「大成」。你也有對,我也承認你對,不單單我對,你也有對。這個就是聖人之量,聖人與天地一樣,天地無所不包嘛。天地不但有你喜歡的東西,你所不喜歡的東西也存在於天地間。你不能說你不喜歡的就不讓它存在。
所以,甚麽叫做「小成」,甚麽叫做「大成」,這可以明確地說出來。不是隨便籠統地說這是一個境界,這沒有用的。我們不是亂發議論,要落在文句上,把每一句都講明白。
我剛才舉邏輯上tautology作例,那是幫助你了解莊子所說「惡乎存而不可」的「言」,提供你一個思路,但那還不是莊子的境界。我提出「大言不言」,那還是很formal的說法很空洞的說法。「惡乎存而不可」的「言」是無榮華之言,你要說對,通通對;你要說不對,通通不對。這是方便說。既然是方便之辭,就可以化掉。佛教在這方麵貢獻很大。釋迦牟尼說:我說法四十九年而無一法可說。就是說,這都是方便說,可以化掉的。達到這個境界就是beyond truth and false,這就是「無一法可說」的意思。這個境界不是一個tautology,在佛教,這就是實相般若所照。
釋迦牟尼說法四十九年,天天都在說法,他離不開名言,也離不開文字。他一方麵有所說,一方麵說他所用的名言、文字都是一種方便,那麽,要說對,通通對;要說不對,通通不對。化掉了。文字般若的話都是一種方便之言。聖人的話都是文字般若,所以,以前有人說《論語》是智慧之言,都是智慧的流露。你不要固執那個成文,那就是智慧的流露。這個就是「惡乎存而不可」的言。
還有一個境界就是聲與心相通。孔夫子說:「六十而耳順」。「六十而耳順。」的境界就是「言惡乎存而不可。」的境界。聖人聲入心通,凡聽到的話都有道理,都有一點道理,我都給你肯定嘛。要說沒有道理,通通沒有道理。「六十而耳順」就是聲入心通,這就是釋迦牟尼所說的「說法四十九年而無一法可說。」到無所言的時候,他外麵表示,可以說出來的話看似tautology,但它本身不是tautology。它樣子像tautology,但你不能把它當作 tautology。
下麵一大段文章告訴你「莫若以明」達到的境界是甚麽,就是是非如何能化除。這段文章是〈齊物論〉的正文,很精彩。
今天講到這裏。
第三講
「欲是其所非出而非所是,則莫若以明。」那麽,甚麽是「莫若以明」呢?看下文,看莊子怎麽樣把「明」這個層次烘托出來。
這個level與是非相對的層次不一樣。你首先瞭了解,這是兩個層次的問題。「懦墨之是非。」是相對的立場,站在相對的立場,你肯定也肯定不住,否定也否定不住。可是大家都想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但莊子告訴我們,你要是站在相對的立場就永遠肯定不住。所以,他進一步告訴你一個方法,你要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則莫若以明。」可見莊子想到的這個「莫若以明」一定是高一層次,至於「莫若以明」的這個高一層的「明」如何了解呢?這不是訓詁的問題,你查《說文」、《爾雅》查不出來的。這個就是哲學,就是義理的問題。
「明」代表一個道理,這個道理是莊子心目中所想的。這個道理是一個怎麽樣的道理呢?就是莊子要告訴你,你想要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得住的那個道理。肯定能肯定得住,否定能否定的住,你可以有兩條路來想。莊子的想法是從「明」的層次上想的,而我們平常不會用莊子這個態度,不采取「明」的層次上的辦法。一般人采用證明、實驗的辦法。自然科學,經驗科學要通過驗證,數學要通過證明。
照邏輯實證論說,一個命題何以為真呢?首先要知道這是一個命題,這個命題是有意義的。假定這個命題沒有意義,那麽,無從驗證。甚麽叫做有意義的命題呢?照邏輯實證論說,那是可以說真、說假的命題。假定無真假可說就不是一個命體,不是命題就無從驗證。這是一種辦法。這是科學的辦法。假定是數學幾何,那是形式科學,采用數學證明、幾何證明的辦法。通過這些驗證、證明出能得到真理,真就是真,假就是假;肯定就肯得住,否定也否定得住。但莊子說的不是這個問題。
你可以說,莊子那個時候還沒有我們現在從各種科學、不同的真理一步一步來考慮這個問題。我們現在有各種科學,大體可劃分為經驗科學與形式科學,不同的真理都可以使你肯得住、否定得住。莊子那個時候還沒有這個問題。那麽,他的態度有道理嗎?他說「明」這個層次,使你肯定得住、否定得住,那是就著甚麽是非講的呢?
經驗科學是一種真理,經驗科學命題的真假通過驗證來證實。形式科學也是一種真理,形式科學的真假通過證明。科學命題都是有意義的,其真假可以決定。但這種真假不是莊子說「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所言的是非。經驗科學的真假不是一定的,它那個真是經過歸納而來的,是相對意義的真。所以,自然科學講概率,自然科學的真不能是「1」。這就表示說,盡管自然科學,經驗科學有辦法決定真假,但那還不是絕對的。
數學命題是真理,那真不是慨率,那真就等於「1」。假不是事實上假,那個假就是自相矛盾、不可能。這是形式科學的真假。
那麽,莊子想以「明」來處理的是非問題屬於甚麽意義的是非呢?他的理在哪一個範圍內有效呢?他有一點道理,不是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就是胡說八道。現在的人看莊子這些話是玄談,玄談就是瞎扯,說著好玩嘛。那麽,究竟他有沒有道理呢?這就要想一想,不要說著好玩就過去了。
你至少要知道,莊子所說「明」這個層次是在相對的層次以上層次。無論經驗科學或是數學、形式科學,都還是相對,不是在相對以上,還是就著一個知識係統講的。這個知識係統或者是從經驗來的經驗科學,或者是從形式來的形式科學,形式科學還是一個係統。係統就在一個相對的範圍之內,它所肯定得住、否定得住的是非是就著某一個特定的科學知識係統講的。
莊子講的這個道理與自然科學、邏輯、數學不能相代替。你不能因為相信莊子的道理就說現在的科學都沒有道理,可以不講。反過來,你也不能因為我們講自然科學、邏輯、數學有另一套方法,你就說莊子胡說八道。莊子以「明」所處理的是非是就人間的是非、善惡、美醜講,這些是按著主觀性標準而來的價值判斷。科學所說的標準不是主觀性的標準,因為自然科學要靠經驗證實,那不是主觀的價值標準。
莊子的問題是承上文所言「成心」而來的。「成心」就是「是」,以這個做標準就有是非。「成心」就是主觀的標準,這個不是就科學知識講的。莊子那個時候科學知識還沒有成形,但是,人間的價值問題,譬如說,是非、善惡、美醜的爭論早已有之。這種爭論從有人類以來就有,直到現在還是有。現在有科學,但這種爭論還是有,可見不能相代替。
莊子所說的「是非」不是科學命題的真假二分法。科學命題的真假二分法的「是非」靠經驗來證實,再有一個就是邏輯標準,看是否合乎矛盾律。這是按照客觀性標準的。莊子〈齊物論〉這裏說的「是非」大體是那些一套一套的理論,就是現代的人所說的ideology,ideology不是科學,他相信某一套意識形態,他的是非標準就根據那一套意識形態來,這沒有科學的根據。那不是科學的問題,那是成見。
莊子所言「是非」是根據「成心」來的,這種意義的「是非」就是我們平常的一套一套的理論係統。譬如說,你對於家庭有你一套看法,那個人對家庭也有一套看法,現在年青人對愛情也各有看法。這都是一套一套的理論,這沒有一定的,大體都根據成心來。「善惡」也如此。根據成心來的「善惡」不是就著康德意義所說的善惡,康德意義的善惡是對morality的分析,那是一定的。
舉例是說明原則。一個原則不單單可以用這一個例說明,也可以用別的例說明。而且,這個事例不但可以說明這個原則,也可以說明相反的原則。所以,要以原則為標準,原則就是idea。
康德講道德就是按照無條例的定然律令而行,定然律令發自於自由意誌。定然律令是空洞的、形式的,不能有任何內容在裏麵,一定要把一切 material、data抽掉。那麽,抽掉內容的、純粹形式的定然律令有沒有呢?有。我們不用康德的那個說法,那很麻煩。用中國的說法大家熟悉一點。王陽明所說的良知之天理是沒有內容的,它本身就是康德所說的定然律令,是純粹形式的,把內容都抽掉了。但是,良知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表現,那不能沒有內容,我們天天在具體的生活中生活嘛。那麽,良知隨時在我們的具體生活中表現,隨時表現,也就隨時有內容。良知永遠在有內容的事例中,那就發生這樣的問題:良知的超越性還能保存住嗎?它的形式性還能保持住嗎?
但是,良知本身不是孝,也不是弟,也不是慈。對著父母,它就是孝:對著兄長,它就是弟。父母對子女就是慈。這樣一來,孝、弟、慈就是良知的內容,對著父母,它有孝的內容:對著兄長,它有弟的內容:對著子女,它有慈的內容。但良知不為孝、弟、慈所限,這就顯出良知的超越性。中國人有這種頭腦。
蘇格拉底那個關於「正義」的辯論是死板的。它首先舉例:不殺人是正義。那麽,打仗殺人是不是不正義呢?他就這樣往裏入,最後是要顯出那個「正義」的超越性。但他不知道「正義」是從哪裏發的,他光知道最後逼出那個idea,idea是空洞的、抽象的。深入蘇格拉底的那個討論,那是很討厭的,所以,他那套思路不行的。到康德出來才扭轉,康德講意誌自律,他要把自律的意誌的超越性顯出來。但西方人也不懂康德,以為他是形式主義。
意誌的自律性與良知的自發性一樣的。中國人不用康德那一套,但意思一樣。中國人從良和天理說,那很親切。盡管良知有孝、弟、慈這些內容,但良知並沒有為孝所限、為弟所限、為慈所限。良知之天理無窮無盡,多得很。人人都有良知,良知這個仁心對著父母自然會孝,對著兄長自然會弟,對著子女自然會慈。那麽,對著朋友就自然會信。無量無邊的德都從這個地方發嘛。
無量無邊的德就是良知的內容,良知的超越性就顯出來了。良知保存其超越性,就是說,它本身純粹是形式的,把內容都抽掉,它才能反過來把握一切東西。假定它不顯超越性,它怎麽能把握其它東西呢?這很容易懂嘛。
孝、弟、慈是最基本的,在我們的家庭生活中最容易表現為行動。那麽,為甚麽這種行動叫做孝,那種行動叫做弟、慈呢?這些行動從哪裏來的呢?孝、弟、慈就是天理,這個天理從本心發。用王陽明的話說,就是由良知所決定。
合天理不合天理這種是非是道德上的是非,是一定的。你有良知的表現,就有孝的行動,有孝的行動就是道德上的是。你沒有良知的表現,就沒有孝的行動,沒有孝的行動就是道德上的非。這種是非是一定的,不能用莊子所說的辦法化掉。那麽,哪裏情況可用莊子所說的辦法呢?就是那個屬於價值標準,有內容的相對的是非,那是屬於意識形態(ideology)的。
約定俗成沒有一定的,這一類的孝、悌、慈不是剛才說從良知之天理發的那個意思,不是康德所說從意誌自律發的定然律令那個意思。這一類的是非是莊子要平齊的,不要固執。
「莫若以明」的態度化除的是風俗習慣、約定俗成的東西。並不是說可以化掉從良知天理發的那個是非。若是要化掉從良知天理發的是非,那不是太豈有此理了嗎?依照風俗習慣,約定俗成的是非是一套一套的,這就是禮俗。禮俗的標準沒有一定的,所以,禮俗中的孝、弟也是沒有一定的。
莊子也並不是說可以化掉自然科學的是非。自然科學中的實驗法、歸納法不是禮俗問題。所以,看這種問題要有明徹的頭腦,要一步一步分析,把他的意思確定下來。莊子的道理確定在甚麽地方才能成立呢?這個意思明白了,你就能確定莊子所謂是非、善惡、美醜是甚麽意思。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每一個社會裏,都有一套禮俗標準。譬如,南方人以為美的,北人不一定以為美。黑人以為美的,白人不一定以為美。這種是禮俗的美,沒有一定的。莊子所說的是非、善惡、美醜都是這一類的。所以,講這些東西,你自己要有分析的力量。現在崇拜語言分析的人都沒有分析的能力,隻是宣傳語言分析,自己不會分析的。
莊子那一套不能用於自然科學、形式科學,也不能用於從良知天理發的善惡,就是不能用於康德所說的從意誌自律的定然律令發的那種善惡。美醜也是如此。禮俗中的美與生活習慣有關係,中國人以為美的,美國人不一定以為美,英美人以為美的,法國人不一定以為美。但什麽是美?照康德講,美是反省判斷中對於對象的形式作反省,反省到它的合目的性。這個意義的美沒有內容的,不是禮俗中的美的問題。這是講美本身的意義的,有一定的。這個地方不能用莊子的辦法。真、善、美都有一定的意義,這不能用莊子的辦法來平齊。
莊子以「以明」的態度平齊的是禮俗中的一套一套的是非、善惡、美醜。而我們現實的生活沒有一天離開禮俗,因為我們的現實生活沒有一剎那離開現實的社會狀況。我們總在現實中生活,你不能光說我有個良知天理,籠統地說良知天理發而為孝、弟、慈,這不行的。光說這個不夠的,太籠統了嘛。但這個意思你總要懂,你不能隻從現實社會的禮俗中看孝、弟、慈,看是非,善惡、美醜。
你不能說人隻有階級性,沒有人性。這講法不對。階級是甚麽?階級就是社會生活狀況嘛。劉家駒在《文匯報》上介紹梁漱溟先生的《人生與人心》,粱先生就說人性不能歸結為階級性。階級性是後來的,是有生活以後才有的。但人之所以有如此這般的生活,其根由人性來。他講的還是根據儒家的性善論。你有基本的良知這個人心,你才能過這種生活,過那種生活。你才能評論這種生活不對,從這種生活轉到那種生活。你有仁心,仁心是超然的,它可以使你從現實的圈套裏跳出來。這很有道理。所以,梁先生了不起,是一個大思想家。
禮俗的是非、善惡、美醜都是根據成心的標準而來的,跟曆史背景、社會條件、地理環境都有關係。成一套俗,那些標準都是約定俗成,都是有條件的,用莊子的話說,那都屬於成心。成心就是主觀的,沒有一定的,這個地方不能說絕對,不能固執。固執就是小成。不固執,道就不隱蔽。所以莊子說:「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這不能籠統講,籠統講沒有多大意思。
那麽,如何平齊才能顯出莊子是從「明」這個層次上說的呢?要能化除一套一套約定俗成的是非、善惡、美醜,能化除就是平齊。「明」的恰當意義要這樣來規定,這個「明」隻能從這個地方講。這就是莊子的思路。我們平常都能感到莊子很有道理,但另一方麵又想到:莊子這個辦法能用於自然科學、數學嗎?假定拿這一套來看從良知說的道德的善惡,那能行嗎?那不行嘛。所以,我們常常沒有辦法對付這種問題。
幾千年來讀老莊的人多得很,但沒有幾個人相信的,就是沒有人真正了解,不了解就誤以為這是詭辯。但為甚麽大家又喜歡讀老莊呢?大體隻是在現實是非鬥爭中鬆一口氣。因為它有時候能令人莫名基妙地鬆一口氣嘛。我們天天在社會上爭是非、爭善惡、爭美醜,爭的結果是臉紅脖子粗、打架。所以,讀讀老莊算了。這樣老莊就有效了,但這種有效沒有意義的,因為這隻是消極的意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