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而無修無不修 悟而無悟無不悟

子曰“述而不作” 修行路上明子以學為主 博文多數摘自網絡 【明子心路】欄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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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齊物論〉講演錄之二(牟宗三)

(2009-05-11 17:50:24) 下一個

「自然」不是entity,它是一個境界,這個境界就代表一種meaning。這個meaning不是限定概念的意義。我們現在從邏輯的立場說意義是限定概念的意義,限定概念是邏輯裏麵所說的概念,每一個概念都有一定的意義,那是通過下定義而來的。凡是通過下定義而成的概念都是限定的概念。我們平常所說的「意義」都是從邏輯的立場講。

我們說道家所言「自然」、「天籟」是一個意義,這不是從邏輯的立場說的意義,因為它不是屬於東西的一個意義。限定的概念都是一個東西,粉筆是一個東西,可以下定義,人也可以下定義,任何東西都可以下定義。道家所言「自然」之為意義可以通過「無稱之言,窮極之辭。」這兩句話來了解。

莊子說「天籟」是模擬「人籟」、「地籟」這兩個具體的term說出來的一個具體的詞語。「人籟」、「地籟」是具體的。「天籟」也加一個「籟」字,籟是一種聲音,所以,「天籟」也是一個具體的詞語,但這個具體的詞語是模擬「人籟」、「地籟」而說出來的。「人籟」、「地籟」這個具體是實質的具體,可以指陳的;而「天籟」這個具體說不出來。差別就在這裏。既然「人籟」、「地籟」、「天籟」都是籟,那都是具體的詞語嘛。但前二者可以實指,而「天籟」說不出來。就是說,「天籟」所表示的「自然」不是entity,不能當entity來看。

甚麽是entity呢?事事物物,有限定的東西都是entity。天地間哪有一個entity可以像莊子所說的「自然」、「天籟」呢?沒有這個東西嘛。譬如,佛教講空、苦、無我,都是一種意義,不是entity。苦是一種意義,是一種感受,哪有一種東西叫做苦的呢?甚麽叫做無常呢?今天存在,明天不存在,這就叫做無常,無常也是一種意義。「空」更是一種意義。「空」、「無我」更抽象嘛。佛教講的這個「空」就是類乎道家所講的自然,「空」不是一個東西。沒有自性,把自性抽掉,就叫做「空」,「空」不是本體。本體是個東西呀。

當我們說莊子所言「自然」、「天籟」是一個意義,你必須馬上知道這個詞語的使用,說它是意義那是對著它不是一個本體而發的。而這個意義是通過高度的修養而達至的精神境界。所以,它不是一個限定概念,不是指限定意義的概念講的。那麽,這樣意義的「自然」、「天籟」莊子怎樣來表達的呢?下麵說一大套,你們看下文:

子遊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jī 、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子遊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這是描述語句。「萬竅怒呺」就是眾竅發出來的呼呼的聲音,大風刮起來就有聲音。這是地籟。「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這是種種形態的竅穴。「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yǎo 者 (風吹入孔穴中發出的聲音)、咬者。」這是種種聲音。「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這是形容風搖蕩的狀態。讀文學的人讀《莊子》當文章讀,這文章很美。我們讀《莊子》不當文章讀,而作哲學看。

子遊聽他的老師說了這一大套,他明白了,所謂地籟就是眾竅所發的那些聲音,人籟就是比竹。但是,甚麽是天籟呢?故曰:「敢問天籟。」講「人籟」、「地籟」可以描寫一大堆,但講到「天籟」呢?沒有辦沒描寫了。你看子綦怎麽表示「天籟」。「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這句子顯出「天籟」的意義。

子綦用一個疑問句顯示出「天籟」的意義,這是了解這句話的方向,這個大方向不能錯。在這個大方向的指導下,再對這個句子加一個恰當的訓解、解釋。因為「天籟」不是一個東西,不能直說。他用一個疑問句來暗示,用這種暗示的語言來表達「天籟」的意義。這種語言不是科學語言。邏輯實證論說有兩種語言,一種是科學的語言,一種是情感的語言。但莊子的這種語言既不是科學的語言,也不是情感的語言。邏輯實證論對這種語言沒有了解。

這種暗示語言是指點語言,這種語言是要承認的。所以,邏輯實證論不承認這種語言,那是不行的。我們現在借用這些概念了解老古典,這對於古典的原意並沒有歪曲,隻是借用這些概念把古典的原意更明確地表達出來。所以,我們用現代詞語一定要弄明白,要清楚、確定。不能影響古典的原意,不能瞎比附。

我們要了解「天籟」不能離開「地籟」,要就著「地籟」而達到「天籟」。它不能離開具體的東西而指點。我們了解佛教所說的「空」也不能離開具體的東西,「空」是甚麽東西的意義呢?「空」是一個意義,它是就緣起法,就緣生而說的。一切東西都是因緣生起,就著因緣生起而說它沒有自性,沒有自性就是「空」。我們不能離開緣生法而了解「空」,「空」不能離開緣生法而了解。「空」是緣生法的意義。上帝也不是離開這個世界的高高在上的上帝。

那麽,莊子所說的「自然」、「天籟」也不能離開「地籟」來了解,但是,它又不是「地籟」本身。「地籟」是可指陳的東西,「天籟」是不可指陳的,但這個不可指陳的「天籟」不能離開「地籟」而了解。這就是所謂玄。所以,了解這個東西需要玄智。這是道家的智慧。

那麽,了解「天籟」怎麽樣離不開「地籟」呢?「夫吹萬物不同。」這是「地籟」,就是眾竅的各色各樣的聲音。誰使這萬種不同的聲音如此呢?從這個疑問暗示「天籟」。假定一個信教的人說上帝使它如此,那就壞了,道家的這個「自然」就不能說了。站在莊子的立場,這個「吹萬不同」沒有一個東西使它如此呀。他不在這上麵追問一個first cause來創造它。追問一個人格神來創造它,這是最笨的方式。道家不在這個地方講「道」。

最後一句疑問句:「怒者其誰邪?」「怒」是怒發的意思。「吹萬不同」是誰怒發的呢?你說是風嗎?那麽,誰使風出現呢?如此追問,問不出結果來嘛。這就像六祖慧能看到兩個如尚的爭論一樣,一個說風動,-個說幡動。究竟是風動而後幡動,還是幡動而後有風呢?這就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六祖慧能說:也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和尚心動。這就是見出六祖慧能的智慧。

「天籟」也可以從「和尚心動」這個地方來了解,心不動,「天籟」就出來了。心一動,也有風,也有幡,通通落在因果關係的串行中,沒有說在哪個地方停止成一個firstcause。所以,「怒者其誰邪?」這個疑問之後,下麵不說了。這就是暗示。所以說,「夫吹萬物不同,而使其自己也。」「使其自己」就是使其自己如此這般。「鹹其自取」就是說,它自取如此,不是由一個東西創造它如此。「使其自己也」有作「使其自已」,我讀作「使其自己」。

「怒者其誰邪?」這個疑問句暗示:沒有一個東西使它如此,任何一個東西都是自己如此。這個自己如此就是「天籟」。這個「天籟」不是就從「地籟」的自己如此顯示出來了嗎?「地籟」是眾竅,是具體的東西,而「自己如此」是一個意義。你能這樣了解,把一切東西都平看了。一切東西都放平了,這就是「道」。假如你就著「地籟」眾竅而喜歡這一個,討厭那一個,這就是不見道。天地萬物擺在這裏,你為甚麽喜歡這一個,不喜歡那一個呢?這就是你的心有所蔽。現實生活都是如此呀。

所以,就著「地籟」而平看,沒有一點偏見,沒有任何偏向。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工夫,要大工夫才能達到這個境界。〈齊物論〉就要從這裏看。所以能平齊是非、善惡、美醜,就要靠有這種智慧。所以,就著「地籟」而有所偏取,固執,那是不合道。就著「地籟」而平齊,放平一切,沒有任何偏執,這就是「天籟」。所以,這個「天籟」不能離開「地籟」,但不是叫你固執「地籟」。這是兩種態度,有道、無道就從這個地方看。

那麽,固執、不固執不是一個東西。這不就是一個意義嗎?所以,「天籟」就是一個意義。這種道理要靠你自己想一想才能表達。你不要看輕這個平看一切,這個平看一切是最高的智慧。莊子就從這個地方講「自然」、「天籟」,這就是平看一切。這個平看一切有各種態度,有各層次的說法。陸象山當年有一句話:「平地起土堆。」這句話境界高得很。這是儒家立場的話。莊子的話是站在道家的立場說的,後麵的背境是一樣的。這是最高的智慧。

我最近翻譯維根斯坦的《名理論》,頭一個命題就是「世界是事實的總集」。頭一句話就沒有人翻譯得對。你要對這句話有所了解才行。這個「事實」表示的是邏輯世界的事實,這是講邏輯世界、科學世界。科學知識所了解的世界是事實的世界。這與陸象山、莊子所講的不同。這些你們都要懂,要自己看書。

「世界是事實的總集」。這是十九、二十世紀邏輯學家、科學家看世界是如此看的。這是對著傳統的亞裏士多德的觀點而說出來的話。亞裏士多德的邏輯看世界是通過本體、屬性這兩個觀念來說的,先看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都有一個本體,有一個本體就有其屬性。粉筆有一個本體,在這個本體上有一些屬性。靠這個架子來思考自然世界的對象。這個不是近代以來科學、邏輯的觀點看世界。近代是從關係的觀點看。

十八、九世紀西方的哲學家最喜歡講「事實」這個詞,他們講這個觀念是要反對亞裏士多德本體,屬性的架子。事實是具體的,我們用不著那些抽象的概念,不必運用邏輯的抽象思考把本質、屬性、質、量等抽象概念加到具體的事實上。科學用不了這些概念。

懷悌海的《進程與真實》(process and reality)有兩句卷頭語:fact is ulimate. process is ultimate. process就是進程,是動態的,天地間一切的曆程都是動態的。通過本體、屬性看世界,那是靜態的抽象的。以靜態的抽象的觀看世界,那不是最後的,不是終極的。

「事實是終極的。」「進程是終極的。」講這一套為的是講邏輯世界、科學世界。那麽,你看陸象山說「平地起土堆」這也是一套,這一套代表儒家的世界觀。陸象山說:「世界隻如此,忽然間生出一個禪來,也是平地起土堆。」這是罵禪。禪要出精彩,出噱頭,那就不是平地。任何一個大係統、大教到最後都是平地,都是「極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中庸」就是平地。那麽,照儒家講,「世界隻如此」。這個理境是一個甚麽理境呢?就是實事實理,就是平地。

莊子、維根斯坦、陸象山都講「世界隻如此」。莊子講的是道家的自然,維根斯坦講邏輯,而陸象山是儒家的立場,他講的是儒家的宇宙觀、人生觀。照儒家看,「世界隻如此」。平地上當然有土堆,但我沒差別看,就是平地嘛。所以,這個「隻如此」就是平地。陸象山說這句話就是實事實理的意思。

儒家看世界並不是通過本體、屬性、質量、範疇,它看世界是實事實理。儒家所說「實事實理」是甚麽意思呢?「實事實理」不是朱夫子所說的太極,太極是抽象化的,經過形而上學的思考而抽象出來的。太極也是從實理中抽象而獨立出來的。你也不能說「實事實理」就是天道,天道也是從實理抽象出來的。你也不能說那就是理性,理性光隻是一個理,理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儒家講的「實事實理」指天理講。

甚麽是天理呢?天倫、天序、天則都是實理。所以,不能特殊化定指良知、天道、太極、四端之心講。那些是理論係統中的概念,不是平地了。天理是加上一個「天」字的道德意義的天倫、天序、天則等等。那麽,實事是甚麽呢?實事根據實理來,實理所貫串的那些活動就是實事。實事是天理所貫串的價值意義的實事。譬如說,我在這裏教書是按照實理來教,我這個教書就是實事活動。不是來誤人子弟,不是來騙人,不是來唱戲。假定你的事業是唱戲,你好好唱,不是瞎鬧,那麽你的唱戲也是實事。非得有一個天理在後麵貫徹,它才能成為實事。假定把天理拉掉,甚麽叫做實事呢?現在的人就沒有實事實理這個觀念。假定把天理拉掉,實事就不是實事了。現在的人就是把天理拉掉,他們不講價值,而儒家所說實事是價值意義的實事。科學的事實不是價值意義的。價值義意的實事靠天理在後麵貫徹,科學意義裏麵的「理」不是天理意義的,那是知識性的。

儒家講「實事實理」是對著佛教講的。佛教怎麽看這個世界呢?佛教說「空」,「空」是沒有自性。沒有自性的那個事,佛教叫做「如幻如化」,這就不是實事了,是illusion,世界成了虛幻。佛教看世界是一個虛幻的世界,沒有甚麽道理的。宋明理學家就是站在這個「實事實理」的立場反對佛教。通過「實事實理」的立場看世界,一切都平。這是最高的境界。這是儒家的一套,莊子講「平齊」是道家的,那又是一套。

主講 :牟宗三  先生 

出處:鵝湖雜誌 第323期

【說明】1987年2月至4月,牟宗三  先生講授〈齊物論〉於香港新亞研究所。由其學生盧雪昆根據錄音帶整理記錄而成文。全文共分十五個講次,刊於鵝湖雜誌連載。我們先擇錄幾則講錄內容以饗讀者,全文則詳載於鵝湖雜誌319期~332期(2002/01~2003/02)。

第二講

  頭一段至「怒者其誰邪?」止。這一段講天籟。天籟就著地籟之自然而了解。地籟之所以如此這般,並不是有一個上帝來創造,它是自然如此。你能了解這個自然如此,這就是天籟。所以,天籟是一個meaning,不是具體可指的。再看下文,那是落在現實人生看,看人生麵。

   大知閑閑,小知閑閑。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鬬dòu。縵者 (màn “慢”,不經心)。 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  之謂也。

  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  複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複陽也。

  喜怒哀樂,慮歎變慹(zhí 恐懼),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 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

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   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

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  禹,   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這一大段文章是了解現代存在主義的一個存在的入路。了解任何大教一定要有這一大段所說的意識,要有這一大段所作的觀察。不管是進一步了解儒家、佛教,或是基督教,開始總要有這一套。所以,這是了解道德、宗教的一個存在的入路(existential approach)。這一段文章也很好,讀起來一唱三歎。現實的人生就是如此。一般講莊子的人不會講這一段。你不了解這一段,你就不能了解下一段,下一段是從這一段反上來講正麵的道理。你不了解這一段,不但不能了解道家、儒家、佛教,基督教你也不了解。

  存在就是對具體人生的感受,不是抽象的思考。存在就是existence,它對著theoretical講。凡是theoretical的東西就是非存在的,theoretical approach是理論性的。因為理論就是從具體的現實的地方達到概念,概念就是普遍的。普遍的概念就是非存在。眼前的這個人是具體的現實的存在。人的一般(用康德的詞語說就是human being in general,或man in general)是非存在的,這是theoretical中的詞語。理論的詞語把握普遍性。這隻能了解抽象的一般性的道理,不能了解實質的感受。最具體的感受要從存在往裏入。道德、宗教的正麵道理是真理,真理都有普遍性,但是,普遍性的道理要從具體的存在往裏入

  現實人生就是如此。那麽,人是否就一定以如此這般的人生而滿足呢?假定你不以此為滿足,這就是好消息,就可以使你向上提。這段文章要靠你們自己仔細誦讀,我不能給你們講文章呀。你自己讀這段文章,能不能看出意思來呢?假定你讀了以後仍然甚麽也不知道,我給你講也沒有用嘛。

  莊子為甚麽說,「大知閑閑,小知閑閑。」「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呢?這是列舉現實人生的百態。現實的人生都是如此,都是「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魂交」就是魂與魄相交。「形開」就是魂與魄不相交,魂魄不合一就睡不著了。你知道,失眠是人生中最痛苦的。平常人哪個失眠呢?累了就睡覺嘛。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小恐有小恐的樣子,大恐有大恐的樣子。莊子說這些幹甚麽呢?你對這些話了解嗎?懂得嗎?假定都不知道,那麽,你不要讀了。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這是一句總結語,加一個注解。上文那些句子的意義就從這句總結語見出來。我們現實人間所謂是非、定條約、爭是爭非,都是「其發若機括,其司是非之謂也。」這很有意義,智慧很深的。

  接下去說這裏麵有有四個階段:其留、其守、其殺、其厭。這都是描寫的詞語,以描寫的方法表達。這不是用邏輯推理的方式講,不是logical analytic方式。像康德的書是用邏輯推理的方式寫的,邏輯推理就要經過邏輯分析。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複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這文章飄忽得很,不很logical,不是用邏輯推理的方式講。但這文章很有意義,很concrete。發是一個階段,留是一個階段,殺是一個階段,厭是一個階段。「厭」就是緘,就是close。這四個階段描述四種狀態,總起來說就是一個becoming process。佛教講人生的進程是生、老、病、死。《易經》講始、壯、究,也是一個becoming process。《易經》本身沒有這三個字,那是鄭康成講出來的,鄭康成的《易緯》就用「始、壯、究」這三個字表示陰陽的變化。

  「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複陽也。」沒有陽氣了,這就是究。「老洫」就完了。下文說:「喜怒哀樂,慮歎變慹(zhí 恐懼),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這是總結語。接下去說:「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這很有蒼涼之感。道家第一步對現實人生的存在感受就是要有蒼涼之感,就是要有一種悲情,要有悲劇意識。人生沒有甚麽可樂的呀,這就是存在的感受。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我們一般人所知道的,天下間一切都是相對待的,沒有彼就沒有我,沒有我就沒有我所取。有一個我就有一個非我嘛,非我就是彼。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可行己信。」當該是「可行已信。」「有情而無形。」的「情」字作甚麽講呢?情、實情也。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表麵看、百骸、九竅、六藏並列,擺在這。

 是不是全部都喜歡呢?還是喜歡這個,不喜歡那一個呢?是不是全部都喜歡呢?還是喜歡這個,不喜歡那一個呢?要是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那就是「其有私焉。」

  下文說:「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這指現實的人生講。就人講,「成形」就是人形。人形的生命不過一百歲,到時候就完了。所以,我們人總希望超出去,從現實麵轉到精神麵。我的形完了,我的精神不完。「形」是自然生物學的生命,是生死問題,任何人不可免的,受其形就是如此。但人總希望從形體進至精神以求無限。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盡」是衍字。

   「苶然疲役。」「苶niè 然」就是疲困的樣子。

   「其形化。」「化」就是變化。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縈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這很淒涼的,感慨萬端呀。

  上麵是描述語,下文總起來說:「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成心」是莊子的專有名詞,這是一個很確定的概念。甚麽叫做「成心」呢?「成心」與「道心」相反,「成心」是習慣心,從習慣累積而成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習慣的心,你依據你的生活習慣、經驗習慣、家庭教育、種種教育,訓練成你的心態,以你自己的想法作標準。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是非的標準。故雲「誰獨且無師乎?」

  在莊子,「成心」不是好的意思。「成心」是對著「道心」而講的。「道心」是transcendental,經過修行而轉出來的。現實上都是「成心」。用英文的詞語,「成心」就是habitual mind。「成心」是由習而成的。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最胡塗的人也有「成心」。最胡塗的人也有生活習慣,他也有一個標準,不必一定「心自取者」才有標準。甚麽叫做「奚必知代」呢?代,更替也。「奚必知代」就是說:何必知道有所更替。「心自取者」就是:自己知道取一個標準。這是聰明人。這種人知道選擇,我選取這個,不選取那個,我有自由。

  「奚必知代。」這個句子很特別,古典裏麵很少這種句法。這一句連貫「而心自取者有之。」來了解,意思就是:何必哪種知道有所更替,而心中取這個,不取那個的聰明人才有一個標準呢?沒有其它講法,我們就照這個意思講,這樣講義理也通。

  你們看郭象的注:「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師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謂短而舍其所謂長者也。」這個注發一套議論,意思與我們的講法也差不多。郭象這個注很有名的。

  所以,你們讀《莊子》一定要讀郭慶藩的《莊子集釋》。注是郭象的注,疏是成玄英的疏,還有郭慶藩的釋文。這是最好的一部老本。現在的人不行的,亂扯。郭象的注很重要,他可能有錯,但有一些很漂亮的文章。以前的人注古典就是發揮大義,魏晉人都會做文章,王弼注老子《道德經》就是如此,不是很死板的注解。這與經學家注經不一樣。

  郭象注雲:「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這個句子究竟是甚麽意思?不太清楚。所以不可取,我們就不從他這個講法。下一句「故愚者亦師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謂短而舍其所謂長者也。」這一句清楚,就是愚者也有他自己的標準。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這句話很有智慧。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成心,在我們現實人生中,成心就是是非的一個標準。各有各的是非,各有各的標準。有成心才可以爭論是非,我肯定這個,反對那個,我當然有我的根據嘛。我根據甚麽呢?根據我的成心嘛。我為甚麽有這樣的成心呢?我的經驗,我的教育把我訓練成這樣嘛。你的經驗不是這樣,你的成心就不是這樣嘛。

  假定你沒有成心,你的成心還沒有形成,你就沒有是非,沒有標準。所以說:「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今日適越而昔至也。」這是自相矛盾。這很logical,這種詞語是theoretical。這就表示說,成心是是非的標準,我們現實人生爭論是非都是根據自己那一套標準而發,沒有甚麽道理的。這個智慧也很了不起。戰國時代跟現在差不多呀,你不要看輕戰國時代。照斯賓格勒(Spengler)講,每一個民族都有它的十九世紀。所謂「十九世紀」不是特指的,這是說,每一個民族都有開花的時候,就是文化最好的時候。在中國,這就是戰國時代。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這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這是自相矛盾,故雲:「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若「以無有為有」,雖是大禹這樣的聖人也不能知道,那我有甚麽辦法呢?這就是講〈齊物論〉的一個開端,莊子這個文章就從這個意思往前進。

  以成心作為是非的標準,這顯然是theoretical。這個成心是識心。佛教喜歡用「識心」這個名詞。這個「心」之所以成一個形態,之所以定型,就是它有習氣,習氣所成的心就是成心。「成心」是莊子的專有名詞,你們要記得。因為莊子這種文章不是用概念的方式講,他是當文章講。所以,大家當文章讀,很容易忽略過去,不知道他講的甚麽東西。佛教是以概念表達的,依佛教講,阿賴耶識這方麵就叫做識心。識心是對著智心般若講的。在道家就是成心與道心相對揚。

  你們要自己讀書,最好的辦法是你自己用白話文把〈齊物論〉一句一句疏解。你能疏解得很明白,你就了解莊子了。這表示說,你要講義理,不要亂發議論。一定要通文句。

  上麵說一大段,其中有一句:「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你讀了上麵一大段文章之後,如何來了解這個「真君」呢?如何來了解這個「真」呢?這是現實的人生找不到的。現實的人生都是互相依待,你靠我,我靠你。「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現實人生就是這樣。「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莊子有這些疑問。所以,我告訴你,這一大段文章是了解一切道德、宗教的一個existential approach(存在的進路)。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莊子有這些慨歎。從現實上看,人都是如此,豈但是我芒,旁人有不芒的嗎?莊子有這麽些疑問,順著這些疑問,你上哪兒找「真君」呢?從哪裏找「真」呢?假定你從「成心」找,你找不到的。

  你要反複誦讀這一大段文章,先懂文句,然後你再返回來看如何了解這個「真君」,如何了解這個「真」。現在,我問你們這個問題:依照老莊的詞語,你如何了解這個「真」。你要首先對現實人生有這種感受,有這種了解,你才能往上轉,才能翻上去了解,把握這個「真」。

  譬如說,你若是受基督教傳統的教育,這個「真」就是上帝。這是很容易答複的。在現實人生「與物相刃相靡」之中就有一個上帝,上帝就是我們的「真君」,你無論見到祂,或是見不到祂,那無益損乎其真。信基督教的人很容易作這樣的答複。你可以這樣答複,這也是一種答複的方式。假定你以這種頭腦來了解莊子,你能懂莊子嗎?你可以瞎比附,說出一大套。但是,你不能解莊子。

  莊子站在道家的立場,道家也並不是說我們隻安於現實人生,它也有它如何來了解「真」的辦法。這個問題你們要仔細思考,要用心才行。自己不看、不想,那沒有用的。你隻是來聽聽課,那麽,我給你們講也沒有用的。

  道家講「真」的方式固然與基督教不一樣,與佛教也不一樣,與儒家也不一樣。不管是道家,或是基督教、佛、儒家,它總承認現實人生以外有一個「真」。那麽,現在我們就要問:莊子的〈齊物論〉如何來了解「真」。你們自己想這個問題,要靠自己用功。所以,了解一個東西,你自己的mentality非常重要,你的頭腦能否相應呢?頭腦相應,你就能了解它,了解得很恰當,一看就懂,不要費大勁。假定不相應,講好多話也沒有用。譬如說,你是基督教的頭腦就不能相應,不相應便永遠不能了解。

  你站在基督教的立場,你根本不能懂儒家的《論語》、《孟子》、《中庸》、《大學》。其實很簡單,中國人一看就懂了,但他們不能懂。從小受洋教的訓練,他的頭腦與中國學問不相應。看起來是中國人,但他已經不是中國人了。這沒有辦法的。了解莊子也一樣。假定你是信基督教,你不能了解莊子所說的「真」。

  那麽,第一步要問:站在莊子的立場,從〈逍遙遊〉、〈齊物論〉這些文章看,道家承認不承認有一個「真君」呢?

因為莊子沒有講出來。但你不能說道家不承認嘛,要是不承認有一個「真君」,它講「道」的那些話都成了廢話。第二步就要了解甚麽樣的「真君」才是道家的。

就現實而言,以成心作標準。成心不能算是「真君」呀。你在成心之中,就是在芒之中。成心就是芒,因為有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的爭辯,各有各的主觀立場、主觀的了解。我心就是主觀的了解。順著成心所了解的東西當然不能算是「真君」嘛。但是,「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你想要了解現實人生裏所說的是非爭辯,你就得先了解甚麽是成心。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成心做標準,不但聰明人有,愚者也有、壞人也有。那麽,莊子講「齊物」就從這裏入。你要看看莊子怎麽樣把是非化掉。化掉是非就是化掉成心,化掉成心,道家那個「真君」的意義就從這裏顯出來。真君」是絕對。上帝也是絕對,也是「真君」,但道家不采取那種人格神的方式講。

怎麽樣來看我們現實人生中的爭辯呢?是非爭辯就要說話,也就是要有語言。你看莊子怎麽樣來看語言。「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嚐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昔,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文章寫得很好,很有啟發性。這不是用logical statement來表達,完全是用指點性,啟發性的語言。

「夫言非吹也。」「吹」指甚麽講呢?就是指前麵所說的「眾竅」、「地籟」。「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我們的語言固然與「萬竅怒號」不同,不是一回事。所以不同,那是因為我們大家都以為「言者有言。」說話的人都有所說。

甚麽叫做「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呢?這種語句二千年前就提出來,這種語句使人的心靈會跳動的。平常我們的心靈是死的,「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死在那個地方,沒有跳動。你的心不跳動,你不能了解道理。「其所言者特未定也。」這句話啟發人的思考。大家都以為自己說的最清楚,合乎邏輯,又是根據邏輯下定義。各人都以為自己說的是真理。既然都是真理,何必爭論打架呢?還是天天打架。那麽,究竟所言者是有定乎?未定乎?所說的東西在甚麽情形下可以沒有爭辯呢?這很難的,在現實上很難。「未定」就是可以爭辯。

那麽,你可以想一想:假定所言者是數學,你說這個時候定不定呢?這當然定嘛。沒有人說 “2+2=4” 會引起爭辯。邏輯的真理也是不可以爭辯的。為甚麽數學、邏輯不能爭辯呢?你們對每一種學問的特性都要有所了解。這兩種學問與經驗學問不相同,這兩種學問都是形式的。除了數學、邏輯以外,我們日常所說的話哪有一定的呢?都是按照一個特定的標準姑妄言之,都是對著相對的標準而言,對著這個標準而言有意義,換另一個標準就沒有意義了

「其所言特未定也。」就是說,你所謂「定」是按照成心的標準而來的一個「定」,但這個標準就不可靠。這種道理是哲學家的思考。所以,你不能輕看莊子這個人。接下去說:「果有言邪?其未嚐有言邪?」這是莊子發表意見。你以為你有所說,既然有所說就與鷇kòu音不同了。「鷇音」就是小鳥叫。但莊子又問:「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這個「辯」同「辨」,是分辨的意思。他沒有把結論說出來,究竟有定,還是未定呢?有辯,還是無辯呢?他沒有下結論,他隻是暗示,你自己可以想一想嘛。所以,這種文章啟發人思考,使人心靈跳動。心靈不跳動就沒有思想,沒有思考力,就是不開竅。

對著成心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是非的爭辯。凡有爭辯,其所言就不一定,都不可靠。在這個情形之下沒有道。那麽,這個「道」在甚麽情形下被隱蔽了呢?莊子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莊子就問這兩個問題,這問得也很好。

莊子心中所想的這個「道」是怎麽想的呢?我們也不懂。慢慢往下看。究竟「道」被甚麽東西隱蔽了而有真、有偽呢?有真、偽相對,就有真、偽的爭辯。一有真、偽的爭吵,這個道就被隱蔽了。那麽,那個沒有被隱蔽的大道本身就超乎真、偽以上。

「言惡乎隱而有是非。」與上句「道惡乎隱而有真偽。」相平行。這一句是從言方麵講。這就好像《道德經》頭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與「名可名,非常名。」那個意思。名、言在一起嘛。《道德經》是「名」與「道」相對應,莊子這裏是「言」與「道」相對應。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這是從客觀麵說,這句話容易了解。甚麽叫做「言惡乎隱而有是非。」呢?「道」可以說是被隱蔽了,「言」怎麽可以說被隱蔽呢?這句話很難懂。其實這句話是「道惡乎隱而有真偽。」的配襯。這就好像「名可名,非常名。」是「道可道,非常道。」的配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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